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辭所見商代祼祭考

張 亮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

據文獻記載，商周時期，祼禮或爲祭禮前降神之儀，《詩經·大雅·文王》云：“殷士膚敏，祼將于京。”或爲饗禮前獻賓之禮，《左傳》襄公九年云：“君冠，必以祼享之禮行之。”在禮書中，祼禮更是成爲一種規範化和程式化的儀節，例如《周禮·春官·大宗伯》云“以肆、獻、祼享先王”，又如《周禮·秋官·大行人》記天子於朝覲諸侯有“再祼而酢”、“壹祼而酢”、“壹祼不酢”等。在甲骨文等出土材料中，“祼”字多表祭祀。商代祼禮主要表現爲一種祭禮，我們稱之爲“祼祭”。卜辭所見商代祼祭有特定的祭祀對象、場所和祭品，有明確的祭祀目的，有一定的祭祀規律，是商代晚期較爲常見的祭祀禮儀。學者對卜辭中祼祭的情况已有所關注，(1)相關研究成果有： 賈連敏： 《古文字中的“祼”和“瓚”及相關問題》，《華夏考古》1983年第3期；連劭名： 《甲骨刻辭中的福祭》，《第二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續編》，香港： 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1995年編，頁191—213；葛英會、李永徹： 《卜辭祼祭與卜祭用日》，《紀念殷墟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頁485—495；張玉金： 《釋甲骨文中的“祼”和“”》，《中國文字研究》2007年第2輯；張世超： 《祼禮及相關問題新探》，《中國文字研究》2014年第1輯。在討論玉柄形器、圭瓚、璋瓚等出土器物的形制與用途時，也多會論及祼禮,(2)可參看： 萬紅麗： 《“瓚”的定名、形制及相關問題》，《東南文化》2004年第2期；孫慶偉： 《周代祼禮的新證據——介紹震旦藝術博物館新藏的兩件戰國玉瓚》，《中原文物》2005年第1期；方稚松： 《釋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中瓚、祼及相關諸字》，《中原文物》2007年第1期；李小燕、井中偉： 《玉柄形器名“瓚”説——輔證内史亳同與〈尚書·顧命〉“同瑁”問題》，《考古與文物》2012年第3期；何景成： 《試論祼禮的用玉制度》，《華夏考古》2013年第2期；鞠焕文： 《殷周之際青銅觚形器之功用及相關諸字》，《中國文字研究》2014年第1輯；沈薇、李修松： 《祼禮與實物資料中的“瓚”——試以〈周禮〉資料分析》，《中原考古》2014年第5期；嚴志斌： 《小臣玉柄形器詮釋》，《江漢考古》2015年第4期。惜無專題討論，故本文不揣譾陋，試在前賢的基礎上，就商代祼祭的對象、祭品、特點、作用及其在複合祀典中的地位等問題作專題論述，以質證於方家。

一、 商代祼祭的祭祀對象

商代祼祭以祖先神爲主要祭祀對象。據學者的研究，殷代禮制有新舊之分。(3)董作賓： 《殷代禮制的新舊兩派》，(臺灣)《大陸雜志》1953年第6卷第3期，頁69—74。祼祭是新舊兩派共有的祭祀類型，只是兩派在祼祭對象的選擇上有所差異： 舊派祼祭的對象更加廣泛，包括先公、先王、先妣、先兄、先臣等；新派祼祭的對象則以上甲以下的先王爲主。

舊派祼祭的祭祀清單看起來十分龐雜，但是相比禦、報等舊派祀典，其對於受祭對象的選擇頗有獨特之處。首先，祼祭的對象只有祖先神，未見上帝及帝廷諸神，亦未見風、雲、雨、日等自然神靈，河、岳等高祖神也被排除在外。其次，祼祭祖先，從先公近祖上甲開始，先公遠祖不在受祭之列。最後，祼祭先王，以時王的父輩先王爲主。以下分别舉例説明。

