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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旁分析法”及其運用淺説
——以甲骨文考釋爲中心

2018-12-02毛祖志

甲骨文与殷商史 2018年0期
关键词:古文字甲骨文字形

毛祖志

(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

楔 子

提起古文字學,我們首先想到的是並不太遥遠的1899年。這一年,王懿榮從中藥“龍骨”中偶然發現了甲骨文字,也就在這一年,王懿榮對他所發現的甲骨文字做了最爲初步的釋讀。這次偶然的發現和最初的釋讀,是後來逐漸形成的甲骨學以及主要由甲骨文釋讀而産生的古文字學的肇始。

我們説現代意義上的古文字學肇始於甲骨文釋讀,却不認爲古文字學僅限於甲骨文字及其相關的學科。實際上,隨着各種古文字資料的出土和收集,古文字學的研究對象,從最初的甲骨文,擴大到了金文、簡帛、陶文、封泥、璽印等諸多門類,而古文字學的研究成果,經過一百多年幾代學者不懈努力,早已涵蓋到了歷史、文化、考古、文獻、語言等諸多方面。

古文字學涉及對象的多和涵蓋面的廣是由古文字材料的載體和内容所决定的。但是,無論古文字學涉及的對象有多少,涵蓋的面有多廣,乃至其分支學科的研究有多深入,其中最基礎最重要最核心的還是文字字形的研究,而文字字形研究中,最基礎最重要最核心的是對“偏旁”的分析。

一、 草創期的“偏旁分析法”及其運用

在《古文字學導論》裏,唐蘭先生就説過,孫詒讓在清代研治小學的諸多學者中是“最能用偏旁分析法的”。(1)唐蘭: 《古文字學導論》(增訂本),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頁179。以下簡稱《導論》。誠如唐先生所言,孫氏早在撰寫《古籀拾遺》(1888)、《古籀餘論》(1903年撰寫,1929年出版)的時候,就已經運用了“偏旁分析”的方法。《契文舉例》(以下簡稱《舉例》)(1904)是這種方法在甲骨文字研究上的第一次運用。

早在1888年撰寫《古籀拾遺》時,孫氏在考釋文字中就提及了“竊以此二字所從偏旁析而斟之”的方法論問題。(10)孫詒讓: 《古籀拾遺·古籀餘論》,北京: 中華書局1989年版,頁23。在1905年出版的《名原》裏,孫氏又説:“書契初興,形必至簡,遝其後品物衆而情僞滋,簡將不周於用,則增益分析而漸繁。其隨後文極而弊端,苟趣急就,則彌務省多,故復减損而反諸簡。其更迭嬗易之爲,率本於自然;而或厭同耆異,或襲非成是,積久承用,皆爲律科,故歷年益遠,則僞變益衆。”(11)孫詒讓: 《契文舉例·名原》,收入許嘉璐主編: 《孫詒讓全集》,北京: 中華書局2016版,頁219—220。從上述引文可以了解到,孫氏不僅明確提出了“偏旁分析”的方法,而且對古文字形體的演變規律做了較爲合理的推定。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孫氏對“偏旁分析法”的運用還有不够完善的地方,(12)在王斐、程邦雄先生所撰寫的《孫詒讓考釋甲骨文的偏旁分析法》中,認爲孫詒讓在甲骨文考釋中運用的“偏旁分析法”至少涉及了“運用偏旁分析法考釋‘群字’”、“‘以偏旁證單字’和‘以單字證偏旁’”、“通過偏旁分析法辨析形近異字、確定異形同字”等多個方面。參見王斐、程邦雄: 《孫詒讓考釋甲骨文的偏旁分析法》,《語言研究》2016年第4期,頁95—100。可見,雖然處於“偏旁分析法”遠未成熟的草創期,孫詒讓在甲骨文考釋中對“偏旁分析法”已經運用得非常嫺熟了。對古文字形體的演變規律的概括還顯得較爲粗略,而他所提出的“偏旁分析法”也還只是一個比較模糊的概念,缺少科學定義所必要的概括性、準確性和明晰性。但即便如此,現代意義上以“偏旁”作爲主要手段來分析考釋古文字,而且將其上升爲理論的當以孫詒讓爲第一人。(13)通過偏旁來對漢字做分析,從先秦就已初現端倪(學術界常引的例子是《左傳·宣公十二年》的“夫文,止戈爲武”,《左傳·昭公元年》“於文,皿蟲爲蠱”等),至東漢的《説文解字》蔚爲大觀,後世更不乏來者。這裏以對甲骨文的研究爲起點,所以均未涉及。就因爲孫詒讓提出“偏旁分析法”並付諸實踐,使得“古文字在認識論和方法論上都産生了一個質的飛躍”,(14)劉釗: 《古文字構形學》(修訂本),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頁3。以下簡稱《構形學》。這也是爲什麽孫氏考釋古文字的水平比之後來的羅王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原因。(15)參見裘錫圭: 《談談孫詒讓的〈契文舉例〉》,《裘錫圭學術文集·雜著卷》,頁45。在古文字的考釋中提出和運用了“偏旁分析法”,這是“他對於古文字學的最大貢獻”。(16)參見陳夢家: 《殷虚卜辭綜述》,頁56。可惜的是孫氏在1908年就過早離世了。如果能有更多更清晰的著録書籍供其研究,有更多的古文字字形供其對比分析,孫氏一定會正確地考釋出更多的古文字來,而我國古文字的考釋水平也會於開創伊始就站在一個更高的臺階之上了!

二、 形成期的“偏旁分析法”及其運用

孫氏之後的諸多學者們,都或多或少、或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以“偏旁分析”爲主要手段分析字形的方法考釋未識的古文字,(17)羅振玉和王國維是孫詒讓之後最具成就的古文字學家。據張德劭在《甲骨文考釋簡論》中的統計,王國維一共考釋了53字,被認可的有25字;羅振玉一共考釋了425字,被認可的有315字(參見該書第10—11頁)。羅振玉是迄今爲止考釋甲骨文字數最多準確率也最高的古文字學家。這主要是因爲羅氏當時收藏了大量的甲骨文材料,而且他所考釋出來的都是一些極易辨識的字形,一旦遇到較有難度的字形,羅氏的考釋就往往漏洞百出。裘先生就曾説羅振玉在釋字時“由於望文生義憑空臆測而釋錯的字也不少”。參見《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頁22。我們認爲這主要是羅氏(也包括王氏)没有能够運用科學的釋字手段的結果[唐蘭先生也認爲羅氏“是不很講究分析偏旁的方法的”,參見《古文字學導論》(增訂本)第11頁和第182頁]。所以,雖然他們兩位在早期的甲骨文考釋上成績斐然,但方法上並未有過多的創新,我們就不把他們單獨列舉出來作爲“偏旁分析法”的一個歷史階段的代表了。而其中成就最爲卓越的當屬唐蘭先生。

唐先生在古文字學上的貢獻很多,僅就與“偏旁分析法”有關的貢獻從以下方面來加以論述:

(一) 宣稱漢字學研究的對象只限於漢字的“形體”

