从情感劳动到审美劳动:西方性别劳动分工研究的新转向*
2018-12-03苏熠慧
苏熠慧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 社会学系,上海 200433)
消费社会的来临与服务业的兴起,给西方传统劳动社会学带来了巨大挑战。在回应现实的同时,劳动社会学纳入女性主义视角,从关注宏观层面的劳动力市场转而关注劳动场所中的阶级和性别的双重不平等问题,并且将劳动性别分工的情感面向和身体面向都纳入理论框架讨论,形成了从情感劳动到审美劳动的性别劳动分工研究转向。
一、消费社会的来临与服务业的兴起
20世纪70年代,全球的产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许多制造业的生产线从发达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以汽车行业为例,20世纪60年代以前,汽车的主要生产国是美国、西欧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但从20世纪60年代末开始,汽车行业的生产线逐渐转入巴西、南非、韩国等国家[1](PP 63-77)。制造业在空间上的转移,使得美国、西欧等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劳资矛盾得以缓解,也使得发达国家的制造业工人能够获得更高的收入,拥有更强大的购买力,消费在全球体系中所生产出来的大量商品,从而出现了大众消费的现象。这也是为什么让·波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在《消费社会》中认为这些发达国家已不再以生产为中心,而充斥着大量商品的堆积和消费,成为以消费为中心的资本主义社会[2](PP 1-15)。其次,伴随着大众消费的发展,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服务业的从业人数增长速度超过了制造业等其他经济部门[3](PP 62-64)[4](PP 9-11)。1970-1996年,美国的服务业从业人数从630万增长到了1760万,而制造业从业人数则从1990万增长到2040万[3](PP 62-64)。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以描述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产业转型中技术性、管理性、专业性和服务性工作岗位的增加[5]。
对于20世纪70年代的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制造业向国外的转移和服务业在国内的兴起为传统的劳动社会学研究带来了新的挑战。这些挑战包括,服务业与制造业不同的劳动方式以及在劳动中形成的新型劳动关系能否纳入传统的理论框架进行解释。70年代之前的劳动社会学研究更多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宏观层面的劳动力市场上,关注劳动力市场的供求及与宏观经济制度的关系[6](PP 8-10)。服务业从业人数的增加以及内部种类的细化,使得学者开始转而关注更为中观层次的“劳动场所中的关系”(workplace relation)。
二、劳动社会学对服务业的关注
(一)从单面向的阶级不平等到双重不平等
制造业的海外转移和服务业的兴起,使得劳动研究学者将目光从宏观的劳动力市场投向更为中观和微观的劳动力场所,尤其是劳动场所中的各种不平等关系。早在1974年,劳动过程流派的鼻祖哈里·布雷弗曼(Harry Braveman)便从马克思那里继承了对于“劳动过程”的关注,透过泰勒制中工人脑力和体力的分离来研究工人的“去技术化”(deskill)以及劳动过程中的控制问题[7](PP 137-211)。布雷弗曼不仅在他的书中分析了制造业工人所遭遇的劳动控制,而且提及白领在服务业中所遭遇的阶级不平等[7](PP 319-334)。在他的影响下,许多研究者纷纷通过民族志方法研究酒店、零售、娱乐休闲等服务业工作场所中的各种不平等关系[8][9][10][11][12]。其中,一些敏锐的女性记者首先注意到,服务业劳动场所中不仅存在阶级的不平等关系,还存在性别的不平等关系[6](PP 9-33)。她们发现,服务业充斥着大量女性劳动者,她们拿着非常低廉的薪资,在劳动力市场中遭遇阶级和性别的双重不平等[13][14]。但是,劳动社会学的研究范式在当时并没有及时回应服务业中出现的这种双重不平等现象。劳动社会学中的两大流派——劳动过程流派和阶级形成流派——发展到20世纪80年代仍然仅将注意力集中在劳动场所中的阶级不平等问题,而疏于对性别不平等问题的讨论。作为将劳动过程流派发展到顶峰的学者,迈克尔·布若威(Michael Burawoy)在1979年的《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ManufacturingConsent:ChangesintheLaborProcessunderMonopolyCapitalism)和1985年的《生产的政治: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下的工厂政体》(ThePoliticsofProduction:FactoryRegimesunderCapitalismandSocialism)中更多地关注工厂内部的阶级不平等关系。