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告”字義證

馮少波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西方語言文化學院)

本人曾有《吉字與“二告”考論》一文，(3)該論文參加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主辦的“第二屆古文字與出土文獻語言研究學術研討會”(2017年·重慶)，收入會議《論文集》上册。提出“陰面的吉字”的論點。拙文完成後，一則感到意猶未盡，二則又有新材料發現，故再撰此文，以補前文之不足。

一、 “二告”三形皆與兆枝或裂紋有關

“二告”的三種寫法是否源於甲骨文寫法左右無别，我們可以到甲骨上觀察。249正爲缺失約1/3的大半塊龜甲，甲上清晰可見的“二告”有3處，正好是正、左、右三形(圖一)。1655正也是一塊僅有1/3缺失的大塊龜甲，該甲片上部也有3處“二告”，分别爲正、左、右三形(圖二)。兩組“二告”從字形寫法看，當爲一貞人所爲。在同一片甲上，由同一貞人同一時刻所刻寫的三個“二告”，不大可能出現雜亂無章的筆誤。1076正甲上共有“二告”(含1例小告)，其中“左偏二告”3例，“右偏二告”同樣也是3例(圖三)。3例甲片資料均可證明，同一甲片上的“二告”，往往有三種不同寫法，這些不同寫法，並非偶然任意所爲。這便存在一種可能性：“二告”的三種用法是有區别的，或許其中還有規律可尋。

圖一

圖二 1655正(局部圖)

圖三 1076正甲

本人查看大量“二告”甲骨，發現“二告”刻寫頗有規律。例1： 1076正甲上，兩種“二告”呈相對之勢： 3例“右偏二告”均位於左半甲上，另外3例“左偏二告”則位於右半甲上。例2： 249正與1655正甲片上的情况也是如此，“二告”所偏之方向與兆璺兆枝指向一致，指向朝龜甲中縫，即“千里路”。例3： 93正，三例“二告”，右尾甲1例“左偏二告”，右前甲1例“左偏二告”，左前甲1例“右偏二告”。“二告”所偏指向朝“千里路”。例4： 96甲片“右偏二告”1例，刻於左上甲。113正甲，3例“左偏二告”，均在右半甲一側。例5： 1532正甲骨上，有“右偏二告”1例，在左半甲；“左偏二告”2例，在右半甲(圖四)。大量資料均顯示：“右偏二告”在左半甲，“左偏二告”在右半甲。事實表明：“二告”所偏方向與兆璺—凹槽横向所出方向一致。這種規律，可以概括成“二告所偏隨兆枝所出”(見圖五)。

圖四 1532正(局部)

圖五 二告所偏隨兆枝所出

圖六 456正(局部)

圖七 466正(局部)

圖八 590正(局部)

二、 “二告”含義由兆璺所决定

93正是一塊完整度達3/4的甲片(圖九)，據《釋文》載其上有4例“二告”，但可見者僅3例。我們横向的第二道齒紋和縱向的中縫爲界限，將其劃分成4個部分，取其中兆璺集中並與“二告”有關的4塊。

1. 93正左上甲

2. 93正右上甲

3. 93正左下甲

4. 93正右下甲

可以看到： 左上甲較完整，共15個兆璺，11個數字，僅1“二告”，位於數字“八”之下；右上甲破損缺失嚴重，可見數字8個，兆璺6個，僅1“二告”，也位於數字“八”下；左下甲可尋得兆璺7個，數字9個，未見“二告”；右下甲僅存左側約1/3，有不完全兆璺6個，數字6個，僅1“二告”位於數字“十”之下。

觀察93正甲片上之數字、兆璺與“二告”，不難發現這樣一種規律： 1. 數字與兆璺關係密切。每一數字所標示之處，代表甲骨一小方塊位置，其上正面有一個兆璺，背面對應着一個鑽鑿凹槽；2. 兆璺與“二告”有關。一組數字對應的一組兆璺之下，必有1個“二告”。顯然，此“二告”是對這一組兆璺的評語。

圖一 562正、562反

圖一一 590正(局部)

圖一二 488正

綜上所述，“二告”就其用途而言，可分兩種： 一種是將甲片劃分成若干區域，每個區域有若干兆璺，全部一組兆璺中用一個“二告”來作概括性評判，這種“二告”可稱“區域二告”。另一種是當一組兆璺中出現一個或多個問題兆璺或疑似凶兆時，這個或這些兆璺就會被拿出來單獨處理，通過一些補救措施，最後也要被標注上一個“二告”，這種“二告”可被稱爲“裂紋二告”。“二告”既可用於對一個區域若干兆璺全部爲吉的綜合判斷，又可用於對某一特别兆璺—裂紋的單獨判斷。

