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之水
2018-11-30毛剑锋湖南省话剧院有限责任公司
■ 毛剑锋 湖南省话剧院有限责任公司
（本剧已于2018年6月6日首演）根据阎真同名小说改编
剧中人物
池大为——改革开放后，省卫生厅里的第一位医学研究生。
马垂章——省卫生厅厅长。
晏之鹤——省卫生厅干部。
董柳——市第五医院的护士，后与池大为结婚。
丁小槐——省卫生厅干部。
池永昶——池大为之父。在山村里行医治病十余年。
沈姨——马垂章的妻子。
胡一兵——池大为的初中同学。
刘跃进——池大为的初中同学。
刘主任——省卫生厅办公室主任。
申科长——省卫生厅行政科科长。
徐师傅——省卫生厅司机，人称“大徐”。
莫瑞芹——省卫生厅干部。
尹玉娥——省卫生厅中医协会干部，申科长的妻子。
宋娜——丁小槐的妻子。
董母——董柳的母亲。
郭振华——省人民医院皮肤科主任。
耿院长——省人民医院院长。
舒少华——骨科专家，省中医研究院原任院长。
苟医生——云阳市的一位皮肤科医生。
秦四毛——三山坳的一位农民。
普通干部、村民、医务人员、池大为的幻影等若干
时 间
20世纪70年代末至21世纪初。
地 点
南方某省。
（序幕）
【20世纪70年代末，南方某省一个叫三山坳的山村。池大为家的土砖房内，池永昶倚门而立。他伸长脖子望向村口，他在等待着什么。眼看天已擦黑，他知道今天是等不到了，只好进到屋里，划根火柴，点燃了煤油灯。坐在煤油灯下，他卷起一支喇叭筒，凑在灯上点燃，吸完了，又开始卷下一支。昏黄的煤油灯光，把池永昶的身影映在墙上。影子随着煤油灯的火苗，晃来晃去。有时，影子又好像凹进了墙里，池大为背着采药的背篓，一步一步往家里挪。胡一兵、刘跃进上，池大为连忙躲到了屋后面。
胡一兵池爹，大为没在家呀？
池永昶上山挖药去了，应该快回来了。
【胡一兵拿出自己的入学通知书，被刘跃进扯住了。
刘跃进池爹，大为收到通知了吗？
池永昶你们收到通知都一个星期了，我早听说了。
胡一兵嘿嘿……我考上复旦大学新闻系了。
刘跃进池爹，我考上武汉大学哲学系了。
池永昶好啊，好啊……
胡一兵池爹，读书的时候，大为的成绩比我们都好，他肯定能考上！
【池永昶转过身，望着墙上自己的影子。
池永昶（画外音）家里出身不好，就怕我做父亲的害了他呀。
池大为（画外音）父亲！
池永昶十年没有考试了，这是十年来的第一次高考，耽误不起呀。
刘跃进池爹，我到县里去问了，这次恢复高考，不论家庭出身，是中央定的。而且，您本来就是个大好人。您下放到这里十年，采药治病，救了多少人的命啊！
胡一兵听大为说过，您就是为县中医院的同事朱道夫讲了公道话，结果他没事，您却受了处分。唉，真是，您当年可以不为他说话。
池大为（画外音）父亲，您当年可以不为他说话。
池永昶公道话总要有人讲！
刘跃进十年前您和他议论下放的事，听说又
是那个朱道夫去揭发您，结果他留在县中医院，您下放到三山坳来了。
池永昶（站起来）你这话是大为崽说的！我当时就骂了他，“大为崽！你还没学会做人，做人！”我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图个清白。告诉他，我死了，就用白布把我的身子裹起来，别忘了！
刘跃进这回不讲家庭出身，不讲出身了。
【胡一兵、刘跃进边说边退下。
池大为我宁可希望是我没考好，而不是因为出身不好而不予录取。
【池大为自言自语，边说边退下。池永昶又坐到煤油灯下，卷起了喇叭筒，不时望一望门外。
秦四毛（跑上）池大为。池大为。池爹，这是大为的信。
池永昶（接过信）四毛，送信来了。可能是的，可能是的！秦四毛，你快去把大为喊回来，快去！
秦四毛好，我去找大为。（下）
池永昶应该是的，应该是的。（拆信）北京中医学院，入学通知书。哈哈，哈哈……苍天有眼，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
【池永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池大为翻开手中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
池大为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我找到了一本《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的第一页，是孔子的画像。旁边是父亲写的八个字：克己复礼，万世师表。第二幅孟子画像旁写着：舍生取义，信善性善；还有屈原、司马迁、嵇康、陶渊明、李白、杜甫、苏东坡、文天祥、曹雪芹、谭嗣同，一共十二个人。书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现代年轻人的肖像，是父亲二十年前的自画像。池永昶，一九五七年八月八日。下面是一横排钢笔字：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懂，我懂，我的父亲，我注定是要为天下，而不是为自己活着，这是我的宿命，我别无选择。
【戏曲吟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全场光暗。
（1）
【1985年。
群众甲（念稿件）各处室请注意，经厅党组研究决定，现将1985年省卫生厅6号文件发至各处室，请各处室负责人抓紧安排时间于本周内组织学习讨论。
【舞台升光，众人在上班。池大为斜挎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黄书包上场，找到丁小槐这里来。
池大为同志，你好！我是来报到的。
丁小槐嗯。（头也不抬继续写材料）
池大为（从书包拿出一张工作派遣单）同志，我是北京分来的，转关系去中医研究院，已经同意接收了。
丁小槐研究生。同志，你没看见我在给马厅长写材料？马厅长的事情重要呢还是你的事情重要，哪个大哪个小？
池大为我是北京中医……
丁小槐我知道，北京，研究生，池大为嘛。【马垂章、申科长、刘主任三人走来。晏之鹤朝马垂章欠了欠身又坐下继续看棋谱。
丁小槐马厅长。
池大为马院长！
丁小槐这是马厅长。
池大为马厅长好。
马垂章你是？
丁小槐他是北京中医学院的研究生池大为，刚来报到。
马垂章分配来一个研究生，我知道这件事。
池大为是的，马厅长！我被分配到中医研究院，来厅里转工作关系。
马垂章不去中医研究院了，就留在厅里。你可是这个大院里第一个研究生啊。刘主任，我看就把小池安排在你们办公室吧？
刘主任（刘主任、申科长点头）好啊。丁小槐，赶快给小池安排一张办公桌。
丁小槐好的。小池同志，厅领导对你很关心，你可要记住啊。
池大为谢谢马厅长。
马垂章（看手表）我还有个会。
【马垂章、刘主任、申科长下。
晏之鹤（指自己）你好，晏之鹤。
池大为您好，池大为。（握手）
丁小槐老晏，认识了。（两人握手）丁小槐。你就坐那吧。
池大为好的。
丁小槐小池同志，你跟马厅长……（刚想问什么，申科长走来）申科长。小池，这是行政科申科长。
申科长小池，刚才马厅长亲自打了招呼，分给你一间房。虽然是筒子楼，刚报到就一个人一间，在厅里可是第一次啊！厅里几百号人，房子紧张得很。
池大为申科长，房子都是其次，难得领导对我这么看重啊。
申科长小池，坐。（压低声音）马厅长早就跟你认识了吧？
池大为好几年了。
申科长哦！你跟马厅长挂点亲？（两指相勾）
池大为（摇了摇头）
申科长他跟你爸是老同事？（两掌相握）
池大为我四年前在中医研究院实习见过他，那时候他是院长，今天才知道他是厅长了。
申科长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
池大为那怎么不可能？
申科长哎！那马厅长他是按中央的精神，真正的尊重人才呢！你晓得啵！（下）
【丁小槐把热水瓶递给池大为。
池大为谢谢。
丁小槐打开水。
池大为我？
丁小槐你正好可以熟悉熟悉厅里的环境嘛。
池大为我去打水。（拿着热水瓶却不知往哪边走）
晏之鹤出门右拐走廊尽头。
【池大为下。
丁小槐老晏，我打开水去了。
晏之鹤不是小池去了吗？
丁小槐我给马厅长打开水。（下）
晏之鹤这打开水，都能分出个档次来了。马怕别脚，象怕塞心，别马脚，塞象心，且看这世事如棋哦。（下）
【转场。半个多月后。池大为持几份报纸上。
徐师傅（上）大为。
池大为大徐，你出院了？
徐师傅我这次住院厅里没几个同事去看我，你是第一个，你这大研究生是真心把我这个小司机当朋友看。厅里配了台新车，我得赶紧去提车了。
池大为可是厅里已经有十几台车了，还配新车啊？
徐师傅新车才有面子。走了。（下）
莫瑞芹（上）池大为。
池大为莫瑞芹。
莫瑞芹又取报纸？你们办公室这取报纸打开水的事怎么都是你做啊。这个丁小槐啊，他也就是个工作了两年的办事员，论学历，他才本科，你还是个研究生。论辈分，你应该是他师兄了。
池大为我新来的嘛。这些小事没必要争。
莫瑞芹到底是研究生，胸怀不一样。
池大为小莫，这上班也没事干，你们这几年都是怎么坐过来的？
莫瑞芹你才坐这么几天就坐不住了？坐十几年，几十年的老科长多的是，坐几个月脾气就坐顺了。
池大为办公室真的是改造人的地方啊！
莫瑞芹你是培养对象，你不同。
池大为这每天翻翻报纸做点杂事，混混沌沌过日子。我是从山村里出来的人，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拿工资的人。
莫瑞芹（拉池大为坐下）正好，有时间谈恋爱，你都二十八九了，年纪不小了。跟你说过的那个叫董柳的护士，等下就过来，给你介绍一下。
池大为我这一个山村里出来的办事员，人家能看上我？
莫瑞芹现在讲究文凭，你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研究生，吃香得很。
董 柳（上）小莫姐。
莫瑞芹董柳，说来就来了。这就是池大为。
门 卫（在幕内喊）莫瑞芹，传达室有人找。
莫瑞芹大为，你帮我招呼一下董柳，你们先坐一会儿。（下）
池大为你好！
董 柳你好！
池大为请坐。我叫池大为。
董 柳我知道。池大为，北京中医学院研究生，在厅办公室工作。小莫姐跟我说过你。我叫董柳，卫校毕业，在市第五医院当护士。都工作四年多了。
池大为有个外号叫“董一针”，小莫姐也跟我说过你。
董 柳她是怎么说我的？
池大为她说小孩子血管细，打针的时候又哭又闹，别人扎不好，你一针就能扎好。人家爷爷奶奶就叫你“董一针”了。
董 柳这个外号不好听，好像我心多狠似的。也就几个小病人的家长叫叫，我们医院内部的护士都不这么叫。
池大为护士们不叫，那就说明了一个问题。
董 柳什么问题？
池大为就两个字。
董 柳哪两个字？
池大为我不说，你猜猜。
