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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劲梅:做学问就不是件热闹的事

2018-11-29顾学文

决策探索 2018年21期
关键词:做学问教授论文

顾学文

自今年6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科研诚信建设的若干意见》后,关于学术诚信、科研诚信的话题,再次引发了大众关注。

河北科技大学发布韩春雨团队撤稿论文的调查和处理结果;某大学80多名学生因抄袭结课作业而被要求重修;教育部部署严厉打击学位论文买卖、代写行为……

在美国克瑞顿大学终身教授袁劲梅看来,无论在哪个时代,不抄袭、不撒谎、不编造数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都是做学问的基本要求,是不言而喻的常识。

在任何时代,抄袭都不是好事

问:在学术研究过程中,您怎么判定论文的抄袭与否?

袁劲梅:抄袭的判定,不是由某个教授个人定义的。如果校规明确定义,文章有7%以上的雷同就叫抄袭,那么无论师生都得遵守。

抄袭在学术领域是一条不可触碰的“高压线”。线画在那儿,既保护第一作者的权益,也鼓励后人的创新思维,知识体系里的成果才能安全积累、合理增长。抄袭和采人家树上的苹果不付钱一样,是个道德问题,这点大家都很清楚。

问:中国有句老话“天下文章一大抄”,似乎传统习俗里没把抄袭当回事?

袁劲梅:如果把汉字作为书法艺术来练习,或把抄写他人文章当作语文练习,那这句“一大抄”的话是很有中国特色的。练书法可以这样学,但是它不应该被拿到现代大学或学术领域来当作合理的信条。如果在科研领域用这句话来当抄袭借口,我只能坚决反对。

第一,这违反知识产权法。第二,就算老话说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它也没说抄了可以不给注释吧。写论文,不是说不可以引用他人,而是说文章中只要有三句以上的话是用了人家的,就不可以不打引号。长段的引用,可以用论文所要求的“段落引言”式(如比正文退缩两格),并注明出处。

在任何时代,抄袭都不是好事儿。中国文人在几千年的文明史中,也不支持“抄袭分子”。相反,看看中国人的考据学,为古人经典里的一个字、一个地名,文人们能争得面红耳赤。清朝的丁酉科场案,考生反对作弊能到文庙去哭庙,7个涉案考官立斩,用这么狠的招儿反作弊也是中国人做的。可见,中国文人并没有剽窃的传统。

问:这么说,抄袭成风是一种“现代病”?

袁劲梅:现代人要自己负责,不要赖到古人头上。我看,这病因虽与网络技术有关,根子却在道德上,在急功近利的社会风气上。现代网络发展快,技术上使抄袭成了手一伸就能拿到的快餐,而知识产权法还没完善。在这个阶段,技术问题导致了一个最直接的道德问题:人家树上的苹果就在眼前,我偷不偷?

如果一个人不读原著,看一些网上第三手的书评、简介,就宣称“书读完了,懂了”,他可以到茶馆去跟人说故事、侃大山,算是一种网络时代的新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他拿偷来的苹果,跑到大学里去换成绩、换项目基金、换学术职称,那就践踏了道德底线,沦落成骗子了。他自己要负责任;认可他的成绩,给了他基金、职称的社会环境也要负责任。

问:治学是一件极其严谨的事,唯有心怀敬畏,才是我们在学问面前所适宜和应有的态度。

袁劲梅:是的。做学问是一点一点地积累,是在他人工作的基础上,拨开前面让人看不清楚的杂草,细细地分析;是用理性考问自己、考问先人;然后,再向前小心翼翼地放一块小小的新石头,让后人踩着,不摔下来。在论文中仔细注明出处,既是对他人劳动的尊重,也让后面的人清楚来源,少走弯路,可以在你的基础上去建立他自己的发现。

问:还有哪些是您认为的做学问的基本原则和要求?

袁劲梅:在任何一个正常的时代,不抄袭、不撒谎、不编造数据,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些都是做学问的基本要求,各门学科、各所学校都会把它写成规则,列在那里。它是不言而喻的,是常识。如果这些都成了需要讨论的问题,那这个学术环境本身就不正常了。

写论文不可能像机器吐元件,一直往外吐

问:人们常说,孩子出问题,父母要负责;同理,学生出了问题,老师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抄袭、造假的问题上,是否有些老师做了反面榜样?