對於漢字學研究的對象“只限於形體”的觀點,在唐先生撰寫《導論》相關篇章時就簡略地提到過,(18)參見唐蘭: 《導論》,頁135。而真正較爲系統提出這個觀點並加以論證,則是在他的《中國文字學》裏。(19)唐蘭: 《中國文字學》,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頁2—5。以下簡稱《文字學》。唐先生是通過三個方面來加以論證的:

1. 從“漢字與拼音文字的區别”上看

“中國的文字是特殊的,在一切進化的民族都用拼音文字的時期,她却獨自應用一種本來含有意符的注音文字……我們……不能把只有二十多個字母拼音的西方文字來比較”。這也就是説,漢字最大的特點就是仍然保留“意符”,語言的發展和文字的發展極不一致,與西方“語言和文字差不多一致,研究語言也就是研究文字”的狀况大不相同。(20)唐蘭: 《文字學》,頁3。

雖然,唐先生在做論證時,並没有科學地指出漢字與拼音文字的本質區别,而將“意符”作爲漢字的特點來加以論述也顯得不够全面,但畢竟已經開始注意到了漢字有别於拼音文字的一些特點,給後來的研究奠定了基礎。

2. 從“文字學和語言學的差别”上看

漢字學的研究對象是什麽,長久以來都是一個聚訟紛紜的問題。有學者就認爲,漢字既然是形音義三個方面組成的,漢字學的研究對象理所當然地就應該包括形音義。

對於這個問題,唐先生説:“一個字的音義雖然和字形有關係,但本質上,它們是屬於語言的。嚴格説起來,字義是語義的一部分,字音是語音的一部分,語義和語音是應該屬於語言學的。”(21)唐蘭: 《文字學》,頁5。

正如唐先生所説,從文字學特别是漢字學的角度看,文字與語言並没有必然的關係,每種文字和它所記録的語言雖然相互之間有或近或遠的聯繫和或大或小的影響,但文字和語言都有着相對獨立的發展方向和軌迹,所以,文字學和語言學就理所當然地有屬於自己的研究對象。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談道:“語言和文字是兩種不同的符號系統,後者唯一的存在理由是在於表現前者。語言學的對象不是書寫的詞和口説的詞的結合,而是由後者單獨構成的。”(22)[瑞士] 費爾迪南·德·索緒爾: 《普通語言學教程》,北京: 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頁47—48。索緒爾所謂“口説的詞”和唐先生所謂“形體”當然有别,(23)嚴格地説,唐先生的“形體”和索緒爾的“書寫的詞”是有本質的區别的。就像裘錫圭先生所説的“文字是語言的符號。作爲語言的符號的文字,跟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號是不同層次上的東西”。參見裘錫圭: 《文字學概要》,北京: 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頁10。那麽,索緒爾的“書寫的詞”只談到“語言的符號”的層次,而唐蘭先生的“形體”實際上已經深入到了“文字本身所使用的符號”的層次。考慮到那時的學者都不具備這樣的認識(包括唐先生自己),所以我們就姑且將兩者所説看作是同一個概念的不同表述。但是他們要將對音和義的研究都納入到語言學範疇而不是文字學範疇的觀點則是一致的。

3. 從“文字學的學科發展史”上看

中國古代所謂“小學”,包括了“文字”、“訓詁”、“音韻”三個門類。唐先生根據學科發展的歷史認爲,其中的音韻學“從漢末反語的産生開始,就已經逐漸脱離小學”,而“早已成爲一種獨立的、專門的學科”,(24)唐蘭: 《文字學》,頁4。“小學”在初期就分爲了以《説文解字》、《字林》爲代表的“文字學”,以《爾雅》、《倉頡篇》爲代表的“倉雅學”,以《聲類》、《韻集》爲代表的“聲韻學”等三個獨立的學科。而“民國”以來所謂“文字學”,名義上雖兼包形音義三部分,其實早就只有形體是主要部分了,(25)唐蘭: 《文字學》,頁4。而訓詁也從傳統小學中獨立出來,那麽,剩下的“文字”也就必然成爲一門單獨的學科了。

衆所周知,音韻學的研究對象是語音,訓詁學的研究對象是語義,那麽,由“小學”中的“文字類”研究發展而來的文字學,研究對象也就理所當然是字形了。就像音韻學的研究會兼顧到形義、訓詁學的研究會兼顧到形音一樣,文字學的研究也會兼顧到音義。即便如此,在文字學中,對形體的研究永遠是第一位的,音義只是對形體進行研究時較爲有效的輔助手段罷了。

唐蘭先生從上述三個方面論證了“我的文字學的研究對象,只限於形體”的觀點,雖然在邏輯性和全面性上還有待加强,但總體上説,還是合乎漢字學作爲一門單獨學科的實際的。但對這種觀點,時人和後人的非議也是頗多的。李學勤先生就説過“文字的形、音、義是不能截然分開的,只研究形而不兼顧音、義,會爲我們的工作帶來很大的局限性”。(26)李學勤: 《古文字學初階》,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版,頁8。

我們認爲,唐先生的意思並不是“不兼顧音、義”,而是要改變之前“文字學”、“訓詁學”、“音韻學”界限不清的局面,使“文字學”作爲一門獨立的學科從傳統小學的窠臼中擺脱出來。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明確“形體”才是文字學這門學科的核心研究對象。只有形體得到充分和正確的研究之後,對漢字音、義的研究才能真正地展開。唐先生“只限於形體”的話,是針對整個漢字學來説的,對於古文字考釋也是適用的。劉釗先生《古文字構形學》認爲:“考釋古文字的一條根本原則,就是以形爲主,從字形出發……形是第一位,是先决條件,只有先解决了形,才能談到音義。”(27)劉釗: 《構形學》,頁228—229。這也就是説,在古文字考釋時,對“形”研究得不够充分,就不可能真正正確地考釋出古文字來。

(二) 在古文字考釋中突出强調了“偏旁分析法”並使之上升到了理論層次

唐先生對“偏旁分析法”的主要貢獻在於以下三點:

1. 較爲科學地定義了“偏旁分析法”

在《導論》中,有“怎樣去認識古文字”一章,裏面明確提出了“偏旁的分析”,而且將其分爲上下兩篇,可見對“偏旁分析”的重視程度。在論述中,唐先生首先對“偏旁分析法”的歷史做了回顧,肯定了孫詒讓的開創之功,然後對“偏旁分析法”做了較爲明確的定義: 這種方法“是把已認識的古文字分析做若干單體——就是偏旁,再把每一個單體的各種不同的形式集合起來,看它們的變化,等到遇見大衆所不認識的字,也只要把來分析做若干單體。假使各個單體都認識了,再合起來認識那一個字。”(28)唐蘭,《導論》,頁179。

儘管,在此前,孫詒讓就對“偏旁分析法”做過最初步的定義,但説到完整性和系統性,是完全不能和唐先生的定義和論證相提並論的。可以説,因爲唐先生的重視和定義,古文字考釋才真正有了明確的屬於自己學科的方法。