他笔下的工人是无性别的、未遭遇任何性别不平等的“抽象”工人。类似地,自E.P.汤普森(Edward Palmer Thompson)在1963年出版《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进而开启了劳动社会学中的阶级形成流派后,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劳工史的撰写更多讨论的是阶级而非性别问题。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服务业兴起以及服务业内部的性别不平等问题,直到80年代中期才被劳动社会学研究所重视,而这一切要归功于女性主义浪潮的推动。
(二)女性主义推动下对性别劳动分工的关注
在服务业发展的同时,女性主义运动在西方国家蓬勃兴起。女性主义在劳动社会学对服务业的讨论中发挥着重要的推动作用。20世纪70年代,许多学者已经开始使用“社会性别理论”(gender)来分析社会在劳动和日常生活中如何建构起一套性别规则。这套性别规则包括劳动的性别分工以及女性劳动者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性别身份认同。在“社会性别理论”的推动下,劳动社会学的两大传统——劳动过程流派和阶级形成流派——都开始考虑性别不平等问题,并将性别不平等和阶级不平等同时纳入劳动场所权力关系的讨论。
在阶级形成流派方面,由于受到女性主义的影响,劳工史内部开始出现一些学者,她们注意挖掘妇女的史料,将女性的身影“添加”到历史的书写之中。之后许多学者逐渐将“社会性别”作为重要的历史分析范畴,试图从妇女的角度、用妇女的经验来重现书写和叙述她们生活、劳动和婚姻的历史。在这个过程中,琼·W.斯科特(Joan W.Scott)做出了重要贡献。她早年受到汤普森的阶级形成流派影响,在1974年出版了与法国卡尔莫玻璃工人相关的劳工史研究。在“社会性别”思潮的推动下,她提出劳工史研究不应仅仅关注阶级不平等问题,还应同时关注性别不平等问题。在她看来,“社会性别”是基于可见的性别差异之上社会关系的构成要素,是表示权力关系的一种基本方式[15](PP 151-175)。她于1988年出版的《社会性别与历史政治》(GenderandthePoliticsofHistory)标志着女性主义劳工历史研究者开始将性别不平等和阶级不平等视为同等重要的问题。
在劳动过程流派方面,布若威受到自己学生李静君(Ching Kwan Lee)的挑战。李静君在1998年出版的《性别与南中国的奇迹:工厂女性的两个世界》(GenderandtheSouthChinaMiracle:TwoWorldsofFactoryWomen)中批判传统的劳动过程理论忽略性别因素在劳动控制中的作用[16]。她发现,在相同的劳动过程中,资本通过塑造不同的社会性别认同,形成对女工不同形式的劳动控制[16]。正如她所研究的港资企业,在香港的工厂通过考虑本地女工围绕家庭经济状况择业的社会现实,为女工提供承担家庭责任的条件,促使她们形成“主妇工人”(matron worker)的性别身份认同来实现“家庭霸权”(familial hegemony)的控制;而对于深圳的外地女工,则通过规训、惩罚和乡缘控制等方式来制造出驯服的身体,帮助年轻女工形成“少女工人”(maiden worker)的性别身份认同,从而实现对她们的“乡缘专制”(localistic despotism)控制。她的研究巧妙地在布若威的“工厂政体”(factory regime)框架的基础上讨论了社会性别如何卷入工厂内部的权力关系。
不管是阶级形成流派还是劳动过程流派,在20世纪70-80年代社会性别理论的冲击下,都纷纷转向对劳动场所中性别不平等关系的关注,并开始认为劳动场所中的阶级和性别问题并存且相互交织。不过,早期研究虽然关注到双重不平等的问题,但对于相互交织的具体机制却缺乏详细讨论。这些研究仍然无法解决一个重要的问题:为什么服务业大量雇佣女性?服务业存在怎样的特点从而导致劳动者遭遇阶级和性别的双重不平等?在这个问题的驱使下,一些学者开始从性别劳动分工的角度来讨论双重不平等问题。
三、情感劳动
(一)性别劳动分工与情感的商品化
为了更深入地剖析服务业中的双重不平等及其根源,许多学者回到性别劳动分工的讨论,认为女性在服务业中的劳动与她们在家庭中的性别分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家庭分工中,男性成员的劳动往往与公共领域中的生产性劳动相联系,而女性成员的劳动往往与私人领域中的非生产性劳动相联系[17](PP 1-2)。家庭内部分派给女性的再生产劳动不仅包括下一代的生育和养育,而且包括对家庭成员(吃喝拉撒)的照料,以及让家庭成员在情感上得到满足。也就是说,相较于男性,女性在家庭性别分工中被期待的角色更多地与情感相关。但由于女性对家庭的情感投入长期属于私人领域,与公共劳动并非直接相关,因此在劳动社会学中讨论较少,其劳动的情感面向也长期受到忽视。伴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家庭的功能不断外移,家庭成员的照料以及情感上的满足开始可以通过市场化的方式购买。餐馆、洗衣、家政等服务业随之出现,与此相关的情感提供也随之通过市场来获得。这些服务业与制造业的不同,在于它们与人们的需求尤其作为商品的情感需求息息相关。情感购买的存在也意味着情感提供的存在。随着大量女性进入劳动力市场,传统的家庭性别分工角色促使女性惯性地从事与情感相关的公共劳动[18](P 14)。当情感变成一种商品,成为服务业劳动的重要内容时,家庭内部的传统劳动分工使得女性成为这一公共劳动的主要人群。可以说,性别劳动分工是劳动社会学研究阶级和性别双重不平等的起点,而提供情感的劳动则是透析性别劳动分工与双重不平等之间关系的重要环节。