袁劲梅:就我所接触的,不论中国还是美国,都有一大批以“传道、授业、解惑”为己任的好老师。如果想当大官、发大财,一般也不会选择做学问、当老师这条路。

但确实也有一些现象让我困惑。譬如,我们会不时收到一些国内学者要到我们学校做访问学者的申请,有一个人的简历中写着:一两年里发表了100多篇论文。还有的教授,年纪没到100岁,却已经发表了上千篇论文。这不太符合科学规律吧?論文能写得比打油诗还快?怎么写出来的?我不明白。

问:这种论文“高产”现象,可能和高校现在普遍采用的量化考核机制有关。

袁劲梅:如果这样,那就不能光批评一年写出100篇论文的教授了。制定出这种“数字越大越好”的机制的人,也要负责任。制定这种只看数字说话的人,一定不懂:学科和学科不一样,专业和专业不一样,怎么能用一个数字来划平?绝大多数学科,教授们写学术论文是不可能批量生产、像机器吐元件一样一直往外吐的。用量化考核,一定得找到不同学科最合理的不同中间值。管理教育和科研本身也是科学。量化考核所用的中间值的确定,是智慧选择,不是机械选择。不要自己逼自己去撒谎骗自己。

问:美国高校对教授发表论文有数量上的要求吗?

袁劲梅:据我所知,这种要求会因为大学和学科的特点不同而不同。有些大学或学科是科研型的,教授科研时间多一些,那会对论文发表量的要求高一些。有些大学是偏重教育型的,教授教课时间多一些,对论文发表量的要求则会少一些。

有些学科,并不强求教授每年发表很多篇文章,而是看发表文章的质量。如果是一篇质量非常高的文章,那一年一篇就够了。

但所有的大学和学科对抄袭的处罚都是非常严格的。美国大学的教授,有两件事是绝对不可以做的,一是抄袭,二是对学生性骚扰。涉及其中的任何一项,除被追究法律责任,还一定会被学校劝辞或解雇。而被一所大学解雇的教授,是很难在另一所大学谋到教职的。

当然,如果新入高校任教的教授连续3年没有发表一篇论文,学校一般会发信提醒,请他拼命赶上或考虑另找工作;如果连续6年没有发表论文,他的终身教授资格的评定就不能通过。

总之,大学是做学问的地方,对教授有发表论文的要求是对的,但不能把这个量化的指标定得太高,或者把它作为唯一的指标。因为,大学又是培养学生的地方,量化的指标定得太高,教授忙于应付论文,哪还有精力教学生?

制定量化标准的人一定要懂得做学问的规律,如果为了快速提升学校的名望而做拔苗助长、急功近利的事,反而会降低学校的美誉度。

理想主义不是贬义词,也永远不应该是贬义词

问:曾有一位师范大学的教授给自己即将离校的学生赠言:“当你40岁时,没有4000万身家不要来见我,也别说是我学生。”您听说过这件事吗?

袁劲梅:没有,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是很可悲的,成功人生的标准如果被一律兑换成了某个货币值,那么生命的五颜六色就没了。

大学发展得太快了,一些不该成为老师的人也成了老师。当然,也不能全怪老师,当一个社会把好坏标准替换成金钱多少时,很容易有老师守不住知识分子的天然使命。如果我们把大学当成企业来办,学生不就变成产品了?老师希望产品卖得越贵越好,这就是大学企业化的结果。

我想说的是,千万不要相信那种无所谓对错、只以成败论英雄的理论。任何功利都是暂时的。正如加缪所说:“如果没有更高的价值观来指导我们的行动,我们就只能把效率当作目的来追求。因为没有任何东西可称作是真或是假、是好还是坏,我们的原则就变成了炫耀我们自己如何最有效率或最有力量。那么,世界就不再是分为正义的和非正义的,而是分为主子和奴隶。”

问:如您刚刚提到的,您所理解的“知识分子的天然使命”是什么?