2. 對“偏旁分析法”給予了較爲客觀的評價

“偏旁分析法”作爲一種科學的方法,考釋出來的古文字準確度有多高、應用效果如何、有什麽樣的學科價值,都是學習和使用這種方法的學者們最爲關心的問題。

在《導論》中,唐先生對上述問題極具預見性地一一做了解答。在談到“準確度”時他説:“這種方法,雖未必便能認識難字,但由此認識的字,大抵總是顛撲不破的。”(29)唐蘭: 《導論》,頁179。在談到“應用效果”時他説:“如果僅拿一兩個字來説,這種方法運用的範圍,似乎太瑣小狹隘了。這種方法最大的效驗,是我們只要認識一個偏旁,就可以認識很多的字。”(30)唐蘭: 《導論》,頁188。在談到“學科價值”時他説:“有了這種方法,我們才能把難認的字,從神話的解釋裏救出來,還歸到文字學裏。”(31)唐蘭: 《導論》,頁180。

唐先生的解説雖然較爲簡略,表述上也略有矛盾之處,(32)這個矛盾體現在: 前面説這種方法“雖未必便能認識難字”,似乎認爲通過“偏旁分析法”不能考釋難字;後面又説用這種方法“我們才能把難認的字,從神話的解釋裏救出來,還歸到文字學裏”,又似乎在説“偏旁分析法”是考釋難字唯一符合文字學的方法。但從中我們却不難了解到,“偏旁分析法”考釋出來的古文字是“顛撲不破的”,通過這種方法是可以“認識很多的字”的,而且這種方法是屬於“文字學”的科學的方法。

3. 用實例從正反兩方面對“偏旁分析法”進行驗證

在“偏旁的分析”的下篇,唐先生就運用“偏旁分析法”,考釋出了古文字中一批从冎和一批从斤的、在現在已經被公認考釋正確的字。(33)考慮到這兩個實例早已爲多數古文字學學者所習知,我們就不做全文引述了。讀者可以參考《導論》相關章節的内容。通過實例驗證了“偏旁分析法”的確是“顛撲不破的”,是可以“認識很多的字”的,是屬於“文字學”的科學的方法。

除了通過實例驗證了“偏旁分析法”在古文字考釋上的科學性,唐先生還通過相反的實例證明没有運用或没有正確運用“偏旁分析法”所帶來的後果。

在“偏旁的分析”上篇裏,唐先生説:“兩周系裏的金文,算是很好認識了,但是,即便學者間以爲已認識的字,要是一分析偏旁,往往有許多錯誤。”(34)唐蘭: 《導論》,頁180—181。又説“在甲骨文字裏,這種錯誤,尤其多了”。(35)唐蘭: 《導論》,頁182。唐先生的意思是,這些字之所以被認錯,其原因就是在考釋時没有對所釋文字做偏旁分析,並引金文中从的“”被釋爲“熊”和甲骨文中的“”被釋爲“埽”等錯誤的考釋爲實例來證明,(36)唐蘭: 《導論》,頁181、182。没有運用或没有正確運用“偏旁分析法”,古文字考釋就會流於“猜謎”,而“古文字學”也會“暫時呈露出退化的現象”。(37)唐蘭: 《導論》,頁183—184。

唐先生給“偏旁分析法”下了較爲科學的定義,對其也給予了較爲客觀的評價,而且用了比較大的篇幅,從正反兩方面對這種方法進行了檢驗。這是我們之所以説唐先生所提倡的“偏旁分析法”具有科學性、系統性、客觀性等諸多特點的原因。

可以説,在古文字學中,首創“偏旁分析法”的是孫詒讓,而真正使之上升到理論層次的是唐先生。這是唐先生在古文字考釋的理論建設上所做的最大貢獻。朱德熙先生在《紀念唐立厂先生》一文中也説:“儘管這兩種方法(引者按: 兩種方法指的是‘偏旁的分析’和‘歷史的考證’。在我們看來,這兩種方法其實就是一種方法在具體運用時的不同表現。具體論述詳見下文)在具體考釋古文字時都曾有人用過,但先生第一個有意識地把這兩種方法作爲方法論的原則提出來,意義是重大的。”(38)朱德熙: 《紀念唐立厂先生》,《古文字研究》第二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1年版,頁6。

(三) 較爲詳實地總結了“偏旁”的歷史演變規律

在《導論》“歷史的考證”一節裏,唐先生説:“我們精密地分析文字的偏旁,在分析後還不能認識或有疑問的時候,就得去追求它的歷史……我們得搜集材料,找求證據,歸納出許多公例。……這種研究方法,我稱它做歷史的考證。”又説:“偏旁分析法研究横的部分,歷史考證法研究縱的部分,這兩種方法是古文字研究裏的最重要部分,而歷史考證法尤其重要。”(39)唐蘭: 《導論》,頁197—198。

這也就是説,唐先生的“偏旁分析法”在注重“偏旁”的横(共時)的變化的同時更注重“偏旁”縱(歷時)的變化,較爲詳實地總結了“偏旁”的歷史演變規律。

唐先生總結字形的演變規律時,首先是從宏觀的視角探討文字演變的途徑,然後再從微觀的視角,對古文字字形的具體演變規律進行審視。唐先生認爲文字的演變,有兩個途徑,“一是輕微地漸近地在那裏變異,一是巨大的突然的變化”,(40)唐蘭: 《導論》,頁218。即我們現在常説的“漸變”和“突變”。

在談到古文字字形具體的演變規律時,唐先生首先關注的是有關文字簡化的規律並加以總結:

其次是有關文字的增繁:

除了古文字演變的“簡化規律”和“繁化規律”外,唐先生還總結了“字形通轉的規律”、(42)唐蘭: 《導論》,頁230。“字形的混淆和錯誤”(43)唐蘭: 《導論》,頁241。等規律。限於篇幅,我們就不一一介紹了。

總之,唐先生對“偏旁”歷史演變規律的總結是全面和細緻的,爲此後的進一步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唐先生之後,對古文字考釋方法做比較全面總結的是楊樹達先生。在《積微居金文説·新識字之由來》中,楊先生將其從實踐中歸納出來的考釋方法總結爲“據《説文》釋字”、“據甲文釋字”、“據甲文定偏旁釋字”、“據銘文釋字”、“據形體釋字”、“據文義釋字”、“據古禮俗釋字”、“義近形旁任作”、“音近聲旁任作”、“古文形繁”、“古文形簡”、“古文象形會意字加聲旁”、“古文位置與篆書不同”、“二字形近混用”等十四個條目。(44)楊樹達: 《積微居金文説》(增訂本),北京: 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頁1—16。以下簡稱《金文説》。在這十四個條目中,除了“據文義釋字”和“據古禮俗識字”外,其他十二種條目,都是以字形爲對象的考釋方法。稍微對這十二個條目進行區分後不難發現,除“據銘文釋字”、“據形體釋字”外,其他十個都可以歸入唐先生的“偏旁分析法”,所不同的只是楊先生將偏旁分析的對象進一步明確爲某一類具體的古文字材料。相較而言,唐先生總結的考釋方法,在理論上更爲明晰,特别是“偏旁分析法”的提出,在古文字考釋的方法論上,可謂居功至偉;而楊先生總結的考釋方法,在實踐上更具操作性,後來者以此爲入口,必然會找到一條行之有效的途徑。(45)楊先生具體考釋例子已爲學界所習知,所以我們在這裏只簡單引述其相關理論,至於考釋實踐,讀者可參考《積微居金文説》中的相關例證。