董 柳两个字……
池大为嫉妒！
莫瑞芹（上）你们两个人挺聊得来的。真是有缘啊,刚好我朋友送来两张电影票，银宾电影院，《庐山恋》，你们一人一张。
丁小槐池大为！
莫瑞芹董柳没问题。
丁小槐池大为。
池大为我也没问题。
丁小槐（大声喊）池大为！
【池大为连忙跑回自己的办公室。
池大为刚才是谁那么大声喊我？
丁小槐我。我怕马厅长看到你上班串门，那样不好。
池大为你那么大声地喊，全厅的人都听到了。
丁小槐上班时间你有什么事要跟领导说。
池大为我上厕所去了，不必请假吧？
丁小槐厕所在莫瑞芹的办公室？那是男厕所还是女厕所呢？
（2）
刘主任开会。（众人端坐）接下来，请马厅长传达卫生部加强药物管理的会议精神。
马垂章最近一段时期，有两个省发生了几起假药致人死亡的大案。谁能保证我们省里不出大差错？我们有些部门平时有些小动作，不犯大原则，厅里也没去追究。但是，有些错是犯不得的！谁都不许越过警戒线，厅里的荣誉是大家共同创造出来的。
【众人鼓掌，马垂章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马垂章厅里的荣誉是集体的，不是我马垂章
一个人的。谁要是给厅里的脸上抹黑，说轻点，你想不想在岗位上呆着？厅里要立即组织起草加强药品管理文件的小组，我亲自担任组长，住到随园宾馆封闭几天，拿出文件，作为整顿全省药材市场的指导原则。请刘主任安排一下。
刘主任好的。
马垂章散会。
【马垂章下，随后众人纷纷下。
刘主任大为。
丁小槐刘主任，那我明天先去计财处领支票，去随园宾馆定房间。
刘主任这次池大为去。
丁小槐池大为去？以前都是我办呀。
刘主任以前我们办公室的开水不也都是你去打的吗？马厅长亲自点了池大为，厅里第一个研究生，要发挥作用嘛。小池你先去计财处领两万块钱的支票。
池大为写个报告要这么多钱？
丁小槐（满心不悦）什么都不懂！（下）
刘主任这是老规矩，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下）
徐师傅（上）大为，这回去随园宾馆，有新车坐了。
池大为就提回来了？
徐师傅本田，原装进口，坐着就是舒服！
池大为多少钱呀？
徐师傅三十多万。
池大为这么多钱！
徐师傅化工厅更多了，人家新提的是丰田，五十多万，我们卫生厅不能太掉价。（下）
池大为（嘟囔着）花这么多钱买辆车。
晏之鹤（上）小池，杀一盘？
池大为杀。何以解忧，唯有象棋。
晏之鹤小伙子还没尝到人生的滋味呢。没有忧可别冒充有忧，话不好听。
池大为人谁没那么点忧，怎么话不好听？
晏之鹤小心了，当头炮！
【转场。会议室。
刘主任开会。今天，我们机关第一支部召开民主生活会，马厅长百忙之中亲自参加，请马厅长讲话。
【大家鼓掌。
马垂章同志们，别的地方我管不了，我们卫
生厅要有一条上下沟通的渠道，形成对话。今天，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丁小槐我说两句。
申科长我说两句。
丁小槐前段时间，我们搞了一次全省药材市场整顿。
申科长在马厅长的亲自过问下关掉了一批不合格的市场。
丁小槐保留了守法经营的几个市场。
申科长成效显著。
丁小槐社会反响很好！
刘主任成效显著，社会反响很好！
徐师傅成效显著，社会反响很好很好！
莫瑞芹成效显著，社会反响很好很好很好！
晏之鹤好。
池大为（欲言又止，被晏之鹤悄悄按住）
马垂章提点批评或建议吧，大家大胆说。
丁小槐你说两句。
申科长你说两句。
丁小槐你说两句。
刘主任你说两句。
徐师傅你说两句。
莫瑞芹你说两句。
池大为我说两句。（晏之鹤又要按住他，他甩开晏之鹤）有些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马垂章我还是那句话，让人说话，天不会塌下来。（鼓励地望着池大为）
池大为马厅长，那我说了。我是从山村里走出来的，有几件事想不明白。上次去随园宾馆起草文件，去了五个人，开了四间房，每间房每晚的房钱差不多相当于很多人一个月工资，几天用了两万块钱。一份文件一千多字，我算了一下，每个字十九块五毛！我觉得这些钱要是省下来了，给华源县一个乡买血防基本药品也差不多了。第二，厅里最近买的新轿车要三十多万，每年养路费、油费、维修加起来要六万多，还有司机的工资、住房开支也很大。这一台车的费用，给基层修个卫生院也够了。如果我们卫生厅能这样做，正是体现了卫生部门时刻想着人民群众的健康，在全国也可以说是个先进典型。
【静场。
马垂章坐吧。大家就小池刚才提出的问题讨论一下。
刘主任小池的动机还是很好的，可是考虑问题是不是可以更全面一点？老晏，你觉得呢？
晏之鹤我没有什么意见要提。
丁小槐我有意见要提，池大为看事情可能有些偏执，厅里才有十来台小车，隔壁化工厅比我们多好几台。大徐，你说呢？
徐师傅对，我们领导比他们节约得多。
申科长我觉得小池的发言是有具体针对性的，针对谁呢？我们厅里为什么要买这台车呢？那是因为马厅长考虑到厅里房子紧张，现在还一直住在中医研究院，宁可自己每天来回跑也不愿来挤着同志们。你晓得啵。
丁小槐这种大公无私的精神，不正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吗？我觉得池大为看问题有片面性，缺少辩证法！
池大为你算过账没有？一辆好车一年耗掉的钱，建一套房子都绰绰有余了——
丁小槐强辩！
申科长强辩！
莫瑞芹大为，大家说得有道理，你看问题是有点片面。
池大为我……
徐师傅你就少说两句。
申科长你就是有针对性。
池大为这怎么是针对——
丁小槐你就是缺少辩证法。
池大为这怎么是缺少——
刘主任好了，不要再说了。
马垂章（将茶杯盖发出一声脆亮的响声，大家马上回自己的位置。晏之鹤拉池大为坐下）小池能够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这是值得肯定的。我们有些同志，特别是年轻人，缺少全局观念,看问题难免有片面性。站在一个特定的角度看问题，也许有一定道理。但我们考虑问题要学会换位思维，站在全局的角度来思维。大家继续讨论，真理越辩越明嘛。
刘主任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安静）散会吧。
马垂章我还有个会。（下）
刘主任散会。
【众人下。
池大为（独白）怎么这么多人都指责我？我们都是学医的，应该不缺乏最起码的人道情怀。今天才知道了世界上的道理可以像捏泥巴一样捏成人们想要的形状。公正又在哪里？丁小槐跳出来，我还可以承受，狗人嘛，不但会摇尾巴，还会咬人。没想到小莫、大徐也会指责我，他们怎么会？
莫瑞芹大为，对不起，我不表一个态，在别人看来就是态度。
徐师傅大为，对不起，我要是沉默，我就会成为嫌疑犯啊。
莫瑞芹但不得已讲了几句，心里又觉得很对不起朋友。好歹我也是个大学生，还是学医的，只能心里同意你的意见，嘴上还是要说不同意。请你理解！圈子里就是这么回事，大家都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听话听音的绝技……好像有人来了。
徐师傅我知道你是真心把我当朋友，所以才跟你讲一部车要耗多少钱，也没想到你有这层意思在里面。给领导当司机，最忌讳的就是多嘴。我在厅里这么多年，有一条做人的原则：就是看得惯！不然你就有吃不完的苦头。好像有人来了。
池大为（独白）我都成了别人忌讳的人了！但我不怨他们，大家都在做演员，他们没有说心里话的权利，连沉默的权利也没有。小莫、大徐都是好人，也是凡人，凡人的原则就是明哲保身。为了跟环境和平共处，他们真心话不敢说，都理直气壮地说着自己不愿说的话。他们在细节上有足够的聪明，但聪明的背后有难以言说的悲哀。这是一种真相，我要找到适当的机会把这种真相说出来。我不能沉默，我的天职就是开口说话。我凭良心说出自己的一种想法，即使不够全面吧，也不能说就是犯了错误。我就是那个有片面性的年轻人！马厅长，您毕竟是组织，您代表着公正，不是您马垂章个人。我不傻，我也可以学得很聪明，比丁小槐更聪明！如果连我也学“聪明”了，那我跟那些“猪人和狗人们”实在没有两样！良知和责任感是知识分子在人格上的自我命名，这是父亲遗传给我的品格。我的血管里，流的是父亲的血。
【转场。一段时间后。
丁小槐刘主任最近身体出了点问题，要去省
人民医院住院，还要修养好一段时间，办公室的工作还是要有一个人牵头。组织上考虑要给我们年轻人压一点担子。我在办公室的时间更长一点，办公室的工作，暂时由我来负责。组织上考虑你是学中医的，中医学会的秘书调走了，决定调你去接这个位置。这样专业更对口一些。（下）
池大为中医学会。
【尹玉娥上。
尹玉娥你们听说了吗？池大为调到我们中
医学会了，厅里第一个研究生，调到了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尹玉娥是谁？我当然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下）
【阅览室。
晏之鹤炮二平五。
池大为炮二平五。
晏之鹤马二进三。
池大为马二进三。
晏之鹤小池，你下象棋还要学。
池大为跟您学，那我就称您老师。晏老师！多指教。
晏之鹤最近这几件事下来，我看你还是跟别人有点不同。
池大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您晏老师做人，不看张三李四的脸色，挺起来也是一条汉子。我倒是很羡慕您。
晏之鹤差矣！你羡慕我，证明我们还是气味相投，算个忘年交。我什么都不要，领导还真怕我这种什么都不要的人，无欲则刚嘛。
池大为自由自在，多好！
晏之鹤有了小自由，丢了大自由！倒退二十年，我跟你一样，公认的才子，意气风发，比你还耿直。
池大为您这大自由和小自由的关系，说得挺深刻。
晏之鹤小自由要付出大自由的代价。你看我，厅里像我这年纪的人，有几个还住两室一厅？我女儿去年医学院毕业分到郊区去了，我想把她调回来，手里没东西呀！愧为人父呢，弱国无外交呀！
池大为就是那东西，有了它就什么都有了！但是要一个人把自己的根拨了重新做人，怎么可能？一种血在他的血管里都流了几十年了。
晏之鹤你从学校毕业不久，血性未凉，书生意气，反过来说是教条主义严重。我看你不忘自己的根本，我才跟你说得直白点。
池大为我不傻，可我就是做不到，我拼命扭也扭不曲自己。做人总要有原则。
晏之鹤原则是真的？厉害才是真的！原则只是一种装饰，一种说法。几千年了，从不会因谁而改变。
池大为照您这么说，丁小槐倒是对的，错的是我？
晏之鹤这话，看怎么说。小池啊，慢慢磨吧！（下）
（3）
池大为（独白）我在中医学会一磨就是三四年，一天到晚没有什么事来找我，也没有什么人来找我，我结了婚，就这点变化。董柳把一口箱子从医院提过来，我们又买了几件家具，在各自单位发了几十包糖，就结了婚了。
