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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晓渔的鱼

2018-11-30洛落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帆布鞋秀英阿爸

洛落

我蹑手蹑脚地向那条盯了好久的小鱼走去,水花一朵又一朵地开在我的裤腿上。然后,我猛地用手一盖。刚才还呆愣着的小鱼,忽然恶作剧般地一甩尾巴,嗖地逃走了。我突然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了水里。

“周晓渔,看来你名不副实,不是个合格的渔民呀!”秀英在溪边另一头笑弯了腰,差点没把背篓里的鱼又还给小溪。她冲我耸了耸眉毛,示意我朝不远处看,带着一抹自信的笑,然后眼睛一下瞪得溜圆,像黑猫警长似的向溪水里快速扫射。我还没反应过来,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条又大又肥的罗非鱼。她得意地扬着头,把鱼往后背的篓子一扔,那条鱼差点弹了出来——唉,人家都快满篓子了,亏我还出生在渔民世家,更亏了我这名字。

据说当年阿爸为了给我起名,专门提着几条大鱼,去请教村东头做了几十年小学语文老师的吴阿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学会本领更重要……”吴阿公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筒,一边觑着那几条大鱼说。阿爸如醍醐灌顶般眼前一亮,立刻不住地道谢。同样的读音——“小鱼”变“晓渔”,立刻充满了大学问。阿妈告诉我时,颇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其实阿妈还是喜欢小鱼这个名字,看着就活泼可爱,结果这一改又改回家里的老本行了——就知道打渔。

是啊,做一条自由自在的小鱼多好啊!可是,阿爸却不这样想。

“昨天干吗去了?”阿爸一边收拾着明天要出海的渔网,一边回过头问我。我有点紧张,昨天找了个暑假到校值日的借口出去玩,但是回来的时候出了纰漏——由于跌了一跤,白色的休闲裤被小溪的石苔一磨,变成了“大花裤衩”。看我支支吾吾的,阿爸脸上立即乌云密布,家里仿佛瞬间被一只大墨鱼包围,阴沉浓郁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在一旁修补渔网的阿妈担忧地看着我,也不敢吱声。因为我们都知道,吱声的结果就是“有难同当”,而且“变本加厉”……

上次,因为作业太多,我还没做完就累得睡着了,早上起床被阿爸狠狠训了一顿。阿妈心疼我劝了几句,结果阿爸怒其不争地扔下一句:“慈母多败儿,以后她不成器,就跟你一样织渔网!” 阿爸又额外罚我抄十遍课文。阿妈脸上讪讪的,没有作声。

我终于还是招了,付出了禁足三天的代价。三天就三天吧,再过几天就开学了,正好可以赶赶暑假作业。

别人上学的时候就想着放假,而我不一样,我巴不得天天上学。当然,如果没有那么多作业的话。原因是在家比在学校还不自由。开学一周后,班主任徐老师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学校接到市里教委的通知,十月份要参加全市中小学生校园文化艺术节大赛。

和学习无关的事情,哪怕有着再冠冕堂皇的理由,阿爸的答案只有一个:有时间还不如好好念书。

临近艺术节演出前,节目指导老师提出了统一穿白色帆布鞋的要求,这对于长年一双凉鞋的我来说无疑是个大难题,连压箱底那双看不出颜色的旧皮鞋也拯救不了我。穿着鲜艳的蓝纱裙、洁白的帆布鞋,仿佛连舞步也变得轻盈自由起来。我一边练习着舞蹈,一边出神地想象着自己穿上演出服装的样子。

快到晚饭的时候,阿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三条大马鲛鱼。这几天风大浪大,阿爸的小渔船根本没办法出海,所以只好守在岸边,做驳步船夫,给打渔归来的大渔船搬鱼上岸。这样的力气活并没有什么劳务费,只能在搬完鱼桶的时候获得几条好鱼。但做驳步船夫的一般都不会介意,有时渔船收获丰富,得到的酬劳也会相应多一些。

吃饭时,我来回地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每次想着下一秒就开口,可是话到嘴边又跟着米饭吞下去了。阿爸的眉头越挤越紧,比岸上固定渔船的纤绳还要拧巴。阿妈默默地小口吃着,又夹了一块油煎马鲛鱼给我。我暗暗吸了一口气,忽然喊道:“阿爸!我……我想要一双白色帆布鞋!”“系带的,下周到市里表演用的。”我又迅速补了一句,然后马上埋头快速扒饭。