于省吾先生是公認的繼羅王之後在甲骨文考釋上最有成就的學者。(46)參見姚孝遂主編: 《中國文字學史》,長春: 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頁346;黄德寬、陳秉新: 《漢語文字學史》,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頁201;王宇信: 《甲骨學通論》(增訂本),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頁355—358;王宇信: 《中國甲骨學》,相關章節。于先生有關古文字考釋的理論,最爲人所熟知的,是在《甲骨文字釋林·序言》(以下簡稱《序言》)裏所説的“古文字是客觀存在的,有形可視,有音可讀,有義可尋。其形、音、義之間是相互聯繫的……”,(47)于省吾: 《甲骨文字釋林》,北京: 中華書局1979年版,頁3。以下簡稱《釋林》。學者們常據此來反對唐蘭先生所宣導的“只限於形體”的觀點。就像我們之前所談到的,唐先生的研究不是不理會音義,而是從學科的角度將“形體”置於“唯一”的地位。其實在《序言》接下來的敍述中,于先生也强調:“還應當看到,留存至今的某些古文字的音義或一時不可確知,然其字形則爲確定不移的客觀存在。因而字形是我們實事求是地進行研究的唯一基礎。”(48)于省吾: 《釋林》,頁3—4。于先生的言説儘管簡短,但已經將唐先生運用在整個文字學上的理論,具體到了古文字考釋上,明確宣稱“字形”是“進行研究的唯一基礎”。讀者只要仔細閲讀于先生《甲骨文字釋林》裏的考釋文章,就不難發現于先生在考釋文字時不僅以“形”爲第一要義,而且將文字考釋中的“偏旁分析法”引向了更爲“微觀”的層面。

三、 全面成熟期的“偏旁分析法”及其運用

(一) 林澐先生的貢獻

繼唐、楊兩先生之後,對古文字考釋方法作進一步總結和實踐的是林澐先生。林先生的主要貢獻至少可以從以下方面進行探討。

1. 强調“字形”在古文字考釋上的首要地位

唐先生提出的“推勘法”,和他説的文字學(當然也包括古文字學)研究“只限於形體”的觀點是存在矛盾的(“推勘法”顯然不屬於形體範疇)。林先生有鑒於此,將唐先生的“推勘法”和楊先生的“屈形以就義”調整到了“字形”研究的附屬地位。

2. 重新確定了“偏旁分析法”的適用範圍

這是林先生對“偏旁分析法”所做出的最大的貢獻。

雖然此前唐蘭先生已經對“偏旁分析法”下了比較科學的定義,也大致劃分出了“偏旁分析法”所適用的範圍,但包括唐先生自己在内的很多學者,對“偏旁分析法”的概念也還不够清晰,對其適用範圍也有估計得過於狹窄之嫌,没有能够清楚地認識到,字形和偏旁雖然是兩個概念,但絶大多數古文字字形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偏旁構成的,大多數單獨的偏旁也就是一個個字形,比如“如”,就是由“女”和“口”兩個偏旁構成的一個字形,而構成“如”的偏旁“女”和偏旁“口”,單獨成字時就是“女”字和“口”字;只不過有的時候,作爲字形組成成分的偏旁和這個偏旁單獨成字時的形體有所變異罷了。所以在很大程度上,對字形的分析就是對偏旁的分析,字形和偏旁的區别只是單位的大小,實在是没有本質上的差異。在《古文字學簡論》(1986年初版時的書名爲《古文字研究簡論》,2012年4月出版的再版本名爲《古文字學簡論》。本文使用的後者,以下簡稱《簡論》)裏,林先生將唐蘭先生的“對照法”、“偏旁的分析”、“歷史的考證”看作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且進一步指明,考釋古文字的主要出發點是字形,根本的方法是“歷史比較法”,而“歷史比較法”的“主幹”是“偏旁分析”,這就將唐蘭先生的四種考釋方法中的“對照法”、“偏旁的分析”、“歷史的考證”三種方法結合起來,既表現出了層次性,又體現出了系統性和整體性,彌補了唐蘭先生在論述這些方法時因表述不够嚴明而讓人産生的割裂感,明確了偏旁分析在古文字考釋方法上的核心地位,更明確了所謂“對照”是偏旁的對照,所謂“歷史”是偏旁的歷史,從而使偏旁分析在人們的腦海裏不再是一片混沌,成爲了較之以前易於把握的古文字考釋方法(當然,易於把握,不代表易於掌握,更不代表易於運用)。

3. 首次對如何在考釋古文字時正確拆解漢字進行了深入探討

4. 進一步歸納了“字形歷史演變的規律”

林先生對“字形歷史演變規律”的歸納當然不止上述那些内容,限於篇幅我們就不過多舉例了。

作爲“建國以來第一部全面論述古文字研究方法的著作”和“着重分析探索了古文字分析考釋上的認識和理論問題”的“一部難得的好書”,(60)姚孝遂主編: 《中國文字學史》,頁471。林先生的《簡論》在古文字學特别是在古文字考釋的方法論上是極具指導意義的。劉釗先生在《古文字學構形學》裏也曾加以評述,認爲《簡論》:“是一部談古文字考釋方法的重要著作,言近旨遠,對古文字考釋中存在的問題和錯誤,分析得極爲透徹,已大體勾畫出了正確科學考釋古文字的方法和途徑。”(61)劉釗: 《構形學》,頁5。通過上面的例證可以充分證明上述學者對《簡論》所下論斷的正確性。

5. 着重指出時代與書寫習慣對古文字考釋的重要性

除了《簡論》中的相關内容,林澐先生在其他文章中對古文字考釋也有深入的思考。在《甲骨文中的商代方國聯盟》一文中,林先生就曾指出“不少甲骨學者對甲骨分期和分類在文字研究上的重要性認識還不够”。(62)林澐: 《甲骨文中的商代方國聯盟》,收入所著《林澐學術文集》,頁69—84,引文在該書頁72。長期以來,很多學者都認爲甲骨文中的“从”和“比”是同一個字(現在還有學者這樣認爲)。林先生通過對甲骨文中不同時期不同組别的“从”和“比”的偏旁的全面對比分析,得出了不同時代不同組别的“从”和“比”或有形似的情况,而同時代同組别的“从”和“比”兩不相混(極少例外)的可靠結論(見“表一”),凸顯出了時代特點和書寫習慣對字形的重要影響。林先生的這個觀點,長期被古文字研究者所忽略,只有到了本世紀初,陳劍先生才專門全面地研究了這個問題,並撰寫了《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一文。(63)陳劍: 《殷墟卜辭的分期分類對甲骨文字考釋的重要性》,收入所著《甲骨金文考釋論集》,北京: 綫裝書局2007年版,頁317—457。