【筒子楼，池大为的宿舍内。
董 柳我这一辈子就归你了，你不变心就好。
池大为不变心！我这样子，房子都没有，没本钱变心。
董 柳我们医院还是四个人一间，你一个人有一间，挺好的。
池大为以后……
董 柳以后我每天上下班来回得跑两个多小时，我不在乎。
池大为别人结婚……
董 柳别人结婚都要搞个车队接亲，还要花车，再摆几十桌酒席。
池大为我没这个能力。
董 柳这些我都不要，我只要一条红色的裙子，要你买。
池大为董柳，我欠了你的，总有一天会还给你。（二人拥抱）
董 柳傻瓜，应该要高兴才对。大为，你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就是要有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厨房。这样，我们也学人家在过道上收拾个厨房出来！你去搞张旧桌子放这里，煤炉放这里，再把油、盐、酱、醋什么的买齐了，我要让你舒舒服服地过日子。
池大为对，舒舒服服过日子。我呢，找了很多中医典籍来看，好久没有认真看过书了。我要在这座城市里做一个现代隐士。
【昏暗的过道里传来“哐当”一声。
宋 娜啊！有老鼠！丁小槐！
丁小槐（打手电筒急忙上）怎么了，怎么了？
宋 娜你说怎么了？这楼道里黑咕隆咚谁看得清呀。
董 柳啊呀！是宋娜姐，没被烫着吧？
丁小槐没事没事。
宋 娜没事？哼。今天不出事，明天也会出事。董柳你看吧，我们这个宿舍过道，迟早会烫伤人的。
丁小槐（小声）好了好了，快搬家了，快搬家了。
宋 娜丁小槐我告诉你，我再也不要住在这个蟑螂窝老鼠窝里。
丁小槐好好好。（背着宋娜下）
董 柳（抚摸自己的腹部）大为，今天我逛商场的时候有一件外套，浅蓝的面料，里面镶了淡黄的花，手感也很柔和。
池大为那么好你就买回来。
董 柳要75块钱呢。
池大为75就75，又不是200。
董 柳还是算了吧，我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
池大为想买就买，不要太亏待自己了。
董 柳亏待自己，我愿意。说不定还有很多别的事要用钱呢。
池大为我能有什么事要用钱呢……（董柳将池大为的手放到自己腹部）你……你是有……
董 柳（点头）
【池大为给董柳把脉，而后哈哈大笑，在董柳胳膊上咬了几口，董柳疼得嗷嗷直叫。池大为冲出房门，爬上房顶。
池大为董柳怀孕的这段时间里，我享受着即将当父亲的喜悦。我常常仰望浩渺的星空，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跳，感觉一个人心灵的平静。为生活中琐琐碎碎庸庸碌碌的东西焦虑惶惶然，值得吗？有意义吗？心灵的平静是一种至高的价值，圣者之圣，忍者之忍，在不经意之中已经沟通了无限。
【转场。一段时间之后。丁小槐搀着怀孕的宋娜走，后面几个同事帮他们搬家：“丁科长，搬家了！”
董 柳（挺着大肚子）怎么回事！大为，那
个空出来的房间，怎么丁小槐搬进去了！你们那个申科长不是说没安排吗？我这眼看就要生了，我妈妈要到城里来，就这一间房，我妈妈来了怎么住？到时候我这月子怎么坐啊？（下）
池大为我再去找找申科长。这个问题必须要解决。
申科长（上）不能说人人有了问题就立马得解决，我这科长的椅子一坐就是十几年，这不是问题吗？问都没人问过。你要房子吧，还有别人也要，但总还是有个规矩。年轻人啊，你总不是最近从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么好比呢？人家丁小槐现在是正科级，你呢？中医学会秘书，科员。要不是我老婆尹玉娥在那里，我都不记得卫生厅还有个中医学会。要说排队，丁小槐比你多五分呀。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实在想不通再来讨论还是欢迎的，到省里去讨论也是可以的。你晓得啵。（下）
【池大为无言以对。全场光暗。
【半年多之后。宿舍里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董母在整理布幔，董柳在摇摇篮哼唱摇篮曲，孩子哭闹渐渐平息。
董 柳妈，一波睡了。
董 母我们家一波真乖，才半岁，就自己乖乖地睡觉了。
董 柳妈，这半年多委屈您了，您每天照顾一波那么辛苦，还要跟我们挤在这么小一间房里睡。
董 母没事，没事。
董 柳只怪大为没本事。
董 母大为挺好的，研究生呢。
董 柳唉！
【晏之鹤家。
池大为唉！
晏之鹤我知道你会有叹气的这一天。
池大为我是为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叹气。
晏之鹤世界炎凉了几千年，叹口气它就为你变了不成？
池大为说起来，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看起来我还没有修炼到家。
晏之鹤想参禅又不能入定。人是什么东西？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
池大为您这话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一辈子守着他的信念，真不知道是不是值得。
晏之鹤令尊的故事你跟我说过。他是怎么活过来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凭你这份气性你做得到吗？
池大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历史上有些大人物真是逆流而动，他们真的是人物啊。
晏之鹤那些人的气性确实值得景仰。我景仰了一辈子，学了一辈子，怎么样？到头来一事无成一钱不值一无所有一败涂地。这就是我做人一辈子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可以称作心得的话。你呀，要么就入这个局，要么就离开卫生厅，去做专业工作。一辈子也不至于这么不官不民地悬在空中。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干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下）
池大为晏老师这么一说，把我说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池大为宿舍内，董母睡觉了。池大为和董柳两人的身影映到布幔上。
池大为（低声）一波睡着了。哎，亲爱的……
董 柳嘘！
池大为（撩开布幔一角看了看董母）你妈睡着了。
董 柳真睡着了？那你快点！
【池大为与董柳二人搂在一起亲热，董柳妈蹑手蹑脚地起床要走，当她双手支撑身体离开床的一瞬间，床发出响声“嘎吱”！池大为与董柳瞬间不敢动弹。
董柳妈上厕所去。我还想去走一走。（下）
池大为今天我的脸都撕下来被踩到地里面去了。
董 柳先别讨论那个问题。你快来，一波都半岁了，我们也该亲热亲热了。
池大为……我不行了！
董 柳怎么回事？
池大为可能刚才被你妈吓着了。
董 柳没关系，这是偶然的，我们下次再试试。
池大为这事千万不要跟你妈妈说啊。
【孩子哭。
董 柳看你，把我一波都吵醒了。这么挤的地方，我一波也跟着受罪。你不要以为他没感觉，他也憋得慌呐。别哭，我一波不哭。
池大为（边穿好衣物边从布幔后出来）我也不能到哪里去抢一间房子来，你们五医院能分给你两间，我愿意天天跑！
董 柳现在还拿这个话来噎我？我只是个护士，又不是男人，更不是研究生。
池大为男人！研究生！看你这个男人是怎么做的！看你这个研究生死不死！（抽自己耳光）
董 柳别，大为，别这样。大为，其实你条
件哪点不好，好也要去表现表现。男人们心要大一些，哪怕钻那么一钻。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孩子哭）
池大为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
【转场。一段时间之后。丁小槐与宋娜推着婴儿车，几个人又在帮丁小槐搬家：“丁处长，又搬家了……恭喜恭喜”！丁小槐：“副处长，副处长，呵呵……”
池大为你终于脱离这个蟑螂窝老鼠窝了。
丁小槐马马虎虎。（对着婴儿车里）儿子，走喽，爸爸带你去住两室一厅啰。（与宋娜笑着下）
【董母端菜碗上。
董 母大为，吃饭了。来，这是炖的乌龟肉，你多吃点。
池大为妈，怎么舍得买乌龟肉啊？很贵的。
董 母很补的。（说完又回到过道里去继续做饭）
池大为（朝布幔里）董柳，这乌龟肉怎么回事？你把我们夫妻的事都跟你妈说了？还不如我自己剥光了站到大街上去，反正，猪啊狗啊都是不穿衣服的。
董 柳我也是为你好！
池大为我一个学中医的，真有病我不知道吃什么？
董 柳（冲出布幔抢过碗）你不吃，我吃。（孩子哭）
董 母（抱过孩子，拿过董柳手上的碗）别吓到孩子了。（把碗又给池大为）乌龟肉还是要吃的。外婆带一波出去玩咯……（下）
董 柳别人的儿子什么生活环境，你的儿子呢？将来我要培养我一波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一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
池大为董柳，你变了。
董 柳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宪法上规定了吗？变是我的自由。
池大为你还讲不讲道理？
董 柳讲道理你到厅里去跟你的同志们讲去。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蟑螂窝老鼠窝里？
池大为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
董 柳池大为，你是男子汉你拿出承担责任的勇气来。跟我耍赖有什么用？我一年到头几件衣服翻来覆去的穿，我说过一句没有？怀孕那阵子，我每天上下班挺着肚子挤公交车来回两个多小时。我说过一句没有？丁小槐把宋娜从县农机站都调进了省人民医院。我怨过你没有？我唯一不能忍的就是看着我一波受委屈。你做父亲的总该给儿子创造一个好的成长环境，难道你三十才出头就心如止水了？
池大为董柳要我去学那些侧着身子走路的人？想不到她也用这么俗的眼睛看世界……我讲她不赢。她讲的不能说不对。可是现在要我来脱胎换骨，我做得到吗？
【全场光暗。
（4）
【闷雷，雨声。华源县血吸虫病防治站内。
乡干部丁处长，请你们几位领导多向上面反映反映，多拨点补贴经费下来。
丁小槐我们到你们县里来做血吸虫发病率的调查，就是要反映实际情况。放心，我们回去一定向上面反映。