受到祼祭的先公主要是商人的近祖先公“上甲六示”。祼祭上甲者，如：

(1) ……祼上甲。

《合集》19805，師肥筆

(2) 其告秋于上甲一牛。

壬午卜，其祼秋于上甲卯牛。

《屯南》0867

辭(2)是爲蝗災之事祼祭上甲。目前已著録的甲骨卜辭中，嚳、契、王亥等先商遠祖未見接受祼祭的記録。商人祼祭先公自上甲始，可見上甲在商人心中的特殊地位。

“三報二示”没有單獨舉行祼祭的記録，只有一條合祭卜辭：

(3) 乙卯卜，祼三匚至丩甲十示。

《合集》22421反，師歷間

該版卜問祼祭三報至丩甲十位祖先。丩甲不見於商王世系，在商代先王的周祭世次中，自報乙下推十系是卜丙，並非甲日先王，陳夢家先生認爲此條卜辭似未完而殘，無從推定，可能是祖甲。(4)陳夢家： 《殷虚卜辭綜述》，北京： 中華書局1988年版，頁434。卜辭所見“丩甲”僅此一例。

大乙以下的先王是祼祭的主要對象，其中受到祼祭最多的往往是時王的父輩先王。以武丁時期的卜辭爲例，大乙、大丁、大甲、祖乙、祖辛、羌甲、祖丁等分别受到一次祼祭，而父乙則受到六次祼祭，以及一次諸父合祭。

《合集》19946正，師肥筆

《合集》08425，師賓間

貞王不祼示左。

貞示弗佐王不祼。

《合集》10613正，賓一

(8) ……王祼……祖辛……

《合集》20285，師肥筆

《合集》1793正，典賓

(10) 祖丁祼有鬯。

《英藏》2408，歷一

以上是武丁卜辭中，大乙、大丁、大甲、祖乙、祖辛、羌甲和祖丁受到祼祭的記録。第(5)、(6)辭中，方是商王朝的敵對方國，武丁時期的卜辭中常見征伐方的記録，這裏“祼方+某祖”，意思是爲方之事而向先王舉行祼祭，大概是爲了祈求對方戰事的順利。

《合集》01901正，賓一

(12) 貞勿祼舌父乙。

《合集》02201，典賓

(13) 貞亦祼于父乙。

《合集》02218正，典賓

《合集》02219正，典賓

《合集》13619，典賓

(16) 自父乙祼若。/自祖乙祼若。

《合集》32571，歷草

《合集》20530，師歷間

上引辭例皆武丁卜辭中祼祭父乙者，父乙即武丁生父小乙。辭(17)中的“父甲至父乙”是指武丁的父輩先王陽甲、盤庚、小辛、小乙四兄弟。父甲即陽甲，他還有一次單獨接受祼祭的記録。見於《合集》1248正：

(18) 貞祼于父甲，曰曣不鼎。

《合集》1248正，典賓

除此之外，武丁時期的卜辭中再無陽甲、盤庚、小辛的祼祭記録。顯然，父乙受到祼祭的次數最多。由此可見，武丁在選擇祼祭對象時，其生父最受重視。

先妣也是舊派祼祭中常見的祭祀對象，且受祭者以商王的近世祖妣爲主。以武丁時期的卜辭爲例，受到祼祭的先妣，有妣己、妣庚、妣癸、母庚等。如：

《合集》2472，典賓

《合集》2501，典賓

《合集》718正，賓一

《合集》719正，賓一

《合集》19891，師小字

《合集》3187，典賓

(25) 祼于母庚。

《合集》5769，典賓

第(19)、(20)辭中，妣庚與妣癸是哪位先王的配偶，難以判斷。第(24)、(25)辭中，母庚爲武丁母，即小乙之配妣庚。在(24)辭中，妣己與母庚同版，此條卜辭是説： 子有疾，爲了禳除不祥，商王卜問是否應舉行禦祭，向母庚、妣己舉行祼祭是否會使子的病情好轉。據此推測，本辭及(21)(22)(23)中的妣己皆應指祖丁之配。可見，妣己與母庚是先妣中最受重視的祼祭對象。

