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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陵阳

2018-12-01曹多勇

雨花 2018年5期
关键词:法师闺女黄山

曹多勇

去陵阳前,我与周天望电话相约。我说,最近想去陵阳一趟。周天望说,欢迎你来陵阳检查指导工作。我说,这趟去办私事。他问,什么事?我停顿一下说,我家闺女眼见快三十岁了,工作没着落,婚姻没着落,我想委托你找一位高僧大德开示一下。

陵阳属佛教兴盛之地,寺庙数百座,高僧大德不计其数。周天望肯定与他们有走动,我想委托他的事,他先前肯定替别人操办过。

周天望迟疑一下说,我今天不在陵阳,候我回去再办这件事。

我说,那就拜托你了。

电话里,周天望说他现在从淮北市往回赶。我问他去淮北干什么?他说濉溪县朗读协会邀请他去讲课。濉溪县是淮北市下辖县。周天望是陵阳县朗读协会会长,之前在一次活动上见过一面。周天望说他现在已经到了合肥南站,过一会儿转车回陵阳。合肥南站离我家不远。我说,我现在在黄山屯溪,你要是不急着回去,我晚上赶回去请你吃饭。周天望说,不了,我候你带孩子一块去陵阳见面吧。

闺女的事,是妻子交办的。是年,妻子大病一场,流年不利,就想去陵阳一趟,找佛家高人化解一下。妻子首先想到的不是自个,是孩子。说孩子顺了,我们家就顺了。妻子说这话的样子,好像命里只要有一次化解的机会,她都要把这个机会拱手让给孩子。我说,那我打电话找周天望问一问,哪天我们带闺女去一趟陵阳。

周天望是个办事干脆利落之人,回陵阳当天晚上就给我回电话。说联系上翠峰寺住持印刚法师,他明后两天在寺院里,大后天出门,你要是带孩子来就这两天来。我说我们一家人都在黄山屯溪,要去明天上午去。从屯溪直接去陵阳近。返回合肥再去陵阳远。周天望说,那我明天上午等你来。我说,好!我到陵阳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我赶紧上网查屯溪至陵阳的长途大巴时刻表。最早一班车是上午七点四十五分。再上网查翠峰寺。翠峰寺原名天柱庵,位于陵阳县滴翠峰下,唐咸通五年建于天柱峰前,唐末迁至滴翠峰下,南宋乾道年间始称翠峰庵,清末寺院重建殿宇,易名为翠峰寺。我再查印刚法师资料:其为临济宗第四十六代、沩仰宗第十代、云门宗第十四代传人。

阳历11月下旬,节气已过小雪。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我们一家人去黄山屯溪,就是想透一透气,散一散心。原本秋天凉爽时,就说要去皖南一趟。先前闺女在杭州一家文化公司打过一段时间的工,不如意回了家,不想老窝在家里。妻子大病渐愈,从阎王面前走一遭,也想出门见一见风景。只因我忙于工作,一拖再拖下来,再不出去,大雪就要封门了。出门就是这样,不去落实在行动上,只能永远萌发在计划中。等一场寒流过去,我们一家三口人赶紧坐车来屯溪老街。按计划,屯溪老街只是中转站,隔天早上我跟妻子一起去歙县,闺女一个人上黄山。我上过黄山,妻子上过黄山,闺女没上过黄山。不知何故,闺女有上黄山的机会,却不愿上黄山。不说合肥至黄山交通方便,一年四季随时随刻都可上黄山。单说闺女在南京读研时,就与同学一起去过两次皖南。第一次去黟县,住宏村,游塔川,览屏山,玩木坑竹海,隔天同学上黄山,她只身一人回南京。又一次,与同学搭伴去绩溪,徒步走徽杭古道。从南京火车站坐慢车至绩溪,天黑上车,天亮下车,四个半小时山间古道走下来,下午同学坐车去黄山,她转道杭州回南京。不是她体力不支,说不上一个什么因由,就是不喜欢黄山。犹如不喜欢一个人,没见过脸面,没打过交道,就是不想见,就是不喜欢。喜欢或不喜欢,是感性的事,不是理性决定的。也就是说,闺女不喜欢黄山,是不需要说出道理的。