乡干部那太感谢了。（与病人们下）
丁小槐每个组的数据都上来了，把钉螺密度，发病率汇个总。马厅长的指示，这几年涨大水，数据应该略有上升。
池大为略有上升？沿湖的三个乡，应该去看看，情况恐怕比这还要更严重。
丁小槐同志们，马厅长在动员会上怎么讲的？马厅长说，这次抽样调查，要科学、严谨。马厅长说厅里这些年为血防工作下了大力气，省里部里都一再肯定。马厅长还说一定要珍惜厅里的荣誉。我们要坚决贯彻马厅长的指示精神。所以这次发病率应该是百分之三点六二，回去写报告。（与小孔、小魏下）
池大为应该是百分之三点六二？因为某一个人的指示，某种所谓的荣誉，他们说发病率是多少就是多少，甚至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两位数。哈！那些无助的病人，使我想起了当年父亲和我挣扎在那个偏远的山村，也处于这样一种无助的状态。公正会在时间的路口等待这些无助的人吗？我不能骗自己，我有吼一声的责任，吼一声吧，吼一声！我写了封信，复印了三份，准备把真实情况给卫生部的部长、国家血防办、卫生部地方病防治研究所各寄一封。
【晏之鹤家。
晏之鹤（上）小池，我没有看错你，为民请命，有骨气，有担当！
池大为要不，我怎么就跟您走得近。
晏之鹤这件事吧，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了，也不是你发现了新大陆。你实名写信的。
池大为我现在不是单身汉了，当然不会。我以长港乡一个医科大学学生的身份写的，而且是在打印店打印的，没有笔迹可查。
晏之鹤好，那我们先来讨论一下这封信的命运。
池大为什么命运？
晏之鹤部里收到一封家在血吸虫疫区的大学生的来信，情况很严重。部里的人会往长港乡跑？只能转到省里、厅里。一个大学生有必要匿名吗？这显然是有忌讳的人写的。谁有忌讳？身边的知情人。分析到这里，你的形象基本就出来。
董 柳（上）
池大为董柳。（将信藏在身后）
董 柳别藏了，我知道你做了什么。晏老师，我就知道他在您这里。他跟您是无话不谈。您劝劝他，他还要到上面去告状，摔了脑壳吧你。
池大为我一没写名字，二没暗示自己的身份，连指纹都用抹布抹掉了，谁会知道？
董 柳我就知道！卫生厅除了池大为谁还会做这样的蠢事？你以为领导他不会看人，他不会看人他能当领导？
池大为人总要讲点良心，那些病人有多苦，我是跟你说过的。这件事，我必须要认真！
董 柳认真？傻瓜才认真。讲良心，首先要对自己家里人讲！（跪）池大为我一辈子跟你受苦我决不讲半句，为了我一波，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这样不起来。
池大为你先起来。
董 柳你把这些信撕了，我才起来。
池大为你先起来。
董 柳你把这些信撕了，我才起来。
池大为想不到明明白白一件事，竟没有办法！
晏之鹤有办法！办法就是你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到那天，话就由你来说了！小池，凭你的血性和良心，想做一件好事也许能做成。但你这一辈子总不至于只做这一件事吧，你想要做更多的事，你想要帮助更多的人，首先要让自己讲得起话。小池，算了吧。
池大为想要做点事，怎么就这么难啊！（撕信，晏、董二人下）
【突然传来池一波的一声惨叫“啊——！”董母喊：“大为，一波被开水烫伤了！一波被开水烫伤了！”池一波不断的呼救：“爸爸我疼，爸爸救命”！
【省卫生厅司机班。
池大为（对司机甲）司机大哥，我是厅里的人，中医学会的，我儿子烫伤了，请你开车送一送医院吧！
司机甲中医学会？不认识。
池大为司机师傅，麻烦你送一送。
司机甲我还要去接孙副厅长。
池大为（对司机乙）求求你了！救命啊。
司机乙我没空。
池大为是个人啊，是我儿子啊！
徐师傅（跑上）大为，怎么了？
池大为我儿子烫伤了，没车送医院啊。
徐师傅快去请示马厅长。
【马厅长上。
池大为马厅长……马厅长，我儿子被开水烫了，求求您派车送一送医院吧！
马垂章（对徐师傅）你去跑一趟，快去快回。（下）
池大为谢谢马厅长，谢谢马厅长……
【省人民医院内。
池大为医生！快，请您看看，我儿子被开水烫伤了。
医生甲快，住院。
池大为哦，住院，要住院。
医生乙先交钱，两千块。
池大为两千块？我是卫生厅的，一时没带那么多钱，等会儿补交，一定补交。先救人吧！
护士甲先交钱是规定，我也不能违反。
护士乙你去找主任签个字。
池大为主任？……主任！我是中医学会的池大为，我儿子烫伤了，要住院，我一时没带那么多钱，能不能先办住院？
医生丙中医学会，没听说过。
医生丁找耿院长。
池大为耿院长！耿院长！
耿院长（上）什么事？
池大为耿院长，求求你，我儿子烫伤了！耿院长！（双膝弯曲，几乎要跪下了）
耿院长我在跟领导汇报工作，你先等一等。（下）
池一波（画外音）爸爸我疼，爸爸救命！
池大为一波，爸爸在呀！
丁小槐（上，耿院长跟在后面）池大为？
池大为丁小槐……你就是领导？我一波烫伤了，要办住院，我没带那么多钱！求你了，救救我儿子！
丁小槐耿院长，这是厅里中医学会的池大为同志。我担保，赶快先给办住院。（下）
池大为谢谢，谢谢！（对众医生护士弯着腰反复打躬）
耿院长主任，办住院！（下）
池一波（画外音）爸爸我疼，爸爸救命！
池大为真没用，真没用啊！……楼道里黑咕隆咚谁看得清？今天不出事，明天也要出事，几年了，一间厨房都没有……我愧为人父，愧为人父啊！
池永昶（画外音）大为崽，你还没学会做人。
池大为事到临头作揖打躬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池一波（画外音）爸爸，我疼。爸爸，救命！
池大为双膝弯了又弯有什么用？没用！啊！
【静场。
池大为（唱）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池大为将手比划成一把枪，朝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轰！”的一声巨响。全场光暗。
（5）
【1992年。池大为、晏之鹤二人下象棋。
晏之鹤车一进二。
池大为士五退六。
晏之鹤车六平五。
池大为士四进五。
晏之鹤炮八进三。
池大为士五退四。
晏之鹤马九进七。
【停顿。
池大为我来卫生厅也六七年了，除了有老婆和孩子，什么事也没干成。这一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一辈子啊。（晏之鹤递给池大为一根烟）您好像看透了我今天特别想抽烟。
晏之鹤看人还是看得懂的。
池大为您帮我看一个人。
晏之鹤是看你自己吧？
池大为晏老师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觉得那几间厅长办公室，怎么样也应该有一间是您的。
晏之鹤等明白过来，已经过气了。
池大为那您看看我过气了没有？
晏之鹤你三十大几了吧，也可以说没过气。
池大为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说是过气了，没希望了。
晏之鹤小池你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池大为我一官半职都没有，怎么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晏之鹤正因为你把自己看得太重，才一官半职都没有。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一点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这就是生活的辩证法。屈原是你佩服的吧，还有李白，他们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么样？他们是几百年一遇的天才，才没被浪花淘去，被浪花淘去的就不知有多少了。
池大为一想起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说了就对不起他们。
晏之鹤顺着势去说，又不要你凭空捏一朵花出来。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打倒自己的意志。你总不能像我一样办事员到老吧。
池大为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一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的这次磨难，我的想法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硬邦邦地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就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啊！
晏之鹤嗯。今天跟你谈出点味道来了。
池大为可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之鹤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能只挂在嘴巴上。不然，还不如不明白。人只有一辈子。
池大为这一辈子要怎么办呢？
晏之鹤今天这盘棋就下到这吧。（下）
【池大为宿舍内。
池大为晏老师很支持我，你就看我的表现。
董 柳那我们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
池大为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
董 柳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他改不了——（话说一半咽下去）
池大为没有事要进那个门，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
董 柳怎么没有事？别人都派车送我一波去医院了。送得不及时，一波还好不了这么快。
池大为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马厅长和沈姨看不清这是一个借口？
董 柳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你还重新做人，我第一个就不相信。我陪你一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一波也这么陪着。