表一(64) 林澐: 《甲骨文中的商代方國聯盟》,收入所著《林澐學術文集》,頁69—84,引表在該書第73頁。

在這裏值得一提的是,林先生不但將偏旁分析法付諸考釋實踐,而且對先秦的偏旁系統做了深入系統的梳理,據此寫出了《先秦古文字中待探索的偏旁》一文。(65)林澐: 《先秦古文字中待探索的偏旁》,收入所著《林澐學術文集(二)》,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頁177—181。該文是林先生爲了編寫《古文字偏旁譜》的副産品,(66)據劉釗先生《古文字構形學·緒論》中的説法,林先生已經放棄了《古文字偏旁譜》的研究計劃,徐寶貴先生有意繼續下去,並更名爲《古文字偏旁演變大系》。參見劉釗: 《構形學》,頁7。文中對先秦古文字中三十個難以確認的偏旁進行了分析。此前,很少有學者對先秦古文字的偏旁做過系統梳理,林先生的探索對古文字的偏旁演變規則、古文字字編的部首分類以及意欲對古文字進行考釋的學者是極具啓發意義和參考價值的。

(二) 裘錫圭先生的貢獻

林澐先生《簡論》之後,在理論和實踐上對“偏旁分析法”的發展有全面貢獻的是裘錫圭先生。下面我們就對裘先生的貢獻作具體論述。

對於裘先生的《文字學概要》(以下簡稱《概要》),人們多從漢字學的角度予以評價,(67)有關《文字學概要》在文字學上的成就,已有多位學者從不同角度進行了比較詳盡的論述。參見姚孝遂主編: 《中國文字學史》,頁472;詹鄞鑫: 《漢字説略》,長春: 遼寧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頁19—25。劉釗: 《構形學》,頁4。很少有人從古文字考釋的角度展開論述。雖然《概要》的内容不限於古文字,也不以古文字考釋爲目的,更没有對古文字的考釋方法有過總結性的意見,但“《概要》一書”作爲“迄今爲止文字學著作中最好的一部,深刻周密,自成體系,在文字學理論上對古文字考釋具有不可低估的指導意義”。(68)劉釗: 《構形學》,頁4。《概要》在分析字形時,大量運用了“偏旁分析法”,並由此而總結出的一系列文字現象。下面就我們的認識,對《概要》在古文字考釋上的成就做一些討論。

1. 以科學的文字符號觀看待漢字及其所構成的偏旁

之前的文字研究,都只將文字作爲語言的符號加以論證,即便是唐、于二位先生,在分析漢字時也是如此。因此,許多學者在討論文字的性質時,誤將文字的功能當作文字的性質來理解,以至於對漢字的性質問題一直都未能弄清。裘先生將語言所使用的符號和文字所使用的符號區别開來。具體地説,漢語所使用的符號是漢字,漢字則是由字符構成的,漢字的性質也就是由它所使用的字符决定的。漢字所使用的字符主要是“意符”(意符可進一步分爲“意符”和“形符”)和“音符”,所以由此可以得出漢字是一種“意音文字”的結論。(69)裘錫圭: 《文字學概要》(修訂本),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頁9—20。以下簡稱《概要》。就像詹鄞鑫先生在《漢字説略》裏所説的,儘管以前也有人得出漢字是一種“意音文字”的結論,但没有誰能像裘先生那樣深入到漢字的核心區域即它的形體,裘先生的出發點及其論證過程和他們相比有着質的飛躍。(70)參見詹鄞鑫: 《漢字説略》,頁21。儘管裘先生的符號觀在學界極有影響力,但在古文字考釋上運用這種學説的學者並不多,很少有人注意到《概要》裏字符的觀點在古文字考釋上也具有巨大的實踐意義,因此極大地影響到了古文字考釋水平的提高和考釋結果的正確性。這也是爲什麽“射覆式”的猜想在古文字考釋實踐中一直没有杜絶的原因之一。在《古文字構形學》裏,劉釗先生曾説:“文字學理論上的認識正確與否,能否持有科學的文字符號觀,是直接關係到考釋古文字的成敗的關鍵。只有把文字當成一種純粹的‘符號’看待,研究這種‘符號’的構成和演變,才能把考釋古文字的基礎打好。”(71)劉釗: 《構形學》,頁226。裘先生雖然没有直接提出“科學的符號觀”,但他提出的“字符”、“意符”、“音符”、“形符”、“意符”等概念,實質上就是“科學的符號觀”。

2. 全面勾勒出漢字形體的特點及其演變規律

在《概要》裏,裘先生全面闡述了各個階段的漢字形體特點及其演變規律。裘先生首先是將漢字的形體分爲古文字和隸楷兩個階段來闡釋的。在古文字階段,裘先生繼承了唐蘭先生的分類方式,按文字的時代先後和形體特點,將古文字分爲了商代文字、西周春秋文字、六國文字、秦系文字四類。(72)裘錫圭: 《概要》,頁45。然後根據各個類别的不同特點,對其字形演變規律做了詳細論證。如在“西周春秋文字”一節裏,總結出了該類文字“綫條化”、“平直化”以及到了春秋中晚期所呈現的“美術化”等演變規律。(73)裘錫圭: 《概要》,頁51—53。在對隸楷階段的漢字進行論述時,裘先生特别對古今文字最爲重要的一次變革——“隸書”對篆文字形改造進行了分析,總結出了所謂“隸變”的“解散篆體,改曲爲直”、“省并”、“省略”、“偏旁變形”、“偏旁混同”等五個方面。(74)裘錫圭: 《概要》,頁88—90。在具體論述中,裘先生還特别注重每個時代所出現的俗體字。不僅對這些俗體字的演變歷史做了深入分析,而且就俗體字對文字發展所産生的巨大影響和重要作用進行了全面論述。(75)裘錫圭: 《概要》,頁48—49、53—54、58—64、74—79。裘先生的論述囊括了漢字各個階段的俗體現象,因爲本文的目的,我們只標注了古文字階段與俗體有關的那部分内容。這些論述旨在指明字形演變規律,而實際上對古文字的考釋也是非常具有指導意義的。

