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溪南八景图》诸问题
2018-12-03朱良志
◇ 朱良志
上海博物馆藏《溪南八景图》册(现存4开),是石涛传世重要作品。围绕它的收藏曾有很多故事,此作涉及石涛生平中一些重要事件,也有不少由此衍生的仿作和伪作。
一、《溪南八景图》册的由来
丰南,是江南徽州府歙县(今属安徽)的一个村落〔1〕,人文荟萃,民风古淡淳厚。山村有一溪相贯,溪名丰溪,所以丰南又称溪南。溪南因在丰溪之畔,又有“溪头”之称(如石涛有“我爱溪头吴处士”诗)。溪南在歙西,故又有西溪之称。石涛说:“我生之友交其半,溪南潜口汪吴贯。”石涛一生与这个美丽山村缘分很深,曾在此地朋友家中居住有时,他的很多作品与这个桃花源般的世界有关。溪南更是艺术收藏重地,这里的大户家家有收藏,很多脍炙人口的书画名迹藏于这文雅之地。
“溪南八景”之名始于元吴希德。希德,字仲举,丰南人。曾作《溪南八景记》〔2〕,他为这美丽山村中的名景命名,八景分别是祖祠乔木、梅溪草堂、南山翠屏、东畴绿绕、清溪涵月、西陇藏云、竹坞凤鸣、山源春涨。希德号梅溪居士,他将其所居称为梅溪草堂,《溪南八景记》中写道:“予学文修行,隐处精舍,临梅之旁,因予号,题曰梅溪草堂。”希德对每处景点的特点都有具体描绘,这为祝枝山作《溪南八景诗》、石涛作《溪南八景图》册提供了基础。
祝枝山(1461—1527)与溪南有密切关系,他是溪南吴氏之外甥。明末清初吴其贞《书画记》卷二《王叔明<幽谷古书图>》一条云:“此图购于歙之西山汪氏,余向闻之已久。故特去访之。登其堂,堂曰西麓,是祝枝山题者,余询其由,主人曰:曾祖号西山,延祝先生在此下榻二载。”祝枝山与吴希德后裔吴以睿有交。祝氏八景诗序言中称:“余交歙吴君以睿久,凡其家先烈世华文献之存,皆多识之,比者以睿出示所谓八景诸文……更为即题分赋归之。”〔3〕祝枝山依希德《溪南八景记》之描绘,一一系之以诗,于是有《溪南八景诗》。
作为大书家的祝枝山,便将《溪南八景诗》书出。书法卷一出,即为人所喜爱。吴门王稚登等曾跋其上,溪南人更是视之为大宝。此卷入清后为溪南收藏家吴尔世所藏。宣城唐祖命跋此卷云:“此卷规模大令,神韵生动,故是能品。闻京兆为吴甥,又所咏八景,此吴氏之家珍也。流传数十年。今归尔世,其宝示之。顽铁允甲。”〔4〕吴尔世(1623—1668)在世之时,以此为家藏至宝。
石涛与吴尔世可能有交往,但没有直接资料可以证明,但与其二子承励(1662—1691,字懋叔,号南陔)和承勋(生卒不详,故世早于承励,字铭卣)为至交,承励之子与桥(字南皋,又字南高)也与石涛有很深的交谊。
祝枝山之书法墨宝为尔世一家之秘藏,尔世过世后,归承勋、承励,承勋过世后,承励藏之。1691年,承励过世后,此宝物则续为其子南高所藏。南高藏此祖传宝物,不敢丝毫懈怠。《丰南志》记载一则南高谈此书卷之语:
吴邑溪山之胜,得邀前贤,流连咏歌者,无如丰南为甚,祝京兆列为八景,各赋一律,辞条雅正,墨光映彻,远近传播,人每以未得见为憾。墨迹久为先大父宝蓄。先君尝欲勒石以公同好,而天夺之箕,其志未逮。闻暇展卷为之怵然,乃谋同心,按法上石,现任遗志庶几续之,非敢博雅望也,贤者其鉴诸。吴与桥识。〔5〕
南高跋语中言其父曾有勒石之愿。为了遂父之愿,于康熙庚辰(1700)年,为此做了两件事。一是选最好的罗纹纸,请石涛依祝枝山《八景诗》作八幅图。二是继承父愿,将祝枝山八景诗勒石为记。其记碑刻之事云:“是刻成于康熙庚辰仲春,壬辰(1712)冬为雪冻折,复于次年仲秋月拔石重镌,并识。”八景诗分别刻在四石上,今歙县碑园中,仅见八景诗碑一块,乃是1713年重刻品。石涛八景图和八景碑都成于1700年春,石涛图成在前,八景碑在后。
今石涛存世多件作品与吴南高有关。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石涛《诗书画三绝图》,张大千《清湘老人书画编年》录此作,题作《冬瓜螳螂》,本是罗志希旧藏。此图有画与书两段,绘画部分款“庚辰夏日寄南高道兄清玩”。时在1700年。