池大为为了儿子，我去。完全彻底去！（董柳下）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池大为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董柳上，将两罐雀巢奶粉塞到池大为怀里，池大为不接）东西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
董 柳我太了解你了，深入骨头，还重新做人。
【申科长、尹玉娥提着礼品走进马厅长的家：“马厅长好”。
池大为（一看，又折回来）厅长家里有客人，我们今天回去算了。
董 柳知道你不敢去，正好找了个借口！你呀，说你心理素质不行是轻的，我看你根本就是人格不健全！你躲得过今天能躲得过一辈子？
池大为这雀巢奶粉我们自己吃了，我还没吃过呢。
董 柳现在还早，送到丁处长那里去。
池大为丁处长？
董 柳丁小槐！
池大为我……去……去拜丁小槐的码头？！这……
董 柳就不该去感谢他救了一波？
池大为该谢，该谢！
董 柳我每次一想起我一波躺在医院病床上喊疼、喊救命的样子我就……（哭）
池大为我去，一起去，坚决去，完全去，彻底去！（用手比划成枪顶着自己的太阳穴）老子以儿子的名义毙了你，你还没死！
董 柳发什么神经！
池大为（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走！
【丁小槐家。
丁小槐稀客稀客！在外面领导别人，在家里被别人领导。（用一个按摩器给宋娜捶肩膀）
宋 娜（手里拿着几幅儿童画）来就来，还送什么东西。
董 柳宋娜姐，这画真好看。
宋 娜（得意的）真的？这是我家强强画的，他爸爸教的，你看这张也是强强画的。他们父子两个，就喜欢狮子啊老虎啊！天天画来画去。
董 柳我一波也喜欢画画，自己琢磨着画个牛呀马呀，也像那么回事。
宋 娜喔，是吗？
董 柳不过强强画得好多了，强强比一波还小两个月。真聪明。是吧，大为？
池大为嗯，那是那是。丁……你们家房子真漂亮。
宋 娜卫生厅还是最差的呢，隔壁化工厅的处级干部住一百多平方，四室两厅，卫生厅还要努力。
董 柳什么时候丁处长搬到新房子去了，我们就争取分到你们这一套。是吧，大为？
池大为那是那是。
董 柳那天的事情真是多亏了您，要不是丁处长，我一波也好不了这么快。等星期天幼儿园放假，我要领他来给丁叔叔磕个头。是吧？大为？
池大为那天多亏了你帮忙啊。
丁小槐小事小事。
董 柳现在连我一波也沾了丁处长名声的光了，走到哪里，谁不知道，什么事办不成？是吧？大为？
池大为那是！
丁小槐医政处嘛！我到下面医院跑得比较多，经常去检查工作，下面的人都还认识我。不是吹，这点面子他们还是要给的，再大的面子也是要给的。
池大为那是那是。
【董柳猛的拉走池大为。转场。街头。
董 柳“那是那是”，你那是个屁！你这个人，既然是走人家，脸上就放生动点，嘴巴也便利点，走人家也走出一点效果来。喊声丁处长会死人呀！
池大为董柳，你什么时候变成个母老虎了。
董 柳逼出来的！人家强强画的都是狮子老虎，我一波就会画牛画马。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遗传就这么厉害，我一波不知道还能不能扳过来，不然我这一辈子就黑到头了。
池大为你这做老婆的，天天逼着丈夫脱胎换骨做小人。
董 柳你心里还是不服气，还是悬在中间。反正就一句话无论如何不管怎样总不能窝窝囊囊别别扭扭糊糊涂涂凑凑合合活了这一辈子。
丁小槐（匆匆跑上）董柳，董柳，赶快赶快！马厅长的孙女渺渺在人民医院打针，换了三个护士针都扎不好，叫你去打针！沈姨发了好大的脾气！快点！（拉着董柳要走）
董 柳大为你也去。（拉了拉池大为的衣袖，池大为意会）
丁小槐大为就不用去了，董柳快走吧。
池大为那我就不去了，董柳你打针的时候镇静点啊，手别发抖啊。
董 柳他去了我安心些，不然我的手也会抖。
丁小槐好吧，好吧，那就一起去吧！（三人跑下）
【省人民医院内一间病房。
耿院长（额头上冒着汗，对众医生护士）快快快，手脚都麻利一点，都想不想吃这碗饭了！
沈 姨耿院长，你这省人民医院怎么回事！马垂章他在省里开会，很快就会赶过来。
耿院长是是是。
沈 姨是什么是，孩子已经脱水了！
丁小槐（带着董柳、池大为上）来了来了，董柳来了！
沈 姨你就是董柳？你要救我渺渺的命呀！
董 柳我先看看孩子。
沈 姨她爸爸妈妈都在美国，万一有个差错我怎么交代！
董 柳耿院长，手上没地方打了，打额头吧。
耿院长快帮忙！
沈 姨董柳，情况怎么样？
董 柳小孩的血管本来就细，又脱了水，更细了。
沈 姨董柳，你可千万要救我们渺渺的命啊。
董 柳放心，我一定尽力。
沈 姨渺渺，你疼吗？
【池大为看着众人一团忙碌，若有所思，脑海中传来池一波的呼救声：“爸爸我疼，爸爸救命”……
耿院长回血了，回血了！（众人长舒了口气）快送去病房。
沈 姨（对董柳翘起拇指）你是这个，这个！来来来，坐坐。董柳，不，小柳子。今天晚上要再辛苦你一下，我怕晚上万一又走了针呢？
董 柳沈姨放心，我就守在这里。
丁小槐耿院长你马上安排隔壁腾出一间房。（耿院长下）董柳麻烦你了，能者多劳，这是没办法的事。
池大为我陪她。
丁小槐沈姨，这是董柳的爱人，中医学会，池大为。
沈 姨你也是卫生厅的人，怎么没见过你呢？
【徐师傅领着马垂章疾步上。
丁小槐马厅长！
马垂章（点了点头，对沈姨）针打进去了吗？
沈 姨打进去了。老马，今天多亏了小柳子。
马垂章小柳子?
董 柳马厅长好，我是池大为的爱人，董柳。
池大为马厅长。
马垂章小池也在啊。
丁小槐马厅长，我一听说渺渺的事，马上就找到了董柳。
马垂章好。不知道池大为的夫人还有这么一手啊！（下）
沈 姨（对丁小槐）小丁，你也辛苦一晚上了，早点回去休息。小柳子跟我来。
【沈姨带着董柳下，丁小槐伸长脖子张望。
池大为（独白）丁小槐一直没走，他是在等
马厅长出来，想在马厅长面前表功。他此刻大概在那里后悔不该把董一针叫来，结果自己被晾在那里了。他的样子很可怜，不，我才是个真正的可怜虫。刚才我满脑子都是一波烫伤时候的呼救声，同样是个孩子，凭什么大人物的孩子就一群人前呼后拥。晏老师说得对，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要把自己看小，看小。我要有所改变，必须改变。
【街头。
池大为董柳，你快点。
董 柳我们真的空着手进去？不好吧。
池大为我们来谢人家，是真心诚意。提着东西反而显得动机不纯。你记得一会跟马厅长说话的时候千万别玩花架子。大领导对人际关系的感受能力是很强的，点到为止。
董 柳其实我真是挺感谢马厅长和沈姨的，我想起我那时候挺着大肚子挤公交车来回两个多小时……多亏了沈姨……
【马垂章家。
沈 姨咦，小柳子，挺高兴的事你哭什么呀？
董 柳沈姨，调省人民医院，我都想了那么多年了，每天两边跑，两头不见天。您一下子就帮我解决了，我心里好热好热的，好热好热的。
沈 姨耿院长给你安排得怎么样？
董 柳老干病室，再好也没有了。（暗示池大为说话）
池大为沈姨您知道董柳她这几天怎么念着您的好吗？她半夜起来还沈姨沈姨的念。想了好多年的事，做梦一样实现了，刚刚在路上还问我是不是真的。她都哭过好几回了。
沈 姨这个小柳子，怎么那么爱哭呢。
董 柳沈姨，那天您在医院一叫我小柳子，我就觉得跟您一定是前世有缘。
沈 姨有缘？
董 柳小时候，我妈妈就叫我小柳子。已经好多年没人叫了，连我妈现在也不叫了。我心里好亲热的。
【池大为向书房瞟了几眼，沈姨看懂了他的意图。
沈 姨老马在书房审阅文件。天天就是二甲三甲，一天到晚就是工作工作，总有一天身体会被拖垮的。
池大为马厅长是工作第一，事业心不是一般的强。你看我们省里卫生系统这几年的变化，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全省卫生系统十几万人，够他操心的。
沈 姨那总要留点时间给家里人，不是吗。
董 柳全省几千万人的健康，都是马厅长操心的对象，哪里只有十几万人？几千万人，相当于一个国家呢！
池大为（用脚轻轻踢了踢董柳）
沈 姨是的是的，老马的责任很重，很重。
【马垂章从书房出来。
马垂章小池来了。
池大为马厅长。
董 柳马厅长。我们特意来感谢您的，我跟池大为一结婚就城南城北的跑，想着要跑一辈子了。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和沈姨才好。
沈 姨好多人的家属在外地都调不进，按规定在同一个城市是一律不予照顾的。
马垂章这次是把董柳作为人才调过去的。（咳嗽）小池，第一次来吧？
池大为第一次来。
马垂章工作还好吧？
池大为都清闲……（董柳瞪眼，马上改口）一年到头就那几件事，没事就看看业务书，写几篇文章到北京发表了。
马垂章这很好呀。厅里搞行政还没放弃业务的，就那么几个人吧。
沈 姨（拿水和药给马垂章）我们家老马，再怎么忙，一年也要写几篇文章。
池大为沈姨，马厅长的书和文章我都学习过。（转向马垂章）我的文章有些就是跟着您的方向走的。
马垂章业务还是不能丢，哪天把你的文章给我看看。
池大为请您指导，多指导！
董 柳沈姨，我们家大为一直以马厅长为学习的榜样，从来没有放弃过业务。只是中医学会那里搞研究的环境不好，就是那个尹玉娥嘴巴太大，一天到晚都是小道消息。
沈 姨小池，都有一些什么小道消息？
池大为还不是议论厅里的事，她那人消息也多，我也弄不清真假。
马垂章有那么多小道消息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池大为就说只创二甲三甲，不改善机关的宿舍。评了部里的先进又是做政绩。大好形势在他们看来总是这里那里有毛病，有些话我都不好学，真的好气愤的。
沈 姨有些人说话就是不实事求是，总是按自己的情绪去说。尹玉娥，还有她丈夫申科长，就是有情绪。
马垂章有情绪的人还不少啊。
（6）
舒少华我就有情绪！我舒少华——中医研究院的院长，不过，是原任院长。因为前几年我跟马垂章意见不合，他就把我的院长给撤了。连中央都说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我们厅里尽放空炮，打飞机咯。根本不重视人才，只看哪个跟得紧。这就是问题，严重的问题！前段时间水利厅那些受到压制的人齐心协力，硬是把他们的厅长放倒了，他们重新得到了重用，开创出一番新局面。我们卫生厅是不是也要来这么一下子？改革开放的年代，还搞一言堂，顺者昌逆者亡，卫生厅不是谁的家天下。（举起一封信）这封给省委状告马垂章的联名信是我舒少华牵头写的。第一条是专制独裁一言堂，第二条是好大喜功，第三条是以权谋私任人唯亲……一共七条啊。就说第一条，谁有不同意见都要被整下去，我就是被整下来的。小池，你也算一个。没造谣吧?