如此一來，我們便可通過兆璺的凶吉判定“二告”字義，通過“區域二告”中的吉兆，確定“二告”的含義。當一組兆璺，比如93正左前甲，兆璺全部爲吉兆時，未出現任何疑似凶兆，這種情况被占卜者概括評定爲“二告”，那麽這個“二告”是意思就應當等同於那些吉兆，吉兆之爲吉的性質證明了“二告”之爲吉。

圖一三 973正

同樣，635正左右後甲(圖一四)各有一組兆璺，共12序數，12兆璺，數位清晰，刻兆大都依稀可辨，可以判定全爲吉兆。此處區域“二告”的吉字即由這一組吉兆所决定的。

1. 635正 左後甲

2. 635正 左後甲圖一四 635正

98正右後甲(圖一五)這個區域，9個序數顯亮，9個兆璺明晰。刻兆全部兆枝上翹，爲吉兆無疑。該區域“二告”的含義，便是由這一組吉兆决定的，非吉莫屬。

圖一五 98正(局部)

三、 反向“二告”，是凶還是吉？

占卜者刻意追求的是吉兆，然而兆璺不盡如人意，無法控制的裂紋時常也會出現。當區域“二告”中出現裂紋“二告”，而這種裂紋又恰恰與兆璺兆枝方向逆反時，就會出現一種特殊“二告”。這種“二告”雖在右半甲“二”字却向右偏，反之亦然。看上去與其他“二告”偏向悖逆，故可稱作反向“二告”。此種事例甲骨中爲數不少，部分字例見下表。

“反向二告”表

續 表

前面研究證明，“二告”原本是對吉兆的評語，而當“裂紋二告”中出現逆向裂紋時，此絶非吉兆，至少應是疑似凶兆。此時以“二告”即吉字作爲兆璺—裂紋評語，顯然不合適。那麽問題在於，假如反向“二告”含義爲凶，那便是對區域“二告”爲吉的否定；若是反向“二告”爲吉，那又如何解釋問題兆璺或裂紋？抑或還有第三種可能？

我們帶着這個問題，以這14例反向“二告”爲對象，從兆璺—裂紋、甲骨龜片乃至卜辭語境當中去尋找答案。最先發現的問題是500正(圖一六)和718正(圖一七)，此二反向“二告”均位於中甲之中，“二告”雖刻於左半甲，但兆璺主體在右半甲。顯然，“二告”所偏是隨兆璺兆枝方向的，不論其位置何在。反向或正向之向，不是由左甲、右甲决定的，而是隨兆枝指向的。可見，在兆璺與“二告”偏向之間，是以兆璺爲主，“二告”偏向爲輔的。

圖一六 500正(局部)

圖一七 718正(局部)

圖一八 97正(局部)

圖一九 590正

還有三個反向“二告”，即676正上端、716正中甲及894的反向“二告”情况略微複雜，需要稍加分析。676正“二告”位於甲骨上端，凹槽—兆璺無存，但可根據反面甲骨上凹槽以及殘迹推斷其他凹槽的位置。“二告”前後，應該各有一個凹槽—兆璺(圖二)。

圖二 676正、676反

716正“二告”位於中甲左側(圖二一)，兆璺兆枝本向右，然而，同一兆幹還有一向後出的旁枝，這可能正是此“二告”向左偏的原因。894甲片只有正面，而無反面。但反向“二告”之前，有兆枝與兆幹的片斷殘迹，大致可以確定兆璺的位置(圖二二)。“二告”右側兆璺，也有逆向兆枝横出，這與其下“二告”走向恰好相合。

圖二一 716正

圖二二 894

14例反向“二告”中，只有98正1例情况特殊，難以解釋該甲反向“二告”之上，僅有左向兆璺，又與“二告”方向相悖。此甲反面凹槽也看不出有任何異常，這似乎是個例外。

總之，反向“二告”仍然遵循着“二告所偏隨兆枝所出”的基本原理，但却突破了右半甲兆枝向左，“二告”左偏；左半甲兆枝向右，“二告”右偏的一般規則。這可能與兆璺神定、“二告”人爲的觀念有關，神定第一，人爲第二，所以采取以兆璺走向確定“二告”偏向的做法。兆枝逆出本是凶兆，但占卜者不願看到凶兆，而千方百計使疑似凶兆“吉兆化”。逆向兆枝與反向“二告”相配，正好把原本兩種絶然矛盾的事物融合到一起，逆兆之凶，正好印證了“二告”之吉。因此，反向“二告”非但没有否定區域“二告”爲吉的結論，反而更加證明了“二告”爲吉的正確。

