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巫九靈”和“巫九”含義新考

2018-12-02史亞當AdamSchwartz

甲骨文与殷商史 2018年0期

史亞當(Adam Schwartz)

(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饒宗頤國學院)

一、前言

占卜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普遍現象，也是科學前身的重要學術之一。甲骨與筮草是占卜最常使用的工具，所以這兩件用品變成了中國古代人民最珍貴的吉祥物之一。在前輩們的基礎上，本文繼續展開卜與筮同時並用研究。論文先利用二重方法(即並用出土與傳世文獻)確定古代占卜活動可同時兼用甲骨與筮草兩種方法來解惑正事，其次嘗試釋讀説明兩條很難了解詳細含義的句子。

關於閲讀占卜書和學習占卜方法，人們向來局限於單獨材料本身，也局限於閲讀單篇材料的習慣。物質文化告訴我們，殷周占卜方法其實是卜與筮同時並行。此篇文章主要的傾向是“前”易學，提出閲讀《周易》(即經文)要先明白古代占法有多元性，在筮占前後，特别在貴族們的平臺上，經常做龜卜一回活動來驗證結果，考定可用或不可用。《周易》本來是占卜書，嚴格地説，卦辭、爻辭都是占辭。我認爲，《周易》的一些占辭，其實是特殊占卜術語，是要對照事件之前或之後施行龜卜而言。《頤》初九的“舍爾靈龜，觀我朵頤，凶”是最離譜的例子。

至今，經過許多人的研究，一般都同意甲骨文中有數字卦象，就是説，甲骨上有筮占的痕迹(即數字卦象)。易卦當時是一種用數字來表示的記號，除了甲骨，銅器、陶器、石器、各種材質的出土物上都有，現在經學者收集，已經超過一百個例子。(1)參見濮茅左：《楚竹書〈周易〉研究》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頁435—495。此種記號，專用數字組成，常見的是六個數字，或三個，和易卦三爻再重卦而成六爻的情形很是符合。把數字卦(即卦畫)刻在甲骨上，有時候貼(經常“倒貼”)在文句和其有關卜兆旁邊，就是商末周初時期卜與筮卦同時兼用最有利的證明(見附録實例)。

先筮後卜，先卜後筮，龜從筮逆，筮從龜逆，龜從筮從，龜筮皆違於人，於卜凶而止不筮，於筮凶而止不卜，傳世與出土資料各有記載。有時卜而不筮，有時筮而不卜，都要看情况，由事件的輕重决定。如《左傳》僖公四年記晋國獻公爲了以驪姬爲夫人而先卜，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當時在場的卜人專家戒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這是先卜後筮的例子。《書·洪範》“龜筮協從”、“龜從筮逆”、“龜筮共違於人”，和《詩·衛風·氓》“爾卜爾筮，體無咎言”，都是證明較完整的一次占卜活動是龜與筮捆在一起用，能互相靈驗是讓人感到快樂和有保障的結果。

先筮後卜的記載更多，如《周禮·春官·宗伯》：“凡國之大事，先筮而後卜。”鄭玄注云：“當用卜者，先筮之，即事之漸也。於筮之兇，則止不卜。”在别處，鄭玄引鄭司農注《周禮·太卜》“凡國大貞”句，説“國有大疑，問於蓍龜”，蓍占要在龜卜前面。古人指出(看唐賈公彦《周禮·春官·宗伯》疏)殷與周的占卜方法不同，認爲殷人先卜後筮，或卜而不筮。周人先筮後卜，筮兇則停，不卜。如果兩種産生矛盾，應該相信卜。今天，經過科學發掘已經有幾版數字卦刻在晚期(即帝乙、辛時期)甲骨上，有大量證據證明商代晚期(即帝乙、帝辛時期)確實有先筮後卜的習慣，兩種方式叠用達成“一套”的概念。作爲占卜活動第二回的龜卜來説，卜法本來有自己的“成套”概念。大體來説，武丁時期王朝占卜和祭祀用牲風習已經有了較嚴格的規模體系，可説有個“奇數”主義：三、五、七、九一直在運用。殷商王朝甲骨占卜每每一事多卜，通常同日或連日同事卜用多塊甲骨，所用的甲骨數“三卜”爲多，後來人叫它“三卜制度”。(2)宋镇豪：《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北京：中國科學院出版社2010年版，頁635—652。請參下面諸例：

壬戌卜，乙丑用侯屯。一

癸亥卜，乙丑用侯屯。一

癸亥卜，乙丑易日。一

《合集》32187

壬戌卜，于五示用屯。二

壬戌卜，用屯乙丑。二

癸亥卜，用屯乙丑。二

甲子卜，乙丑易日。允。二

《屯南》2534

壬戌卜，用侯屯自上甲十示。三

壬戌卜，于五示用侯屯。三

癸亥卜，乙丑易日。三

《合集》32189

“一、二、三”是一套骨版的號碼，與甲骨學家所説的“兆辭”不同。

最後，簡單地解釋一下龜重筮輕的現象。從材料來看，龜質貴，難以獲得。要用甲骨占卜，配套用具較專業，裂龜得兆判兆更爲專業，都不如筮草簡單。殷代末期已經用小石子數占，《詩經·小宛》“握粟出卜”和《管子·中匡》“握粟而筮”，都是説數占，比小石子更下一等了。龜占所用的龜有好幾種，古時區别龜有10種(《爾雅》)，其中一叫作靈龜。戰國時期的包山簡册、望山1號墓簡册、葛陵1號簡册都有靈龜的記載，是專門用來占卜的龜。數占所用的材料也有好幾種，而筮草(即靈草)最佳。

