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贝塔尔与伊斯兰本草学的黄金时代
2018-11-30陈巍
陈巍,理学博士,现为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副研究员。主要研究科技知识在古代世界的传播并把世界连为一体的历程。喜爱“上穷碧落下黄泉”,品鉴各个文明在应对相似问题时展现出的智慧。
众所周知,本草学是中国传统医学中药物学和方剂学的基础。由于中国本草学记录了包括植物、动物、真菌、矿物等不同类别药物的名称、物理描述、药性、产地和用途,堪称近代生物分类学发展的先驱。大名鼎鼎的李时珍《本草纲目》在17世纪被译成拉丁文而为西方人所知时,它的标题就是《中国植物志》。
然而,对药物外观和内在性状进行严谨地研究和记录,并非古代中国学者的专利。11世纪末宋代唐慎微《证类本草》的刊行,是中国本草学发展的里程碑事件。比这稍晚一些,在欧亚大陆的另一端,伊斯兰本草学也正在进入它的黄金时代,伊本·贝塔尔(Ibn alBaytar,约1197-1248,见图1)就是这一领域的代表性人物。
无问西东
12世纪末,北非和现在分属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伊比利亚半岛南部,已经处于穆斯林统治下5个世纪之久。北部几个基督教王国仍在分裂或整合之间游移不定,而南部的穆瓦希德王朝也无力为真主扩张版图。在脆弱的力量平衡下,伊斯兰世界西部地区的文化在融合中继续保持繁荣。12世纪在这里涌现出伊本·鲁世德(拉丁名阿威罗伊,11261198)和迈蒙尼德(1135-1204)等大思想家。在偏安的氛围里,科学也得到发展。
伊本·贝塔尔就成长在这样的时代。他来自海滨城市马拉加的一个大家族,这是一个以阳光海岸著称的城市。他的父亲是一名兽医,从贝塔尔童年起,就乐于开发他对自然的兴趣,教他认识各种新奇的动物、植物和矿物。家庭的早期教育培养了贝塔尔对科学知识的求知欲望,促使他四处寻找名师,完善对自然的认识。
进入青年时代后,他来到穆瓦希德王朝当时的首都塞维利亚,从此踏上了漫长的游学旅程。在这个伊斯兰西部世界的文化中心,他成为著名医学家阿布·阿巴斯·纳巴蒂(1166-1239)的高足。后者把贝塔尔培养成一名合格的草药医生,开始以医学用途为出发点,学习辨别这个地区丰富的植物种类。
1219年,贝塔尔再次出发,他一边旅行搜集药物资料,一边记录下在各个地方的见闻。从他后来的著作里,我们很容易重建他的行程:从休达出发,经过贝贾亚(阿尔及利亚东北部的沿海城市)、突尼斯城、的黎波里、巴尔切(在现利比亚境内),之后来到小亚细亚南部海岸,再经过叙利亚前往埃及(见图2)。
和其他万里壮游的伊斯兰学者一样,在遇到赏识自己的君主“伯乐”后,贝塔尔暂时停下了漂泊的脚步。这位伯乐就是埃及阿尤布王朝的苏丹卡米勒(1177-1238)。卡米勒在贝塔尔到来之前就久仰他的大名,邀请他为首席医生。卡米勒的继承人萨利赫也很尊崇贝塔尔,这让贝塔尔有条件在阿拉伯半岛和美索不达米亚搜集资料,与任何一位当地医生进行交流。
1248年,贝塔尔在叙利亚大马士革去世,他的衣钵被叙利亚医学家乌塞比(1203-1270)所继承。
《药食汇编》
有11部本草学和医学著作被认为出自贝塔尔,其中最重要的是《药食汇编》和《单方全书》,它们在伊斯兰本草学传承中占据重要位置。贝塔尔的《药食汇编》以字母表顺序,收录了约1400种药物,约2330篇条目,其中有300多种药物是伊斯兰医学新发展出来的(见图3)。
作为那个时代本草学最重要的文献,这部书怀有一种雄心,就是把用各种语言记载的药物信息记录下来,加以比较,删繁就简,从而形成一部可以通行于任何地方的药典。