这一次,妻子跟闺女说,你一定要上黄山,你上了黄山,就知道它跟你想象的不一样。我跟着帮腔说,任凭你想象黄山有多壮美,它一定会超出你的想象;任凭你想象黄山有多险峻,它一定会超出你的想象。

闺女勉强地答应下。我们一家人勉强地来到屯溪老街。不想刚走进酒店,行李都没安顿下来,闺女就生气了。闺女生气的原因是,我们住的酒店,不是她从网上订的那家酒店,是出租车司机临时推荐的酒店。之前,闺女从网上订酒店,考虑到我们年纪大,离老街太近吵闹,休息不好,有意选择一家离老街不远的僻静之处。我们从黄山北站坐上出租车,师傅说那个地方道路狭窄,车子开不进去,从停车的地方走过去要走上一大截子路。师傅说,眼下是旅游淡季,老街上游客不多,选一家紧靠街头的酒店,不会吵闹,进出老街多方便呀?我知道师傅这是拉生意,但他说的情况不得不考虑。我说,那你带我们去一家酒店先看一看再说吧。师傅一看我的态度有缓和,就说我带你们去酒店看看,要是不适合,再去你们订的那家酒店不迟。

这家酒店原本就是屯溪老街的一部分,房间干净,价格适中,紧靠马路,隔天早上跟随旅行团出行方便。我同意住下,让师傅从后备箱拿下行李,让闺女拿手机退掉网上的酒店。就是这个时候闺女不高兴起来。闺女不高兴的缘由,是我不尊重她的网订。闺女说,我网上跟房东沟通过,房东说那里离老街五分钟路程,交通很方便。闺女担心100元预订金房东不愿意退。更主要的是,闺女要向房东撒谎,说临时有事不去屯溪老街了。

妻子说闺女,你不想退酒店,就跟爸爸说不想退,值得生气吗?

我说,现在的现实是你已经退掉酒店,就算100块钱订金不退又能怎么样?

闺女委屈地说,从小到大,凡事都得听你的,没有一件事我自个做主!

妻子说闺女,今天你就不退酒店,他能吃了你?

闺女更加委屈地说,谁让他是我爸爸呀?

我慌忙自我检讨说,下次爸爸听你的,你说了算。

打开房间,放下行李,就牵扯到去前台订旅行社的事。酒店大厅竖一块广告牌,一日游项目,明码标价,一清二楚。闺女说,我明天不上黄山,我去陵阳。闺女这样一说,妻子发起火来,说,闺女,不跟父母闹别扭,你心里不好受是不是?闺女说,我不想上黄山,干嘛要逼我上黄山?我刚表过态度说“下次爸爸听你的,你说了算”。我兑现承诺说,你明天不上黄山,就陪爸爸妈妈去歙县一日游。妻子说,你去陵阳,干嘛不在家里说,你现在刚到黄山脚下,偏说要去陵阳,不是跟父母闹别扭是什么?我跟闺女解释说,合肥、黄山、陵阳,相当于三角形的三个点,从黄山去陵阳,跟从合肥去陵阳,差不多远,你想去陵阳,回合肥再去。闺女真是一个难缠的孩子。闺女说,回合肥我就不想再去陵阳了。妻子更加生气地说,从小到大,我算缠够了你这个孩子,从今天起,从现在起,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只得顺从妻子的意思说,我跟你妈明天去歙县,你想去哪里你自个做决定。

其结果,隔天早上我跟妻子一块去歙县,闺女只身一人上黄山。妻子执意叫闺女上黄山有其良苦用心。妻子说闺女,找工作靠机缘,找对象要缘分,机缘不来哪能找到喜欢的工作,缘分不到哪能找到向心的对象。你要多出门看一看黄山这样的名山大川,就不会老窝在家里纠结心思了。闺女知道她妈的良苦用心,就更加地不愿上黄山。