池大为啊……
舒少华再看这里，已经有五十多人签名。你看，这几个都是大专家，这是申科长、尹玉娥两口子。你愿不愿意也签一个？人多力量大嘛。
池大为我……
舒少华小池，你是人才，如果你有勇气站在公正这一边，到时候我们是会考虑这一点的！这个事请你保密。
池大为好。
【舒少华下。
池大为我现在夹在中间算个什么？政变成功了，我不是主力，也讨不着好。没成功，我就有罪了，参与了。
晏之鹤（上）凭这七条就想倒掉一个厅长？这些人只知道给人看病，不懂政治！
池大为可那七条，条条都有那么点意思。
晏之鹤专制独裁，厅长是卫生厅第一责任人。好大喜功，那是敢想敢干有魄力。
池大为还有以权谋私呢？
晏之鹤人民医院为什么只有马厅长的儿子出国？马厅长的儿子出国算以权谋私，那牛厅长、羊省长的儿子就不出国了？男女作风问题没有，就算有，现如今也是时髦，不算个事。唯一的问题就是经济问题，这七条里没有经济问题，炸不翻谁，说起来马厅长还不简单呢，他要发大财也发了，一口气的事，他忍得住！不容易啊！
池大为这么说起来马厅长没事？
晏之鹤话是人说的，就看谁来说这个话。
池大为我今天真不该见那个舒教授，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等于上了贼船了。
晏之鹤小池，这件事对有些人来说是件好事，这个信息是笔财富，但你我这样的人好像又不能那么做。（下）
池大为好事？财富？我去向马厅长……那太那个了吧！舒少华对我说的那些话虽然有目的，毕竟也是事实吧。我还答应了他一定保密呢。
【暗处出现六个人影，池大为揉了揉眼睛，惊讶地发现那六个人竟全都是自己！
池大为A你不去告密，别人就不会泄密吗？
池大为B今天不汇报，明天后天就来不及了。到时候别人泄了密，你就是乱党贼子了。
池大为C你没有骑墙的余地，沾了边也不行。
池大为今天太晚了，都十点多钟了。
池大为D今天再晚也不算晚，也许明天一早就太晚了。
池大为唉呀，这种昧良心的行为我真的做不出来。
池大为E你讲良心，别人到时候会讲良心？
池大为F权力斗争的事，没有比讲良心更坏事的了。
池大为这算不算出卖呢？
池永昶（画外音）大为崽，你还没学会做人！
池大为做人？做人……我要做一个不挤筒子楼的人！做一个能给老婆孩子带来安全感的人！做一个说话管用的人！做一个活得有尊严的人！
池永昶（画外音）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就图个清白。我死了,就用白布把我的身子裹起来,别忘了。
池大为孔子，克己复礼……孟子……屈原……（被那六个池大为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
【戏曲吟唱：“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马垂章家。
沈 姨老马，信上有七条罪状告你啊。
马垂章七条罪状……
沈 姨签名的人还不少呢。
耿院长有五十多人呀，我们医院烧伤科的郭振华也跟着瞎起哄。舒少华到处鼓动人，只要是他认为对您有情绪的人，他都去找，听说还找了池大为。
马垂章要说对我有情绪，池大为应该算一个。
沈 姨老马，池大为倒是没签名啊。
马垂章耿院长，你去给我把小池找来。（耿院长下）
沈 姨（指着联名信）你看，我就知道准少不了申科长和尹玉娥两口子。
【有人敲门。
沈 姨谁啊？
尹玉娥是我，尹玉娥。还有我家老申。
马垂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申科长马厅长，这里有一封……（掏出一封信）
尹玉娥污蔑您的举报信。
申科长这是舒少华领头弄的。
尹玉娥我们气得睡不着，所以这么晚来打扰您。
申科长舒少华写信的事，本来早几天就想向您汇报，我是想等他们表演充分了，再向组织上作一个全面汇报。
马垂章现在说也不晚，不说呢，也没关系。
申科长汇报我是早就铁了心要汇报的。
尹玉娥老申早几天就要来汇报，是我要他干脆把情况了解全面了，再打电话给舒少华，要他把老申的名字抹掉。
申科长可是他说今天下午就寄到省里去了，他提前行动了。我真的是潜伏在里面摸情况的。
马垂章我知道，我心里还是明白的。不过那封信起草时是哪几个人凑的那几条呢？
申科长我，我……
尹玉娥我家老申参加那个会，是为了潜伏得更深些，为了引蛇出洞。
申科长正是，正是，把毒蛇从毒洞中引出来。我真的是在里面摸情况的。你晓得啵？
沈 姨老马，时候不早了，你是不是也该休息了。
沈 姨（关门）这两个王八蛋。
【池大为上。
马垂章听说舒少华找过你，小池？
池大为是的。
马垂章他是不是给你看了这封联名信？
池大为是的。
马垂章他还让你在信上签名？
池大为马厅长，我没有签名！
马厅长（扬了扬手上的信）按理说，当初把你调到中医学会，你也应该有情绪呀？你为什么就不签一个？
池大为我觉得舒教授这个告状信，有些动机不纯。再说，我的父亲当年就是被别人告了状，我们一家人都跟着吃尽了苦头。
马垂章哦！其实这个事早就有人向我汇报了。你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池大为汇报……马厅长，那样做好像有点出卖别人的意思，我觉得做人要有底线，我不想做一个没有底线的人。
马垂章呵呵，你这年轻人骨子里还挺传统的。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大为，这信上的七条你是怎么看的？比如这第一条：“一言堂”？
池大为什么一言堂啊，全省卫生系统需不需要一个核心，需不需要一元化领导？
马垂章那“好大喜功”呢？
池大为改革开放的年代，就不能用常规思维常规速度。
马垂章那第三条？
池大为第三条就更可笑了，像马厅长您这么廉洁的领导，他们居然还说您以权谋私？
马垂章可他们就这么做了。大为，这么些年我要是不操这些闲心，专心做学问，十本书都写出来了。
池大为您可千万不能这么想。
马垂章帮我做件事。
池大为您尽管说。
马垂章这封信你今晚找个地方复印十来份。
池大为马厅长？
马垂章别的你就不用管了，我有安排。
【第二天。
马垂章（打座机电话）请帮我接组织部章部长。
沈 姨大为，你跟小柳子在那个老地方住了好几年了吧？
池大为快七年了。
沈 姨过几天我跟老马说说，看看厅里还能不能挤出一套房子。
马垂章（打电话）章部长吧，我马垂章……是这么回事，我们厅里发现了一封联名告我的信，到处散发，你们还没收到？好的，我等着。
沈 姨你的那些文章老马都看过了，他觉得非常不错。
马垂章（打电话）您还没收到……暂时还不叫它非组织活动吧，也许就代表了群众意见呢？我要求省里派人下来调查，七条罪状呢……经济方面倒没敢捏造，捏也捏不出来……谢谢章部长！再见。
沈 姨老马，你们厅机关还能搞业务的也就那么几个人，我觉得大为真是个人才，你们应该有特别的政策吧？（下）
马垂章大为，这些年委屈你了。
池大为马厅长，这时候了，您还想着这些小事……
马垂章现在，中央提出领导干部要“四化”，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专业化。我记得你是我们厅里的第一个研究生啊。是不是想读个博士？是不是考虑过自己的学历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形势发展很快，要求也提高了。
池大为那工作……
马垂章两边挂着两不误。你今年就去中医学院读，准备一下外语，别的我会安排好的。
池大为马厅长……
马垂章人要有鸿鹄之志，首先得把自己的硬件准备好。我们这些人，迟早要退出历史舞台的。
【转场。
沈 姨老马，大为真是有些才呢。
马垂章他刚来厅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他是一颗苗子，通过舒少华这次的事，我更加了解他的为人了。读书人，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7）
【三年后。
董 柳大为，这三年时间里就像做梦一样，我顺利调进了省人民医院。我们一家人也彻底告别了那个“蟑螂窝老鼠窝”住进了两室一厅的房子。要知道我当年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间厨房。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你现在当上医政处处长了，房子有了，职称有了，博士读了，工资提了，别人对你也客气了。
池大为我说话也管用了。
董 柳短短几年，天上人间啊。
池大为我只是觉得被别人全都看透了有点不是滋味，可马厅长要是连我都看不透，他能坐在那个位子上？大人物早就把人性看透了。
董 柳马厅长为什么会对你特别照顾呢？
池大为晏老师说我很有可能是一匹黑马。马厅长应该是相中我了，才跟我说那些“鸿鹄之志”之类的话。晏老师还说：好戏才开锣呢！
董 柳大为，你很现实了，不再只会看星空了。（下）
池大为（独白）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现实了，我离星空越来越远了。我经常会梦到父亲的影子。只是世界太现实了，人不可能在现实主义的世界里做一个理想主义者。
苟医生（挎着个黑色公文包，拎着两壶茶油）池处长，这是我们那里特产的茶油，一点小意思。（将茶油放在池大为脚边，跑下）
【晏之鹤家。
晏之鹤好久没来下象棋了，池处长。
池大为晏老师您要这样叫我，我就无地自容了，给您送点茶油来。
晏之鹤我们两个谁跟谁。还用得着这么破费？
池大为不破费。这是找我办事的一个人送的。
晏之鹤找你这个医政处处长办事，就送两壶茶油？
池大为当然不止呢，那个苟医生……
苟医生我是苟医生，丁小槐副处长让我来找您，说您现在是医政处的“一把手”。我在我们云阳市人民医院的皮肤科干了十年了，也可以说在云阳小有名气，倒比不上医院门口卖槟榔卖水果的收入。主要是被老婆念烦了，想下海试一试。
晏之鹤找你批字，想申请营业执照？