阿爸愣了一下,脸一沉,道:“又参加这些没用的!”我含着一嘴的米饭,眼泪差点要掉下来。阿妈赶紧打圆場:“这个周末你去买渔线的时候,顺便看看吧!”阿爸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我勉强吃完饭,立刻冲回屋里。

为什么会有这样苛刻的阿爸?我越想越生气,决定今天躺着看书,看到睡着拉倒。

周末早上,当阿妈把那双红色的松紧带布鞋递到我手里时,我再也忍不住咆哮起来:“我都说了是白色的,系带的!我不要这个!”我心里委屈极了,把红布鞋往地上一扔,冲到阿爸面前,生气地喊:“连要一双鞋子的自由都没有!你算什么爸爸!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不记得阿爸后来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他扬起手,似乎准备扇我耳光。我从家里一口气跑到海边,漫无目的地走着。虽然家离这片莺歌海并不算太远,但阿爸从不允许我到海边玩,说女孩子家玩沙子不像样。

这次我不但玩起沙子,还和附近一起玩耍的几个孩子打成了一片。这个下午没有作业,没有训斥,没有一切限制,我和小伙伴们笑啊闹啊,直到大海洒满玫瑰色的碎金,我们才踩着夕阳的影子回家。

傍晚,忽然风雨大作,还没到晚饭时间,村里的渔船都赶着回来了。可是阿妈把饭热了三遍,仍没听说阿爸渔船靠岸的消息。阿妈惴惴不安地扶着门框望了又望,回屋里拿了点东西,然后把我叫过来叮嘱了几句,便到隔壁刘大伯家去了。我知道,阿妈是要去找刘大伯帮忙喊上几位开船技术好的叔叔伯伯,一起出浅海寻找阿爸。

阿妈叮嘱我的时候,努力将眼里的慌乱与害怕藏好,希望我能安心。可是她不知道的是,我心里的恐惧却止不住地涌上来——因为我对阿爸说了“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我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

那天夜里,阿妈一直没有回来。外面狂风呼啸,大雨倾盆,一颗颗雨点狠狠地砸在了窗户上,犹如一根根针刺着我的心。我裹着被子蜷在床角,哭了好久,哭累了也睡着了。

早上,阿妈拖着沉重的步子回来,红肿的眼角下有着一层抹不开的黑影。我不敢看阿妈的眼睛。阿妈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搂在怀里。久久地,我才发现我的肩膀早已湿了一片。

傍晚,阿爸回来了,阿妈破天荒地训了阿爸一顿。奇怪的是,阿爸竟然全都接受了,还主动帮阿妈淘米洗菜。更奇怪的是,我也好像忘了昨天的别扭,欣喜地冲上去抱着阿爸,阿爸没有说话,而是扬起了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晚饭过后,我特别自觉地打开课本,预习明天的课文。过了一会儿,阿妈端了一碗甜汤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双白色系带帆布鞋!阿妈说,今天早上阿爸的渔船靠岸,去了邻村的百货商店。这是他买渔线时正好看到的。我捧着鞋,鼻子有点酸酸的。

在市里的校园文化节上,我们的演出很成功,我把表演的照片带回了家。阿妈看着照片,爱不释手,十分欣慰。阿爸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仍然没什么表情。

“晓渔,毕业后你想去哪所中学?”秀英一边用线穿着刚从路边的一串铃上摘下的珠子,一边抬头问我。我撑着脑袋,嘟囔着:“到市里的中学去,离家里远一点,一点自由都没有!”秀英一听立即笑出了声,穿珠子的针差点扎破了手。她好笑地看着我:“前面的话听着挺有志气,后面一句就怂了。”我偏过头去,不搭腔了。

她哪知道,上个星期我因为找阿爸在月考试卷上签字,足足被训了半个多小时。如果不参加节目表演,我的成绩就不会下降10多分,并坚决忽略最重要的因素:上一次的试卷满分是120分。

三次模考过后是毕业班的家长会。开家长会那天,平时风里来浪里去无影踪的阿爸,竟然是第一个到场的。更出乎我意料的是,那天晚上却是阿爸回家最晚的一次。直到我睡着了,那场担心不已的暴风雨最终也没发生。