商王的亡兄也是舊派祭禮中常見的祼祭對象。比如殷墟一期卜辭中的兄戊、兄丁，四期卜辭中的兄庚，皆屬王之先兄而受祼祭者。

(26) 貞祼于兄丁……來……牛惟……

《合集》2885，賓三

(27) 戊申卜，王祼兄戊。/……祼兄丁……追……

《合集》20462，師肥筆

以上兩辭中，兄丁、兄戊皆爲商王武丁的亡兄。

(28) 己卯卜，兄庚祼歲惟羊。/己丑卜，兄庚祼歲惟羊。

《合集》27620，歷無名間

(29) 己丑卜，妣庚歲二牢。/己丑卜，兄庚祼歲牢。/壬辰卜，母壬歲惟小。

《屯南》1011，四期

(30) 乙丑卜，兄庚祼夕歲一牢。

《合補》13364，歷無名間

第(28)(29)辭中，祼祭兄庚的日期選在己日，可能是類似“夕祼”的祭前儀式。另外，上引三辭中祼祭常與歲祭相伴舉行，也是值得注意的現象。

先賢舊臣是舊派卜辭中常見的祭祀對象，但先臣顯然不是祼祭的主要對象，卜辭所見受到祼祭的先臣只有師盤一人。

《合集》32979，歷二

該版卜辭字體屬於歷組二類，應是武丁晚期或祖庚時期的卜辭。師盤與商王武丁關係親密，是武丁朝的重臣之一，他統領軍隊，參加征伐，在賓組、歷組和出組卜辭中常見其活動。此版所記祼告典禮，當是在師般去世之後對他舉行的祼祭。祼祭先臣亦僅此一例。

新派祼祭的對象主要是上甲以下的先王。新派祼祭活動開始帶有明顯的規律性，祼祭舉行的日期往往與受祭者的日干名相合。

貞亡尤。

貞亡尤，在十月。

《合集》22721，出二

(33) 貞亡尤，在十月。

《合集》22794，出二

《合集》22834，出二

以上辭例皆屬出組二類，爲祖甲時期卜辭。辭(32)爲乙亥日祼祭大乙；辭(33)爲庚日祼祭大庚；辭(34)爲戊日祼祭大戊。“貞亡尤”成爲此類卜辭中的習語。祼祭的這一特徵與周祭卜辭類似。先王以其日干受祭亦是新派禮制中的普遍現象。

二、 商代祼祭的祭品與祭所

祭品是祭祀時對祖先神靈的貢獻，祭所是祭祀舉行的場所，二者皆屬祭祀的重要内容，常常成爲區别不同祭祀的標識。商代祼祭所用的祭品種類非常豐富，鬯、牛、羊甚至人牲，都可作爲祼祭時獻祭的物品。

鬯是常見的祼祭祭品之一，不僅見於王卜辭，還見於王婦卜辭和子卜辭等非王卜辭中，特别是新釀的鬯酒，尤其受到商人的重視。例如：

(35) 癸丑卜，祼鬯中母，□有友。

《合集》22258，婦女類

(36) 辛亥卜，喜，貞鬯其祼。

《合集》25978，出二

(37) 癸丑卜，子祼新鬯于祖甲。用。

《花東》248

《合集》13740，賓三

以上皆殷人祼祭獻鬯之證。

商人爲祼祭而進獻的犧牲種目繁多，牛類有牛、牢、物牛；羊類有羊、；豕類有豕、、豰等。其中牛、羊、牢、等，已見於前文所引卜辭，不再贅述。這裏僅就前文未見之例，略舉一二：

《合集》30935，無名

(40) 貞豕祼。

《合集》15848，賓一

(41) 甲午卜，貞今日夕祼豰。

《合集》15835，賓三

(42) 癸丑卜，子祼新鬯于祖甲。用。

《花東》459

由上引諸例可知，殺牲以祼是商代常見之禮。

《合集》32182，歷一

《合集》32077正，無名

《合集》32178，歷一

有一條選卜祼祭祭品的卜辭，也能説明問題：

《合集》32453，歷無名間

其二，如果鬯與犧牲同時使用，那麽祼鬯與殺牲何先何後？卜辭中有“先祼”之儀，如：

(47) 丙寅卜，大，貞翌丁卯歲其先祼。

《合集》25203，出二

(48) ……貞先祼歲三牛。

《屯南》1106

祼祭在先，則“三牛”顯然是歲祭所用之牲，是祼鬯在歲牲之前，此與《禮記·郊特牲》所記“既灌然後迎牲”相合，却與《尚書·洛誥》和《小盂鼎》(《集成》2839)先用牲而後祼不同，這反映了商周禮制的差别。王國維先生謂“既灌迎牲爲後起之禮”，(7)王國維： 《觀堂集林》，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頁61。恐怕不確。

