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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石观 赏石: 何以传统?( 上)

2018-12-01byXianZhi

宝藏 2018年11期
关键词:赏石石种阶层

文/ 宪 之 by Xian Zhi

问题的起源

2017年的某天,我在逛某个奇石市场时,经历了这样一件事情。当我走进一家店,看了几块中意的石头,老板便笑着问我:“朋友是玩传统的?”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转身上楼,走进另一家店,同样看了几块石头后,这一家的老板笑着问我:“朋友是玩传统的吧?”我又笑着点了点头。

“朋友是玩传统石的吧?”这个问题,或许每天都在全国各地的市场被重复无数次,买卖双方早已司空见惯,但这其中有不少可供人思考之处。例如,他们凭借什么判断我是一个“玩传统”的人?

他们事先并不了解我,所以能作出判断的唯一依据是我所挑选的石头。如果他们认为,我所选的石头都是“传统”的,那么我自然也就是一个“玩传统”的人。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就是:我们判断一块石头符合“传统”的标准是什么?即“赏石的传统是什么”?

许宏先生在《何以中国》讨论了“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原因。我觉得这个书名实在非常之妙,因而斗胆化用,谈一谈赏石的“何以传统”。

几种分析的思路

在出版物和网络上,我们可以看到很多与“传统赏石”近似的表达方式,例如“古典赏石”“供石”和“文人赏石”。在Spirit Stones中,伊恩威尔逊将这个概念称为“Scholar’s rock”,意即“文人石”。若要深究,各种表述肯定各有侧重,但我认为它们基本上还是一致的。因此,本文将其作为可以相互替代的表述来使用。

在《汉语大辞典》中,“传统”的意思是“世代相传、具有特点的社会因素,如风俗、道德、思想、作风、艺术、制度等”,而“古典”的意思是“古代流传下来的在一定时期认为正宗或典范的”。《汉语大辞典》的表述不可谓不精当,但我们很容易把这个概念简单化,把“古典的”或者“传统的”误认为“古代的”。

按照这个观点,我们不妨这样假设:传统赏石就是古人赏玩的,以及现代与之类似的石头。

关于古代赏石的记录,我所见的书中,应该以陈东升先生编著的《中国历代石文石诗石谱大观》搜集的最为全面。在通读完这四卷本之后,我发现古人赏玩的石头真是包罗万象,千奇百怪。玄幻者,如自动发热,可以用来烧锅做饭的燃石;如破开可见两条鱼的鱼石,以及各路神仙和半仙所化的异石。正常者则包括各种的宝石、半宝石和用以制砚的砚石。就算是比较接近现代观赏石概念的,也有大量是“绝类”“酷肖”各种神仙老虎狗的。虽然现在的文章普遍爱引用白居易、苏轼、米芾等人对赏石的描述,但类似的赏石在古代文献的记载数量上,绝对是少数派。“古代”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其中志怪的成分占了相当比重。反过来说,什么都有也就等于什么都没有,因而想要通过时间范畴去解释传统,恐怕并不能达到目的。换句话说,“古代的”不等于“传统的”。

那么,传统赏石是否限定在几款特定石种之中?一段时间以来,传统四大名石的概念较为普及,很多人也就在概念中把传统和灵璧石、英石、太湖石和昆石画了等号,而这个论断实际上经不住推敲。首先,我们可以举出一个最为典型的反证——苏轼的《怪石供》。苏轼是传统赏石中的代表人物,其前后《怪石供》在经典赏石文献中具有极崇高的地位。他所获得的298枚齐安江石,质地“与玉无辨”,颜色“多红黄白”,纹路如“指上螺”,普遍也就是枣栗一般大小。按苏轼的描述,这种石头大概和戈壁石里面的某些品种比较像,和四大名石相差甚远。

其次,如果我们翻阅《云林石谱》等古代赏石文献,会发现不同时期的中国人赏玩的石种非常之丰富,而且在不断接纳新的石种,例如清代人大量赏玩的黄蜡石,此前并没有受到热烈追捧。同样,有不少石种由于数量少,很快就在无节制的开采中耗尽。历代人就在这“新”和“尽”当中不断继续着赏玩活动。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有很多这些年被热捧的石种,其实很早在文献上就有记载,例如戈壁石。按《北征录》的说法,明初的北伐士兵和军官群体就曾经有意识地搜集戈壁石来赏玩。孔尚任也将戈壁石“藏之斋中”,故宫还保留了平郡王福彭进贡给乾隆的戈壁石。只是这些赏玩者不是昙花一现,就是数量过稀,没有形成集群效应,也没有留下广为人知的记载。

由于缺乏足够的研究,我只能根据所见资料作出以下模糊的判断。历代中国人对赏玩石种的选择,大体上遵循就近的原则。一来限于疆域和科技水平,要发现并大规模开采边陲地区的深山和大河中的观赏石并不现实。二来长途运输的成本很高,即使国富如宋,运送花石纲也能激起民变,而个人即使富有如米万钟,从房山运块青芝岫到海淀也能弄到破产。所以清代的皇家园林,也大量使用了北京郊区所产的赏石。所谓的四大名石,除了本身的质量过硬,很可能是一方面地处或者靠近传统的经济发达地区,容易被发现,另一方面储量相对较大,经得起持续挖掘,因而被反复评价,最终成为主流。因此,如果将传统和少数几个特定石种相等同,恐怕也不能成立。