上午10点钟,我们从徽州府游览出来,下一个景点是渔梁坝。妻子跟我说,你打电话问一问闺女,看她现在到了哪里?我故意说,你不想打电话跟她啰嗦,我就想打电话跟她啰嗦啦?妻子说,她一个人跟随旅行团上黄山,我的心一直提溜着。一上午,妻子游玩的兴致都不高,一方面是因为闺女闹别扭,更主要的还是闺女上黄山不放心。我打通闺女手机。闺女说他们都到北海那里了。我跟闺女说,你妈不放心,你多打几个电话给你妈。闺女说,我知道。

就是这天上午妻子提出来,我们一家人去一趟陵阳,找高僧给闺女化解一下运气。我说,那我打电话找周天望问一问。

早上7点45分坐上黄山至陵阳的长途车,10点45分抵达陵阳长途汽车站。路程不足200公里,却耗时三个小时。耗时的原因,是长途车中途揽客。在屯溪境内,沿途停车揽客就不去说了。在高速公路上,至呈坎下高速上一次客,至太平湖再下高速上一次客。更要命的是,长途车提前下高速,我不知道陵阳有高速口。10点钟,周天望打电话问,你们到哪里了?我说,已经下高速。周天望说,今天这么快呀?那我赶快去长途站接你们。中间隔半个小时,周天望再次打电话,我才知道长途车提前下了高速口。长途车提前下高速口,是为了节省15块钱过路费。

寒风中,周天望等候半个多小时才等到我们一家人。开车的是一位中年女人,名叫程媛,是县朗读协会副会长。周天望介绍说,印刚法师就是她联系的。我问周天望,你跟印刚法师不熟悉?周天望说,熟悉!今年夏天我们朗读协会举办一个活动,二十多人在那里住了一夜。我说,翠峰寺能住下这么多人,看样子是不小。周天望说,你去那里就知道了。

长途车站在县城外围,周天望让我做选择,是回县城吃过晌午饭去翠峰寺,还是直接去翠峰寺。我问,印刚法师中午在不在?周天望说,在!我说,那就现在去。周天望交代程媛打电话去那里说一声,就说我们晌午去那里吃斋饭。我听电话那端问,你们几个人?程媛说,五个人。

程媛开车载上我们五个人,驶向陵阳后山。陵阳的山峰大致呈南北走向,惯常的一条旅游路线是从陵阳西面上山,俗称前山。翠峰寺在陵阳东面,俗称后山。上山的一条路,弯曲,狭窄,颠簸。山道两旁,只见树木、农舍,少见寺庙、路人,野花野果寂寞自生。后山的静,与前山的闹,形成天壤的对比。我问周天望,到翠峰寺得多长时间?周天望说,大约半个小时吧。

上山路上,妻子不说话,闺女不说话。妻子不说话,是人不熟。我跟周天望说话,她插不上话。闺女不说话,是生气。突然地改道来陵阳,她不同意不适合,同意心里别扭劲。或许在屯溪老街闺女说去陵阳,只是随口地说一说,不是真的想要去。或许闺女说去陵阳,是想去自由自在地游玩,不是想见法师解决什么人生的困惑。闺女问,我见法师说什么?我说,就当与朋友谈心,想说什么说什么,不想说也不勉强。闺女问,法师能改变我的命运?我说,法师自个的命运都改变不了。闺女说,那你还带我见法师?我说,带你见法师,是为了你妈心安。闺女不再说话。妻子接着说,你爸说得对,就当去陵阳见一位朋友聊一聊天。

之前5月份,我跟闺女去陵阳参加一个活动,与周天望有过一面之缘。现在我们一家人去陵阳,周天望热情地驱车相迎,闺女只是冷淡地打一声招呼。我觉得闺女不懂事,依旧别扭劲。车子爬上一座山头,一道山门相迎过来。山门青砖修建,看似一座城门,与常见的山门有别。山门两边各置一尊花岗岩石狮。石狮不拟古,是现代的,写实的。我问,这就是翠峰寺?周天望点头说,拐上一个弯子就到了!