卜辭中，祼祭可供選擇的祭所主要有三種。其一，普通的宗廟。祼祭通常在商都的宗廟中舉行，見於卜辭者有宗、盟室、大室等。(8)島邦男： 《殷墟卜辭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頁501。如：

《合集》24942，出一

《合集》30303，歷無名間

《英藏》2082，出二)

其二，專屬的祭所，商人有專爲祼祭而建的祭祀場所，卜辭作“”，此字一般認爲是“祼”字的異體，但從其在卜辭中的用法來看，更可能是表示祼祭場所的名詞。(9)張玉金： 《釋甲骨文中的“祼”和“”》，《中國文字研究》2007年第2輯，頁70—76。

《合集》8297，師歷間

《合集》23477，出二

《合集》25977，出二

《合集》25909，出二

《合集》1046，師歷間

《合補》7020，二期

《合集》2235乙正，典賓

《合補》7047，二期

《合集》02832甲正，典賓)

《合集》2273正，典賓

《合集》277，賓三

其三，臨時的祭所。祼祭有時候會在商都之外舉行，比如《合集》24341中的“師”，《合集》24345中的“師丙”、“師獲”，《合集》24362中的“”等。又如：

《合集》22606，出二

《合集》24233，出二

這種商王在外出途中舉行的祼祭，有兩個可能的祭祀場所： 其一，師丙、師獲、師等軍事據點内本有的祭祀設施可供使用；其二，在臨時搭建祭祀場所中進行，這種臨時設施類似於春秋時期“舍不爲壇”(《左傳·襄公二十八年》)之壇、墠。

三、 商代祼祭的祭儀

祖甲時期，祼祭已是相當程式化的祭祀活動，其祭儀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即正祭舉行之前會在祭前一日的夕時或祭日的蓺時舉行一次預祭，卜辭記作“夕祼”、“蓺祼”。出組卜辭中常見省去受祭者的名號，且具有明顯規律性的祼祭，主要格式有三種，分别爲“干支卜，某，貞王賓祼亡”、“干支卜，某，貞王賓夕祼亡”和“干支卜，某，貞王賓蓺祼亡”。這裏，“夕”和“蓺”均是標示時間的名詞。“夕”，有廣狹兩種含義，既可泛指夜晚，又可專指夜間某一特定的時間。(10)馮時： 《百年來甲骨文天文曆法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頁142；宋鎮豪： 《釋住》，《殷都學刊》1987年第2期。在“夕”與“蓺”對舉的卜辭中，“夕”應是有所特指的。有學者推定晚商的“夕”時當今制21時之後，或即子時。(11)宋鎮豪： 《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頁108。

總之，“夕”和“蓺”標明了施祭的時段，夕祼即夕時舉行的祼祭，蓺祼即蓺時舉行的祼祭。那麽，“夕祼”與“蓺祼”又是什麽關係呢？同版卜辭中，“夕祼”和“蓺祼”往往是對貞關係，表面上看，這是商人爲選定祼祭時間而進行的占卜。值得注意的是做出卜問的日期，這裏有兩種情况。一種，“夕祼”與“蓺祼”的占卜日期相同。如：

貞亡尤。

《合集》25488，出二

貞亡尤。

[貞]亡[尤]。

《合集》25506，出二

貞亡尤。

[貞]亡[尤]。

《合集》25516，出二

貞亡[尤]。

《合集》25521，出二

以上卜辭中，“夕祼”和“蓺祼”均在同一天舉行。除辭(68)之外，其餘諸辭中二者的占卜順序皆爲“蓺祼”在前，“夕祼”在後。我們認爲這裏“蓺祼”和“夕祼”的祭祀對象應該不會相同，而是前後相連的兩個先王。