(二)戈夫曼的“拟剧论”与情感操控
如果说资本主义发展使得情感从家庭剥离出去成为商品,传统的性别劳动分工又使得女性成为情感劳动的主要提供者,那么谁来掌控服务业中女性劳动者满载着情感的劳动?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诺贝特·埃利亚斯(N.Elias)等学者都讨论过资本主义发展对人们情感的影响,但直到1983年阿利·霍奇斯柴德(Arlie Hochschild)《被管理的心:人类情感的商品化》(TheManagedHeart:CommercializationofHumanFeeling)出版,研究者才系统地讨论商业势力如何将触角伸入人们的情感中,资本如何对劳动者进行情感上的操控[19](P 188)。霍奇斯柴德情感操控理论的灵感来源于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在戈夫曼的“拟剧论”里,个体的互动并非只是“刺激—反应”,而是渗透着意义、象形和情感[20](P 4)。他们在互动中扮演着角色,而这个角色由社会中与之关联的他人期待来规定[20](P 5)。在戈夫曼看来,人们的日常互动中渗透着情感,而社会互动中情感的压抑和释放都遵从一套与人们社会角色相关的准则。这套准则嵌入各种具体的社会情境中,对人们情感的压抑和释放发挥着指导作用,而作为管理自己情绪的社会表演者则不断调适自己的情感,以符合社会准则的规制[20](PP 220-228)
受戈夫曼影响,霍奇斯柴德也认为人们情感的流露和激发并非无章可循的非理性行动,而是受制于一定准则的社会行为。但是,不同于戈夫曼关注影响人们情感压抑和释放的社会风俗和道德准则,霍奇斯柴德探索操控劳动者情感的商业准则。在她看来,服务业的兴起和情感的商品化,使得资本的逻辑开始操控旨在满足顾客情感需求的公共劳动。公司为了增加利润为劳动者制定了一套情感法则,在这套情感法则下进行的“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甚至有悖于一般社会准则,并与劳动者个体的诉求相冲突。
(三)霍奇斯柴德的“情感劳动”与双重不平等
霍奇斯柴德围绕资本如何操纵劳动者情感这个问题发展了其“情感劳动”(emotional labor)概念。在她看来,“情感性工作可能是无形的情感体系中被明确模式化的一部分”[21](P ix),而“无形的情感体系”则是“由带有感情性付出的个人行动、社会的‘情感法则’以及大量的在人们的私人与公共生活中的交换所组成的”[21](PP ix-x)。在这里,她关心的是劳动者将情感卖与资方,使得资本能够通过组织管理的方式来制定劳动者压抑和调动情感的规则,并要求劳动者按照组织化的规则来控制自己的情感,以满足顾客的需要,从而帮助公司获得更多的利润。在《被管理的心:人类情感的商品化》中,她讨论了在资本的情感操控下空姐情感劳动的两种模式:一种是“表面的伪装”(surface acting),即通过改变空姐的面部和肢体动作,这种模式还未涉及对心灵和自我的控制;另一种则是“深层的伪装”(deep acting),即直接使用一种受过训练的想象力来调动和转移情绪,这种模式涉及对心理和自我的控制[21](PP 47-55)。二者的区别在于资本对于情感操控的程度不同,对女性劳动者所产生的影响也不同。资本对劳动者情感的操控导致劳动者自我的分裂和情感的疏离[21](P 559)。表面伪装和深层伪装的区别仅在于自我分裂和情感疏离的程度不同。
情感劳动概念的提出,对传统的劳动社会学研究进行了很大的拓展。传统劳动社会学关注阶级不平等,认为资本通过消耗劳动力,并在劳动过程中通过操纵劳动者的体力和脑力来攫取剩余价值,达到自身积累的目的,同时再生产出阶级不平等。情感劳动的重要贡献在于,它不仅关注劳动场所的阶级不平等,而且关注性别不平等。资本通过性别劳动分工,完成了大量女性的情感商品化,通过渗透和操控女性的情感来达到自身的积累,并再生产出性别劳动分工,固化和再生产性别的不平等。通过情感劳动的概念,性别劳动分工与双重不平等建立了联系,并突破了传统社会学仅关注阶级不平等的局限性。
(四)“情感劳动”的局限与新时代的挑战
霍奇斯柴德的《被管理的心:人类情感的商品化》出版后,“情感劳动”马上被运用到保险、销售、家政、美容美发、酒店、茶业、社会工作等各种服务性劳动的研究中[22](PP 84-104)[23](P 34)[24](P 155)[25](P 55)[26](PP 235-256)[27](PP 205-232)
[28](PP 77-95)[29](PP 57-61)[30](PP 166-171)[31](PP 97-103)[32](PP 17-24)[33](PP 60-68)[34]