翠峰寺坐落在一片山谷里。中央的大殿是五间年代陈旧的平房。大殿左右,各盖起两座二层楼,粉墙黛瓦,徽式建筑。猛一眼看过去,这里不像一座寺院,倒像一处山间茶场或农庄。寺院前面是一片茶园。一条石板路,从茶园中间穿越过去,经一堵照壁,便是翠峰寺大殿。开车继续往前行走,绕道寺院左侧停下来。寺院空荡,不似俗家,不见一僧迎候。

正是晌午饭时辰,程媛径直领我们去饭堂。饭堂里摆放两张饭桌,几位僧人围坐在一张饭桌上,安静地吃饭。另一张饭桌上摆着菜,摆着碗,摆着筷,有一位俗家之人见我们走进去,吩咐说,你们去伙房自个盛饭。头一回吃斋饭,我紧张地坐下来。程媛领妻子和闺女去洗手间。周天望先盛一碗米饭替我端过去,再去盛自个的一碗米饭。饭桌上一共六盘蔬菜。萝卜,土豆,青菜,青豆,豆腐,千张,每一样都清清爽爽的。菜盘上各有一副公用筷,先用公用筷把菜夹碗里,再一口一口吃进嘴里。吃饭间,我看一眼邻桌上的几位僧人,见一位僧人同样在看我。我心里一凛,知道这位就是印刚法师了。印刚法师穿一件灰布僧衣,说不上有什么特点,更说不上有多大年岁。几位僧人坐一块用斋饭,他就是显得跟别的僧人不一样。程媛,妻子,闺女,回头盛饭入座。程媛两手合十胸前,默念一番,端碗吃饭。妻子、闺女和我一样,吃饭时神色拘谨,显得不自在。这是一种别样的人生体验,妻子、闺女和我都是第一次。

吃罢饭,洗罢碗,印刚法师在院落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等候我们。我们一干人走出饭堂,朝印刚法师走过去。周天望一一做介绍,宾主点头微笑应承。会客室在大殿左侧一楼,里边摆满落地沙发,与一般单位会客厅没二样。印刚法师坐主位,我坐客位。左手边依次坐妻子和闺女。右手边依次坐周天望和程媛。

印刚法师说,翠峰寺之所以有名气,是因为清末年间开办过华严道场,亦称华严大学。

我说,这个我哪里会知道,请法师详细地说一说。

印刚法师说,公元1898年,普照法师会同月霞、印魁、通晓、可安等法师,在此兴办华严大学,专门讲授《大方广佛华严经》,当年招收学僧32名,后来成为一代佛门龙象的虚云、心坚、谛闲、智妙等大德高僧均在其中。

我像听天书,先前的普照等法师我陌生,后来的虚云等法师我依旧陌生。我一边听一边会意点头。周天望和程媛一脸平静,印刚法师说的事,他俩可能早知道。妻子和闺女同样一脸茫然,像是听天书。

印刚法师接着说,现在翠峰寺依然秉持祖师遗风,除每年定期举办华严法会、地藏法会以外,还不定期地举办华严论坛及佛教音乐会等系列活动。

听口音,印刚法师出家前应该是北方人,其声音洪亮,中气很足,接近普通话。

印刚法师转向周天望说,明年我准备做一场华严经朗读会,与你们县朗读协会联合办好不好?

周天望说,这个我要跟县领导汇报。

印刚法师说,你要是有困难,我就找市朗读协会。

周天望说,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前一段时间,印刚法师做客凤凰网华人佛教公众号“师父来了”直播间,解答众生有关佛教因果定律的困惑。因果是佛法的基本定律之一,佛教深信因果定律的正确性。但在现实中,却有不少“好人无好报,恶人活逍遥”的事例出现,这让很多人疑惑:佛教的因果定律真的正确吗?其实,佛教的因果定律是通看三世的。佛教认为,今生的修善作恶,未必即生受报;今生的祸福苦乐,未必是由于即生的因素。因此,仅立足于“人生一世”来看因果定律,必然会出现不解之处。怎样理解佛教的因果定律?怎样收获“善果”,避免“恶果”?如何种下善的种子?这就是印刚法师做客直播间要为众生解答的。