另一種，“夕祼”的占卜日期早於“蓺祼”一日。如：

貞亡尤。

貞亡尤。

《合集》25377，出二

貞亡尤。

貞亡尤。

《合集》25385，出二

貞亡尤。

[貞]亡尤。

《合集》25394，出二

《合集》25680，出二

以上卜辭中，“夕祼”均比“蓺祼”早一天舉行。還有一版卜辭，也可證“夕祼”早於“蓺祼”一日。

《合集》25460，出二

本版中“翌蓺祼”即“翌乙未蓺祼”的省文。顯然，夕祼在甲辰日舉行，而蓺祼在乙未日舉行。

上述卜辭中，“夕祼”和“蓺祼”對貞卜問，表明商人對祼祭舉行的時間十分關心，那麽舉行“夕祼”或“蓺祼”的目的是什麽呢？它們與祼祭又是何種關係呢？有學者認爲“夕祼”、“蓺祼”均爲“前夕祭”。如董作賓在《殷曆譜》中提出：“‘夕祼’爲‘祭’前夕之祀。與‘彡’前夕之祀稱‘彡夕’略同。”(17)董作賓： 《殷曆譜》，《甲骨文獻集成》第三十一册，成都： 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頁163。董先生主要根據《合集》22630做出以上推論：

貞亡尤。

貞亡尤。

乙亥卜，尹，貞王賓大乙祭亡尤。

《合集》22630，出二

他認爲乙亥祭大乙，而甲戌“夕祼”，故“夕祼”在“祭”之前夕。(18)董作賓： 《殷曆譜》，《甲骨文獻集成》第三十一册，頁50。此觀點得到島邦男的認同。島邦男認爲“夕祼”不但可以是“祭”祀的前夕祭，還可以是“”祀的前夕祭，(19)島邦男： 《殷墟卜辭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頁520—521。並進一步指出“蓺祼”也是“祭”祀前夕祭。(20)島邦男： 《殷墟卜辭研究》，頁556。如《合集》27042中，辛酉日的“夕祼”是示壬的“”祀前夕祭；辛亥日的“蓺祼”是大戊之配妣壬的“祭”祀前夕祭。

(75) 庚申卜，甯，貞王賓蓺祼亡尤。

辛酉卜，甯，貞王賓夕祼亡尤。

《合集》27042正，何一

戊申卜，甯，貞王賓大戊戠亡尤。

辛亥卜，甯，貞王賓蓺祼亡尤。

《合集》27042反，何一

其實此版卜辭已是殷墟三期卜辭，並不是典型的新派卜辭。董作賓和島邦男兩位先生認爲“夕祼”和“蓺祼”是附屬於周祭的“前夕祭”活動，這種觀點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夕”和“蓺”在祭祀卜辭中都不是祭祀動詞，而是時間詞，故有學者認爲“”爲“前夕祭”的説法不能成立。(21)陳昭容： 《説》，《中國文字》新十八期，臺北： 藝文印書館1994年版，頁148。其次，把“夕祼”和“蓺祼”作爲“祭”祀或“”祀的前夕祭，顯然忽視了“夕祼”、“蓺祼”與祼祭的關係。

儘管董作賓、島邦男的舉證並不充分，論證也不够嚴謹，但他們把“夕祼”和“蓺祼”視爲“前夕祭”的思路還是不錯的。我們認爲“夕祼”和“蓺祼”並不是周祭祭奠的前夕祭，而應是祼祭的前期準備。卜辭中，“夕祼”與“祼”同版卜問的辭例很多。如：

貞亡尤。

貞亡尤。在五月。

貞亡尤。

《合集》24341，出二

乙亥、丙子、丁丑，連續三天卜問“王賓祼”，依據祼祭日期與受祭者日干相合的規律，受祭者只能是報乙、報丙與報丁。乙亥日，先卜“王賓祼”，後卜“王賓夕祼”，“王賓祼”的對象是報乙，“王賓夕祼”的對象應該是報丙。“王賓夕祼”報丙的目的，應該是爲丙子日“王賓祼”報丙做準備。