(PP 12-18)。21世纪初,此概念被引入中国[18][19]。虽然一些学者批判霍奇斯柴德忽视地方性文化在情感劳动中扮演的角色[19](P 194),但许多学者仍尝试将诸如“关系”等中国传统文化纳入该分析框架进行拓展[33](PP 62-67)。
与此同时,新的社会变迁趋势对此概念带来了更大的挑战。20世纪90年代,不仅发达国家的消费逐渐代替生产成为社会生活的重要形式,而且发展中国家居民的购买力也逐渐上升,消费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扩展。随着新技术的引入和资本在全球的进一步流动,一些公司为了在竞争激烈的全球市场中获得更多的利润,在市场策略中纳入品牌形象的打造,并雇佣大量人员从事与品牌营销相关的工作。品牌营造以及与之相关的广告业和零售业的发展,一方面导致了新的劳动分工出现,另一方面也使传统的劳动形式出现了变化,即服务业的劳动内容不仅卷入情感,而且与品牌的“形象”相关,开始具有符号和审美的意义。现实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护理、客服中心、酒店业等传统的情感劳动行业,对员工身体表征(外表、声音、姿态、谈吐、气质)等方面的要求越来越多[35]。20世纪90年代,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不论是在经济领域还是在日常生活领域,身体的审美特征扮演着重要角色[36](PP 1-24)[37][38][39][40](PP 568-581)[41](PP 209-218)。但是,在情感劳动的研究中,“身体”(corporeal)却是隐而不见的(invisible),研究很少提及劳动者的身体在劳动中的呈现(embodiment)[6](P 79)。学者反思情感劳动时,认为霍奇斯柴德在研究最后转向了“灵魂”(soul)和心灵的深层次感受,而疏于讨论劳动中的身体面向[42](P 116)[43](P 36)。这导致情感劳动的概念越来越难以回应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劳动新形式。
四、审美劳动
(一)品牌经济兴起与身体的商品化
20世纪90年代品牌经济的兴起为80年代盛行的情感劳动概念带来了挑战。品牌经济的兴起可以视为90年代资本主义全球化自我调整的新策略,一方面,各大公司通过建立品牌形象并打造消费者对品牌符号的认同,来获得更多的利润;另一方面,品牌形象的建立,往往依托与之相关的身体呈现作为载体,通过消费符号意义上的“身体”来完成。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在《大转型: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TheGreatTransformation:ThePoliticalandEconomicOriginsofOurTime)中提到,市场的扩张是将劳动力、土地和货币进一步变成商品[44]。在全球资本主义的发展中,市场先是将劳动者的情感变成商品,随之进一步将身体变成商品。商品化的身体开始在全球资本主义积累中发挥重要作用,也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方面,人们把身体看作一台消费的机器,通过消耗健康的食物、精美的服饰、适当的体育锻炼来进行校准、照看和呈现;另一方面,人们摒弃其作为罪恶容器的陈旧观念,将其作为公共场合中可以展示的对象[45](P 33)。这种具有具象性的身体呈现,被品牌公司作为具有审美意义的“符号”,帮助公司进行更好的资本积累,也成为规范公司员工劳动的准则,操控着劳动者的身体呈现方式。
(二)身体社会学与布迪厄的“身体资本”
当劳动社会学对劳动的考察还停留在情感面向的时候,一些学者已经开始关注身体在当代社会结构中的重要角色。布莱恩·特纳(Bryan S.Turner)的《身体与社会:社会理论中的探索》(TheBodyandSociety:ExplorationsinSocialTheory)[46]、约翰·奥尼尔(John O’Neill)的《身体五态:重塑关系形貌》(FiveBodies:Re-FiguringRelationships)[47]以及克里斯·希林(Chris Shilling)的《身体与社会理论》(BodyandSocialTheory)[45]都对身体在社会中的兴起以及身体社会学的不同理论来源进行了梳理。这些学者不仅提到资本主义结构变迁下的身体消费和身体商品化是身体研究重要性逐渐凸显的原因之一,而且提到西方社会人口老龄化所带来的对身体的关照也是身体在社会研究中兴起的现实动力[45](P 35)。在现实变迁的推动下,身体社会学从不同的学者那里汲取理论概念和分析框架,其中一些理论也影响到后来劳动社会学对21世纪新劳动形式的研究,这些理论包括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的“身体资本”理论和女性主义对于身体消费的批判。