我正想转话题,与印刚法师聊一聊因果定律。不想会客厅一下拥挤进来四个人。一人与印刚法师熟悉,介绍说其中一位是市秘书长。这位秘书长说,上午在山下检查精准扶贫工作,中午上山看一看。我与印刚法师不便继续谈话,就说我们先去寺院四周转一转,候秘书长谈完工作,我们再回来。

走出会客厅,拾级而上三百米左右,是一处闭关室。闭关室前面建一座观景亭。登临观景亭,北望可见陵阳县城,东望可见将军湖。山上山下,四周所见,一大片连接一大片的都是青翠的竹子。周天望陪同我们一家人上山。程媛留在会客厅,替客人沏茶。程媛说秘书长一走就打电话给我们。这是一位新提拔的副秘书长,周天望说他不熟悉。周天望又说,这几年我陪不少市各部门的领导上山拜见印刚法师,第一次我陪,他们认识过后就自个上山了。大小领导上山拜见印刚法师有什么事?无非是祈求官运通顺。我与周天望相视一笑,就算心知肚明了。

再下山,我和周天望就没去会客厅。闺女是见印刚法师的主角,有妻子和程媛陪着一起去就行了。我跟周天望绕过寺院前面的一堵照壁去茶园里走一走。照壁的背面文字记载说,这片茶园宋代就有了。照壁的前面写一个大大的“戒”字,两边配上一副对联:“华严古刹培道圣,竹海曲径结佛缘”。茶园里一株株茶树,圆溜溜的像蘑菇。其间一块块裸露的石头,圆溜溜的一样像蘑菇。我跟周天望挑选两块这样的蘑菇石头坐下来,一边晒太阳一边说闲话。

我说,这一年我的主要精力花在了给妻子治病上面,陪妻子去医院、挂号排队、问诊取药,一去就得大半天时间,要是需要预约住院,前后更需要忙碌好多天,再加上闺女工作上的事、婚姻上的事,我没有一天能把日子过安心。

周天望说,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是敞开来说,哪一家过日子都会有不称心不如意的地方。

周天望小我一岁,他儿子小我闺女一岁。儿子大学毕业,整天窝在家里玩游戏,不愿去工作。周天望找县文广新局领导,安排儿子进博物馆上班。那里环境安静,工作清闲,儿子上两个月班,感觉没意思,死活不再去。周天望的妹妹开公司做生意,让儿子去那里做帮手,说他要是能够待下去,就投资入股,希望他将来能当成一番事业做。不料过半年,儿子又说不喜欢做生意,回了家。周天望说,我现在想开了,你想在家玩就在家玩吧,玩够了,不想玩了,再找工作吧。

我说,男孩子不工作不成家,大一大不当一回事,女孩子不工作不成家,大一大怎么办?

周天望说,你我的愁苦,就是佛家人说的欲念,俗家人的一副臭皮囊一天穿身上,一天就有忧愁不尽的事。

我问,你能放得下?

周天望说,放不下。

我问,那怎么办?

周天望说,有办法。

我问,有什么办法?

周天望说,多来陵阳走一走。

我问,化解心境?

周天望说,去学会放不下时能够放下来。

天空晴朗,太阳高照。浑身上下暖和和的。内心顿生一种“丢下世俗,走进寺院”的冲动。

我俩话题一转,转到程媛身上。我说,从外表上来看,程媛是一个性格开朗之人,一般不会有什么忧愁的事能够难倒她。周天望说,你见到的是现在的程媛,要是你认识过去的章珍好,就不会这么说话了。

程媛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是闺女,小的一个是儿子。闺女是程媛亲生的,儿子是程媛抱养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丈夫不喜欢抱养的儿子,整天在家摔摔掼掼、骂骂咧咧不给程媛娘俩好脸色看。程媛带儿子离开家,上寺院,躲一处清净的所在。长期一起过日子,躲避不是办法,隐忍是办法。隐忍需要一种力量。力量从哪里来?程媛不断地上寺庙。程媛跟儿子说,你是菩萨送给我的,谁都不能把我们娘俩拆散开。丈夫当过播音员。程媛跟丈夫说,你那一副优美的声音,用来说粗话骂人多可惜,不如加入我们朗读协会,朗诵诗歌散文给我们听。

原来程媛是一个历经过大苦大难的女人呀!