《吴南高像》,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是石涛与人物画家蒋恒之合作。《中国古代书画图目》录之,编号1—4767,题为《垂纶图》。画上题有此赋,后款云:“南高年世兄道引笑正,清湘大涤子济。”左侧小字款“云阳蒋恒写”。又见汪研山《清湘老人题记》著录。石涛以清雅小赋述之:
爽气飘然,凝神怡悦。领长松之飞篁,临秋水之清冽。科头忆白眼之高人,怀抱具湖海之时杰。浩浩乎纶竿已拂,非乐鱼而不屑;渺渺兮孰让古人而定优劣。噫,志意已洁,高山流水情难竭,贯古通今何分别。我知者希,岂敢决舌,行藏非可等闲说,日月易迁,正当澄澈,人生行乐,休言虚设。
此画此赋注满了对老人之后人南高之怜爱之情。也是对这位后辈为人操守的勉励。所作时间也当在1700年前后。
石涛生平对祝枝山颇为倾情。华盛顿弗利尔艺术博物馆藏石涛《祝枝山诗意》册,12开,是其晚年杰构。最后一开石涛题识称:“清湘大涤子春雨中偶拈祝枝山题画诗十二首,先书之以为画笔引道。”此册石涛闲来题枝山诗句为画,表达他对艺道的体会。吴门书道圣手成了他艺道同路人。《溪南八景图》拈枝山诗为画,石涛将对诗人的倾慕、对这块美丽土地的挚爱、对给他以太多关照的友人之回忆注入其中。
石涛的八景图由于一一书京兆八景诗于其上,图写溪南风物,从此与京兆书法卷一样(此书法卷至今不知所藏),成为溪南人心目中的宝物。康熙以后,此画归许华生,华生居唐模,与溪南毗邻。今藏石涛八景图后华生跋云:“予素爱石涛上人画所藏卷轴颇多,出则载诸行笈,入则挂诸斋壁,未尝一日离也。顷于吴子景怡案头见石公所图溪南八景页,爱入骨髓,把玩移时。景怡曰:君其有画癖乎?爰持以相赠。予获之,不啻锡我百朋。亟命工装潢,什袭珍藏,以时省观而自憙焉。抑因之有感矣。予先世系本唐模,与溪南接壤,村墟林壑,差堪仿佛。自高曾以下侨居维扬,家山家水,经年罕到,回首梓桑,徒萦归梦,安得好手如石公者一一摹写以卧游乎?予且旦暮竢之。”
乾隆之后,此册为一位苏州知府、学者、大收藏家吴云所藏。吴云(1811—1883)也是歙人,字少甫,一作少青,号平斋,晚号退楼,生平好金石之学,亦善画,著有《两罍轩彝器图释》《二百兰亭斋金石三种》等。何绍基曾有《为平斋题溪南八景图》二首诗云:“画禅何处印高低,解道无题胜有题。指点东畴与西陇,是町畦处不町畦。”“归安吴接歙西吴,世宝溪南八景图。太息十年兵火后,几家乔木不荒芜。”此二诗见后之题跋页。此画很长时间不出吴家,至民国年间方为庞莱臣所藏。
二、《溪南八景图》册暨张大千之仿作
上海博物馆所藏石涛等《溪南八景图》册,纸本设色,水墨8开,每开纵31.5厘米,横51.8厘米。目前所装裱的此册,前有引首两页,第一页为何绍基题“苦瓜真实妙谛”,款“平斋藏,子贞题”。第二页为戴熙(醇士)题签,篆“延陵世宝”四字〔6〕,款“咸丰二年正月,钱唐戴熙谨书”。下接八景图,依次为山源春涨、东畴绿绕、西陇藏云、清溪涵月、祖祠乔木、梅溪草堂、南山翠屏和竹坞凤鸣。其中在“西陇藏云”下石涛有题识云:
祝枝山先生赋歙西溪南吴氏八景诗,今南高以宋罗纹纸出案,索清湘大涤子写其诗中之意云。庚辰上元前二日,青莲阁。
分别钤有“膏肓子济”“瞎尊者”“清湘石涛”“老涛”“清湘老人”“痴绝”“前有龙眠济”“搜尽奇峰打草稿”等印(图1)。
八景图册后接7页题跋。首为孙枝蔚所书“溪南八景诗”两页,题:“《溪南八景诗》,次祝京兆韵,为尔世道兄作并正。”款“渭北弟孙枝蔚具草”。孙枝蔚(1620一1687),字豹人,号溉堂,陕西三原人,清初著名诗人,工书法。溉堂书法不多见,此作书法劲挺有力,风姿不凡,诗更清雅可玩〔7〕。石涛与孙枝蔚为诗友,但石涛作《溪南八景图》时,孙已过世。孙之《溪南八景诗》收于《溉堂前集》卷七,自注作于辛丑年(1661)。八景诗之书法当是吴南高嘱人与石涛此图册装裱在一起的。石涛在《溪南八景图》上以多种书体恭录祝枝山《八景诗》于其上,使这件作品成为祝枝山、孙枝蔚、石涛三位艺术家创作的合现。
图1-1 [清]石涛 溪南八景图册 31.5cm×51.8cm×4 纸本设色 1700年 上海博物馆藏
图1-2 张大千 仿石涛溪南八景图册 31.5cm×51.8cm×4 纸本设色 1700年 上海博物馆藏
