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幽州台歌》:超越个体和文化的生命悲歌
2018-11-29尹迎君
尹迎君
内容摘要:《登幽州台歌》是一首超越具体个体和传统文化的生命悲歌。诗歌虽源于诗人陈子昂的个人遭际,但却超越了作者个人的具体经历和经验,深刻地揭示了人作为生命个体的普遍性、终极性的窘迫处境,是对人的生命价值和生命尊严的一次沉重追问;它也是超越传统文化的个性化表达,彰显了在宇宙意识观照下人的精神孤独,体现了人在精神上的富有和灵魂上的高贵。
关键词:《登幽州台歌》 生命悲歌 宇宙意识 精神孤独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初唐诗人陈子昂的代表作品《登幽州台歌》只有短短的22个字,用语极其省简,然读者无不为诗中传达的苍凉的意味、慷慨悲凉的情绪所感染。《唐诗鉴赏辞典》把这种感染力理解为所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失意落寞之士的广泛共鸣。诚然,像大多封建士子一样,陈子昂的一生是抑郁不得志的,他多次向武则天力陈朝廷弊政不被采纳,跟随武攸宜率军征讨又因兵败而被降职,这首诗也就是其在遭受重重打击、眼看报国宏图已成泡影之后,登上幽州台这个古战场写下的传世之作。但如果我们的理解仅仅停留在显性的主题解读上,那就抹杀了它的个性——相比一般的登临抒怀诗歌,或者更广泛意义上抒发苦闷孤独情怀的诗歌而言,其在个人情怀的抒发和传统文化的突破上有着更大的超越性。《登幽州台歌》的超越性集中体现在其对生命个体和传统文化的的超越上。
一.超越个体的生命悲歌
诗歌是一种抒情艺术,是诗人生命经验、生活感悟、个人情怀的一种外化与呈现。而超越个人的情感抒发意味着突破个人经验的藩篱,抒发了人类生命体验中共有的对人生的发现、悲慨和反思,这种情感是对人生大命题的规律性的发现和总结,是今古同悲、同慨的。诗歌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让自己置身于孤独的历史舞台中,显得格外苍凉悲壮。仿佛影视作品中的特写镜头,一个登高望远、孤独失意又执着追寻的落魄士子在时间的绵长中遗世独立、落寞孤独。
如果仅把这种孤独当作一种情绪宣泄未免失之浅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在孤独的本质上带有孤独的普遍哲学意味——是一种超越个体的生命意识的觉醒。它意味着诗人对被社会化、群体化遮蔽的“人”的发现。“不见古人”、“不见来者”表面上是对古人的追寻,对后来者的期盼,但实质上是诗人对自我的发现,对所有承载使命却注定孤独的人的自我价值的怀疑与追寻。整首诗歌集中表现了诗人对自身经历和个体遭遇的悬置,对人的普遍性的、共通的、终极性的生命悲歌的深刻揭示。
《登幽州台歌》直面人作为个体的生命悲歌,深刻地揭示了人是“精神的孤島”这一具有普遍性、终极性关怀意义的生存哲学命题。“精神孤独”是人存在的普遍性的和超越时代的主题。从生存哲学来说,每个人在自己的精神上始终是一个孤岛,是孤独的存在,这是人类在时间和空间限制下的窘迫处境。正如存在主义哲学所揭示的人的“被抛”处境和向死而生的命运,作为个体生命的人,摆脱不了时空的有限性,摆脱不了个体必须面对精神孤独的命运。
虽然,人是群体的动物,依赖群体共生共存,形成社会之后,人逐渐被所在群体以及群体文化同化,渴望在情感上得到认同。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仍然难以摆脱不了人的精神孤岛的困境,尤其当个体在遭遇现实格格不入的处境时,这种精神孤岛则更容易显现。陈子昂登上幽州台,“眼底更无一人”:时间的相对静止和绝对流动注定人在时间存在上的孤独:前贤历史淘沙,化为抔土;后来者迟迟未到、久候不至,人在自己所在的生命节点上,在历史长河中各种纵横交错、此消彼长的势力的对峙、拉锯下,在历史轮回、时代震荡下命运的不可控性。而空间呈现出来的广袤、神秘、永恒,又让人切身体会到生命的无常、渺小、偶然,“渺沧海之一粟,叹蜉蝣于天地”,实在不能不算是人类的一大悲剧,也是人类在精神上的最大孤独。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参照,人才能摈除社会赋予的属性,把自己当做天地万物之一,探讨在与时空的对抗中,人作为特定时间和空间里存在的独特性,这是人的生命意识的觉醒。
这种超越个体的生命意识的觉醒,进一步体现在诗人对生命价值和生命尊严的沉重追问上,体现在所有意识上的清醒者和精神上的孤独者共有的生命悲慨上。当“原本混沌一体的宇宙分裂为人和它的对象世界,就像婴儿最后隔断它与母体的脐带一样,这种精神生命的觉醒是经常伴随着巨大的孤独、怀疑和痛苦降临的。”[1]在清晰地生命意识观照下,在意识到生命的渺小与短暂、人之主意志在自然万物之中的无能为力之后,作为万物之灵长,我们将何去何从?我们的生命意义如何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实现突破?生命的尊严又该以何种方式得到呈现?每一代人都在有意识无意识地用实际行动或者生活状态去表达自己对待生命的理解,无论是庄子的“独与天地精神之往来”还是孔子的“逝者如斯夫”抑或屈原的“恐年岁之不吾与”,他们都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人生之一种可能。正如陈子昂的“独怆然而涕下”,它是一种孤独的表达,是一份沉重的情感,是一个无奈的现实,是深沉的生命之悲痛,更是一种积极的追问。也正是这样的追问,促使了诗人乃至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名人志士对生命意义的持之以恒的探索。