二、甲骨文 “巫九靈”和“巫九”含義新考

甲骨文有“靈龜”合文，寫作从雨从龜，(3)饒宗頤：《甲骨集林》，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二《甲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頁835。到了戰國時期，合文的寫法還有人在使用。甲骨文的靈龜記載很重要。一條(《合集》8996，圖版一)屬於驗辭部分，有人在某年四月份運送多龜來王朝，“以龜靈八、鼈五百十”。鼈的入貢數是靈龜的60多倍，可見靈龜的難以獲得，非常珍貴。如此，我們有理推斷，王朝占卜時用一套靈龜應是隆重的儀節。

用靈龜占卜見於一件殘的腹甲，時期爲帝乙、帝辛，占卜和刻辭是由所謂黄組占卜機構做的 (《合補》11242，圖版二)。學者一律同意命辭開頭“巫九靈”一定是卜法習語，但是詳細含義很難了解。至今，全句的解釋没有一個令人相信的説法。在展開討論中，我們可把相近的“巫九”放在一起考察。後者也只見於黄組卜辭，一共有19例。卜辭的格式，前辭都是説王親自占卜、貞問，占辭也是王親自觀兆而説的，命辭開頭每每有此句話。關於“巫九”，我剛説王朝用靈龜占卜是爲了隆重的儀節，這套國王親自一律指導與加入占卜活動也能够做證。關於卜辭的特點，最近朱鳳瀚先生在《甲骨文與殷商史》(新三輯)上發表的文章很有啓發性，有獨特的見解，學者可參閲。(4)朱鳳瀚：《黄組卜辭中的“巫九”試論》，《甲骨文與殷商史》新三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下面陳列本套卜辭中的兩條實例和拓片，以便於討論(釋文盡量用今字)：

《合補》11242，圖二

《合集》36511，圖版三

因爲朱鳳瀚把句子的第一個字當動詞，讀“勘”，把最後一個字也當動詞，讀“至”(訓“通”，即卜兆通於神明)，所以夾在當中的“巫九”只能勉强地讀爲“九巫”(見於《周禮·春官·簭人》)，此看法與唐蘭一致。《周禮》其文曰：

簭人掌三易以辨九簭之名，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九簭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式，三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參，九曰巫環，以辨吉凶。

鄭玄注認爲“此‘九巫’讀皆當爲筮字之誤也”，並將九個“巫某”之“某”分别解釋爲九件事情，比如認爲“筮更”是“筮遷都邑也”，“巫咸”是“謂筮衆心歡不(否)也”等等。唐蘭不同意鄭玄的看法。建議巫(即“筮”)後的字是“古精筮者九人的名字”。朱先生認爲“巫(筮)九”指“九種筮術之名稱”，“卜辭不言‘九巫’，亦當是爲了避免理解爲九個巫者”。我對這樣的解釋有異議，甲骨文本身没有“九巫”稱，他説是爲了避免理解成“九個巫者”是没有根據的。

儘管有學者認爲鄭玄注解“九簭之名”的含義有可商之處，説“巫”讀皆爲“筮”之誤應該是對的。唐蘭和饒宗頤都贊同甲骨文的一些“巫”字讀爲“筮”。黄組卜辭的時期是商末，而在此時期占卜機構已經在同時並用卜與筮，讀“巫”爲“筮”是合情合理的。從古文字學的角度看，本來“巫”、“筮”一字兩用，“筮”字加“竹”旁爲了表意分化，用來區别“巫”與“筮”。(8)唐蘭：《天壤閣甲骨文存考釋》，北京：輔仁大學1939年版；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二《甲骨》(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頁49—50。

那麽，“勘筮九骼”、“勘筮九靈”是先筮後卜又一個很好的證明。本人不贊同“筮九”即九種筮法，而建議“筮”分開讀，當勘的賓語。我們了解王朝隆重的占卜活動可能按照先筮後卜的順序來進行，那麽“勘筮”就好理解了。“九骼”和“九靈”也是勘的賓語，理解和“勘筮”是一樣的。占卜人物爲了驗證一件事而選用的甲骨數，跟事情的重要性有直接關係。國王曾經兩次用九版龜甲和九塊牛胛骨來占卜，足以表達其内容事關重大。九版一套龜甲和九塊一套牛胛骨也肯定與“三卜制”有關係，九就是三的三倍數。(9)武丁時同日同時卜用腹甲數最多有五龜一套者，牛肩胛卜骨則最多有九塊一套者。後者，參見《合集》6860—6863，内容是戰事。參見宋镇豪：《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頁639。綜述之，兩句話的含義是國王已經作了筮占，正在用九塊胛骨(叫骼，也許是一種很靈的胛骨)和九版靈龜甲去占卜國家大事(戰事)。從前辭“王卜貞”來看，“貞”的用法很關鍵。“貞”與“正”、“證”、“定”有詞源關係，“貞”與“正”常見假借。對這兩套卜辭的語氣，“貞”後文不是問句而是陳述句。(10)饒宗頤：《殷代貞卜人物通考》，收入《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二甲骨(上)，頁68—69。國王正在親自“驗證”前面一些占卜機構所得到結論。

附録

商代先筮後卜的實例之一：

1980年在小屯南地出土的遺物中發現刻有卦象的卜甲(附圖一)。有如下的數字卦和文句：

中甲靠近千里路有刻“習九六”

腹甲右邊“678968”

右甲橋相接處“671679”

腹甲左邊“776766”“貞吉”

左甲橋下邊“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