貞亡尤，在師丙卜。

貞亡尤，在師獲卜。

《合集》24345，出二

甲寅日和乙卯日，分别對名號相連的甲名和乙名先王舉行了祼祭。甲寅日，“王賓祼”在“師丙”舉行，“王賓夕祼”在“師獲”舉行，兩次祭祀的地點不同，時間有别，祭祀對象顯然不同。先卜“王賓祼”，後卜“王賓夕祼”，其“夕祼”的對象應是要在乙卯日接受祼祭的乙名先王。“夕祼”是爲了明日的“祼祭”而先期舉行的儀式。

貞亡尤，在正月。

《合集》24362，出二

己巳和庚午，分别對己名和庚名先王舉行了祼祭。庚午日，“王賓夕祼”的卜問對象應是辛日先王。

上列三版卜辭中，每版日期相同的兩條卜辭，“王賓祼”在前，“王賓夕祼”在後的占卜順序，暗示了在這一天舉行的“祼祭”時間上要早於“夕祼”，這一點對於我們判斷祼祭及蓺祼的祭祀時間是有幫助的。而同日舉行的“祼祭”和“夕祼”，受祭對象不同，“夕祼”是爲明日“祼祭”所做的準備活動。因此，我們認爲“夕祼”是“祼祭”的前夕之祭。

“夕祼”和“蓺祼”是對貞關係，既然“夕祼”是“祼祭”的前夕祭，那麽“蓺祼”也應是“祼祭”的前期準備。卜辭中，舉行“蓺祼”的日期與所祭先王的日干名相合：

《合集》22761，出二

丁巳日，“蓺祼”大丁，説明“蓺祼”日期與“祼祭”一樣符合周祭規律。我們據此推測對同一先王的“蓺祼”和“祼祭”應該在同日舉行，而且“蓺祼”的時間應在“祼祭”之前。

我們已指出關於“蓺”時所表示的時段，學界有掌燈之時與將曉之時兩種觀點。具體到“蓺祼”和“夕祼”時間的分析，如果“蓺祼”的時間在日落之後掌燈之時，則和“夕祼”的時間差别不大，似乎没有選卜的必要，而且難以解釋爲何辭(69)(70)(71)(72)中“夕祼”比“蓺祼”早一天舉行。如果“蓺祼”的時間在早晨，則“夕祼”早於“蓺祼”一日的現象易於理解，同時辭(65)(66)(67)中“蓺祼”與“夕祼”同日舉行，而“蓺祼”在前、“夕祼”在後的現象也可以有合理説明。因此，我們認爲“蓺祼”的祭祀時間應該在早晨，“夕祼”的祭祀時間在傍晚，而“祼祭”的祭祀時間在“蓺祼”和“夕祼”之間。可見在某次祼祭舉行之前，商人會舉行一次“蓺祼”或“夕祼”作爲此次祼祭的先導。

其實商人早已有在某祭祀舉行前一日占卜的習慣，卜辭中常見“翌+干支+祭名”的記録。祼祭亦不例外，在一、二期卜辭中，習見“翌日祼”的辭例。如：

《合集》15167，賓三

(81) 戊辰卜，貞翌己巳祼……

《合集》15845，典賓

《合集》34505，歷二

(83) 戊午卜，大，貞翌丁卯王祼。

《合集》25622，出二

(84) 丙寅卜，大，貞翌丁卯歲其先祼。

《合集》25203，出二

《合集》41177，出二

以上諸例，除(83)辭是卜問下旬丁卯日的祼祭，其餘均是解釋卜問明日祼祭的情况。也有不標示時間詞“翌”，但其實仍是卜問“翌日祼”者。如：

(86) 癸卯卜王于甲辰祼。

《合集》5334，師小字

(87) 癸巳卜于甲午祼。

《合集》20918，師小字

可見，爲即將舉行的祼祭占卜吉凶，是晚商時期商人的傳統，這種行爲應該是出於對先祖的虔誠和對祭祀的審慎。我們認爲有規律的“夕祼”和“蓺祼”便是“翌日祼”傳統進一步發展的産物。