苟医生对，皮肤病性病防治研究所的营业执照。（向观众）这位领导问了，你们那里已经有好几家提出申请了，一个小小的云阳市有必要弄好几家皮肤病性病研究所吗？我的回答是当然没必要——但是，您看看我的资质，首先手续绝对正规，市卫生局的章都盖好了。其次，我们还有人才优势，一共七个人，五个本科，两个专科……
池大为（打断他）说重点。
苟医生按照惯例，这是给您老人家的一点小意思。（掏出一个纸包）
池大为停！（转向晏之鹤）当时那个人扔下茶油和一个纸包转身就跑了，我打开纸包一看，两万块钱啊！
晏之鹤两万块，坐牢够条件了。
池大为可不是吗！晏老师，我看着这沉甸甸的两万块钱，我心里想起我家一波烫伤住院的时候，因为两千块钱的住院费我到处作揖打躬。现在有人作揖打躬地将两万块钱送到我手上。
晏之鹤那你收了？
池大为收就犯法，我刚上来没几天，要我下台？
晏之鹤那你上交了？
池大为那这样做我不就成了人民公敌？我估计这件事不仅是丁小槐，还有很多人知道。如果我收了，随了惯例，那他们以前的事就没问题了。我要是不随他们的惯例，不就真成人民公敌了。
晏之鹤大为，你跟我绕来绕去，那你到底是交了还是收了？
池大为最后我把钱退给苟医生，说是入他的股，没要他打收条，到时候也不收股息，而且我还当面给了一百块钱的股本——两壶茶油钱。
苟医生这怎么好意思……（下）
晏之鹤这样一来你既把钱退了，又随了他们的惯例，两头不得罪。不错啊。
池大为（笑）
晏之鹤你今天来找我，不是就为了和我说这两壶茶油的故事吧？
池大为马厅长跟我谈话了。说我经验积累不多，工作历练不够。想要我多挑点担子，锻炼我，把视野打开一点。
晏之鹤你这几年风头太健，连提三级，你想想别人会怎么想？
池大为不知怎么就让孙副厅长听到了风声，他应该是猜出了马厅长要提拔我的意图。
晏之鹤马垂章今年五十七，孙之华五十一，他会让你插上去？
池大为马厅长可千万还要再干一届才行啊。我的年头还不够呢。
晏之鹤你启动太晚了，回旋余地不大。必须要有超常规发展的思路。要想马厅长所想，急马厅长所急。
池大为晏老师，我想起个事，我一个大学同学在卫生部科技司当处长。前段时间我把我的一个研究课题拿来报国家科研课题，我的同学说选题不错。
晏之鹤你是想把这个课题送给马垂章？
池大为我们省里中医界这几年申报国家课题不是都剃了光头吗。马厅长正为这事着急。为这事他没少受中医研究院那些老专家的气。
晏之鹤这样解决了马垂章的问题，你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不错的思路。
池大为晏老师，其实我还有另一层意思，这些年马厅长待我不错。
晏之鹤知恩图报。可是大为，报恩也要讲究技巧，就算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直通通的送上去。越是大人物，自尊心越是敏感。一句话没说好，哪怕是只有一点点暗示在里面，那就大错特错到月亮上去了。（下）
池大为晏老师不坐一间厅长办公室，真是可惜。
【马垂章家。
马垂章大为，你那个同学说话力度够不够大？
池大为她说她能影响几个老先生，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吹牛皮。
马垂章她要你报什么选题？
池大为就是没想好，报什么都觉得自己不够分量。
【马垂章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
董 柳（正在跟沈姨看电视，转过头来向池大为）你自己怎么选得出，你要马厅长帮你选。
马垂章我省中医界这几年申报国家课题都剃了光头。我也正着急。要是能拿到一个课题，我们厅里科研就上档次了，也让中医学院的那些老头子看一看。可是哪来的时间呢。
董 柳马厅长要是亲自出马希望就来了。
池大为是啊，马厅长报一个选题，肯定有希望。我报不报都无所谓，反正报不上。只要是我们卫生厅系统搞到手就好。
董 柳沈姨，要是我们家大为能在马厅长这里拜师那就好了。
池大为要是马厅长肯带我，那就再好没有了。
【马垂章不答话。
沈 姨老马，你就带带大为吧。
马垂章大家拧成一股绳，报起来希望大些，做起来也快些。
池大为我是受宠若惊了。那这样，马厅长我先起草论证报告，再请您修改。
马垂章抓紧时间。
池大为课题拿到手，有几万块钱经费呢。
马垂章几万块钱哪里没有？难得的是国家课题这块招牌。真拿到了课题，你明年就可以破格报正高，也给我们报博士点添一块砝码。有了博士点，你也就是导师了。
池大为马厅长您看问题就是看得深远。
马垂章大为，这对你今后是很重要的，改革的年代，干部要讲知识化，业务上不过硬，坐在那个位子上也没底气，给他坐也坐不稳。
池大为所以您安排我先走了博士这一步。沈姨，马厅长都替我想到前面去了。
沈 姨老马把你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呢。
董 柳沈姨，大为在家里天天念马厅长的好，到这里反而不说了，他就是这个脾气。
池大为（独白）董柳跟我这一唱一和，以马厅长和沈姨的精明他早就看明白我们演的是哪一出戏。可大家知道是戏，只要你是为他好，你怎么演他总不会有意见吧。这些话你直通通讲，讲得下去？人说到底是看结果的。这个事情的结果就是国家课题的招牌到手了，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大家皆大欢喜。可我总觉得心里还缺了些什么，有些欢喜不起来。
（8）
【1998年。雷雨交加。
马垂章这次的洪水很可能超过历史最高水位。按省里的要求，我从今天起24小时都在办公室总值班。省里要求卫生厅直属的几个医院还有防疫站，组织16支医疗队，4人一组，明天下午6点到达前线。就是各单位人员物资准备时间有点紧。
池大为马厅长，我已经先通知卫生防疫站和各大医院，电话留人值班，随时听候通知。
马垂章好，很好！大事面前，就要有临机应变能力。赶快电话正式通知，无条件服从命令。
丁小槐我马上打电话。
马垂章华源县幸福垸已经决了口，如果今年流行瘟疫，一定是从这里开始。如果那样，我们就没法交代了。
池大为我请求带队去幸福垸！
马垂章你带队？
池大为幸福垸抗洪抢险指挥长刘跃进是我的同学。
马垂章好，就这么定了。同志们，大灾之年防大疫，做好准备吧！
【华源县幸福垸。
刘跃进（打手机）赵书记，这里缺口还没堵上……沉了两条运砂船，堵不住，冲到垸子里去了……部队来增援，好！
池大为刘跃进，我沿堤察看了一下。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饮水和粪便处理。
刘跃进决口没堵上，到处告急，还顾得上这些。（打手机）喂，部队马上来增员，你一定要给我死死地守住！
池大为决堤以后，生水绝对不能喝！人好不
容易逃出来，没被水淹死，感染生病也是要死人的。必须沿整个大堤，抢修一百个临时厕所。
刘跃进人的头上都没一片布呢，先修厕所？
池大为刘跃进指挥长！（拿出一份报告）这是我作为卫生防疫专家，代表卫生行政部门给指挥部写的报告。我的建议已经提出，你同意与否都请签个字。
刘跃进老同学，这怎么签？
池大为正因为我们是老同学，我才这么强硬的跟你提出来。要是出了事，我们两个都有责任。洪水带来的瘟疫，比洪水本身更可怕。而且这里是血吸虫疫区，它的危害不用我提醒你吧，刘副县长。
刘跃进小刘。（小刘跑上）通知：各抢险分队注意，所有人一律不许喝生水！
池大为增援的食品和矿泉水已经在路上了。
刘跃进通知：立即派人来指挥部，到省卫生厅卡车上领取矿泉水。
池大为厕所，厕所！
刘跃进通知！每个村，马上安排人沿堤修简易厕所。修一百个！快去！
【小刘下，胡一兵上。
胡一兵大为？我说是谁在指挥我们刘副县长。是池大处长!
池大为胡一兵！你这个大记者也亲自上堤了。
胡一兵我们刘副县长一直守在大堤上，能不来吗？
刘跃进我还被池大处长骂了呢。
胡一兵你怎么来了？
池大为我临时带了医疗小分队打头阵。灾区太需要我们的防疫指导了。
胡一兵刘跃进，赵书记是明天上午到吧？
池大为赵书记？省委赵书记？
刘跃进嗯。
池大为到这里？
刘跃进明天洪峰过境，赵书记亲自督阵！
池大为（稍停顿）刘跃进，手机借我一下。明天上午几点？
刘跃进明天上午十点。
池大为（拨通电话）马厅长，我是池大为……半夜打电话给您，是有个紧急情况……明天，省委赵书记会到幸福垸视察灾情……上午十点。现在两点，还有八个小时……这边的情况要请您当面向赵书记汇报才好，我不够分量……好的，我一定会做好准备工作的，您放心……马厅长再见。
池大为明天上午我们马厅长会来。
胡一兵放心吧，老同学，我多拍你们卫生厅
情况，单独给你们厅长做段采访。
池大为（笑着）老同学！
胡一兵洪水太大了，抢险的场面太感人了。这两天我在大堤上采访，我好多年都没有这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了。
刘跃进能为社会承担责任，为老百姓做点实事，这不就是我们读书人想要的境界吗？
池大为这次来参加抗洪抢险我想了很多，人只有一辈子啊！人一辈子，能体验到一种真正承担了什么的感觉，能体验到一种有意义的感觉。老同学，这其中的快乐，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刘跃进你呀，还是有点学生腔，热血青年呢！
池大为胡一兵刚刚不也说“热血沸腾”吗！
胡一兵我感觉我们十几年的书没白念。
【小孔、小魏上。
小 孔池处长，我们厅的十六支医疗小队全部到达灾区。
池大为让他们在大堤各个指挥分部设立医疗点。刘跃进，麻烦你通知一下抗洪指挥部同志，如有病人需要救治可就近向各个医疗点报告。孔科长、魏科长记住了，防疫不能留一处死角！（小孔、小魏下）
胡一兵大为，凭我的直觉，你前途无量啊。
池大为真有那么一天我说话算数了，就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了。
【全场光暗。
（9）
【2000年。晏之鹤家。
晏之鹤一转眼，你这个副厅长就当了两年了，还是当得比较安稳的。
池大为按您的说法，马厅长是管事的，我们都是办事的，马厅长对我还满意。
晏之鹤这几年马垂章斗走了跟他作对的两个副厅长，尤其是挤走了孙之华，有你的功劳。
池大为是马厅长一手扶持培养的我，我的功劳又在哪里?