在照壁那一边,程媛向我俩招手。我知道辞别印刚法师的时候到了。昨天在电话里我问过周天望。我说,我从屯溪匆匆忙忙赶过去,没给印刚法师准备礼物,到时候给多少香火钱适合,你跟我说一下。周天望说,你来陵阳再说吧。现在我依旧要问周天望,给多少香火钱适合?周天望说,多少意思一下,五百六百都行。我说,那就六百吧。我打开随身的包,数六百块钱装进一只信封里。

我见程媛急忙问,闺女跟法师有话说吗?程媛说,你家小姑娘蛮健谈。我说,有话说就好,我担心闺女不说话冷场呢。程媛说,你家小姑娘有些话不愿跟法师说。我说,我第一次见生人,也会有些话不愿往外说。程媛想一想说,那倒是。

印刚法师为我们一家人各自准备一份礼物。妻子和闺女的是菩提籽佛手链。我的是檀木佛手串。印刚法师说,愿佛保佑你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我说,谢谢法师。从会客厅出来时,我有意殿后一步,悄悄地将信封交给印刚法师。我说,是一点香火钱,请法师收下。印刚法师看一眼信封,伸手接下来。捐香火钱,叫种福田。谁种谁得。

至会客厅门外。我说,请法师留步。印刚说,有缘再来。

像是做过一件大事。我们五人走出翠峰寺山门,顿觉浑身轻松自在开来。程媛问周天望,接下来去哪里?周天望说,先去天柱馆,再去将军湖。皖南与皖北大不一样。时下,皖北大地一片凋零一片苍凉,皖南山区却一派葱郁一派盎然。身置风景区,满目都是风景,养眼润心。生活在这里的人家,不见城市的污秽嘈杂,就算过一种清贫的日子,也算另一种富足吧。天柱馆,是施姓人家遗留下来的书院,一共三间瓦屋,现沦为一处民宅。天柱馆门前,是观览天柱仙踪的最佳场地。天柱仙踪是陵阳十景之一。位于天柱峰下的将军湖,是前些年筑坝围拦的水库。陵阳学人陪同金庸先生到此地游览,写下“将军湖”三个字,镌刻在水库一旁的岩壁上。我们五人自然地分成两组。我和周天望一组。程媛和妻子、闺女一组。我俩说我俩的话题。她们说她们的话题。将军湖的大坝上,我看见妻子和闺女一脸爽朗的笑意,觉得这一趟陵阳或许来对了。

我和周天望说些什么呢?我问他去濉溪有没有去临涣茶馆喝茶?周天望说,去了。临涣是濉溪的一座千年古镇。那里人家喝茶,用的是制作红茶剩下来的茶梗,俗称“棒棒茶”。我问,茶水的滋味不一样吧?周天望说,是不一样。我问,有什么不一样?周天望想一想说,过日子的方式不一样。那里人家没寺庙,有古镇,有茶馆。那里人家不信佛,信热气腾腾的世俗生活。闲下来,去街上茶馆坐下来,掏一块钱泡一壶棒棒茶,一边有滋有味地喝着一边有滋有味地听淮北大鼓、淮北梆子和泗州戏。这种生活,照样滋润祥和,照样温暖幸福。

