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之舟

文/吴冠中

我又见到了姑爹那只小小的渔船，父亲同姑爹一同摇船送我……

读初小的时候，我从来不缺课，不逃学。遇上大雨大雪天，路滑难走，父亲便背着我上学，我背着书包伏在他背上，双手撑起一把结结实实的大黄油布雨伞。他扎紧裤脚，穿一双深筒钉鞋，将棉袍的下半截撩起扎在腰里。

当年，鹅山小学是全县最有名气的县立完全小学，方圆二十里内的学生都争着到此上学。我考取了，要住在鹅山当寄宿生，要缴饭费、住宿费、学杂费，书本费也贵了，于是家里粜稻、卖猪，每学期开学都要凑一笔不少的钱。钱，很紧，但家里愿意将钱都花在我身上。我拿着凑来的钱去缴学费，感到十分心酸。父亲送我到校，替我铺好床被，他回家时，我偷偷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心酸的哭，与在家里撒娇的哭、发脾气的哭、打架吵架的哭都不一样，是在人生道路上品尝到新滋味了。

第一学期结束，根据总分，我名列全班第一。我拿着老师孙德如签了字又加盖了县立鹅山小学校章的成绩单回家，走得比平常快，路上还又取出成绩单来重看一遍那紧要的栏目。全班六十人，名列第一，这对父亲确实是意外的喜讯，他接着问：“那朱自道呢？”父亲很注意入学时全县会考第一名的朱自道，他知道我同朱自道同班，我得意、迅速地回答：“第十名。”正好缪祖尧老师也在我们家，他也乐开了：“茅草窝里要出笋了！”

后来，我去投考无锡师范，父亲同姑爹两人摇船送我。时值暑天，为避免炎热便夜晚开船，父亲和姑爹轮换摇橹，让我在小舱里睡觉。但我也睡不好，因确确实实已意识到考不中的严重性，自然无心情领略那满天星斗、小河里孤舟缓缓夜行的诗画意境……

老天不负苦心人，他的儿子考取了。送我入学的时候，依旧是那只小船，依旧是姑爹和父亲轮换摇橹，不过这回父亲不摇橹的时候，便抓紧时间为我缝补棉被。我从舱里往外看，父亲那弯腰低头缝补的背影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什么时候能够用自己手中的笔，把那只载着父爱的小船画出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