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送”还是“带送”？

李欣荣

杨绛先生的《老王》一文被同时收录到苏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三和原人教版八年级上两种不同学段的教材中，引起了同一文本在不同学段应该怎么教的学术讨论，更有《十位名师教〈老王〉》的专著出版，影响一时无两。仔细对照两种教材中的《老王》，发现在“愿意给我们家”后，苏教版用“代送”一词，原人教版用“带送”一词。

究竟是“代送”还是“带送”呢？根据教材中的注释可知，苏教版的《老王》选自《杨绛散文选》（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版），原人教版的《老王》选自《杨绛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版）。同一出版社在同一年出版同一题材的两种书，可能性不大。经查，浙江文艺出版社在1994年出版的是《杨绛散文》，《杨绛散文选》应是《中国文库·文学类》系列中的一本，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由此可知，苏教版对《老王》一文的出处注释有误。同时还发现，这两本散文选中的《老王》均用“带送”一词。此外，又尽可能多地搜集收录有《老王》的杨绛其他散文集，发现在花城出版社1992年出版的《杂忆与杂写》、“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出版的《杂忆与杂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杨绛作品集（2）》、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杨绛散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出版的《杨绛文集（2）》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出版的《楊绛著译·杂忆与杂写（一九三三～—一九九一）》中，《老王》一文此处用词都是“带送”：基本可以断定，“代送”一词只被用在苏教版的《老王》中，应该是编辑过程中出现的一处讹误。那么，“带送”一词是否可以在《老王》中被写成“代送”呢？不妨看一下苏教版《老王》一文给出的语境：

“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代送，车费减半。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每天清晨，老王抱着冰上三楼，代我们放入冰箱。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胡同口蹬三轮的我们大多熟识，老王是其中最老实的。……”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并没有“代送”和“带送”这两个词的条目，要辨析它们意义的不同之处，需要去比较“代”和“带”这两个语素的含义。

“代”是代替之义，代替指以甲换乙，起乙的作用。那么，将“代送”理解为老王代替他的“前任”为杨绛家送冰，就一个孤立的词的意义而言，是说得通的。但从语言学意义上说，“有一年夏天，老王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愿意给我们家代送，车费减半”这句话本身形成了一个小语境，老王“愿意给我们家代送”基于他“给我们楼下人家送冰”这个前提，前后语意是自洽的。如果“代送”意指代替“前任”送冰，这句话的小语境中应该交代“前任”送冰的相关信息，否则“代替”之意就无从说起。不妨来看一下《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中与“代送”结构相同的其他词目的例句：

①【代笔】他不便亲自写信，只好由我～。

②【代驾】酒后找人～。

③【代劳】我明天不能去，这件事就请你～了。

④【代培】这所大学先后为企业～了二百多名学员。

⑤【代行】暂由教务主任～校长职务。

在①③④句中被代者都有明确的交代；②句中的被代者虽然省略了，但句中却可以自明，指喝了酒的驾驶者；⑤句中被代者在“校长职务”一词中显露出来。由此可知，“代+单字动词”结构的词语运用在句中，语境中代者和被代者的信息应该一目了然。而在《老王》的这一语段中，虽然后文有“前任”的信息，但其用意是将老王和“前任”所送的冰作比较，已属于另一小语境，与“愿意给我们家代送”没有紧密的关系。如此说来，此处的“代送”即使能够成立，也并不指“代前任为杨绛家送冰”。那么，被代者又可能是谁？

可以发现，原句中的“给我们家代送”和例句④中“为企业代培了二百多名学员”结构相同：例句④中的被代者是“企业”，据此可推论原句中的被代者是“我们家”。这时，就要思考杨绛家是否需要老王代他们送冰。

来看该语段中的另一句话：“他送的冰比他前任送的大一倍，冰价相等。”仔细揣摩，这句话其实隐含着不少可能会被忽略的信息：杨绛向老王或他前任这类人购买生活用冰，冰价是老王之类的送冰人给出的，他们既通过卖冰来赚取批发价和零售价之间的差价，同时也赚取运送的费用。这些卖冰者没有固定的经营销售场所，作者向这些人购冰时伴生不可选择的“一无”“一有”两个条件：无需自己运冰回家，有送冰到家的车费。既然没有自己运冰回家的可能，“代送”冰也就无从谈起。

由此，经过语法结构和文本信息的分析，可以确定无论是代“前任”还是代“我们家”送冰，都是不成立的。同时，就上面所给文段的整体语境而言，它要表现老王的“老实”，但是“车费减半”的“代送”，总蕴含着为了取得“代”的资格，而用“车费减半”的方式“恶意”排挤掉同行的意味，反而伤害了老王的形象塑造。

那么“带送”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否有利于塑造“老实”的老王形象？

“带送”是吴语比较常用的一个词，“带”是捎带着做某事的意思，“带送”意为捎带送。在无锡方言（无锡属于吴语区，杨绛是无锡人）里，“带”与“代”的发音区别很大，前者韵母似“啊”，后者韵母似“唉”，“带送”和“代送”不可能被错混；同时吴语不讲“捎带”，而讲“顺带便”，“顺带便”是“顺带”和“带便”的合词，“带送”其实是吴语里“顺带便送”的缩语。

杨绛与老王本就熟识，而且一家人都尽可能地给予老王菲薄的帮助。从“我们当然不要他减半收费”可看出，老王提出“带送”，即使车费保持原样，杨绛也会同意，因为如此老王就能一趟活赚两趟车费。而他向杨绛提出“车费减半”的原由，就在“带送”两字上。在下文同样表现老王“老实”的文字中，曾写到杨绛烦老王送钱锺书上医院，到了医院后，老王坚决不肯拿钱。受雇送人都不肯拿钱，更何况只是“带送”东西呢？由此，老王给杨绛家送冰，不仅不会原价收车费，就是车费减半也会让他觉得占了杨绛家的便宜。这也就能理解在杨绛坚持全价付车费后，老王为什么会把送的冰扩大了一倍，却没有提高冰价的原因了。

综上所述，《老王》一文中的“带送”不能写为“代送”。苏教版教材将“带送”错为“代送”，要么是编辑录入时由输入法造成的讹误，要么是编辑有意改动的。就前种做法而言，编辑们要不断提高校对的基本功；就后种做法而言，编辑们不仅要不断提高理解文章的能力，也要尊重原作者、保存作品原意。教材编纂无小事，苏教版教材仅在《老王》一文中就出现选文出处和文段用词两处大错，教训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