在布迪厄看来,身体是一种“生理性的资本”(physical capital),体现为身体与心智上的持久倾向[48](P 243)。他认为,作为资本的身体,可以由文化资本转化而来,并作为文化资本的具体表现[49](PP 819-840)。身体资本,体现权力和社会地位,并具有区隔性的符号意义。身体在发展和呈现的过程中,带有社会阶级的印记。身体在社会中呈现和表达,展示了个体的社会位置以及在这种社会位置上所形成的性情倾向——惯习。身体作为阶级地位的呈现,体现为可以组合的具象化的性情倾向(embodied dispositions),包括站立、说话、走路、感觉甚至思考的方式[49](P 188)。在布迪厄这里,身体的呈现方式是不同阶级及其文化的体现,身体表征的不同是阶级不平等的体现。
与布迪厄类似,从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开始,女性主义者也关注身体所呈现出来的不平等,但她们关心的更多是身体表征所展现的性别不平等。在她们看来,女性身体在社会中被呈现的方式以及被赋予的想象往往与施加在她们身上的性别权力相关。资本主义和父权制通过塑造女性的身体形态来实现对女性的控制。因此,在第二波女性主义浪潮中,女性主义者通过对身体政治的解构以及对生育控制和堕胎权利的争夺来恢复女性对身体控制的自主权。如果说布迪厄的身体理论关注的是身体表征所呈现的阶级不平等,那么女性主义者关注的则是身体呈现背后所影射的性别不平等。二者都在20世纪90年代被劳动社会学吸收,并在情感劳动无法回应新时代劳动变迁的情况下,形成新的分析概念“审美劳动”。
(三)“审美劳动”与双重不平等的进一步加强
“审美劳动”概念的出现,一方面在于研究者回应资本主义经济的新发展,即品牌经济兴起和身体的商品化;另一方面在于劳动社会学吸纳了布迪厄的身体资本理论和女性主义关于身体政治的分析。20世纪80年代,一些学者虽然零星发现在某些行业,不论是在劳动者的招募、培训还是在管理中都开始重视劳动者的外在形态,包括外表、身体、谈吐、气质[50](PP 117-137),但是在情感劳动概念占主导的分析中,很少深入分析身体商品化以及身体在劳动中的呈现(embodiment)。90年代品牌经济兴起,大量劳动力市场的数据分析显示,劳动力市场存在因为身体表征的不同而出现的薪资差异[51](PP 1174-1194)。这使得学者们纷纷将目光转向公司对劳动者身体的管理以及劳动者身体在工作中的呈现。一方面,经济学和人力资源开始用定量分析来讨论劳动者的外表、体重对他们的薪资、雇佣关系和家庭收入方面的影响[52](PP 771-800)[53](PP 569-572)[54](PP 141-155)[55](PP 177-189);另一方面,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开始深入地挖掘背后的机制。
1997-1998年,以克里斯·沃尔赫斯特(Chris Warhurst)和丹尼森·尼克森(Dennis Nickson)为代表的英国思克莱德大学(University of Strathclyde)研究团队在格拉斯哥(Glasgow)进行了大型研究。他们的研究从新闻招贴广告开始,对在该市经济中占主要角色的旅馆业、酒吧、销售业和餐饮业进行了调查,具体内容包括雇主在雇员进入雇佣阶段时对其身体特征(physical capacities and attribute)的要求,雇主如何通过管理、培训和制定各种各样的规则来使用雇员的这些身体特征,以及雇员的这些身体特征与顾客之间的关系[56](P 2)。他们发现,这些服务业具有更强的“审美”(aesthetic)特征,雇佣者也更加注重劳动者的“审美能力”(aesthetic skill)而非“技术能力”(technical skill)和“社交能力”(social skill)[56](P 2)。这里的“审美”并不一定意味着“美丽的”(beautiful)的标准,而更多是指一种“表达性的”(expressive)审美观[57](P 7)。审美在这里与知觉(sensory experience)相关,包括视觉、声音、触感和味道等方面[57]。在劳动中体现为劳动者所使用的语言、声音、服装、方式、风格和身体的尺寸[56](P 6)[57](P 14)。Warhurst和Nickson将其概念化为“审美劳动”,即“一种以员工被雇佣之前所拥有的具象化能力和特征(embodied capacities and attributes)为基础的劳动力”[58](P 170),“雇主通过招聘、挑选和培训等一系列过程来动员、开发和商品化雇员的这些具象化能力和特征,将其转化为视觉或听觉上的审美性‘技术’(skill),从而生产出一种风格(style)来吸引顾客”[58](P 170)。“看上去美”(looking good)和“听上去顺耳”(sounding right)是“审美劳动”的典型表现[58](P 170)[59](P 377)。这些研究都借鉴了布迪厄的身体资本理论。在这些研究者看来,审美劳动是通过身体的呈现来表达一种审美,而审美在布迪厄看来,正是通过身体表达出来的“性情倾向”(dispositions),与阶级地位相关。审美劳动的劳动者大多是中产阶级,而组织正是通过购买、动员、发展和使用这些中产阶级的性情倾向,从而满足其他中产顾客的审美需求,实现企业组织的资本积累(P 35)[43]。在审美劳动中,不论是顾客的审美需求还是服务者的审美表征,依照的都是中产阶级的审美标准[60](PP 8-10)。百货等服务业场所,本身是中产阶级女性的消费空间[61](P 466)。大量零售(服装、护肤等)品牌也将顾客群体定位在中产阶级[59](P 353)。为了满足中产阶级的审美偏好,公司往往选择一些中产家庭出身的雇员,以直接利用她们的中产阶级品味来迎合顾客的审美需求[60](P 8)[59](P 377)。这一方面使得雇员与顾客之间出现中产阶级内部的分化,形成阶级不平等[62](P 787);另一方面再生产性别不平等[59](P 350)。审美劳动研究者吸纳了女性主义对身体消费的批判,认为审美劳动背后是资本通过扭曲和塑造女性的身体,从而巩固而非打破传统性别刻板印象,它不仅再生产出男权社会对于女性身体的想象,而且通过挑选、控制女性的审美需求加强了女性身体的物化[59](P 359)。