四、 “二告”字義與卜辭語境相合

“二告”乃兆語，當附屬於兆璺。兆語是對兆璺性質的評語，兆璺與兆語乃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舉卜辭以證兆璺和兆語，涉及卜辭與兆璺的關係問題。兆璺與卜辭之間的關係，甲骨學者早有研究。孫詒讓《契文舉例·敘》、羅振玉《殷虚書契考釋·卜法第八》、董作賓《商代卜法之推測》等均有論述，即先有鑽鑿，次有火灼，繼而視兆，最後契刻。甲骨學研究業已證明： 卜辭與兆璺有關，卜辭源於兆璺，卜辭是就某一占卜事項根據兆璺所作出的具體解釋。兆璺與卜辭之間是一種前因與後果的關係。這就是説，至少從理論上講，以卜辭證兆語是可以説得通的。

《合》137正(1)

《合》151正(1)(2)

《合》371正(1)

《合》583正(3)

《合》1141正(2)

《合》16531

《合》16671(2)

《合》16719(3)

《合》16754(3)

《合》16827(7)(8)(圖二三)

圖二三 16827

圖二四 325

325甲片極小(圖二四)，但却信息齊全： 有一組卜辭，一個“二告”，一個兆璺，由“二告”位置可知其上必有一兆璺。兩個兆璺均有問題： 上一兆璺兆枝頭朝下當爲凶兆；下一兆璺兆枝中斷，且上下均有枝杈，此爲不祥之兆。然而問題在於，明明兆璺所顯示爲凶兆，但兆語却偏偏寫成“二告”，即吉字。卜辭也有問題，“十羌五。二告”，按照占卜和祭祀原理，吉兆無須祭祀；出現凶兆或不祥之兆方才祭祀。此處卜辭不合邏輯： 既然祭，則必爲凶或不祥；既已爲吉，則無須祭。這顯然是一對矛盾。

圖二五 1141正、1141反

例證1. 776正(圖二六)

圖二六 776正(局部)

776正是塊僅上部有缺的大半龜甲，所選部分位於甲橋下部。圖中共有6組卜辭，對應4個凶兆。圖中凶兆以橢圓圈標出。凶兆1位於圖上部，横跨兩端，呈下弧綫形，其上對應兩條卜辭。凶兆2位於圖下部，貫通左右，呈上弧綫形，其上不止兩條卜辭。凶兆3位於圖右上角，凶兆4位於圖左下角。卜辭(10)“一牛()于祖辛”；(11)“于祖辛”；(12)“貞于祖辛”；(13)“于祖乙。二告”；(14)“于示壬二牛”；(15)“壬辰卜，，于示壬”。其中3個要素，那就是凶兆、祭和“二告”。

例證2. 190正(圖二七)

圖二七 190正(局部)

190正是一塊尾甲缺失的大半龜甲。中甲之下左右前甲有3組卜辭，分别對應3個凶兆。凶兆1位於右前甲，約呈側立的三角形。凶兆2位於中甲之下兩側甲橋上端的連綫，裂寬而貫通左右。凶兆3位於裂紋之下，中縫之左，約爲4個凹槽—兆璺的區域，其兆璺出現兆幹兆枝串通、兆枝開叉斜出等情形，如甲片圖中所顯示。卜辭(5)“壬戌卜，，貞于祖[乙]”；卜辭(6)(7)“于祖乙五。三”；卜辭(10)“今日勿于祖丁”。有趣的是，當所有這些補救措施完成時，此塊龜甲上也出現一個“二告”。

兩塊甲片上固然裂紋縱横，卜辭紛呈，看似雜亂無章。然而，當我們懂得祭祀原理和占卜規則，明瞭貞人行爲的用意之後，這一切都變得順理成章： 當裂紋出現凶兆之時，占卜者並非束手無策，接受嚴酷事實，而會神通廣大，以祭之法補救凶兆，最後求得“二告”，即吉兆。

1. 924正(圖二八)

圖二八 924正(局部)、924反(局部)

2. 903正(圖二九)

圖二九 903正(局部)

圖三 1143

有極少部分龜甲完整、文字較少而字迹清晰，且兩面所言爲同一事物的甲骨，可以反面之吉，佐證正面之“二告”。

圖三一 4264正、4264反

例2，3201正： (1) “貞子目亦毓隹臣。二告”；(2) “貞子目亦毓不其[隹]臣”。此甲反面“王曰： 吉。其隹臣”。既然“隹臣”爲吉，“隹臣”亦爲“二告”，可知“二告”當爲吉字(參圖三二)。