我出生在淮河边,成长在淮河边,生活在淮河边。淮河边属于皖北地区。去皖南,我不由自主地喜欢将皖南与皖北作对比。

再下山,遇见一处别样的景观。半道上有挖掘机修路,山体上挖掘出一个青砖垒砌的圆洞。程媛停下车,领我们走过去。圆洞水平的,深度有两米,口径有一米。程媛说,她小时候出村上山玩,经常看见这样的圆洞。她回家问奶奶,圆洞是干什么用的?奶奶说,过去有老人活得快死了,家人就去山上垒砌这么样的一个圆洞,老人带上吃的喝的躺进去,三天五天过后,家人去看一看,要是老人死掉了,就拿砖块把洞口封起来,过一过再下葬。我想起早些年看过的一部日本电影《楢山节考》,故事说的是在一处日本偏僻的山区里流传着这么一种风俗,老人年过七十岁,子孙就背老人去楢山祭拜山神,而后老人就留在那里活活饿死,之后被秃鹫吃掉。我不清楚,陵阳与楢山早年间在风俗上有多少相通之处。但我隐隐地明白,两地风俗的目的都是为了节省粮食,给后人让出一条活路。

我问,这个圆洞的名字叫什么?

程媛说,叫椁,棺椁的椁。

我的头脑里闪现出一连串类似《楢山节考》的画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被儿子背负上山。儿子把老人塞进圆洞里,就转身下山。老人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绝望的眼里流出两大团浑浊的眼泪。山路崎岖陡峭,老人下不了山,也不能下山。老人大喊一声,儿呀!儿子的背影停顿一下消失去。

晚上住宿吃饭安排在同一家酒店。早上我们一家三口每人吃了一桶泡面,只能算做充饥。晌午我们一家三口每人吃了一碗斋饭,只能算做果腹。晚上我和妻子、闺女一起走进酒店包间,看见满满当当一桌子酒菜,一瞬间感到这才是我们一家人来陵阳的最终目的地。周天望做东,盛情地喊一帮朗读协会会员作陪。彼此间推杯换盏,都是一副陶醉和享受世俗生活的样子。我看见妻子和闺女一样心满意足地吃着喝着,心里暖洋洋的。我不胜酒力,二两白酒下肚,就有了微醺的感觉。脸色涨红,心跳加快,说话大舌头,眼前的世界一片朦胧、虚幻、不真实。吃罢饭回房间,我顾不上妻子和闺女,草草地洗漱就睡下。那一夜我没有梦,只有此起彼伏的鼾声。妻子说,你一夜鼾声大作,我哪能睡得着?我说,你推醒我呀!妻子说,我伸手推一推,你翻一下身子,接着又雷声大作起来。闺女睡另一间房。闺女说,妈妈你去我那里呀!妻子说,我去你房间,不是怕打扰你睡觉吗?

按照约定时间,隔天早上8点半钟,程媛送我们一家人去陵阳长途站。陵阳至合肥不通高铁,我们一家人先坐长途车去铜陵,再转乘高铁回合肥。走进家门,我问妻子和闺女,你俩还想不想去陵阳?

妻子说,还想去。

闺女说,不想去。

补记一:我从陵阳回家后一个礼拜没去单位上班。不去单位上班,不是单位没有事,是我嘴上上火出不了家门。上嘴唇起火泡,下嘴唇起火泡,一张嘴被大大小小火泡包围着,烂糟糟得面目全非了。追究上火的原因,是在陵阳那晚喝酒吃羊肉上火,最主要的还是去陵阳闺女闹别扭,心里着急上火。我一个礼拜不出家门,不剃胡须,去卫生间一照镜子,邋里邋遢的一下老了十多岁。

补记二:这一天晚上,我坐在客厅沙发上,随手翻阅从陵阳带回来的《陵阳县志》。妻子拿出一串菩提籽佛手链走过来跟我说,你替我查一查《六字大明咒》怎么念?在陵阳翠峰寺,印刚法师说念《六字大明咒》能消灾避邪,祈福家人。妻子萌生向佛之心,想念一念《六字大明咒》。我手机上网查到《六字大明咒》的读音,妻子一字一顿地默念起来:嗡(ōng)嘛(mā)呢(nī)叭(bēi)咪(mēi)吽(hò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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