审美劳动的提出,回应了资本主义社会新经济形势下性别劳动分工研究所关注的双重不平等的进一步加强。这种双重不平等的进一步加强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随着全球资本主义的深入,商业逻辑不仅渗透到人们的情感之中,而且开始操控人们的肢体;相比建立在社会互动模式下的情感劳动,审美劳动中对身体的操控更加隐而不见却根深蒂固;从阶级不平等再生产的角度来说,情感劳动固化了中产阶级与工薪阶级之间的界限,但审美劳动则从内部分化了中产阶级,加深而非弥合了阶级之间的裂痕;从性别不平等的角度来说,情感劳动固化了原有的性别劳动分工,而审美劳动不仅巩固了整个社会的性别刻板印象,甚至将女性的身体化约为符号,加深了女性身体的物化[49](P 192)[57](P 305)[59](PP 262-235)[63]。其次,情感劳动的操控者是资本,劳动者依照企业规定的商业原则来抑制和流露情感,但在审美劳动中,劳动者往往不仅要根据资本的审美逻辑来呈现身体,甚至还要迎合顾客和主流社会的审美需求;不同主体之间的审美标准往往相互冲突,造成劳动者的困窘境地[49](P 5)[64](P 482)[65](PP 23-50)。再次,在情感劳动中,不论是“表面伪装”还是“深层伪装”,背后都蕴含着这样的事实:企业组织对劳动者的控制是外在的,并且极易受到劳动者的抵抗。但是在审美劳动中,企业通过建立劳动者的自我认同来加强控制,从而进一步削减劳动者抵抗的可能性。审美劳动的过程旨在形塑“具象化的自我”(embodied self),从而建立劳动者对企业形象的认同[43](PP 33-54)[66](P 7)[67](PP 165-184)[68](P 76)[69](PP 193-207)[70](PP 72-90)。他们在与雇主、顾客的互动中持续不断地进行自我的生产(on-going production of the body/self)[71](PP 776-777)。这个生产自我的游戏虽然是企业组织设定的,却往往得到劳动者的认可[72](PP 14-25)。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审美劳动比情感劳动更容易创造一种霸权,让审美劳动者认可权力,从而忽略劳动场所中所存在的阶级和性别的双重不平等,甚至将这些不平等合法化[73](P 129)。
(四)对审美劳动的批判
克里斯·沃尔赫斯特和丹尼森·尼克森提出“审美劳动”概念后,得到了很多反响,但也有一些学者提出了质疑和批判。首先,学者批判审美劳动的定义过于宽泛,边界很模糊[6](P 71)。根据最早的定义,审美是一种阶级性的性情倾向,既可以表现在身体特征、言行举止中,也可以表现在口音等方面。由于性情倾向的边界比较模糊,需要对这个概念进行更加清晰的界定,才能明确什么可以视为性情倾向,进而被纳入到分析中。其次,虽然审美劳动着眼于劳动性别分工中的身体面向,但是其理论基础是布迪厄对于审美和惯习的讨论,并未深入讨论性别因素卷入审美劳动的具体过程,更多只是展现审美劳动所导致的性别不平等的后果[6](P 88)。服务业也雇用男性,这些男性的劳动和女性的劳动有什么区别?性别与劳动之间具体是如何互动的?是否要纳入男性气质和性的讨论?再次,学者们认为审美劳动的研究局限于对阶级和性别不平等的关注,而很少讨论公民权、种族、性等方面的不平等[6](P 88)。但是在现实中,服务业的劳动分工往往具有阶级、性别、种族、公民权、性等多重面向。尤其在美国,墨西哥移民、黑人、华裔等有色人种和白人在劳动力市场中的位置有很大差别。服务业的劳动场所存在着阶级、性别、种族、公民权和性等多重不平等相互交织的情况。
(五)审美劳动研究的进一步拓展
即使遭遇各种批判,审美劳动的概念仍然被扩展到零售业以外的其他行业,如模特业、影视业、时尚业和创意产业,同时这个概念还被引入公共服务领域用来分析各种不平等相互交织的情况。一些学者看到,随着影视业和时尚业的出现,表演和走秀成为工作,其中充满着审美劳动[71](P 776)。英国的娱乐业(戏剧、电视)中,演员为了满足观众的品位而进行表演,“吸引人的注意力”就成为娱乐业审美劳动的重要内容,从而帮助公司增加利润,而艺术学校也是根据大众的品位来打造演员[74](P 761)。在模特的审美劳动中,自我商品化(self-commodification)扮演着重要角色[75](P 273)[76](P 307)[77](PP 125-143)。学者还发现,审美劳动不仅出现在私人服务领域,而且存在于一些公共服务领域(如交通协管等工作)中[78](PP 60)。客服中心的培训和创意产业中的真人秀节目都存在着审美劳动[79](P 113)[80](P 66)。