袁劲梅:孔子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教育家。一位镇守边疆的官员请见孔子,见完出来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论语·八佾》)意思是,天下无道已经很久了,上天将以孔夫子为圣人来号令天下。木铎是木舌的铜铃,古代天子发布政令时摇它以召集听众。人们把孔子比作木铎,是赋予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个宏大的使命,那就是后来学者文人常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知识分子自己赋予自己的使命,也是中国社会对知识分子的一种期待。

问:这是一种很高的期待,没有哪个知识分子可以凭一己之力完成这个宏大的任务。

袁劲梅:没有哪一个圣人能开出一个万能的方子,解决所有问题。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能自负这样的使命,激励自己,应该看作是一种对理想的坚持。这个理想旨在保护人性中的善,对付人性中的恶,只要人类社会存在,这个工作就不会成为一个完成时。而没有这种坚持,就是自动给恶让出了地盘。

问:这份使命感是否也是您的自我期许,让您在学术之路上有所追求、有所坚守?

袁劲梅:对大多数学者来讲,写出一篇博士论文,这只是学会了在这一学科做学问的方法,谈不上是建树,只是得了一张可以在这个领域做学问的通行证,可以上路自己走了。几十年后回头看,我最想和他人分享的心得仍旧是理想和坚持。对理想的坚持,是对价值观和良知的坚持,而有理想是一种对得起明天的坚持。

理想主义不是贬义词,也永远不应该是贬义词。学校和老师天生就应该把最好的理论、最好的设计、最美的艺术……教给学生,这是大学的本性。学校就应该把最好的社会设计呈现给学生们看。如果把“理想”从校園生活中拿走了,改成用社会上的种种机巧来教学生,学生上大学,就跟进市场一样,那实际上就是把“希望”拿走了,把社会的明天拿走了。

不跳进泥塘,不等于不知道泥塘的存在。拒绝跳进泥塘,是因为知道人能找到比泥塘美好的地方。

好老师是一种宝贵的资源,好传统要靠好老师传递下去

问:您的父亲袁传宓是我国著名的鱼类学家和动物学家,他当年保护长江刀鱼的故事令人感佩。父亲的言传身教给了您怎样的生命底色?

袁劲梅:我父母那一代学者,小时候上过私塾,少年时期恰逢战乱,大学受的又是西洋式教育。他们经历了破和立、新和旧,常常处于矛盾之中,面临种种考验,但他们简单纯真,不改信念,虽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至少做到了为自己立命、为子女立心。

父母给我的最主要的影响,就是他们对学者使命的那种坚持。他们没有逼着我读书,也没有给我报过什么辅导班,但他们的言传身教,让我看到了什么叫自省自知,什么叫尊重事实。父母亲之外,我也碰到了很多好老师。

问:好老师的一个共同点是有一颗甘于寂寞的心,所谓“深深水静静流”。

袁劲梅:做学问就不是一件热闹的事。越到后面,一个学者所能做的必然是很细微、很专业的研究,或者成为团队中的一员。做学问不是搞创作,可以虚构;不精、不准,那是没办法把学问做好的。

我的好朋友余纪元是著名的亚里士多德研究专家。他生前有一次对我说,他一直不敢动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因为逻辑不是他的专长。我则说:“逻辑是我的专长,但除了逻辑,亚里士多德其他的学说,我都不敢轻举妄动。”看纪元做学问,让我不得不说有一种哲学般的平静叫作“勇敢”。纪元去世前几个月,已是癌症晚期。他看到我在给学生作的演讲稿子中引用了一段柏拉图讨论美的话。他说:“柏拉图说的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不能这样用。”这不是一件大事,但只有做学问的人,才会这么细致认真。我赶紧把这段引言拿掉了。而他自己给学生上课一直上到去世前4天。他的最后遗憾是“没能把这学期上完”。

在纪元病重期间,我和他讨论生命的意义。我说:“我觉得,人在天地之间,太渺小,有生命是一种偶然。有死亡在,生命没有意义。”他说:“你不能这么说。对有些人来讲,也许生命的意义就是和癌细胞作斗争。”

现在,想到纪元这位优秀老师对生命的定义,我得说:他是对的。如果生命美好,那平静地站在邪恶面前,不退让,就是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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