孙跋后依次有许华山、刘鼎臣、严源焘、许天球、曾熙、戴熙、汤雨生、何绍基、吴大澂、庞莱臣、张大千等11人跋文,时间顺序上有错植,当是后之装裱者未省察所为。
在这些跋文中,画家戴熙谈到石涛此作艺术价值时云:“世称麓台尝云:东南有清湘在。清湘恃高秀之笔,为纤细,为枯淡,为浓煤重赭。麓台鉴赏矜严,数者当非所取,不知何所见而推尊?今观溪南八境,方识清湘本领,秀而密,实而空,幽而不怪,淡而多姿,盖同时石谷、南田皆称勍敌,石谷能负重,南田能轻举。负重而轻举者,其清湘乎!”戴熙是清代中期之后最有成就的山水家之一,不仅笔墨深受石涛影响,尤其对艺术精神的理解颇有石涛的影子。
然而,上博所藏石涛《溪南八景图》册并非全璧,只有四幅,而祖祠乔木、梅溪草堂、南山翠屏和竹坞凤鸣四幅是张大千仿作。前四幅题祝枝山诗之后,石涛均钤有印信,而张大千仿作无石涛印章。其中在《南山翠屏》上,题诗后稍下有“张爰之印”,其他三幅大千仿作中,分别在边际之处钤张爰、大千居士、大千等印,而石涛的四幅中却无大千印。
此中因缘,收藏石涛此册的民国年间收藏家庞莱臣在跋文中有清晰交代:
此册余于三十年前得自两罍轩吴氏,为石涛平生杰作。丙寅之冬,张君大千曾借临一过,前岁中日之役洵镇沦陷,所存宅中书画十去七八,事后检点,此册仅存其半,而题跋具在,适大千自燕返沪,即瞩其于临本中补写四帧,似与原本不爽毫发,则八景缺而复全……因重装识其颠末于后,岁在庚辰(1940)七月二十二日,虚斋时年七十有八。
据此跋,庞莱臣从吴平斋家藏中得《溪南八景册》。1926年冬,张大千曾借出临摹,后归还莱臣。但在日本侵华战争中,1938年,莱臣所在的南浔沦陷,其收藏大半星散。战事稍歇,他检点收藏,石涛八景册只存四幅,后后面几页题跋尚在。莱臣于是请张大千为之模仿其他失落之四幅。张大千根据自己以前临摹此册的临本,为莱臣补全。此临摹显示出这位年轻艺术家卓越的笔墨功夫,真称得上“世之仿石涛第一人”之美誉。鉴赏极精的庞莱臣也将“莱臣心赏”“虚斋秘玩”“虚斋珍赏”小印同样盖在张大千仿作上。今石涛此册中的其他四幅作品及张大千曾借临的八景图不见传世(图2)。
曾经因临摹石涛骗过黄宾虹等大家的张大千在此作题跋中倒是谦逊诚实,其跋云:
秀而密,实而空,幽而不怪,澹而多姿,清湘此境,岂易企及耶?□二月朔,莱翁道丈招游吴门,日夕出所藏名画共欣赏,叹为平生眼福得未曾有,最后复示此册,以予所临装潢于后,虽莱翁不以珷玞见斥,而珠玉在侧,宁不令人自惭耶?展阅一过,汗透重襦矣。后学张大千爰拜识。
大千此作的确有很高水平,庞莱臣虽说大千仿作与石涛原作“不爽毫发”,但比较二人之作,还是有明显差别。此属石涛晚岁之作,其晚岁笔墨老辣纵横中有平淡。大千仿石涛在壮年,时值壮岁的大千工致轻秀中多机巧。大千书法流便而滑利,石涛书法谨严中有从容。这件珍贵的山水册,为我们鉴别大千仿作石涛作品,提供一个绝佳的参照对象。
三、《梅溪草堂图》卷等伪品辨析
2009年北京中贸圣佳15周年纪念拍卖会有一件石涛《梅溪草堂》手卷,设色纸本,纵19厘米,横93厘米,引首有日本内藤湖南所题“清湘老人梅溪草堂图,己巳五月,虎”。题在1929年。长卷起首处为书法,首行隶书“梅溪草堂图”五字,上钤“前有龙眠济”白文长方印,下钤“法本法无法”朱文椭圆印,稍斜。回行题祝枝山《梅溪草堂诗》:“君子高居涧水浔,小斋还筑傍琼林。看花忽见乾坤理,玩易正求天地心。香蜡浮浮谁共味,寒(此处落一‘流’字)汩汩自成音。试看床上书连屋,莫道前人不遗金。”款“清湘老人济”,款下钤“膏肓子济”(白)和“赞之十世孙阿长”(朱)二印。此画未系年,若是石涛所作,从“大涤子”“阿长”等使用情况看,当在1700年前后(图3)。
图2 溪南八景图册题跋
图上依山水节奏另有题云:“东风镇日倚栏干,浅绿深红取次攀。麦陇浪翻色袍绿,华钿风卷锦纹斑。依林僧寺青山绕,倚竹人家绿水环。趁取春光未狼藉,不嫌日日到花间。”款“为问亭先生再题,大涤子阿长”。款下钤“原济”“苦瓜”连珠印。长卷之末钤“大涤子”朱文椭圆印。
此手卷书法、绘画都酷似石涛手笔,所钤诸印也为石涛晚年常用之印。初看似为晚年石涛一件不错的作品,而且笔墨精细,非草草应付之作。唯觉色彩过于鲜丽,与石涛作品微别。而题识内容也都有案可稽。石涛在画《溪南八景图》之外,有可能画有类似的作品。第一段题识所书之诗就是《溪南八景图》中石涛所书祝枝山此诗(只是其中落有一字,这在石涛作品中并不少见)。
