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乡镇的长相都不一样, 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一样”
2018-11-29
乡民放假三天,欣赏云门舞集的演出《松烟》。第一天长云蔽日,舞者登台,阳光忽然从云缝中射下,在舞台上投出婀娜的人影。第二天疾风劲吹,舞者裙摆鼓荡,猎猎飞扬。第三天晴光万里,远山重现,稻浪起伏。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发自台湾池上
云忠和美锜是台湾池上乡的农民夫妇,他们有四个儿女。养活全家六口人的,是田里的稻谷。
一年四季,夫妻俩的心都拴在稻田里。秧苗插下去,他们要对付偷吃稻禾的金宝螺和野鸭;抽穗期追水施肥,祈祷台风不要干扰开花授粉;收割则要与乌云赛跑,一旦遇上连日雨水,稻谷长出“胡须”、发了芽,米就不能吃了。
2018年10月,晚稻垂穗,又到秋收季节。云忠和美锜给自己放假三天,面朝自家金黄的稻田坐下,静静欣赏云门舞集的演出《松烟》。
第一天长云蔽日,舞者登台,阳光忽然从云缝中射下,在舞台上投出婀娜的人影。第二天疾风劲吹,舞者裙摆鼓荡,猎猎飞扬。第三天晴光万里,远山重现,稻浪起伏。
在农家人看来,阴晴云雨都是老天爷的脸色,左右着收成。他们暂时成为观众,眼前风景熟悉又陌生。因着2018年池上秋收稻穗艺术节,池上乡175公顷稻子暂缓收割,成为舞台景观的一部分,核心区域恰是云忠和美锜家的稻田。
三天演出的观众超过7000人次,包括作家龙应台、艺术家蒋勋、导演朱延平等文化名人。对于常住人口只有4000人的池上乡,这恍如过年。
十几年前,池上面临着乡镇的普遍困境。池上乡地处台东偏远山区,鲜少观光客涉足;土地被规划为农业用地,无法发展工商业;八千多户籍人口,一半离乡在大城市求学谋生,留守的孩子不乏早恋、辍学者,老人往往空巢独居。更可怕的是人心颓丧。
转机出现在2004年,台湾开始举办稻米品质竞赛,实行有机栽培十多年的池上米连夺三届冠军,顿时声名远播。池上人深受鼓舞,在乡里也办起稻米竞赛,2006年起每季评出前十名,各奖励16万元新台币。每年秋收,全台湾产粮区都等池上米先定价,再参照这个最高价往下定价。
随后,池上人开始思考下一步。2009年,他们与台湾好基金会合作,创办池上秋收艺术节,接连迎来云门舞集、优人神鼓、张惠妹、伍佰。十年来,池上的大坡池畔建起音乐馆,旧谷仓改造成美术馆,蒋勋等名家驻村生活,明星金城武亦来乡间公路拍摄广告。
云门舞集两次来池上演出,头一天都是“乡亲场”,专供乡民观赏。创始人林怀民看到,一群从台东市里来的游客被挡在入口。“志工说:‘不行,一定要池上的身份证。那群人说:‘好拉风啊!”林怀民笑着感叹,“他们有尊严的感觉出来。这样的自信,对整个社群是很重要的。”
“突然间发现家乡 如此的美”
池上秋收艺术节诞生于一次饭桌闲谈。
2009年,台湾好基金会成员来到池上,希望帮助当地发展。“池上人自主性很强,他们觉得:‘你们是台北来的,不懂我们,不是你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基金会执行长李应平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于是,基金会成员没有自行设计发展方案,而是找乡民喝酒聊天。席间,一位乡亲畅想:“我们池上最美的就是这片金黄的稻田,如果在那开一场音乐会,该多美啊。”
基金会成员觉得新奇,当即约定:乡民搞定农田,基金会做音乐会。
秋天,一架钢琴被抬进稻田中收割的空地上,钢琴家陈冠宇在池上举办了独奏会。“舞台”没有边界,乡民和观光客们在田埂上围观,来去自由。演奏持续一个小时,大多数人安静地听到最后。
此后两年,池上的稻田里又出现了铜管五重奏、管弦乐团和女高音,仍是小型演出。乡民越来越配合,甚至特意调整播种和插秧时间。
2011年,云门舞集创始人林怀民和影像工作者张皓然来池上采风,筹备创作以种稻为主题的新作。他们选中云忠和美锜家的稻田,张皓然在池上蹲点两年,拍摄夫妻两人耕种的全过程,作为林怀民创作的视觉素材。