半夜,我迷迷糊糊地起夜,路过阿爸阿妈的房门时,隐隐约约听到里面阿爸的说话声:“今天我去了晓渔的学校,老师说她的成績老在中下游,而且不稳定,考中学很危险。真不知道她一天天的上的什么学?”阿妈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她一直很想去市里的中学读书……”“还市里的中学?最多就在镇里的中学读读得了,去了外地读书没人管,还不翻天了。要真不是读书那块料,趁早跟着去晒鱼算了。”阿爸的声音越来越高,不满的情绪在房间里膨胀,从门缝下面溢了出来,将我牢牢地困在原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躺在床上,无声的泪滑过脸庞,最终消失在曾载着无数个梦的枕头上。果然,“周晓渔”就离不开“渔”的宿命。那条在心里总不安分的小鱼,终于安静了下来,仿佛搁浅了。

“这是你画的小鱼吗?”阿妈笑着摸摸我的头,不住赞叹道,“和我们晓渔一样好看。”阿爸瞥了一眼,把手里的一桶鱼往地上一蹾,冷不丁扔下一句:“整天打渔还看不够,小孩子鬼画符一样的,有什么好看!还不快点写字!”这一幕又倏地浮上来——六岁那年,我画的那幅《小鱼》得了学校绘画比赛一等奖,却没能得到阿爸看上一眼。

从那天开始,我发了狠地学习,天还没亮就到学校操场的路灯下背书;课间我争分夺秒地演算习题;放学之后我将自己钉在凳子上,一猛子扎到题海里去,直到天黑被阿妈找到,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

我的巨大变化没逃过阿妈的眼睛,每当她欲言又止的时候,我都会假装很忙,迅速回到自己的屋里学习。我的确很忙,忙得都顾不上下课和秀英去摘一串铃穿珠子了。直到考完升学考试后的一天,路过家附近的野草地,遇到了正在摘野伞子的秀英。

秀英揣了大半口袋的野伞子,笑吟吟地蹦过来,伸手掏出一颗放进我嘴里,一股草香的清甜立即蔓延开来。“好久没看到你了,虽然我们二小和你们五小也就隔一条街。”秀英一边吃着一边说,还掏了一把放在我手里,“对了,我听我阿爸说,你阿爸不跟我们家的船一起出海了啊?”我上一秒还沉浸在浆果的香甜中,这一秒懵了。秀英看我反应,试探地说:“你不知道啊?那你不会也不知道你阿爸好像去了罗辉家的船吧……”

罗辉家!他家不是老往靠近邻国海域那一带跑大船的吗?算一算,阿爸已经几天没回来了……我脑袋一嗡,赶紧抛下手中的野伞子,忙不迭地往家里跑去。

从阿妈的口中,我才真正还原了那天晚上爸妈屋里的全部对话内容。

“要真不是读书那块料,趁早去跟着晒鱼算了。”

“你真的舍得吗?”

“我……我有什么办法!在家上学还勉强供得上,要去了市里,我拿什么供啊!难不成我也……算了,要真没办法,也只能这样了。”

……

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让我忽略了阿爸对我的关注,也忽略了他这一阵子的变化。其实,阿爸一直是支持我的。我揪紧的心好像松开了一些,心里那条搁浅的鱼儿获得了一丝空气,蹿了一下,又蹦回了水中,自由地游动起来。

正当我陷入沉思中,阿妈递过来的一本笔记本将我拉了回来。里面的每一页都记录着我的成长:我的第一张百日照、我默写的第一首古诗《静夜思》、我第一次获奖的画作《小鱼》……一直到最近的校园艺术节表演的照片,厚厚一沓,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刚想擦掉,一不小心把笔记本碰掉在了地上,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

这些精心收集的照片、练习、画作的背面,竟无一例外地都写上了“渔家傲”三个字!

渔家傲?记忆忽然开始倒带,搜寻这个熟悉的字眼……

“阿爸,我不喜欢晓渔这个名字,笔画多,而且也不可爱!”刚上小学时,我总是抱怨。

“这个名字好,记得你以前背过一首叫《渔家傲》的古诗吧?”阿爸笑着拍拍我的脑袋。难道……

阿爸回来那天,我拿着历史最好成绩的升学考试成绩单,自豪地交到他的手里。我知道,我是阿爸的骄傲,是他念念不忘的“渔家傲”。

阿爸久久地捧着成绩单,脸庞渐渐变得柔软起来,荡起了一圈慢慢变大的涟漪,在那动人的涟漪里,有一条快乐游动的小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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