二.超越传统文化的个性表达
《登幽州台歌》不仅是一首超越个体的生命悲哀,更是超越传统文化的个性表达。这种个性表达,体现在其对传统儒家文化和传统诗歌文化的超越。传统的儒家文化避讳谈孤独,鲜少承认人的精神的孤独;传统的诗歌文化虽关注孤独,但大多局限于一种情感孤独,少有揭示人作为一种个体生命存在的精神孤独。
儒家文化强调关系,人附属于文化、社会、民族和家庭,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在其在群体中的贡献,在这种文化氛围中,人的喜怒哀乐更多的是他与群体关系的协调性,这种协调性一旦失衡,个人苦闷的情感马上喷薄而出,读杜甫的《登高》或者《登岳阳楼》,无论是身世漂泊的沧桑还是家国艰危的担虑,我们在诗人的苦痛中都能读到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人格特征,具有高度的文化辨识度。
而深受传统文化浸染的诗人们敏锐地感受到了自己和群体乃至社会之间关系的失衡——李清照的“独自怎生得黑”是一个女子缺少情感关怀的闺怨诗情,苏轼的“谁见幽人独住来,飘渺孤鸿影”表达的是缺少真正的赏识者的苦闷,就连超脱的诗人李白也难免会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孤独失意。然而这些情怀缺少了对孤独更深层次的思考,缺少了对孤独更本质的探讨,更缺少了在宇宙观观照之下对人生存实质的深层思考。
真正的精神孤独是在宇宙意识参照下的自我发现,是超越个人现实境遇之外的对人之存在的深度思考。所谓宇宙意识,是在时空等宏观视角下对世间万物关系的一种审视,在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上,它不以“唯我独尊”姿态自居而凌驾在自然之上,反而力求从自然万物中去体悟生命,发现智慧;在人与群体和社会之间的关系上,它强调人存在的价值,强调人的存在感,展示人的深刻感觉与体验的生存情境,表达人生的荒谬、绝对孤独和存在本身的无意义。
《登幽州臺歌》所抒发的精神孤独就是在这种宇宙意识的参照下完成的。登高望远,自是眼界胸襟。“前”、“后”写出了时间的漫长,是对初唐之前几百万年、初唐之后千百万年的历史与未来的回首与展望;“天地悠悠”写出了空间的辽阔,是作者在浩浩苍空、茫茫旷野下清醒的生命悲慨。诗人不见过去,不见未来,不见前贤,不见未来者,在如此浩茫宽广的宇宙天地中,在摈除了外在喧嚣的旷野中,诗人以他那独一无二的心灵穿梭宇宙万物之中,超然物外,看了自己和人类自身的孤独无依。这样一种宏阔的宇宙意识,使得诗人对人生的思考表达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有限的时间里实现生命的突破,作者表达得那么真诚、悲怆、紧迫和痛苦。
然而,这种精神上的孤独,不是消极的情感抒发。恰恰相反,它正体现了人在精神上的富有和灵魂上的高贵。“不见”圣贤明君,正是内心渴望遇到圣贤明君,渴望在有限的生命中施展抱负,一展宏图,渴望人能精神不死,让自己镌刻在历史的诗篇中。见“天地悠悠”,察觉到人生的渺小和短暂,才更希望能超脱沉重的肉身,力图在有限中见到永恒。这种积极的入世探索给个体的行动与人生态度带来沉重的焦虑与压抑,也赋予个体以新的意义和使命,勾画出人在精神世界中的波澜壮阔、精彩绝伦。
“时空作为生命的一种本质界限,尤其是死亡的本体论意义,在屈原以前和以后漫长的历史中,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一直努力遮蔽的问题”[2],正因为如此,《登幽州台歌》接近生命本源的思考和探索是对传统文化的一次超越,这种个性化的表达才能直击人心,引起后来者广泛的共鸣。
《登幽州台歌》中诗人的个人遭际是其情感喷发的出发点,但诗歌传达出的却是一切时空中作为存在的人类本身的窘迫处境,是对人的生命价值和生命尊严的一次沉重追问,是在宇宙意识观照下人的精神孤独,也是对生命本源的思考和探索。此外,诗歌的语言苍劲有力,艺术风格刚健质朴,意境雄浑开阔,外在形式和内在内容浑然一体,使得诗歌格外具有艺术感染力。
注 释
[1]刘士林.中国诗学精神[M].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72页
[2]刘士林.中国诗学精神[M].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第78页
参考文献
1.刘士林著.《中国诗学精神》.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
2.俞平伯等撰写.《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
(作者单位:广东省深圳实验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