3. 對不同結構類型和不同時代的漢字(當然包括古文字)的偏旁特點做了全面總結

裘先生在論述漢字的基本類型時,將漢字劃分爲“表意”、“形聲”、“假借”三個類别。這是他綜合了唐蘭先生的“三書説”和陳夢家先生的“新三書説”的結果。(76)裘錫圭: 《概要》,頁108—113。雖然裘先生所信從的“新三書説”和他利用這種“新三書説”進行的實踐,是有關漢字結構類型的,但他實踐的每一個步驟都没有離開對漢字偏旁的利用和分析,從他對“表意字”、“形聲字”的構成做細緻的分析就可以體現出來。在論及“表意字”中的“會意字”時,裘先生就會意字的偏旁及其偏旁之間的構成特點,分出了更小的“圖形式會意字”、“利用偏旁間的位置關係的會意字”、“主題和器官的會意字”、“重複同一偏旁而成的會意字”、“偏旁連讀成語的會意字”、“其他”等六類。(77)裘錫圭: 《概要》,頁124—137。在對形聲字産生的途徑進行論述時,裘先生根據形聲字偏旁的增减和改换的事實,總結出了“在表意字上加注音符”、“把表意字字形的一部分改换成音符”、“在已有的文字上加注意符”、“改换形聲字偏旁”等四種産生形聲字的方法。(78)裘錫圭: 《概要》,頁148—153。又如在談到異體字時,裘先生根據異體字之間的形體差别,將它們分爲“加不加偏旁的不同”、“表意、形聲等結構性質上的不同”、“同爲表意字而偏旁不同”、“同爲形聲字而偏旁不同”、“偏旁相同但配置方式不同”、“省略字形一部分跟不省略的不同”、“某些比較特殊的簡體跟繁體的不同”、“寫法略有出入或因訛變而造成的不同”等八類。(79)裘錫圭: 《概要》,頁199—201。在這八個類别中,前六類直接就是對異體字偏旁進行的分析(第六類講的是異體字中减省了偏旁的那一類),第七、第八兩類,雖然不直接涉及偏旁,但是其中的差異,也和偏旁的變異和筆畫的訛變有關。可以説裘先生爲異體字所分出的八個類别,都是根據偏旁的不同情况而進行的劃分。在《概要》裏,裘先生利用偏旁論述字形的篇章當然不止於此,比如在“同形字、同義换讀”、“文字的分化和合并”等篇章裏,裘先生就大量地涉及偏旁分析法,只不過限於篇幅,我們就不多做論述了。

《概要》只要涉及文字的分析,基本運用了偏旁分析的方法。這些運用都隨文散見於各個相關章節的相關論述,總結了“偏旁的類别”、“偏旁的配置”、“偏旁的位置”、“偏旁的增减”、“偏旁的訛變”、“偏旁的混同”、“偏旁的變形”、“偏旁的更换”、“偏旁的改造”等多個方面,基本上囊括了當時可以發現的偏旁的各種演變規律。不難想見,以這些規律爲指導,必然可以大幅度提高人們對古文字認知和考釋的水平。(80)有關裘先生理論付諸實踐的論述,請詳參後文。

前面説過,裘先生的《概要》並没有闡述有關古文字考釋的内容,但這並没有减低這本專著對古文字考釋所具有的價值,特别是其中研究各種文字現象時對偏旁進行的大量分析以及由此而歸納出的一系列規律和方法,對古文字考釋有着巨大的指導意義。只是這些規律和方法,需要長時間的閲讀和消化才能被充分吸收,這些意義,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被充分地認識到。

在古文字考釋實踐上,裘錫圭先生是公認的繼于先生之後,古文字界造詣最爲精深的學者。(81)參見姚孝遂主編: 《中國文字學史》,頁350—351;王宇信: 《甲骨學通論》,頁363—366。在實踐中,裘先生不但繼承唐蘭先生的“偏旁分析法”和于先生對偏旁所做的“微觀”考察,並將偏旁分析和“微觀”考察推到了一個更深的層次,並以此爲基礎,釋讀出了一批難度極高的古文字。在考釋實踐中,裘先生不僅像于先生那樣注意到了不同偏旁的異同,而且將這種對異同的注意延伸到了同一個字形,同一偏旁不同時期、不同結構中的細微變化,甚至在有些考釋中進入到了筆畫的層次,不僅能釋前人所未釋,也能糾正前人所誤釋,更通過這樣的方法,達到唐蘭先生在《導論》所説的“認識很多的字”的境界。

在裘先生諸多考釋文章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釋殷墟甲骨文裏的“遠”“”(邇)及有關諸字》(以下簡稱《遠邇》)。我們以這篇文章的相關考釋爲例,對裘先生的在古文字考釋上的成就做具體論證。

《遠邇》一文中與“遠”有關的字形,遠不止上面所舉的那些,在這裏我們就不多做舉證了。

裘先生的文字學理論大都是他將自己的考釋實踐上升爲理論結果。《概要》雖然不是古文字學的專著,但是裏面總結出來的一些文字現象都是可以在考釋實踐中找到相應的例證的,也是可以用來指導考釋實踐的,除了上舉《遠邇》中的一部分例子,相應的例子還有很多,如《“畀”字補釋》就運用了後來在《概要》中被總結爲“複雜象物字”、(85)參見裘錫圭: 《“畀”字補釋》,收入所著《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版,頁30;裘錫圭: 《概要》,頁118。“同形字”(86)參見裘錫圭: 《“畀”字補釋》,收入所著《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頁35;裘錫圭: 《概要》,頁208—210。葉玉英先生認爲“陳煒湛先生是最早把‘同形字’作爲專題進行研究的學者”。參見葉玉英: 《二十世紀以來古文字構形研究概述》,《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頁67。的概念來考釋文字。學者們在論及裘先生的考釋特點時,着眼點往往在“重視語言環境”、“重視歷史比較”、“重視文字組類”等方面。(87)趙平安、王子揚: 《甲骨學研究的豐碩成果——〈裘錫圭學術文集·甲骨文卷〉評述》,《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年第4期,頁136—137。這當然是没有問題的。但我們認爲,裘先生對古文字的考釋能够“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首先還是在科學符號觀的指導下運用了“偏旁分析法”的緣故。

有必要提到的是,在這個階段,在林、裘二位先生前後,對“偏旁分析法”多有貢獻的還有朱德熙先生和高明先生。

朱先生的主要成就在戰國文字的考釋實踐上。裘先生認爲朱先生“對古文字字形的分析,非常深入細緻。有時候,某個字的某種字形由於訛變或簡化得太厲害而不爲人所識。一般人斷斷想不到這一字形會是某個字的異體,先生通過精確地揭示這個字的字形演變的複雜過程,能使人清楚地認識到這一字形確實就是這個字的異體”。(88)裘錫圭: 《朱德熙先生在古文字學方面的貢獻》,收入所著《裘錫圭學術文集·雜著卷》,頁183—184。在論及朱先生的成就時,裘先生又説:“可以説先生不只是把戰國文字研究的水平,而且把古文字考釋的整體水平提高了一大步,對後人的影響極爲深遠。”(89)同上,第184頁。

高先生在古文字學上最大的成績當然是編著了《古文字類編》、《古陶文彙編》、《中國古文字學通論》等著作。其實高先生在“偏旁分析法”上的貢獻也是較爲突出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高明先生就撰寫過《古文字的形旁及其形體演變》一文,將形旁歸類爲“人與人的肢體和器官”、“動物形體”、“生活器皿,工具和武器”、“自認物的形體”等五類,然後再選取包括其中的“一百十一種偏旁分别按照商代甲骨、兩周金文、戰國文字、秦篆、漢隸等幾個大發展階段,每種形旁各製一沿革表,具體説明它們的時代特徵和演變過程”。(90)高明: 《古文字的形旁及其形體演變》,收入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 《古文字研究》第四輯,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版,頁41—89,引文爲頁46—49。文中提到的選取111種偏旁,實際只分析了110種。後該文以章節形式收入所著《中國古文字學通論》,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頁57—129,分析的偏旁爲112種。稍後高先生又撰寫了《古體漢字義近形旁通用例》,對“辵、彳”、“首、頁”等三十二組形旁的通用情况做了比較詳細的排比與總結。(91)高明: 《古體漢字義近形旁通用例》,收入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編《中國語文研究》1982年第4期。後以章節形式收入所著《中國古文字學通論》,頁129—159;收入所著《高明論著選集》,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31—61。高先生的這兩篇文章,選取的都是比較常見的偏旁,總結的都是比較重要的規律,不但對於初學者意義重大,對於已經登堂入室的研究者而言也是非常有藉鑒意義的。