“过去我们的眼界比较浅,只看那些稻子长得好不好,有没有被虫吃。”美锜看到张皓然拍摄的影像直掉眼泪,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突然间发现家乡如此的美。真的要很珍惜这个土地,让我们有饭吃,有田可以种。”
使用机器插秧后,飞鸟会啄食秧苗中残存的米粒,云忠总要手工修补。林怀民好奇地询问:“吃掉很大一片吗?”云忠说不是,很漂亮的田变成“瘌痢头”,当然要补。
2013年,云门舞集在池上表演舞蹈《稻禾》,这是秋收艺术节第一场真正的剧场级演出。林怀民对舞台的要求出名严格,地板、钢架和工程手法都比照国际级标准。为了让稻田中央的舞台动线足够精准美观,那片区域采用手工割稻。不同村落的农友自愿来帮忙。
第一天乡亲场,一位96岁的池上荣民都来看演出。“他说:‘云门一张票两百块(新台币),我一天只能花两百。于是走了两个小时。”林怀民知道后,给老人免了票。
演出的图片和报道登上了《纽约时报》。图片中那175公顷稻田里没有一根电线杆,这是池上乡民与电力公司长期“吵架”的成果。为保持这片景观,大家宁可在耕作和巡田时自备电源。乡民在2018年撤下了打印字体的路牌,换成他们手写的书法路牌;街道的店面、内装都开始形成自己的风格。
2018年是秋收艺术节第十年。乡民们入场坐定,主持人曾宝仪说:“平时大家在田里劳作,在田边走来走去,没时间坐在这里。我把这五分钟留给大家,在表演者上台前,好好欣赏你们居住的地方。”
“一分钟之内全场安静,这是国家级剧院都不会发生的事。”曾宝仪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那五分钟没有人讲话,沉静下来的能量非常适合欣赏现代舞。”
“城乡最大的 差距是规格”
最初来池上,台湾好基金会几乎承担了所有工作。春季做野餐节,夏季组织客家办桌,秋季是艺术节,冬季有文化讲座,三年下来“池上四季”初具规模,热心乡民也参与进来。
第四年,基金会把春、夏、冬三个季节的小型活动交给池上乡民。乡民们欣然接受:“对啊,我们要自己做,不能只靠外人。”
然而,两年后三个活动都消失了。“当外部资源和力量收手,在地的乡亲没有一个组织,只靠着少数人的热情,像游击战一样临时聚合起来做这件事情,是没办法持续的。”李应平执行长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那三项活动慢慢变成某一两个乡民的负担,最终不了了之。
2015年底,池上乡文化艺术协会成立。众人选出乡民梁正贤担任理事长,协会里唯一一个正式职务;大约20位乡民成为会员,属于志愿者。
参照台湾好基金会的分组,协会设置了企划、宣传、公关、财务等七个工作组。2016年是协会“学徒期”,基金会成员做提案、谈赞助都带着协会的人,并示范讲解,办艺术节的每份文件都抄送协会。
全程观察基金会的工作,乡民们发现细节太多,自己没法直接接手。2017年,他们重启三个小型活动“练手”。举办两三百人规模的野餐节,涉及户外活动的各种工作:关注天气,规划动线,创造良好活动气氛,选择吟诗和演唱嘉宾。
乡民们并不满足野餐节的成功,开始跟秋收艺术节比较,觉得野餐节人数太少。“企图心很强,非常好。”李应平笑道,“城乡落差最大的差距就是规格,乡镇可以办中小型活动,但是办大型活动,专业技术能力、社会网络、语言应用能力、创造差异的能力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2017年秋收艺术节,协会进入“实习期”,能承担起一半工作量。基金会成员教乡民使用SOP(标准作业程序),把大型活动的许多关键事项都转给协会执行。
2018年,协会开始独当一面,规制和执行秋收艺术节的大部分工作,基金会提供参考意见。“所有事情都经过他们一遍一遍讨论,一遍一遍学习,最后达成共识。”李应平看到乡民们逐渐凝聚起共识,“他们在做的事是为了他们的故乡,为了下一代。”
时隔五年重返池上,林怀民感受到了变化:“这回动员了很多人,大人、小孩天天开会。连我们跟他们都开了大半年,细节多得不得了。”效果很显著,五年前他把整个舞团都带到池上,这次随行的技术人员只有四位。