第二段题识之诗乃南宋刘过《春游》诗,原诗“麦陇浪翻袍色绿”,此作“麦陇浪翻色袍绿”。石涛引古诗常有误植,但像此情况却不多见,因为明显不合律。如“麦陇浪翻色袍绿”中的“色袍”,显然不能与下句的“华钿风卷锦纹斑”的“锦纹”对仗。而所书刘过《春游》之诗又与梅溪草堂描写没有关系,似有画蛇添足之嫌。这不免让人生疑起来。
这第二题中款“为问亭先生再题”。博尔都(1649—1707),字问亭,石涛生平挚友,晚年石涛为其画有大量作品。此作若是石涛所作,所赠问亭,必是博尔都。梅溪草堂是江南徽州溪南的一处村居,石涛为何画这样的画赠给问亭?这是一处与他没有任何关系的处所。
《溪南八景图》册中“梅溪草堂”一图为张大千仿作,原作不见流传。庞莱臣说张大千仿得“不爽毫发”,也就是说,至少在形式上与原作是相似的。但对照《梅溪草堂图》卷和八景图册中的《梅溪草堂》一图,竟然毫无相似之处。倒是与石涛真迹《清溪涵月》一图相似。
问题正由此暴露出来。石涛为何题写祝枝山“清溪涵月”诗,画的却是“梅溪草堂”之内容。如果石涛没有《溪南八景图》册倒也可以理解,石涛明明在1700年作有此作。如果《梅溪草堂图》卷是石涛所作,时间当在八景图之后,因为此顷方有吴南高请石涛作八景之事。或许有这样的可能,就是石涛在受南高之请前就有依祝枝山八景诗作八景的冲动,但又怎么在今传《溪南八景图》册出现之前,就有模仿的作品?
石涛的确有将一帧册页或立轴改写为长卷的现象,但这件作品中所显现的问题却与之不同—这是一件彻头彻尾的依样画葫芦之作,不似上举张大千临摹石涛八景图中的四幅,那是“仿”,此为伪托。
此手卷完全仿照石涛真迹《清溪涵月》:江对面的树也是两棵,桥边有一抹烟景,桥头有两人相遇,桥之中段有二人坐下休憩,观看两边山光水色,桥的这一头,前后几棵老树下,房屋若隐若现,其中有楼阁跃出,大小位置等,几乎一模一样。显然,《梅溪草堂》手卷是石涛《清溪涵月》原作的复制品,只是将原来的册页变成了横幅。
再看第一段题识之书法,与张大千所临石涛《梅溪草堂》诗的书法风格相近,起承俯仰,极力模仿其态。
《梅溪草堂图》卷非石涛所作,石涛不可能创作一件新作品,还需要尺寸临摹自己以前之作品。此手卷是对石涛《清溪涵月图》的模仿。内藤湖南得此画在1928年前后,此前该画藏庞莱臣处,张大千曾借出临摹,他有这八开册页的临摹完整本,张大千具有模仿此画的条件。从图中书法等因素看,模仿者当是张大千。但这一次,张大千就没有为庞莱臣仿《八景册》之四幅时那样诚实了。
与《溪南八景图》册相关的还有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南山翠屏图轴》,收入铃木敬所编《中国绘画总合图录》,编号为JM1—302。乔迅(Jonathan Hay)《石涛:清初中国的绘画与现代性》58页影印此图,以为石涛真迹。此图为大立轴,纸本,设色,纵234厘米,横182.5厘米(图4)。
此图近景处画一小桥,一溪蜿蜒于群山之间,溪畔苍松掩映,绵延的群山向前延伸,至远处,但见群峰在云雾中隐现。其中迎面苍松给人印象极为深刻,似石涛手笔。左上隶书四字“南山翠屏”,接题以带有隶意的楷书书云:“结庐当面玉周遭,登眺何须着屐劳。节彼瞻如太师尹,悠然见似隐君陶。千岩雨过浮青嶂,万木春深滚翠涛。柱颊朝来得新句,稜稜秋色与相高。”款:“隅园主人以内府纸出而示索写大幅,清湘大涤子即用文衡山先生题公西溪南八景之一南山翠屏,余口诵文公之诗,神□笔游于溪南,如登其堂,远眺天都云门诸峰。时卯冬十二月清湘陈人济青莲草阁。”下钤二印,前一印不辨,后为“大涤子济”。
这件作品显系伪作。一是此作题作于“卯冬”,石涛用“大涤子”款后有多件题作于“卯”年之作品,乃“己卯”之省写,时在1699年。而《溪南八景图》册作于庚辰(1700年)上元前二日,石涛跋称“枝山先生赋歙西溪南吴氏八景诗,今南高以宋罗纹纸出案,索清湘大涤子写其诗中之意云。庚辰上元前二日”。庚辰正月十三,石涛应吴南高之请作八景图,指定内容以为纪念,以完成先人事业,不可能在这之前就预知此一问题,提前而作。至于说文衡山作八景诗,更是虚空之说。文徵明并无溪南八景之作,而此《南山翠屏》诗,为祝枝山所作。这是一位粗心的作伪者,他将祝枝山与文徵明两人弄混淆了,或者是有意露出破绽。