另外，關於“夕祼”的卜問在殷墟一期卜辭中也已經出現，如：

(88) 丙子卜……貞王往……夕祼……遘雨

《合集》15833，賓三

《合集》15834，賓三

(90) 甲午卜，貞今日夕祼豰。

《合集》15835，賓三

(91) 貞今夕祼。

《合集》22417，劣體類

《合集》32182，歷一

但這一時期的“夕祼”卜辭數量有限，而且辭例殘缺，缺乏前後關聯的内容，對於“夕祼”的目的及其與祼祭的關係都不是很清楚。從殷墟二期卜辭開始，“夕祼”才有規律的大量出現。我們還不太清楚這一變化背後所隱藏的奥秘，但新派祼祭顯然吸收了舊派祼祭的一些内容，並加以改造，使之程式化、規範化。

總之，“夕祼”與“蓺祼”性質相同，皆是祼祭之前的預備性祭儀。二者舉行的時間不同，“夕祼”在“祼祭”前一日的傍晚舉行，“蓺祼”在“祼祭”日的早晨舉行。至於説祼祭前的預祭，爲什麽分爲“夕”、“蓺”兩個備選，“夕祼”與“蓺祼”除時間不同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區别？目前我們還不是很清楚。但這種祭祀習慣反映了商人崇拜祖先、重視祭祀的文化。祖甲時期禮儀化的祼祭是商人“翌日祼”傳統的進一步發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殷商晚期禮制的演化歷程。

四、 商代祼祭的動機

卜辭材料顯示，商人在遭遇災禍、疾病和夢幻之時，常會舉行祼祭活動，以禳祓作祟的祖先，是商代祼祭有向祖先祈求保佑、禳除災禍的目的。其一爲告災：

(93) 其告秋于上甲一牛。

壬午卜，其祼秋于上甲卯牛。

《屯南》867

卜辭“告秋”之祭，與災異有關，(22)于省吾主編： 《甲骨文字詁林》，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版，頁1835。本版中，“祼秋”與“告秋”同，壬午日卜問用卯牛之法祼祭上甲，是祈求其解除蝗禍。(23)常玉芝： 《商代宗教祭祀》，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頁221。

其二爲告夢：

(94) 丙子卜，子夢，祼告妣庚。用。

《花東》314

(95) 丙申夕卜，子又鬼夢，祼告于妣庚。用。

《花東》352

《合集》905正，典賓

在商人的觀念中，夢大概是不祥之兆，故有夢就要占卜吉凶。(24)劉源： 《商周祭祖禮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頁240。祼祭是禳除夢憂時常用的祭祀之一。(25)宋鎮豪認爲是祭法，見《商代社會生活與禮俗》，頁564。

其三爲告疾：

《合集》13619，典賓

《合》13740，賓三

(99) 壬申卜，祼于母戊，告子齒[疾]。

《花東》395

以上是商王或貴族因目疾、齒疾等而祼祭祖先之例。

祼祭是殷墟卜辭中常見的祀典，商人祼祭祖先必有其特定的訴求。但在卜辭中，明確記録下祼祭事因的辭例非常之少，大多都是不帶原因賓語，没有具體目的的“王賓祼”卜辭。我們以爲上舉爲告災、告夢、告疾而舉行的祼祭均屬於臨時祭告，而祖甲時期有規律的祼祭更有可能是一種常祀。

關於祼祭的作用，古人有降神説及歆神説。《周禮·春官·大宗伯》：“以肆、獻、祼享先王。”鄭注：“祼之言灌，灌以鬱鬯，謂始獻尸求神時也。”認爲祼是降神。賈疏：“從禋祀已下至此吉禮十二，皆歆神始。……煙血與祼爲歆神始也。”認爲祼爲歆神。王國維先生認爲《洛誥》之祼不必釋爲灌地降神之祭。(26)王國維： 《觀堂集林》，頁66。劉源則進一步分析魂魄兩分觀念産生的時間，認爲灌地降神是後起之義。(27)劉源： 《商周祭祖禮研究》，頁307。由此看來，商代祼祭恐怕也非降神，至於是不是歆神，僅從目前材料來看還不敢肯定。