艺术节期间,共有300位池上乡民报名成为执行志愿者,每天接待2500多名观众。不少志愿者是池上的中学生,他们把头巾扎成统一的双髻式样,迎接和引导观众,排列座椅,发放防风雨衣,管理流动厕所。“做这一件事时,他们负起责任来,然后有成就感,”林怀民为之感动,“我相信这是池上的财富,也是台湾各地能够奋起直追的事情。”
“社会节点丧失, 于是住着许多寂寞、 缺少连接的人们”
2016年,一个冬夜,池上五洲剧院前的空地办起了“蚊子电影院”(注:即露天电影院)。
“白色大布幕前,排了几排塑胶椅,旁边搭个烤箱,烤起了香肠,再摆上几桶古早味红茶,散发出简陋但性感的乡野风情。”池上籍作家李香谊如是描写当时的情境。
五洲剧院曾是池上的电影院,创办于1963年,兴盛一时。1982年关闭后,它渐渐成为废墟;2015年一场台风更掀掉屋顶,摧毁房梁。
然而,此时池上人久经艺术节熏陶,积累了丰富的户外活动经验。他们活学活用,在夜空下复活了电影院。“布幕随着冬夜的风微微晃动,只有电影与路灯发出稀微的光,有点毛骨悚然之感,但众人齐坐,形成一股暗黑中的暖流。”李香谊写道,“乡镇衰颓的主因表面是人口减少,更根本的原因是社会节点丧失,于是住着许多寂寞、缺少连接的人们。在我们生活中,有没有一种公共空间,让不认识的彼此有一个同围坐在火堆旁的感觉?”
2017年,梁正贤家的谷仓被改建成艺术馆。池上谷仓艺术馆也成为池上乐龄(注:指60岁以上)绘画班的创作空间。绘画班学员大多是头发花白的“阿嬷”。玉兰阿嬷生于1940年,中年丧偶,儿女都在异乡发展,生活一度非常孤单。如今她每周一去关怀据点唱歌,周二在谷仓艺术馆学画,周五到幼儿园跟小朋友一起上课,生活充实许多。
天气晴好时,绘画班的阿嬷们会去大坡池畔写生,她们的画作常在池上车站的艺文走廊展出。池畔的音乐馆播放古典音乐,还能“点歌”。2018年10月28日一早,同为乐龄的林怀民散步时也去了音乐馆:“我说睡不醒,你给我贝多芬的第九乐章。”
2014年,台湾乐赏基金会发起“稻子听音乐”计划,在池上三处稻田旁放置二十多个音箱,选取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作曲家的25首名作,每天播放6小时。听音乐的稻子果然长得更好。“虫都跑去隔壁,因为嫌它太吵。”梁正贤与南方周末记者开起玩笑,“其实最重要是栽种的农民,会让他融入这个生产的环境。‘農是辰曲嘛,早上起来唱歌,才叫做‘農,那么快乐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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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人种出的稻米仍然常获冠军。农会把每年销售“冠军米”的三成盈利作为奖学金,资助池上籍寒门大学生,每月4000新台币,资助四年,“让学生每周少打一两个小时工”。
一些闲置老屋成为驻村艺术家的工作室。2014年秋天,蒋勋来到池上,一住就一年半。早上推开门,地上堆着丝瓜和油菜花,都是乡民分享的。“我几乎不用买东西。”蒋勋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这家老太太做的豆腐乳拿来给我,那家种的枇杷给我,这家养的鸡……家家户户都是这样,把最好的东西跟别人分享。”
2016年蒋勋回台北开画展,很多人发现他的画变了。一是画幅变大。蒋勋在台北画的都是“小画”,池上平畴千里,海岸山脉和中央山脉东西相映,绵延南北,他改用1.5米和2米的大画布,曾一口气画了十个小时。
二是色彩变得丰富。“池上的阳光真是漂亮,把所有色彩都变成饱和。”蒋勋发现池上的光总在变化,破晓前是灰蓝色,伴随日出,绿色、黄色、红色次第出现在视野里。他恍然大悟,梵高从荷兰到巴黎、普罗旺斯,一直往南走是在找阳光,“生前最后两百多张画,全部是迸发出来的色彩”。