乔迅教授在分析东京国立这件作品时说:“在《南山翠屏》这幅画中,石涛展现了另一种相当不同的野逸。作品描绘真实存在的乡间产业。由其尺寸、比例和受损的表面看来,也许原本装饰性的屏风,旨在表现徽州歙县丰乐水南的吴实家族产业,背景部分隐约露出黄山山脉。另外还有一个月之后完成的一套八开册,这两件作品都是长期与石涛友善往来的富有徽商家族的一员、二十岁的吴与桥所订制。”〔8〕他以《南山翠屏》为石涛的作品,并将其与《溪南八景图》册同列为石涛赠南高之作品,系误判。
曾为清乾嘉时期收藏家李晓园所藏的一件石涛款《西陇藏云图轴》,上钤“李晓园家藏”鉴藏印。画上部靠中钤“显亲王宝”朱文方印,非常显目(图5)。
这是一幅赝作。比较此作与石涛《西陇藏云图》(《溪南八景图》册之一),二者有明显的关系。石涛此作以渴笔淡墨写成,此图则为设色之作,湿笔为之。也如石涛原作,溪畔坡陀间置几椽屋宇,中段为浓密的树林,远山若隐若现于云雾中,明显有模仿石涛之痕迹。题识云:“乙卯冬月三日,写于耕心草堂下,大涤子。”钤“痴绝”“阿长”一朱一白印。“西陇藏云”四字以隶书书成,似曹全一路,无石涛浑厚奇崛之风。乙卯或为1675年,或为1735,时间上都不合。至于笔力细弱,模仿所造成的僵硬之态,更是触目可感。
台湾历史博物馆1978年所印《渐江石溪石涛八大山人书画集》第56图影印石涛《祖祠乔木》横幅,本为张大千收藏。此画纸本墨笔,纵30厘米,横40厘米(图6)。
画右上有款:“清湘大涤子济。”款下钤“元济”“苦瓜”一白一朱二印。无其他题识语。
此画左下钤有“藏之大千”“培之清赏”等收藏印。“培之清赏”为道光时著名收藏家戴植(字培之,丹徒人)收藏印,他曾收藏大量的石涛作品,包括《黄砚旅度岭图》。
台湾历史博物馆展览此图时,名《祖祠乔木》,当为张大千所名。此图与上海博物馆所藏《溪南八景图》中张大千仿作的《祖祠乔木》一图相比看,画幅略小,失落的石涛原作题有祝枝山诗,此图无。但构图相似。比较二者即可看出,此图老屋三进,幽静的院落,院内一棵古松,院外绿树掩映,包括入手处院墙边的枯木老槎,都与原图相似。二者的差别体现在,张大千依原画仿作的石涛作品原来笔法细腻,而此作较粗莽。但从整体笔墨气氛看,有近似石涛处。
《溪南八景图》册是应他的好友之请而作,乃石涛晚年的用心之作。不排除石涛在作此八景馈赠之时,并留下副本,以为自己所藏。但细审此图,还是感到伪作的可能性较大。风格与石涛有距离。
四、石涛赠问亭伪品举隅
上面谈到的博问亭,号东皋渔父,又号怀玉子,封辅国将军。博问亭为清太祖曾孙,辅国公跋布海之子。石涛在北上之前可能就与问亭相识,北上之事可能与其帮助有关(前此邀请其去北京的曹宾及于1689年下世)。石涛在北京期间,与问亭相与优游,诗歌唱和,所谓“东皋渔者诗歌多”〔9〕,不仅指问亭工诗,也包括他与石涛之间的唱和。问亭收藏宏富,并可能随石涛学画。石涛南还之后,他们之间还保持密切的联系,甚至石涛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们南北分隔,石涛仍与之有交往。历史上流传石涛画迹中有不小部分与问亭有关,但问题很多,这里谈历史上曾流传的一件著名作品《观潮图卷》。
《吴湖帆文稿》之《吴氏书画记》著录《清石涛长江一览图卷》〔10〕,被吴氏许为“石涛平生第一山水”,长四丈一尺二寸,高一尺六寸九分。若此为石涛所作,四丈多的长卷,确为石涛生平第一大制作〔11〕。长卷后有二跋:
是卷为石涛平生第一山水,余曾寓目,当时交臂过去,然梦寐不能忘,今忽归来,欣快何似?共成是举者,至交孙邦瑞、门生赵公韨、俞子才焉……癸未七月。湖帆。〔12〕
清湘晚岁画笔恣肆,如扬子出峡,奔腾浩瀚,不知其纪,令学者莫窥其涯涘。又往作巨幅长卷,结构精奇,彩墨光怪。米元晖云:“壁张此画应惊倒,先要倩人扶著君。”吾于清湘画窃有此感。此为博问亭写,无论画笔神妙,缣素长至四五丈,如此伟观,并世无两。非与问亭至契,何能有此,洵知之作耶。丙戌嘉平月,湖帆道长兄出观命题,蜀郡张大千爰。