四、 整體升華期的“偏旁分析法”及其運用

前面説過,唐蘭先生提出了“我的文字學的研究對象,只限於形體”的觀點之後,頗引起了人們的争議。争議當然是允許的,但就像我們在前面所論證的,字形的研究是古文字研究的重中之重,而偏旁分析又是字形研究中的重中之重。羅振玉、王國維、董作賓、郭沫若等先生在考釋文字時未能須臾離開文字字形,即便是被譽爲“甲骨文字考釋第一人”的于省吾先生,成果之所以如此豐碩也跟他將字形作爲考釋文字的主要出發點和將偏旁分析作爲主要的考釋方法是分不開的。從通論古文字的專著來看,唐蘭先生《導論》的整個“下編”,幾乎都是在用偏旁講解字形;林澐先生《簡論》則用了最大的篇幅來説明偏旁分析法在古文字考釋中的運用;裘錫圭先生運用偏旁分析法分析字形則是他所著《概要》中講解字形時的主體部分。而他們的著作和實踐都對“偏旁分析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通過綜合論證,我們甚至可以説,拋開字形也就無所謂古文字學乃至文字學,而拋開偏旁的分析也就無所謂的字形研究。研究和分析古文字中的偏旁,説白了就是在研究和分析偏旁以什麽方式如何構成字形的,這也爲進一步以構形的視角研究字形創造了條件。以此爲條件(偏旁分析法的成熟),構形研究成爲一門新型而獨立的學科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漢字構形研究作爲一門獨立的學科首先被提出來且做系統研究的是劉釗先生。我們認爲,劉先生的構形學,在古文字考釋上的貢獻至少有下面幾點:

(一) 首次提出了“構形學”的概念

對漢字構形的研究,一直是古文字研究的重點,(92)參見劉釗: 《構形學》,頁2。在《關於古文字研究的若干問題》一文中,于省吾先生就曾提出過古文字研究應該“以文字的構形爲基礎”的觀點。(93)于省吾: 《關於古文字研究的若干問題》,《文物》1973年第2期,頁32—35,所引文字在頁33。但是將“構形”提升到一個學科的層次,則以劉先生在《古文字構形學》(以下簡稱《構形學》)裏的論述爲肇始。

(二) 倡導科學的文字符號觀

裘先生的《概要》裏,已經深入全面地用科學的符號觀解决過文字學上的諸多問題(主要體現在對“漢字性質”的論證上,論説見前文)。儘管裘先生的符號觀在學界極有影響力,但在古文字考釋上自覺運用這種學説的學者並不多。劉先生是最先明確提出將科學的符號觀運用於古文字考釋上的學者。説到漢字,很多人(包括不在少數的從事相關研究的學者)都習慣性地與圖畫聯繫起來。在駁斥了古文字考釋中的“看圖識字”、“猜測想像”等錯誤之後,劉先生説:“漢字的大部分基本形體都來源於圖畫,但是一旦這些圖畫變成記録語言的文字形體,它就再也不是圖畫,而是變成了‘符號’。它本身的構成演變就不再是圖畫的構成演變,而只能是符號的構成演變。”(96)劉釗: 《構形學》,頁223。在歸納了古文字考釋上與“圖畫”有關的三種誤解之後,劉先生總結道:“能否持有科學的文字符號觀,是直接關係到考釋古文字的成敗的關鍵。只有把文字當成一種純粹的‘符號’看待,研究這種‘符號’的構成和演變,才能把考釋古文字的基礎打好。”(97)劉釗: 《構形學》,頁226。也就是説,没有科學的文字符號觀,就不能成功考釋出未識的古文字。在《十年磨一劍》一文中,張涌泉先生也認爲“總有人過不了考釋文字這一關”,其原因“就是頭腦中缺乏科學的文字符號觀”。(98)張涌泉: 《十年磨一劍》,《中華讀書報》2007年8月15日第4版。持有科學的文字符號觀,應該成爲相關學科學者們的共識。

(三) 重視“表音”這一特性在文字構成演變中的樞紐作用(相關内容將在論及劉先生的考釋實踐時再做詳述(99) 詳後文對劉先生“”字考釋的相關論述。)

(四) 從構形學的高度,對甲骨和先秦青銅器上的文字做了系統的分析,從中總結出了一系列構形規律

劉先生總結的古文字構形規律比較豐富,在這裏就不一一羅列了(請參看《構形學》原書)。下面只選取劉先生著作中的一個規律加以論述,以期能有窺一斑而知全豹的效果。

甲骨文字中的“倒書”現象。早在甲骨文研究的伊始,就已經爲學者們所注意,唐蘭先生的《導論》也用了一定的篇幅對這種現象做了專門的探討。但他們認爲這只是古人書寫文字的習慣,都没有將“倒書”現象提高到“構形”的高度來加以闡述。劉釗先生不僅注意到了甲骨文中的“倒書”,(100)“倒書”現象在《古文字學導論》有所論及,但唐蘭先生只注意到劉先生提到的“全字倒書”。這也是古文字考釋水平提高的一個體現。而且將這種“倒書”現象細分爲“全字倒書”、“偏旁倒書”、“筆畫倒書”等類别。比之唐蘭先生《導論》中的“倒書”即《構形學》裏所説的“全字倒書”,劉先生看似只增加了兩個類别,實際上是古文字研究里程中的一大步。

(五) 將“構形學”總結出的“構形”規律付諸實踐,在文字考釋上取得了一批嶄新的成果,考釋出了一批前人未釋或誤釋的古文字

劉先生總結了之前唐、于、裘諸位先生的考釋成果,吸收了前人的理論成果,提出了“古文字構形學”的概念,使古文字考釋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上面論述了劉先生在理論上的成就,下面我們就通過實例對劉先生的考釋實踐作具體介紹。