五、 商代複合祭祀中的祼祭

卜辭中常見兩種或數種祭祀組合在一起成爲複合祭祀的現象，這是商代禮制的重要特點。祼祭可與多種祭祀搭配組合成複合祭祀，較常見的如告祭、禦祭、祭、祭、歲祭、祭、彡祭、登祭等。大多數情况下，祼祭與其他祭祀是並列關係，如《屯南》867中，“告秋”與“祼秋”同版；《合集》32915中，“祼告”與“歲告”同版，顯然祼祭和告祭、歲祭是同等的。在同條卜辭中，祼祭與其他祭祀之間有時也會表現出從屬性，如《合集》10613中，祼祭與告祭、歲祭、侑祭相伴舉行。《合集》1793中，祼祭與禦祭相伴舉行。告祭和禦祭表達一種祭祀動機，而祼祭、歲祭、侑祭則表示具體的祭祀方法。

有時候，這種連祭並非隨意拼湊，而是有一定的規律和模式，比如出組卜辭中的“彡祼”。祖甲時期，祼祭具有一些明顯的規律性，祼祭與彡祭相伴舉行是其主要表現之一。

(100) 戊午[卜]，[行]，貞王[賓]……彡祼亡尤。

貞亡尤。

貞亡尤。

《合集》22817，出二

《合集》22883，出二

《合集》22894，出二

《合集》23111，出二

《合集》22792，出二

彡祭是商人周祭系統中五種祭祀之一，由辭(101)、(102)、(103)可知，彡祼的日期符合周祭規律。第(100)版，戊午日占卜，第一辭受“彡祼”者必是戊名先王；第二辭中的“彡夕”爲彡祭之前夕祭，受祭者爲雍己。據此可推知，第一辭的受祭者應是大戊。商王在戊午這一天既參加了爲大戊舉行的彡祼之祭，又參加了爲雍己舉行的彡夕之祭。至於祼祭爲何要與彡祭組成複合祭祀，祼祭與周祭之間又是何種關係，由於卜辭透露的信息有限，目前我們並不是十分清楚。商代複合祭祀中，祼祭的出現頻率非常之高，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祼禮在周代成爲祭祀活動前一個程式化的儀節，可能與此有關。

綜上所論，祼祭是商代晚期較爲常見的祭祖禮儀。晚商禮制中也有新舊派之分，祼祭之禮也不例外。比較武丁時期和祖甲時期的卜辭可以發現，新舊祼禮的差别主要表現在祭祀對象的選擇及祭祀禮儀的規範化上。首先，舊派祼祭的受祭對象更加豐富，先公、先王、先妣、先兄、先臣等皆在可選之列，尤以時王的父輩先王爲主，比如武丁之世，其生父小乙受到祼祭次數最多。新派祼祭的受祭對象則主要是上甲以下的先王。其次，相比舊派祼祭，新派祼祭更加程式化和規範化，比如舉行的祼祭日期與受祭者的日干名相合；正祭舉行之前會在“夕時”或“蓺時”舉行一次預祭。其實，“夕祼”在武丁時期就已出現，只是到了祖甲時期成爲常行之禮，又有“蓺祼”與之相配合，表現得更加有規律性。這表明，祖甲對祼祭的禮儀化改造是在繼承和發展武丁舊禮的基礎上完成的。

商代祼祭主要在殷墟宗廟中舉行，一些先祖甚至擁有獨屬的祭所。祼祭祭品種類繁多，其中以鬯爲主，犧牲、人牲並不常用。祭品的使用有先後順序，祼鬯常在殺牲之前，但各祭品之間並没有明顯的尊卑分化。商代祼祭的祭祀動機，主要是爲了禳祓作祟的祖先。商人在遭受災、病、夢等困擾時，常以爲是其某位先祖從中作梗，故舉行祼祭討好之。至於古人謂商周祼祭有降神或歆神的作用，卜辭中還没有這方面的證據。商代祼祭在複合祭祀中出現頻率非常之高，其可與告、禦、、、歲、、彡等多種祭祀相伴舉行，聯想到祼禮在周代成爲祭祀活動前程式化的儀節，則降神或歆神之祼可能與商代祼祭在複合祭祀中的作用有一定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