贝塔尔意识到,虽然伊斯兰世界通行阿拉伯语,但流传下来的古代文献,或者他访求到的口头秘诀,仍使用着五花八门的语言。为此,对于每一种药物,贝塔尔都不厌其烦地列出它在希腊语、安达卢斯阿拉伯语、拉丁语、柏柏尔语和波斯语等各种语言里的精确读音,以避免错误或混淆。同时,他也不会忽略所采集标本的地理信息。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药食汇编》是一部繁琐哕唆的著作——尽管它确实是一部巨著。贝塔尔把同一物种的不同拼读按字母表列成单独条目,但很多同义条目除了引导读者去参见某一核心条目外,其余都是空白。这样整本书就显得明快简洁,极少有重复叙述。
该书每个条目都以有条不紊的顺序展开。在药物名称之后,是对它的外观描述、分类、药性、用量标准、能够治疗的疾病。对于它们的功效,作者会列举出单独或与其他药物相配合的用法,以及对可能存在的副作用的补救措施。贝塔尔非常仔细地解释各类药物如何炮制,最适合它使用的地方、季节、时辰。但他对那些涉及迷信的用途,往往持保留态度,或从自己经验出发对其表达怀疑。
《药食汇编》是伊斯兰科学著作谨守学术规范的典范。在每一段话的开始,贝塔尔都引用了前辈学者的已有观点。他征引过来自古希腊、东部伊斯兰世界、安达卢斯、马格里布、波斯、叙利亚、卡尔迪亚、印度的共计约150名学者。其中不乏拉齐、伊本·西那等大师。
唯一例外的,当属比他年代稍早,我们在前文提到的伊本·鲁世德和迈蒙尼德。由于这2名学者的思想在当时伊斯兰学术圈内备受争议,因此尽管一些药物的讨论与他们的理念相符,但整部书里几乎没有正式出现过他们的名字。
作为一部严守引用规范的著作,《药食汇编》除作为一部本草经典外,另一功绩就在于让许多失传古书的只言片语得以保留。
但贝塔尔绝非仅仅步武前人。在书里,除对所引论述进行评论外,往往可以看到一些段落以“他”作为开始,这表明此处显示的是贝塔尔的个人经验。这样的段落数量大约有400条,因此《药食汇编》还是一部颇具原创性的著作。
现在较容易阅读的《药食汇编》版本,当属法国学者勒克莱尔在19世纪末推出的法译本。可惜这个译本也并没有完全反映原貌,因为勒克莱尔略过了欧洲学者比较熟悉的古希腊本草学内容,这导致原书其他部分里的一些评论无的放矢,显得空洞。
身后影响
由于《药食汇编》收录的丰富内容及突出的原创性,大部分科學史家都认同作为本草学家和植物学家的贝塔尔堪称伟大,所争议的仅是,他应被视为“中世纪第一人”,还是“中世纪伊斯兰世界第一人”。这看似有些好笑,实际上反映了以下这个问题:贝塔尔在植物分类学史上,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因为贝塔尔的下半生主要在东方度过,而从13世纪开始,伊斯兰势力在伊比利亚半岛上节节败退。改换门庭后,伊斯兰文化起初尚能发挥余热,但文艺复兴时期之后,他们的成绩逐渐被遮盖、忽略,甚至阿拉伯语都被禁止使用。欧洲学者渴望回归迪奥克里斯等古典学者,但他们为吸收伊斯兰本草学投入的力量不足,而古典时期论著里很少有关于西欧和北欧物种的描述。这导致直到17世纪,欧洲植物分类学都没有取得很像样的成绩。
直到18世纪,林奈等学者才在继续恪守对古典命名法的偏爱的基础上,逐渐提出植物分类的完整体系,这很大程度上缘于欧洲人在东方的探险事业逐渐扩大,更多富有异域色彩的物种丰富了欧洲人的视野。在这个过程中,受到贝塔尔影响的伊斯兰本草学,以及中国本草学,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由于文化的开放和包容,伊斯兰本草学在古罗马的废墟上逐渐绽放;又由于文化的狭隘与偏见,近代植物分类学走过相当长时间的弯路。贝塔尔所属的伊斯兰本草学,对于今天科学的发展仍不无启迪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