此外,审美劳动的新近研究也在回应各种批判的基础上进行了拓展。首先,针对定义模糊的问题,一些学者对审美劳动进行了更清晰的界定。这些学者尝试将审美劳动的内核分为不同维度,依次考察每个维度。例如,理查德·霍尔(Richard Hall)和戴安娜·布鲁克(Diane Broek)[81](PP 93-95)根据“强度”(intensity)和“取向”(orientation)两个维度将审美劳动划分为类型。在这里,“强度”指审美要求在公司的策略中是否重要,而“取向”指劳动者的具体劳动内容。学者的研究发现,不同品牌根据服务业对象的不同,采取不同策略。服装业中的三种类型的品牌——轻奢品牌(boutique style market)、大众品牌(mass style market)、流行品牌(value fashion market)在审美劳动的强度和取向上存在很大差别[81](P 95)。其他一些学者根据“空间”(spatiality)和“时间”(temporality)的维度来考察信息时代的审美劳动,他们发现,音乐产业随着时间的迁移,在不同时期所表现出来的空间特征不同[80](PP 66-73)。其次,针对以往审美劳动研究对种族、公民权和性等方面因素的忽略,近年来的审美劳动研究纷纷纳入对这些因素的考察,同时讨论阶级、性别、种族、公民权和性等多重不平等的交叉作用。例如,学者们发现模特业中充满着对有色人种的歧视[77](P 126)[82](PP 1-20)。纳特·多尔(Nath Dore)在客服中心的田野中发现,客户中心通过强制印度员工改正口音来实现对她们“印度身份”的管理,通过语言训练来抹去她们的“印度身份”,从而满足白人客户对口音的需求[83](P 716)。同时,学者还发现许多服务业中存在对身体其他特征的歧视[84](P 131)[85](P 508)。这种身体上的歧视,最明显的表现如建立在肥胖和健康状况上的不平等[64](P 482)[86](P 105)以及对有口吃问题的残疾人的歧视[87](P 719)。不仅如此,审美劳动中掺进了许多“性”的因素,越来越明晰地表现出性的特征[88](P 395)。随着服务业开始雇佣男性,学者们开始关注男性气质与审美劳动之间的关系[89](PP 291-299)。学者在对南加州两家中上层男性经常光顾的沙龙的田野中发现,沙龙通过商品化异性恋男性的惯习,并且通过专业化方式来满足异性恋男性顾客对女性的想象,从而获得利润[90](PP 1-25)。文章中所描述的审美劳动卷入了“性向”的因素。
五、西方性别劳动分工理论与中国经验:启发与挑战
(一)两种劳动的概念对中国性别劳动分工研究的启示
消费社会和服务业兴起,使西方劳动社会学研究从关注宏观劳动力市场结构,转向关注中观劳动场所中的阶级和性别不平等,并在女性主义浪潮的推动下,将注意力转向性别劳动分工的情感面向和身体面向,从而形成了从20世纪80年代情感劳动到90年代审美劳动的转变。中国在改革开放初期,第二产业的从业人数比例高于第三产业[注]根据《2015中国统计年鉴》,1965年第二产业从业人数比例为8.4%,第三产业为10%。1970年第二产业从业人数比例为10.2%,第三产业为9%。到1994年之前,每一年的第二产业从业人数比例均高于第三产业,1994年的第二产业从业人数比例为22.7%,开始低于第三产业从业人数比例(23%)。1994年之后,每一个年的第二产业从业人数比例一直低于第三产业从业人数比例。,但是从1994年之后,第三产业从业人数比例开始高于第二产业,尤其在2012年之后,第二产业从业人数的比例呈下降趋势,而第三产业从业人数仍直线上升(见图1)。20世纪90年代后期,鼓励消费、拉动内需成为国家新的发展策略。1997年,江泽民在党的十五大报告中指出:“特别要改善居住、卫生、交通和通信条件,扩大服务性消费。”[注]江泽民:《高举邓小平理论伟大旗帜,把建设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全面推向二十一世纪》(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1997年9月12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五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9页。1999年,朱镕基在第九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的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在扩大投资需求的同时,要采取有力措施引导和扩大消费需求,形成投资和消费对经济增长的双重拉动”[注]朱镕基:《政府工作报告》(在九届人大第二次会议上的报告,1999年3月5日),载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十五大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北京:人民出版社,第773页。。这表明消费革命也在中国展开,而服务业正在这场革命中兴起。与此同时,大量女性进入服务业中。2014年《中国劳动统计年鉴》显示,2014年农林牧渔业、交通运输业、制造业女性劳动者比例分别约为36.7%、26.0%、40.0%,批发零售业、住宿餐饮业、卫生行业的女性比例已经分别达到50.6%、56.0%、62.3%。