晏之鹤应该与前两年的抗洪有关，赵书记不是表扬了马垂章吗！
池大为您这一说倒是有点关系。晏老师，您看了《中国人事报》上有关加快干部年轻化进程的谈话吗？
晏之鹤看了。马垂章今年五十九了，关键时刻。
池大为晏老师，在这样的一个关键时刻，有什么绝招没有？
晏之鹤你现在什么都不用做最好。
池大为以静制动。
晏之鹤还有，目前阶段，一切都跟着马垂章的工作思路走。
池大为懂了。
晏之鹤大为，在你的身上，我相当于又从年轻时开始，重新走了一趟。只可惜人生不可以重来。（下）
池大为晏老师不坐一间厅长办公室可惜了。
【马垂章办公室。
马垂章现在要深化改革，你看厅里的事有什么要改进的？
池大为我看厅里的事，只要是马厅长您的决策，都是经过了周密思考的，想有所变动也难。只要是马厅长您做的指示，我们都要贯彻到底的。
马垂章你替我想想，不要有什么条条框框。
池大为想一想，我竟想不出来。可能我的思路还没有打开。
马垂章有人议论说我们省卫生系统有些数据不那么准确，比如说湖区的血吸虫病发病率。
池大为抽样调查我都参加了，绝对准确倒是不可能做到。这些议论后面是不是又有什么动机？
马垂章大为呀，省里已经找我谈了话，按中央的精神，六十岁以上的厅级干部一刀切，我应该让贤了。
池大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不可能！马厅长您经验丰富、精力充沛，换了别人来掌这个舵，他掌得稳？
马垂章这正是我担心的事。
池大为换个新领导大家也难得适应。特别是我个人，一走上岗位就是在您扶持下工作的。马厅长您可不能甩下我们就不管了！我们向省里汇报一下，卫生厅情况特殊，别人接不上手。
马垂章不用了，我只希望后来的人能稳定大局才好。
池大为后来的人还要能够听得进经验丰富的人的意见，不然就把我们的工作部署打乱了。
马垂章从来新人都是以否定旧人另搞一套来标榜自己，我看得多了。大为，坐。（将厅长的位子让给池大为坐）省里要我推荐一个人，为了保证工作的连续性，我想推荐你。
池大为我……我行吗？
马垂章你怎么不行？要学历，要学问，要职称，硬件都有了，年龄也正是时候，四十出头吧。掌握厅里全局的经验也有两年了。当然再过两年成熟些，可惜没有时间了。
池大为马厅长，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就凭您对我的信任，以后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坚决贯彻您的工作思路。
马垂章当然我只能推荐，最后定，还是省里的事。要跨出这一步的人多啊。要跨出这一步不是件简单的事！你把厅里的全盘工作好好考虑一下，组织部章部长可能会找你谈话。你要做好谈话的准备工作。
池大为我回去想想。
马垂章大为啊，其实你刚来厅里的时候我就考虑过厅里的干部梯队问题，年轻人嘛血气旺了点，就把你放到中医学会去磨磨性子，没想到这么些年你磕磕碰碰还真锻炼出来了。我在领导岗位上几十年，如果说有什么心得，那第一条就是人都会犯错误，但一定要守得住底线。大为，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历史使命。你是赶上一个好时代了。现在是新世纪，新世纪，新气象。（下）
【一段时间之后。
众 人（齐声）池大为同志，经过省委考察，决定你担任卫生厅党组书记，主持工作。
池大为谢谢省委的信任。
众 人（齐声）池大为同志，改革的任务很重，希望你进一步解放思想，锐意改革进取。
池大为我一定不辜负省委对我的期望。（坐上厅长的位子）我感到了一种崇高，一种神圣，这种曾经熟悉但已经很陌生的感情笼罩了我。一时间，我下了决心，要在自己心中重建崇高，重建神圣。今天我有机会了，终于有机会了，我能不好好地认真地做几件事吗？
【厅长办公室。
丁小槐（上）池厅长，这里有一封华源县的群众来信，反映血吸虫病的问题。上湾村一百多人，就有四十多个患病的，其中有九个都已经大肚子了。这肯定有人在背后指使，趁您刚上任给厅里的形象抹黑。这事要是捅出去，我们卫生厅全国血防先进单位的牌子就保不住了。
莫瑞芹（上）池厅长，评职称的事，出麻烦了。省人民医院的郭振华组织以前被马厅长压着没评上职称的那些人说要讨个说法，要闹到省里去。这个名单上大概二十来人。您看这事是不是要向省里汇报一下？
丁小槐池厅长，这个事情捅出去，那厅里的招牌，马厅长的感受……
莫瑞芹这些人可都是当年在状告马厅长的联名信上签了名的人。
池大为这个事是有点麻烦，我考虑考虑吧。
晏之鹤（上）哎呀，池厅长。您现在是卫生厅的一把手，工作上的事情应该找几位副厅长商量，找我商量，我不是不帮您，马只能跳日字，象只能飞田字，兵卒只能向前拱。您现在坐在帅位上，是考虑病人的感受还是考虑一位老领导的感受？是得罪一群知识分子还是得罪一个退了休的领导？这两件事，孰轻孰重，主意只能由您自己拿。
池大为孰轻孰重……孰轻孰重……莫瑞芹，你这个人事处处长，和我一起去人事厅多要几个名额，把被马厅长压着的这一批人的职称问题都解决了，事情就不会闹大了。
莫瑞芹可是你这么做，马厅长会有看法的。这传出去，好像我们迫不及待要否定前任。
池大为对于这些知识分子来说职称就是命根子，这个问题不解决，分房子、涨工资都有问题，连病人都不找他。你去把郭振华医生请来。
莫瑞芹好的。（下）
池大为丁处长，这封信明天必须给我登在厅里《群众卫生报》头版头条。
丁小槐池厅长，可是您这么做，厅里的形象，还有马厅长的感受。
池大为厅里的形象？马厅长的感受？我们有没有考虑过大肚子血吸虫病人的形象、感受？
丁小槐那是……
池大为那是什么？那是无助的病人，那是等待着公正的老百姓！丁处长，我要亲自带队去华源县，为病人治病，重新调查发病率。一定要实事求是，决不能再出现发病率应该是多少的情况。
丁小槐我向池厅长请战。（下）
晏之鹤小池，我忽然想起了你跟我说过的令尊的事情，“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的棋越来越有意思，以后工作上的事，你就不要再找我商量了，我也不会再给你出主意了。想下象棋，找我。（下）
郭振华（上）池厅长？您找我？
池大为您请坐。您快退休了？
郭振华耿院长已经找我谈过话了，按规矩谈过话就算数了吧？
池大为耿院长说，你们皮肤科的梯队没形成，他想留您一年，又怕你不肯。
郭振华耿院长他说了这个话？
池大为他说了我说了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您是六十年代的医学本科生，像您这样的人才，正是干事的时候，退了也是医院的损失。
郭振华池厅长，您这么看得起我？
池大为您就给我一点面子，再干一年，把后面的人带一带。
郭振华既然池厅长您这么看得起我，留我，我就再干一年。
池大为那我们可说定了，可不能反悔！您的职称问题没有解决吧？
郭振华池厅长，说起职称这事，我有一肚子的苦水啊。我工作了三十多年，患者给我写的感谢信能整整装满一个医药箱。可就因为我个人对马垂章有点意见，在八年前舒少华带头写的告状信上签了字，我的主任医师就一直都评不上。对我这样的老医学本科生来说，这公平吗？这个世界上有公正吗？
池大为特殊情况造成的啊。我知道，像您这样的老专家还有不少呢，请您帮我给他们递个话，今年厅里对你们特事特办，准备向上面多要几个名额，原则是有一个够条件就上一个。
郭振华您的意思是……
池大为您赶紧把申报材料弄出来，晚几天就赶不上趟了。
郭振华职称还能报？
池大为报！我说能报！谁说不能报？材料方面如果还有其他的问题，一概特事特办！
郭振华那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您！（鞠躬）
池大为（连忙扶起）谈什么报答，又不是我池大为给您评职称。您支持我们工作就是报答。
郭振华坚决支持，坚决支持！我连考了三次外语都通过了，主任医师我报了六年啊！为了这件事我头发全白了，池厅长！谁知道会有云开日出的这一天，世界上还是有公正的！
【池大为回忆。
秦四毛（幕内）大为！大为！池大为。
池永昶（幕内）大为上山采药去了。
秦四毛（幕内）池爹，这是大为的信。
池永昶（幕内）大为，大为！北京中医学院。可能是的，可能是的！（提着油灯呼喊着跑上，手里举着信）大为！大为！应该是的，应该是的。（拆信封，抽出入学通知书）入学通知书。哈哈，哈哈……苍天有眼，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苍天有眼，公正在时间的路口等待！
池大为（对着父亲用过的那盏油灯独白）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在这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一能够理解你的人。你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时间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则置于生命之上。而我，你的儿子，从离开三山坳那一天开始，在这四十年的岁月里，曾经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现实之中，随波逐流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我心中的隐痛，无法与别人交流，只能向你倾诉。当我身居高位之后，崇高与神圣这两种熟悉的感情，再度笼罩了我。现在面对你，我更加强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就站在你的面前！
【全场光暗。
（尾声）
全 体孔子“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孟子“舍生取义，信善性善”，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司马迁“成一家言，重于泰山”，嵇康“内不愧心，外不负俗”，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李白“笑傲王侯，空怀壮气”，杜甫“耿耿星河，天下千秋”，苏东坡“君子之风，流泽万古”，文天祥“虽死何惧,丹心汗青”，曹雪芹“圣哉忍者，踏雪无痕”，谭嗣同“肩承社稷,肝胆昆仑”。
【剧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