圖三二 3201正、3201反

圖三三 1100正、1100反

例4，4735正由中縫和第二道齒紋將此甲分爲左右上下4個部分，上半部分爲一組，下半部分爲另一組。下半部分卜辭曰： (3) “壬戌卜，，其”。(4) “壬戌[卜]，，貞亡。二告”。反面中縫卜辭：“王曰： 吉。亡。”因此，“二告”爲吉(參圖三四)。

圖三四 4735正、4735反

例5，4259正甲片約有兩成殘缺，但文字較完整。正面卜辭： (1) “戊午卜，，貞般往來亡。二告”。(2) “貞般往來其。二告”。反面“王曰： 吉。其[亡]”。(參圖三五)此處仍以“亡”爲吉，但“”條出現了“二告”，與4735上半甲情况相同。查看出現“二告”的甲片，發現此“二告”刻於第二道齒紋上，裂紋從“告”下“口”字中穿過。而在相對的右半甲位置，也出現半個“口”字形狀。從對應的甲骨反面看，正好是一處鑽鑿凹槽，當然必有一兆璺。左半甲的“二告”位於一兆璺之下，右半甲當亦如此。此二證據證明，右半甲裂紋上同樣也有一“二告”，只不過因甲片破裂而脱落罷了。這使人聯想起前文所列456正、466正與590正三圖，其裂紋、兆璺、“二告”分布與此甲相同： 一條貫通左右的裂紋，兩邊各有1“二告”，“二”字所偏朝裏相對，“二告”均與1兆璺搭配。這種做法，明顯不屬於區域“二告”性質，而必定屬於裂紋“二告”性質，其所傳達的信息是“此半甲此裂紋爲吉”。事實説明，4259正左半甲的“二告”與“”無關，當然也就並不影響我們對“亡”爲吉，“”爲凶的判斷。此解可謂一箭三雕，既解釋了此處“二告”的性質，又能揭示前文456正、466正與590正三圖的用意，還順便解决了4735正右上甲“二告”的問題，必爲裂紋“二告”無疑。從總體看，這四例龜甲資料可以證明，正面的“二告”與反面的吉字所指爲同一事物，此一事物在反面被稱爲吉，在正面被稱爲“二告”，同樣證明了本人“二告”爲陰面的吉字的觀點。

圖三五 4259正、4259反

五、 “二告”字形本身的證明

甲骨文“二告”與告字形比較表

續 表

圖三六 祭祀中杆示意圖

圖三七 六的標示示意圖

圖三八 七的標示示意圖

圖三九 八的標示示意圖

圖四 九的標示示意圖

《殷墟甲骨刻辭類纂》“口字條”收録帶口卜辭42條，其中“亡口”或“亡某口”最多，也最值得研究。“亡口”卜辭共11條，中有一組對貞卜辭，故合并爲10條，兹列於下：

1. 辛丑卜，亡口；辛丑卜，亡疾。

《合》22258(10)(11)

2. 甲戌卜，亡口；甲戌卜，亡口，允不。

《合》22265(5)(6)

3. 壬寅卜，亡口；亡入疾。

《合》22392(1)(2)

《合》22322(8)

《合》21615

《合》21740

《英》1897

8. 癸巳，貞帚亡至口。

《合》22248(2)

《合》22249(9)

《合》22251(2)

圖四一 18617

圖四二 《合集》之“亡”、《新編》之口

圖四三 “口”字含意示意圖

圖四四 22258(局部)

圖四五 22392(局部)

圖四六 22248(局部)

圖四七 22249(局部)

圖四八 22251(局部)

六、 結 論

甲骨文“二告”有三種寫法，即“左偏二告”、“正二告”和“右偏二告”，皆與兆璺方向有關。“二告所偏隨兆枝所出”，即“二告”之“二”的位置與兆枝方向一致。甲骨上“二告”的用途有兩種： 一種是“區域二告”，這是對某一區域兆璺的概括性評判；另一種是“裂紋二告”，這是對經過處理的問題兆璺的標注。所舉卜辭10例證明： 甲骨上未見凶兆，卜辭稱爲“亡”，“亡”又與“二告”連用。同時，4例龜甲資料證明，正面的“二告”與反面的吉字指向同一事物，亦即反面的吉字，在正面被稱爲“二告”。字形本身也證明，是一個字，義爲“陰面的吉字”，用於對兆璺凶吉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