情感劳动和审美劳动为我们考察服务业中的劳动性别分工问题提供了有利的工具。中国传统的劳动研究较多从制度、组织和劳动过程来关注制造业工人所面临的劳动问题,但对于劳动性别分工中的阶级和性别不平等问题关注得还不够。虽然已经有学者关注到劳动性别分工的情感面向,但是相关的身体面向却鲜有人关注。随着各大品牌的兴起,品牌形象的打造与宣传已经纳入了各大企业的市场策略,服务业劳动中的身体面向也同情感面向一样,成为企业管理策略中重要考察的对象。面对这些新变化,审美劳动的概念为我们透析品牌经济中雇主、顾客和员工的权力关系提供了有利的理论框架。
图1 1952-2014年中国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从业人数比例 资料来源: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统计局编:《2015中国统计年鉴》,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15年。
(二)中国经验带来的挑战
西方劳动性别分工的研究经历了从情感劳动到审美劳动的变迁,形成了一套既定的分析方式,为理解中国经验提供了有力的工具,但任何西方的理论和概念都不能生搬硬套。这些理论从西方的现实和历史中抽象出来,与中国的历史和经验存在一定的张力。
1.本土文化对于性别劳动分工的影响
情感劳动虽然依循的是资本的原则,但仍然需要本土性的社会规则作为支撑。已有的中国社会和经济生活研究表明,“人情”和“关系”等本土性文化因素已经深深渗透到中国这样一个以情理为基础的社会的日常互动中[91](PP 107-110)。在有关中国制造业和建筑业的研究中,学者也发现了“关系”对于资本控制的重要性[92][93]。在思考本土文化对于情感劳动的影响中,施芸卿发现女性美容师在维护客户的过程中往往致力于营造一种“熟人”关系[33](PP 62-67)。而在对家政工情感劳动的考察中也发现,家政公司在对育婴家政工的培训中,力图移植一种中国式的“家庭关系”,来化解她们与雇主在日常工作中的冲突,缓解她们的不满情绪[32](PP 19-21)。思考诸如“人情”和“关系”等中国本土文化如何嵌入情感劳动,是中国研究性别劳动分工应着眼的关键之处。
对于审美劳动的思考应该立足于中国本土文化。在西方的审美劳动研究中,劳动者的身体表征更多的呈现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白人中产阶级的性情倾向和审美标准。但是在中国,我们需要更深入地讨论在本土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什么样的审美。对于计划经济时期百货业的研究表明,这些售货员身体所呈现的是具有鲜明社会主义特征的审美标准,即一种为国家和人民服务的“公仆”形象——无欲望的、去性别化的、朴素的和无私的形象[94](PP 24-25)。这说明,计划经济时期的“社会主义”文化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经济改革前劳动者身体呈现的内涵。因而,在全球化和市场经济交织下重新建构的本土文化又是如何影响劳动者的身体呈现,这是在中国进行审美劳动的研究需要思考的问题。
最后,不论是情感劳动还是审美劳动,西方性别劳动分工的研究都纷纷将种族、公民、性等纳入劳动场所不平等的考察中,但是对于中国现实,种族不平等相对来说并不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公民身份所形成的不平等在中国的表现也不同。对于中国经验来说,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所造成的身份不平等以及地区差异,可能是我们考察中国性别劳动分工时需要纳入的新因素。
2.不同市场模式下的性别劳动分工变迁路径
在考察性别劳动分工的过程中,我们不仅要注意本土文化对于情感劳动和审美劳动既有分析框架带来的挑战,而且要注意不同市场模式变迁下的性别劳动分工变迁路径的不同。
从情感劳动到审美劳动的转向来看,西方性别劳动分工的研究是与其资本主义发展路径紧密联系。情感劳动是由于大量制造业从发达国家转向发展中国家,消费社会在发达国家的兴起而出现的,而情感劳动到审美劳动的转向则是由于全球资本主义竞争导向下品牌经济的兴起和身体消费的出现。中国的市场发展模式不同于西方,其经济发展的历史脉络也不同于西方。中国经历了从计划经济时代的短缺经济到市场经济时代的出口导向经济的变迁,也存在着国有企业、私营企业和外资企业同时竞争的情况,还存在着世界工厂和消费社会并驾齐驱的局面。这些多元的经济形式使得劳资关系呈现多元态势,也使得劳动场所中的阶级不平等和性别不平等呈现出复杂的状态。在这样的复杂局面中,对于性别劳动分工的研究不能将情感劳动的研究和审美劳动的研究相对立,而要细致考察背后的机制以及双重不平等如何在具体的情境中相互交织,才能更好地剖析中国社会和经济结构中性别劳动分工的具体形态和变迁。
总之,仅仅把握西方性别劳动分工研究理论框架和概念是不够的,更重要的是,通过中国的历史和现实经验与之展开对话,从批判性的视角对现有理论进行拓展。只有形成理论与中国现实之间的良好互动,才能实现与西方理论有建设性的对话和拓展,从而既发展中国自己的劳动研究的脉络和可能性,也为进一步拓展劳动社会学的研究和领域做出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