那么,传统是否指几种特定的形态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瘦漏皱透也好,避雨倒挂也罢,传统赏石中的确存在一些受推崇的经典造型,就像山水画中的各种经典皴法。但是以中外那几本著名图录上所记录的历代赏石来看,基本可以说千姿百态,或者千奇百怪。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故宫所藏的一块平板状赏石,乍一看很像半块水泥预制板,跟哪一种定式都对不上号。前文所引苏轼的《怪石供》中描述的齐安江石,也可以论证这个观点。而如果一味增添范本的数量,那也就不能称之为范本了。

所以这几条路,恐怕都走不通。

从主体入手——士

那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这个问题,尝试去寻找赏石的主体特征。Scholar’s Rock,即文人石,也就是文人赏玩的石头。Scholar其实也是士大夫的英译,我个人认为“士大夫石”的说法也能成立。什么叫文人或者士大夫,是一个极大的论题。限于篇幅,这里只能直接给出个人观点,我比较认可余英时先生在《士与中国文化》中对士阶层的阐述。

余先生在接受凤凰网的采访时说过这样一段话,“士是介于统治与被统治之间的一个阶层,他们通过知识而获取权力,而又用‘道’来抗衡皇权的‘势’。因而,士大夫作为一个特殊的权力阶层,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他们能时刻改变着政治的走向,进而在王朝更替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而葆有文化香火的绵延。”

简言之,士阶层掌握特定知识,关注公共事务,承担社会责任。

按照《士与中国文化》的梳理,士阶层经历了从游士到士大夫的转变,包括循吏、名士,但在始终抱有一种救世的情怀与担当。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兴盛而儒教中衰,立志济俗的高僧们也体现出士的特点。一直到唐宋乃至之后,佛教教义与中国本土的思想逐步融合并发展,僧人群体中有一部分与士大夫群体关系密切,在价值观上可以算作同一个群体,例如苏轼《怪石供》所提到的好友佛印。这个群体是中国历史上大多数文化艺术作品的创造者,包括诗歌、散文、音乐、书法、绘画等等,赏石也是其中的一种。《供石观》所罗列的代表人物,从陶渊明开始,到清代的曹雪芹和蒲松龄,基本都属于士的范畴。

所谓传统,实际上就是这个群体的审美取向,是他们认为的“典范”和“正宗”。

另外,我认为在此有必要谈论被各种赏石文章反复提到的三位皇帝:李煜、赵佶和乾隆。如何解释他们的帝王身份与士阶层的关系?从汉代独尊儒术开始,绝大多数的帝王所受的主要是儒家经典的教育。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获得良好教育的帝王与士阶层在很多问题(例如审美)上的看法是一致的,同时也是美的创造者。但对于帝王或者皇家的赏石,我认为还需要发掘其审美之外的价值。例如《祥龙石图》中明确提到的“为瑞应之状”,以及故宫中很多的御苑赏石,并不是为了满足皇帝个人审美的需要,而是有特定的政治寓意,是政权合法性的一种体现。在君权天授的年代,当象征着江山永固、万国来朝的奇石被呈上皇帝的案头,哪怕皇帝觉得不是那么漂亮,他的帝王身份会让他高兴、重视,并要求珍藏。就像白龟白鹿等“祥瑞”一样,皇权最关注的一定不是审美价值,而是政权稳固的寓意。

士阶层群体的审美表现在赏石这个门类上,有两个特点:首先是与儒家所提倡的道德联系紧密,士人借助石进行道德自省。这一点朱良志先生在《顽石的风流》中的论述非常精彩,此处不再赘言。其次,士阶层所追求的赏石,大体上包括三种方向完全不同的趣味:强张力的、内敛的和虚无的。雄强险峻、伟岸磅礴、傲然屹立、筋骨顽强等词汇,都是在描述一种向外的、强张力的形态;而玲珑、小巧等词汇,都在描述一种内敛的精致追求。这两种倾向仿佛阴阳,本质上是相对立的,一块石头或许阴阳并存,兼而有之,但不可能同时展现极阴或极阳的状态。

另一种追求,可能与道家和佛教的永恒及无常观念紧密相连,那就是虚无,或者说是苏轼所认为的“幻”。例如块状赏石中的洞穴,我觉得除了道家“洞天福地”的解释,让人产生幻、空的感觉也是其为人喜爱的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说,赏石是一种通向某种思想状态的工具。这些状态往往与生死、永恒等终极的哲学问题紧密相连,像一个无底黑洞,引诱着每一代的智者前仆后继,去构建自己的理论体系。这或许能够解释为什么目前公认的著名赏石多是黑白灰色。因为面对这样颜色的赏石,即使进行久观和冥想时,人也不太容易烦躁,而且更容易进入平和的虚空状态。过于艳丽丰富的色彩,容易让人意乱情迷,心情烦躁,不利于精神的集中。当然,苏轼能通过红黄白的齐安江石观想开悟,这可能是由于大文豪天资卓绝,慧根突出,常人模仿不来。这里,或许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谈修行的一个比喻可以供我们参照:可能有人在沙滩上喝着鸡尾酒就证道了,但是常规的修行还是得去庙里打坐观想。四大名石的基本色就是黑白灰,这也可能是其成为主流赏石的重要原因。其实我个人认为,最完美的赏石一定不存在于现实,而是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刹那间形成,刹那间消散,却又能永存于记忆。现实中的赏石只是一个引子,能帮助我们找到那一块理想中的存在。

既然用来作为比德、抒怀和观想的工具,那么“传统”的赏石必然要留下适当的发挥空间给观赏者,也就是不能太过于具象。一旦太过于具象,其指向性就过于明确,这是不利于思维发散的——比如台北故宫那块酷似东坡肉的石头。当我们对着一块肥美的肉时,要将它与生死永恒相关联,还是有点费力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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