綜上所述,我們對古文字考釋中“偏旁分析法”的運用和發展的歷史,做了一次粗綫條的勾描。在勾描過程中,我們是以理論和實踐爲綫索的。

在理論上,我們將唐蘭先生的《古文字學導論》、林澐先生的《古文字學簡論》、裘錫圭先生的《文字學概要》、劉釗先生的《古文字構形學》作爲重點論述的對象。《導論》是第一個爲“偏旁分析法”作了較爲科學的定義,並對這種方法進行了較爲詳細的論證。《簡論》則在《導論》的基礎上,將“對照法”和“歷史的考證”這兩種方法,也納入到了“偏旁分析法”的範圍之内,而且總結出了一些《導論》没有注意到的字形演變規律以及利用偏旁分析文字時必須注意的問題,將“偏旁分析法”理論引向了一個較爲全面深入的層次。《概要》雖然不是探討“偏旁分析法”的專著,但其中對字形演變規律的全面總結、對科學符號觀的詳證博引、對偏旁分析的運用和古今漢字偏旁現象的全面展示,較之以前前進了一大步,是偏旁分析法在文字學研究上全面成熟的標志。《構形學》打破了古文字字形考釋主要依靠“偏旁”的局限,將字形的研究範圍擴大到了與“形”有關的方方面面(見前所述),在分析文字結構類型時,也不拘泥於古文字多表意的傳統觀點,着重突出了之前被許多學者所忽略的古文字的表音特點,從而將以“偏旁分析法”爲主的考釋方法提升到了“構形”的全新高度。

在實踐上,我們則以于省吾先生、裘錫圭先生、劉釗先生作爲重點論述的對象。于先生在考釋中,比較注重文字字形在縱横兩個維度上的聯繫,裘先生在考釋中,在前人的基礎上更加注重偏旁乃至筆畫的細微變化,而劉釗先生則更加注重古文字中“音”的紐帶作用。

總而言之,在理論上,“偏旁分析法”經歷了“草創期(以孫詒讓爲代表)”、“形成期(以唐蘭、楊樹達爲代表)”、“全面成熟期(以林澐、裘錫圭爲代表)”、“整體升華期(以劉釗爲代表)”等四個時期。

當今古文字研究,就像劉釗先生在《書馨集》中所説的,已經日趨精密化。(106)劉釗: 《書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頁500。陳劍先生也有類似的説法且有較爲詳盡的論述。(107)參見陳劍: 《〈釋殷墟甲骨文裏的“遠”“”(邇)及有關諸字〉導讀》,收入裘錫圭: 《中西學術名篇精讀3·裘錫圭卷》,上海: 中西書局2015年版,頁293—295。這種精密化體現在古文考釋上,就是以之前對“偏旁”做一般性分析,而逐漸深入注意到“偏旁”的各個方面。小到一筆之微,大到整個字形;小到一個字的結構類型,大到一個字的書寫方向;小到個人書寫習慣,大到字形的地域異同與時代特徵等,都成了考釋古文字時研究和分析的具體對象。就因爲堅定地使用偏旁分析法,並在實踐和理論上使之“日趨精密”,我們的古文字學者才能在“釋出一個字好像發現一顆行星”(108)李學勤: 《甲骨學的七個課題》,《歷史研究》1999年第5期,頁58。的現在考釋出一批疑難字來。可以説,在目前爲止,古文字考釋的唯一行之有效的手段是分析字形,而分析字形基本上就是分析“偏旁”(即便到了“構形學”階段,對“偏旁”的分析也是以形爲主的前提下最爲主要的考釋方法),其他的方法(不以形爲主的方法)只是這種方法的補充。可以説意欲或者已經在古文字考釋上有所成就的學者幾乎都“或多或少或局部或全體地對古文字的基礎形體作過清理、排比思考”。(109)引自陳劍先生在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古文字形體源流研究”課程上所表達的觀點。這是漢字(特别是古漢字)“以較爲具體的形爲構造”的特點所决定的。段玉裁在爲王念孫《廣雅疏證》所寫的序言中也説“學者之考字,因形以得音,因音以得義”,(110)段玉裁: 《〈廣雅疏證〉序》,收入王念孫: 《廣雅疏證》,北京: 中華書局1983年版,頁1。這也是將字形作爲考釋文字的出發點,與現在我們“以形爲主”的主張是遥相呼應的。

這裏有必要作出説明的是,我們之所以選擇上述學者及其論著作爲主要的論述對象,主要是因爲相對於同時期有關“偏旁分析”(或字形分析)的其他論著,他們的研究顯得更爲全面而深入,可以説是“偏旁分析法”歷史上的幾塊里程碑,我們將它們作爲重點,是希望使古文字字形研究的歷史更爲清晰;在相關研究的歷史上,當然不只這幾位學者這麽幾部專著。在理論上,張世禄先生提出了有關漢字結構的“三書説”“寫實法”、“象徵法”、“標音法”;(111)張世禄: 《中國文字學概要》,貴陽: 文通書局1941年版。王力先生將字形分爲“字體”與“字式”;(112)王力: 《漢語史稿(重排本)》,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版。李圃先生的“字素”論及其在甲骨文字中的運用;(113)李圃: 《甲骨文文字學》,上海: 學林出版社1995版。劉志基在結構和字體上的新觀點……。(114)劉志基: 《漢字體態論》,南寧: 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在文字構形理論的建設方面,我們還必須提到王寧先生。《漢字構形學講座》和《漢字構形學導論》兩部著作,是王先生在文字構形理論方面的代表作。王寧先生論述的最大特點是將劉釗先生所開創的構形學的範圍擴大到了整個漢字領域,她的學生在這一理論的指導下,寫出了一大批相關研究的論文和專著(其成果大都被收入王先生主編的《漢字構形史叢書》)。(115)王寧: 《漢字構形學講座》,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王寧主編: 《漢字構形史叢書》,上海: 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2007年版。在考釋實踐上,有顯著成就的學者還有很多,何琳儀先生的《釋昷》、(116)何琳儀: 《戰國文字通論(訂補)》,南京: 江蘇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頁271—272。趙平安先生釋戰國文字中的“”與甲骨文字中的“”爲一字、(117)趙平安: 《戰國文字的“”與甲骨文“”爲一字説》,收入所著《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頁42—46。陳劍先生據郭店楚簡中“”釋出了金文中的“”,(118)陳劍: 《據郭店簡釋讀西周金文一例》,收入所著《甲骨文金文考釋論集》,頁20—38。都是利用偏旁釋出疑難字的佳例。“新時期内‘大家’衆多,‘强手如雲’”,(119)劉釗: 《構形學》,頁5。但考慮到篇幅,我們就不一一列舉了。(120)相關學者的相關成就請參閲葉玉英: 《二十世紀以來古文字構形研究概述》,收入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編: 《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二輯,頁48—76。

不容否認,在運用“偏旁分析法”分析字形時,也有不少不太正確甚至完全錯誤的例子。但這些錯誤恰恰是没有正確運用“偏旁分析法”的研究者所導致的,絶不能因此而否定“偏旁分析法”本身。

當然,我們並不是説,只要有了偏旁分析法,就能正確考釋出全部的未識字。再好的方法也只是一種方法,能不能行之有效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行之有效,主觀上取决於使用這種方法的學者的學識水平和對偏旁分析法的認知程度,客觀上則取决於有多少相關材料可供我們研究參照。我們也並不是説,通過偏旁分析法釋出了文字,就可以解决出土文獻中的閲讀問題;釋出來的文字在出土文獻中用作什麽詞又有什麽樣的意思,以及它們承載了多少歷史與文化内涵,則需要綜合各種因素來加以考慮了!但即便如此,“偏旁分析法”也是準確和全面釋讀古文字材料的一個不可逾越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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