吴湖帆题跋所提三人,孙邦瑞(1903—1972),画家,收藏家,与吴湖帆交往密切,吴氏收藏中多有其题跋。赵公韨,江苏吴江人,善山水。俞子才(1915—1992),名绍爵,浙江湖州人,后二人均为湖帆弟子。张大千题跋作于1946年,他以“画笔”神妙、令人绝倒评论此作,对此作的真伪并无怀疑,称赞其为中国山水画史上“并世无两”之作。
此长卷今不见,似无从判断其真伪。但通过吴湖帆的著录,仍然可以找出此作真伪状况的蛛丝马迹,确定此作为伪作的性质。
吴氏对绘画情况并未描述,但对其上石涛的题识作了详细记载,兹全录如下:
将军大开宝绘堂,紫锦荐几几幅张。手披牛腰之乙卷,水墨迤蒾踪茫茫。极从鱼凫怀往反,灌口玉垒烟苍凉。青城雪山蔽亏处,导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锦官当。三娥九顶递接翠。楼观缥缈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旁,阵迹齿齿石作行。风云惨淡开瞿唐,黄牛滟滪难舟航。青天仰漏一线光,峡穷江广见汉阳,黄鹤赤壁相低昂。庐山五老天下观,顺流渐见迎风樯。大姑小姑交妩媚,何年争嫁彭家郎。三山九华连建康,南都宫阙何煌煌。先人定鼎龙虎合,莫言巩固皇图昌,真州润州西厢列,金焦嶪嶻当喉吭。直吞天派纳海口,有若万邦来会王。座中指点皆历历,鲛绡数丈万里长。
极少遨游宇内,纵观江山之丽,东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门,三峡出川。金、焦、北固、燕子矶、龙湫、金陵牛首、彩石矶、芜关赭山、安庆之胜,望江、鄱湖、九江、蕲阳、黄州赤壁之奇,汉口、武昌、景陵、鱼汎洪、岳阳楼、洞庭、荆州、夷陵、归子国、瞿唐之远,澎湃汹涌,拔树摧樯,浪过于山,天接乎地,奔腾曲折几万余里,其间形势,无不即景图记,早作夜思,毫无遗余蕴焉。古人云天下江山皆笔力,世中造化起笔端,其斯之谓与。问亭先生尝曰:王事鞅掌,那能遍游名山巨川,惟图书澄怀观道,以作卧游而已。乙酉、丙戌,两载始成,迟迟之罪,幸谅之。清湘遗人岩极顿首。〔13〕
揽胜慕匡庐,千里艰一刻。乘秋理征帆,轻风送远道。江行抵马当,山水颇奇奥。势如群马奔,饮流中截暴。逝彼日之东,横空过雁叫。极目远江天, 际连峰眺。峰头多白云,雨下英(二字)顶总冒。云影与水光,澹荡无穷妙。几比泰岳高,青苍万古照。舟子顾谓予,此乃匡庐貌。豁达诚巨观,入海波涌棹。
放舟入湖口,遂与匡庐观。崇颠立五老,招携升太清。白云飞不去,吞吐状崚峋。岩蛮遍苍翠,佳气相氤氲。旷然连彭蠡,稽天称巨浸。水宽山失高,空阔涵虚灵。旋瀑影碧巘,飞涛送白苹。四面现螺髻,点点皆儿孙。轻帆方一度,一度几回凭。相看殊不厌,身已在蓬瀛。何时访莲社,载我篮舆登。(《望匡庐》二首)
取道上潜山,待礼陶唐帝。路傍见松岩,森郁有幽意。命携食攂过,回当饮其地。返辔绕前松,壁立环堆翠。仄径拟松颠,叩关僧已俟。出松始入扉,云堂山头憩。屋后覆悬崖,穴窟凿门邃。进步仰见天,坦野堡傋上。中有十数家,若欲将避秦。鸡犬寂无声,客至尚安睡。我非武陵渔,访得桃源异。有寻往把杯,还向松间醉。长松高结阴,生涛如鸾吹。席坐当山腰,远眺烟岚萃。西指一角水,练光摇左臂。杂树尽葱茏,隐隐荒村蔽。深幸偶然间,得此倾尊遂。清僧此何方,述名甚嘉媚。云是凤凰台,不知奚所谓。呼童举酒酬,再进一觥去。设非我来游,凤去台空避。(《纪游》)
此地昔从李白到,至今人向翠云行。假无流放夜郎日,何缘采石枕江声?吁嗟贤豪遭困踬,山水翻因留胜迹。桃花潭前一汪伦,寻常情且深千尺。令人但览敬亭山,便觉李白曾跻攀。令人但歌李白句,便觉敬亭云甚闲。不知山因人重人因山,乃尔青山狂客悠悠天地间。(《题敬亭》)
危峰寻鸟道,相引入云烟。海气依天远,江声激石旋。风吹三面水,浪叠十洲田。东指扶桑近,如临日观前。(《登圌山绝顶》)
好似湖南景,君山指洞庭。潮来天地白,峰落古今情。海与空寥廓,帆樯逼杳冥。何人吹笛去,风急客愁听。(《君山晚眺》)
脉脉流泉声,迂回枕上闻。如何连夜雨,散作四天云。四天瞻龙象,长林过鹿□。〔14〕斋钟声渐急,檐翠落纷纷。
萝蔓缘高阁,疏钟报下方。青猿登净域,白发礼空王。刈草开荒径,挑灯话故乡。云门风雨夜,身境总相忘。(《黄山》之二)