蒋勋从2016年画展收入中拿出200万新台币,汇给池上乡文化艺术协会,用于资助当地大学生。他和蔡康永、陈文茜等五位文化名人,还拿出各自的著作或藏书供给那里唯一的书店池上书局。十年来,随着网购发展和人口流失,池上书局收入锐减八成。每年最畅销的是农用日历、字典、驾考手册等工具书,其他图书缺乏销路,老板索性不进货。蒋勋等人提供的人文社科类书籍,成了池上罕有的精神食粮。
“故乡的味道凝聚着 你对故乡的认同”
池上之后,更多台湾乡镇行动起来。
2013年,苗栗中兴小学的校园里种起一片稻田。苗栗是台湾的农业大县,非常适合推广有机农业,然而当地农民一直缺乏动力。经过调研,台湾好基金会成员提议在学校里种田。
老师们最初很困惑。“老师说:你开个田,孩子们可能很兴奋。一个礼拜之后,他们热度结束了,难道要我们老师帮你种吗?”李应平执行长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校方最后答应以三个月为期限,如果稻田不能帮助教学,基金会就负责恢复原貌。只过了一个月,老师们就要求“一定要把田留下来”。稻田成了中兴小学的户外教室,“孩子们进到校田,整个人就醒过来,眼睛发亮”。老师则把课程搬到田里,“一般的平面课程,孩子们觉得就是背,用校田做案例,他们马上就觉得跟自己的生活有关系”。
自然老师教小学生实地认识土壤和昆虫,了解不同土壤分别带来什么微生物,什么微生物有助于作物生长,进而认识微型的生态系统。作文课只要说去田里找题材,孩子们比谁都会写,因为他们天天都在田上活动。摄影课上,孩子们拍摄的角度总超出老师的想象。
此后,当地老农被请到学校,帮助孩子们处理农事。孩子们真正体会到农业的科学和精细,觉得农夫这种职业非常值得尊敬,老农也感受到自己的价值。孩子们学习了耕务,回家跟父母的话题也变多了。一片田,就这样把诸多群体串联起来。
孩子们在学校体验有机农业,回家告诉务农的父母,不撒农药化肥,田里也能种出稻子。许多父母由此转变农法。“地方政府跟农夫讲很久,他们都不会思考和参与有机农业。成人所受的教育已经定型,跟他们直接沟通比较困难。”李应平笑道,“从孩子去影响父母,其实才是更快的一条路。”
在中兴小学种田时,菜园和果园也进入其他校园。孩子们不仅体验栽种,他们的营养午餐也被换成有机蔬食。日积月累,孩子们就熟悉健康安全的土地长出的食物是什么味道。“故乡的味道凝聚着你对故乡的认同,长大之后,无论你到全世界任何地方工作、念书,故乡需要的时候你一定会回来建设。”李应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2015年,台湾艺术家吴耿祯前往屏东县潮州镇,为小学生上了一堂剪纸课。
潮州镇曾是台湾西部铁路货运枢纽,所有木材、物产在此集结后再运往台东。产业道路开辟之后,货物不再在潮州镇集散,小镇从此没落。
“只有这个地方的想象力出现了,我们才可能跟他们讨论潮州镇的下一步怎么走。”李应平说,台湾好基金会的突破口仍然是当地小学。
吴耿祯是台湾著名剪纸艺术家,他在潮州镇同安小学教剪纸,并不急着画草图、拿剪刀。他先带着孩子们感受一张纸的材质、重量、触感,让他们拿着这张纸在校园里奔跑,观察它在风中飘扬时的流线。这些其实都是美学的基础,最终剪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各种角度看事物。
来教课的还有台湾原住民画家优席夫。旅居英国的优席夫只要回台湾,就被基金会请到潮州镇。艺术家教绘画,跟学校美术课的思路区别很大。优席夫教这些孩子怎样辨识光影和石材,带着他们玩各种材料,启发他们对世界的想象。
每堂艺术课,老师们都来观摩。他们意识到,原来美术可以这样教。“当老师在观念上受到启发和翻转,他们的教学方法就会更多元、更多变,孩子们回去跟父母讨论的内容就更好玩。”李应平说。接下来,基金会打算在当地社区开设艺术工作坊,影响更多大人。毕竟,“每个乡镇的长相都不一样,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一样”。
(南瓜视业丘浩润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