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慈悲，难有和解

文 | 李海青

1985年，日本电影大师黑泽明已至暮岁，离他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还有5年，离他第一次改编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已经过去28年。这一年，黑泽明完成了一部大型电影《乱》，情节架构同样来源于莎翁的悲剧，只不过，这次改编的是《李尔王》。

莎翁悲剧中的李尔王有三个女儿，电影《乱》中的一文字秀虎则有三个儿子。老王爷秀虎在一场围猎游戏中途做了个梦：衰草遍地的荒原上，他像只丧家犬徒劳行走。这恰好预示了他晚年的结局。梦醒后的秀虎惊慌地宣布了退位事宜，长子太郎和次子次郎擅长逢迎和巧舌，遂领受了优渥的封地和城堡，幼子三郎不讳言兄弟不和的真相。结果，巧言的被善待，直言的被放逐。

只保留了头领尊名的秀虎想在两个儿子的城堡轮流居住，颐养天年。太郎妻子枫夫人——被秀虎灭国的前朝公主，却怂恿太郎夺取安置在秀虎城墙上的徽旗。徽旗在，尊号在。

徽旗争夺战之后，秀虎不得已离开长子，投奔次子。次子的妻子末夫人也与秀虎有血仇。但末夫人皈依了佛门，放下了仇恨。秀虎进入次郎城堡，见末夫人时，有一个特写镜头，定格在末夫人常跪拜的佛像上。末夫人相信命运乃前生注定，秀虎却说：“我们不能再相信佛祖的慈悲。”

秀虎继续被儿子驱逐，一行人来到荒野。秀虎虽知三郎的正义，却不敢与他相见。在饥饿的驱使下，他们奔赴三郎以前的城堡，那里空无一人。不久，一场儿子夺权弑父的大战开启。

黑泽明的父亲是一名陆军教官，黑泽明从小熏陶武士精神，对战争场面的拿捏，经验老到。这场战争充斥人、马、炮车，但没有战士临死的呐喊声，没有枪炮的轰击声，没有慌乱的马蹄声，没有台词，黑泽明做了消音处理，全用紧张的音乐替代，断臂、弓箭、血泊与欲望、权力、人伦混杂，苍老的秀虎在生死夹缝之间陷入了比战争更为残酷的人性深渊。

战争结束，目光痴呆的秀虎走了，也疯了。广阔的荒野中，秀虎采花痴笑，大臣丹后跪倒在地，弄人狂阿弥大唱疯人歌，狂风呼啸，草木飘摇，绝望和恐惧交织。落魄的三人在漆黑的夜里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末夫人的弟弟鹤丸居住在此，他因秀虎的残害失去了双眼，每日与笛子为生。大半生杀戮成灾的秀虎，在疯癫之际，重新与罪恶相见。

在夺权弑父的战争中，太郎死了，次郎霸占了哥哥的城邦和妻子，枫夫人勾引次郎复仇，要追杀秀虎、三郎以及末夫人。三郎出兵接父，荒野中父子相见，秀虎匍匐在罪恶面前忏悔。次郎战败，枫夫人被大将割下头颅。三郎骑着马，秀虎坐在后面，动情大笑：“三郎，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谈谈，我的希望只有这些。”劫后余生的秀虎，此刻才知，权力和欲望败坏了心灵，它们既可以让人失去是非判断，也让人丧失了爱人的能力。然而笑声未停，一声枪响，三郎没有留下一句话，从马背跌落下来死去。

秀虎抱着三郎的尸体，燃尽最后的生命力，声音嘶哑：“我能享受极乐天堂了。”忏悔的罪人，上天怜悯，终坦然死去。狂阿弥撕心裂肺，将古老的天之问抛出：“没有老天爷了吗？有的话，给我听着。你是恶作剧和残暴的。是无聊吗，才把我们像蚂蚁般杀死？让人类哭泣那么有趣吗？”

丹后大喊：“狂阿弥，不要怪罪神佛，神也在哭泣。他看见无恶不作的人类互相残杀，神佛也无法解救。不要哭，这就是人间，不求幸福而求悲哀，不求宁静而求痛苦。”

战争落幕。放下仇恨的末夫人折回木屋取弟弟遗落的笛子，却被砍下头颅。正义的三郎不得寿终，认罪的秀虎离开人世。盲眼的鹤丸独自站立在昔日自家的城邦上，不小心失手，姐姐托付的佛祖像跌落下去。现实的路，他看不见，心里的仇恨也没有路可以指引化解。镜头拉远，越来越远，孤独的鹤丸伫立着，化成一个身影，小小的，晚霞将落，黑夜即将来临。这似乎回答了天之问：人的欲望制造了仇恨和罪恶，互相残害的罪魁祸首在人类自己，而不在神佛本身。人间乱象，皆是人类的自暴自弃。这一切，人需自己承担。而人挣脱不幸的办法，或许是重新相信神佛的慈悲，人与神佛和解，也与同类和解。

《乱》 (1985年)

导演：黑泽明

编剧 ：黑泽明、 小国英雄 等

主演：仲代达矢、寺尾聪 等

《李尔王》(2008)

导演： 特雷弗·纳恩

编剧：莎士比亚

主演： 伊恩·麦克莱恩 等

特雷弗·纳恩执导的《李尔王》基本上忠于原著，依然保留了两条线索：一条是李尔王与三个女儿的悲剧故事，一条是葛罗斯特伯爵与两个儿子的纠葛。黑泽明的《乱》则删掉了第二条故事线索。对比观看，更有意味。不过，两部电影的结局都是一样的：善良的与不义的俱损。在电影版《李尔王》的结局中，小女儿考狄利亚死去，李尔王大喊：“请，遗忘并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