路转寒溪泛野航,北窗启处午风凉。江山不惜青樽尽,岁月能容白首狂。千古楼台归劫火,百年身世赴沧桑。凭栏莫问兴亡事,沙鸟无机下夕阳。(《赤壁怀古》之一)
扶桑之东杳何极,万里浮空天一色。浩浩乾坤归混茫,风声云气相消息。豁然目尽穷沧洲,汪洋涌现鼍龙游。沙边春泛常依候,奔腾白马涌潮头。潮头势卷皆人立。猛击冲凌如大敌。震鼓轰寰动地来,长趋顷刻钱唐袭。赭龛束水牛,回涛喷雪花。崩激盐宫岸,陡坼殊嵯岈。桑田看又变,沧海谁其家。潮来潮去不知尽,波翻波覆尚容槎。忆昔人功能捍海,筑塘信国今无在。鲸鲵逆浪任骄雄,贻民磐石唯严垒。君不见,东越钱鏐霸业开,尚然奋弩射潮回。
《观潮》卷成,复书奋作于后,清湘遗人大涤子极。
其中第一段录长诗,并说明此画所作之原由:“问亭先生尝曰:‘王事鞅掌,那能遍游名山巨川,惟图书澄怀观道,以作卧游而已。’乙酉、丙戌,两载始成,迟迟之罪,幸谅之。清湘遗人若极顿首。”依此跋,此巨制本为问亭所求而作,自1705年到1706年,两载画成。后列《望匡庐》诗二首、《纪游》长诗、《题敬亭》《登圌山绝顶》《君山晚眺》各一首、《黄山》二首、《赤壁怀古》一首,前后共八题十首。最后一段跋云“《观潮》卷成,复书奋作于后,清湘遗人大涤子极”,可知,此作之名为《观潮》,吴湖帆以之为“长江一览图”,其实并不恰当。题识可分三段,第一段一诗一文,写泛观长江之感。第二段写游历所见,其中涉及黄山、庐山、君山、敬亭等地,是生平事迹之展开。第三段独写钱塘江观潮。题识文字约1350字,如此长题,在石涛作品中也不多见。
石涛生平曾作过《观海图》《观潮图》等,多不存。朱观,字古愚,有《诗正》传世,他曾说:“大涤子曾为予绘《著书处》及《东海观潮图》。”〔15〕石涛为朱观所作此图,又简称为《观潮图》。客居南昌的诗人叶丹(字秋林,歙县人)有《题朱古愚先生<观潮图>》〔16〕。冒辟疆公子冒丹书(字青若)有《题朱古愚<东海观潮图>》〔17〕。石涛之友费锡璜也有《朱自观<观潮图>》诗,诗云:“红绡幕海海灯紫,天妃醉跨苍龙子。忽然倒出云山来,喷作真珠几千里。黄山老儒诗肠瘦,两眸的的奇光透,神鱼撇浪余青光,安得偕汝乘古查。”〔18〕由此诗可测度画的大致内容。其中三家所题之《观潮图》即为石涛所作。
图4 [清]石涛(款) 南山翠屏图轴 234cm×182.5cm 纸本设色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图5 [清]石涛(款) 西陇藏云图轴 62cm×42cm 纸本设色 保利2011年第16期拍品
而吴湖帆所藏此卷为博问亭所作,显然与石涛为朱观所作《观潮图》非为同图,赠朱观《观潮图》今不见。同时,此《观潮》诗也非由扬州往东至海边的“东海观潮”,而是钱塘江观潮。石涛存世文献中至今未见有关于去杭州正遇观潮季节之描写。
长卷中出现的十首诗,现存的石涛作品(包括不能肯定为石涛所作的石涛款作品)中,无一首得见。此卷若是石涛真迹,将对石涛诗文内容有很大丰富,将会改写石涛生平事迹中不少内容。
然而,仅从此中所录文字,即可判定,此作非石涛所作。此可以称为石涛赝作中的第一巨制,一件骗过20世纪最负盛名的石涛收藏鉴定大师张大千、吴湖帆的作品,一件石涛赝作中伪作者付出最多心力(如此长卷、如此长题)的作品。
画卷中第一段诗文,便清晰地露出作伪的痕迹。
沈周《为郭总兵题<长江万里图>》诗云:“元戎大开宝绘堂,紫锦荐几霞幅张。手披牛腰之甲卷,水墨迤逦踪微茫。我从鱼凫吊往古,灌口玉垒烟苍凉。青城雪山蔽亏处,导江之岷不可望。三水合流锦官当,三峨九顶递接翠。楼观缥缈天中央,渝涪城高宛相峙。嘉陵跳江吹枕旁,阵迹齿齿石作行。风云惨淡开瞿唐,黄牛滟滪难舟航。青天仰漏一线光,峡穷江广见汉阳,黄鹤赤壁相低昂。庐山五老天下观,顺流渐见迎风樯。大姑小姑交妩媚,何年争嫁彭家郎。三山九华连建康,南都宫阙何煌煌。大明定鼎龙虎合,万古巩固皇图昌。真州润州列两厢,金焦嶪□当喉吭。直吞天派纳海口,有若万邦来会王。座中指点皆历历,鲛绡数丈万里长。老夫困顿今白首,欲往游之无裹粮。徒然感慨在牖下,捕影捉风消热肠。心摇摇兮怅彷徨,佩有兰兮袭瑶芳。江兮汉兮不可度,望美人兮天一方。少陵东坡二豪者,风流在在留文章。英雄割据未暇论,卧龙独数人中强。元戎元戎将之良,此卷兼与韬钤藏。南征西伐或有事,按图索程犹取囊。非惟供玩托深旨,居安虑危心不忘。呜呼!居安虑危心不忘。”〔19〕
《观潮》卷第一段题诗就来自沈周这首《为郭总兵题<长江万里图>》,所录为“老夫困顿今白首”前之诗句。在石涛存世作品题识中,选录前人之诗也常见。对于较长之诗,一般会作说明,指出来源。《观潮》卷所题当然不止此问题,它对原诗进行了篡改,这一篡改,露出了马脚。
第一句“元戎大开宝绘堂”,改为“将军大开宝绘堂”,因博尔都有辅国将军之称(时人称之“博将军”),故有此改。“手披牛腰之甲卷”,此改为“手披牛腰之乙卷”。此一篡改,等同游戏。其后沈周“我从鱼凫吊往古”句,此改为“极从鱼凫吊往古”。极者,若极也,石涛自谓。其后“大明定鼎龙虎合,万古巩固皇图昌”两句,此改为“先人定鼎龙虎合,莫言万巩固皇图昌”。这里是口气的更改,明朝已经灭亡了,不能再照录,此中将“大明”易为“先人”,将“万古”易为“莫言”。
图6 [清]石涛(款) 祖祠乔木图页 30cm×40cm 纸本墨笔 台湾历史博物馆藏
以下有关放游长江之跋语,更是假语村言。“极少遨游宇内”—石涛自称不用“极”,“极”“若极”“大涤子极”是其落款时所称,石涛晚年文章中若有自谓,一般称“大涤子”“清湘老人”“苦瓜子”等。此不合石涛称谓之例。而其“遨游宇内,纵观江山之丽,东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门,三峡出川。金、焦、北固、燕子矶,龙湫、金陵牛首、彩石矶,芜关赭山安庆之胜,望江、鄱湖、九江、蕲阳、黄州赤壁之奇,汉口、武昌、景陵、鱼汎洪、岳阳楼、洞庭、荆州、夷陵、归子国、瞿唐之远”云云,更与史实有较大冲突。石涛自孩童之时遭遇国变,李虬峰《大涤子传》云:其父兵败,被“执至闽,废为庶人,幽死。是时大涤子生始二岁,为宫中仆臣负岀,逃至武昌,薙髪为僧。年十岁卽好聚古书……既而从武昌道荆门,过洞庭,径长沙至衡阳而反,怀奇负气,遇不平事輙为排解,得钱即散去,无所蓄居久之又从武昌之越中,由越中之宣城”。一个悲惨的童年,这里变成了“少遨游宇内”,作伪之人并不熟悉石涛生平所致也。
至于所言“东自通州,五狼入海,西由夔门,三峡出川”云云,虽然石涛有从长江经过之经历,但绝无自南通至夔门之游。所谓“奔腾曲折几万余里,其间形势,无不即景图记,早作夜思,毫无遗余蕴焉”,更是大谬不然。
作伪者对石涛生平不甚了了,随意篡改沈周之诗,以削足适履,编造出壮游长江之经历,多与石涛生平不合。
题识中所录另外九首诗,也非石涛之作。如《望匡庐》二首,开章即云:“揽胜慕匡庐,千里艰一刻。乘秋理征帆,轻风送远道。”石涛在来黄山之前,大约在20岁之前,是庐山开先寺的僧人。天津诗人张霔诗云:“苦瓜上人本奇士,身在庐山住已久。”〔20〕他哪里是一位远方来此的壮游者,而是居此数年之出家人。诗中说:“云影与水光,澹荡无穷妙。几比泰岳高,青苍万古照。舟子顾谓予,此乃匡庐貌。”诗中所写的是一位不了解庐山的游历者,因为舟子的介绍,才知这是传说中的庐山。这样的诗人与石涛一点关系都没有。
而《题敬亭》一诗更奇特,诗人是一位不了解敬亭的人,就写李白曾经来过,写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而石涛“居敬亭上下十余年”,他有关宣城、敬亭的咏叹,成为他一生艺术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哪里会这样无关痛痒的吟哦:“桃花潭前一汪伦,寻常情且深千尺。令人但览敬亭山,便觉李白曾跻攀。令人但歌李白句,便觉敬亭云甚闲。”如果这样的句子也成为石涛一首诗的主体,那石涛真成了太庸俗的艺术家了。
由此长卷真伪的辨析可以看出,面对石涛这样一位有深厚学养的艺术家,仅注意画迹,不注意文献内涵,轻下结论,往往会带来严重误判。
方士庶《天慵庵随笔》曾谈到他见过石涛《长江万里图》,但此图是否就是这里讨论的《观潮图》卷,还很难说。如果是,作为大画家的方士庶,也被这件伪作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