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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一家人

2018-11-29乐乐

北京纪事 2018年12期
关键词:姥爷大爷姥姥

乐乐

我经常开玩笑地跟身边的朋友们说,我们家是“建筑世家”——爷爷、姥爷、爸爸、妈妈都是建筑工人,而且都是“一建”公司的——说句没大没小的话,都是同事。经常听到一些偏激的说法,有人说,你们北京人看不起我们外地人(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并没有),可是没有我们外地人,谁给你们做早点(遍布大街小巷的早点摊儿),谁给你们打扫卫生(勤勤恳恳的家政人员、物业卫生员),谁给你们盖房子(任劳任怨的建筑工人)。其他的我不敢说,就光说盖房子这一点,我敢拍着胸脯告诉您,人民大会堂是我爷爷和姥爷参与修建的,新华社大楼是我爸、我妈跟着一块儿盖的!

说一不二的老北京“大家长”

我的爷爷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人。可惜他老人家年轻时干活太拼命,不注意身体,40多岁就疾病缠身,不到50岁就病退了。爷爷患有半身不遂,虽然平时对身体没什么大影响,不过拐杖不能离手,也不能像其他老头儿一样,总去遛弯。

我小时候住平房,家里有个院子。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爷爷坐在枣树下晒太阳,拐棍儿立在旁边,不时吸溜一口茶。可能是因为当了一辈子工人,爷爷喝茶一点儿也不讲究,从来不用什么紫砂壶和精致的茶具,就拿个大罐头瓶儿,刷得干干净净,还让奶奶用毛线勾了一个套儿——防滑,也不怕热水烫手。爷爷爱喝“张一元”,一壶热水冲下,茉莉花茶的香味儿飘得老远,勾得我都馋了。小孩儿对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好奇,我经常缠着爷爷,从他的大茶缸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吸溜茶水——虽然有点苦苦的,回味却很清香,欲罢不能……没多会儿,爷爷就会轰我走:“去,跟大靖(我堂哥)玩去吧,小孩儿喝多了茶水睡不着觉。”我赖着不走,他老人家就拿起拐棍儿作势打我,我一溜烟儿就跑了。其实,我知道爷爷肯定不舍得打我——我从小到大就没挨过打。爷爷自己疼我,肯定不会真打,我爸要是想揍我,只要我跑到爷爷那儿哭,这顿揍就算躲过去了。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爷爷用拐棍儿抽我那个气急败坏的老爸,特别解气……

爷爷身体不好,可永远气势不倒、规矩极大、有里儿有面儿——老北京“大家长”的权威和架势十足。家里大事儿小情儿,只要爷爷不点头,就甭想办;街坊四邻婚丧嫁娶(尤其是需要动土木的),他都会指挥儿子去帮忙。

我家胡同口住着巴爷爷,院儿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柿子,一棵石榴。每年果子熟了,巴爷爷都会给我们家送来满满一大筐,以至于我小时候一见着巴爷爷就流口水……我问奶奶:“巴爷爷怎么对咱们家这么好呀,就给咱们家的果子特别多?”奶奶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可不是么!当年人家翻盖房子,六间房呐!你爷爷愣说街里街坊的,一分工钱都没要,尽心尽力给人家白干,能对咱们不好吗?”我虽然听得半懂不懂的,可感觉奶奶像是生气了,就赶紧溜了。

我懂事儿之后爷爷已经病退了,所以我并未亲见他老人家当年上班时的“英姿”。不过,从日常生活中,我能很明显地感觉到,爷爷是一位业务娴熟、理解透彻的老资历建筑工人。

我四五岁的时候,大爷结婚了,要翻蓋东院的房子当婚房用。当年盖房都是自己买建材,再雇几个工人干活,东家要是愿意,一般也会搭把手儿——一方面起到监工的作用,一方面也是跟工人打好关系,人家给你干活也更尽心尽力。我大爷当年在机关做司机,建筑方面是外行,再加上工作比较忙,爷爷就让我爸帮着盯一下——用爷爷的话说,好歹也算个建筑工。我估计,要不是身体不好,他老人家肯定会亲自“披挂上阵”。因为,那阵子爷爷老跟我说,哎,现在的年轻人啊,干活忒不讲究。尤其是你那个爹,成天稀里马虎的……我哪儿听得懂啊,就知道跟着狠狠点头,作认同状——顺着爷爷说,总不会错的。

天气好的时候,爷爷就会拄着拐棍儿,拉着我,溜达到东院看老爸和工人们干活,时不时给指导一下。虽然觉得年轻人干活不讲究,爷爷对工人叔叔们却还是客客气气的,看见哪儿弄得不对劲儿,就会慢慢踱过去,跟人家说:“小侯师傅,您看这块儿是不是……”每每这个时候,那几位叔叔都会诚惶诚恐地摆手:“哟,张师傅,您可是咱们这片儿的老资历了,看我们哪儿干得不对,甭客气,直接训我们就行!”可是,要是我爸干得不好,爷爷训起来就狠多了……这也是我爱跟着爷爷的原因之一——在我面前威风八面的老爸,也有不敢言声儿的时候,哈哈哈!站在爷爷边上,看着老爸点头哈腰地认错儿,真是太美好了。后来,上学学了“狐假虎威”这个词儿,我一度觉得它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整天笑呵呵的和气老头

我的姥姥、姥爷是平谷人,因为家里困难,刚结婚就来北京城里闯荡了。姥爷在一建公司从临时工兢兢业业干到正式工人,姥姥在街道工厂边打零工边照顾家里。他们二老在北京生活了70年,4个孩子也都在这里出生、长大。

姥姥和我妈他们姐儿几个都说,姥爷脾气不好,可我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从小到大,在我的印象里,姥爷就是个成天笑呵呵的老头儿,让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跟他闹也不急。姥爷是个大而化之的人,有点儿“邋遢”,经常挨姥姥呲儿,他都是笑呵呵地不怎么还嘴。有时候我就会跟姥姥说:“您看他也那么大岁数了,您就别老呲儿他了……姥爷脾气多好呀。”要是我妈听见了,她就会义愤填膺地掀开刘海儿,指着眼角的一块疤跟我说:“你姥爷脾气好?那是现在!你看我这块疤,就是你姥爷拿凳子腿儿砸的,就因为我小时候忘了添煤,炉子灭了!你二姨当年差6分就考上‘林大了,为什么……”“就因为我姥爷说女孩儿考大学没用,让我二姨赶紧上班,看见她看书就揍她!”我赶紧接过话头儿——这段儿我都会背了。

不管怎么说,我姥爷对我那是没得说。姥姥家住在陶然亭公园南门外,只要我在姥姥家住,姥爷就会带我去公园玩。当年姥爷剃光头,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光头特别好玩儿,老用手啪嗒啪嗒使劲拍头顶。姥爷从来不生气,老是笑呵呵地跟我商量:“轻点儿,轻点儿,疼……”我小时候特别爱荡秋千。可是公园里秋千特别少,总被别的小朋友占着。我哭闹着不乐意,姥爷就跑到人家面前,笑呵呵跟小朋友打商量:“小伙子,让小妹妹玩一会儿好不好呀?你看,小妹妹等半天了。”一般家长都比较懂事儿,会让自己的孩子下来,让给我玩,姥爷总是跟人家客气半天。

我们小时候流行“奥特曼”,几乎所有小孩儿都会每天追着看这部动画片,家里条件好的,还会给孩子买个“奥特曼”的小玩具什么的——现在都时兴叫“手办”了。有一次,姥爷和姥姥带着我赶早市,在报摊看见“奥特曼”的画册,我盯着封面看了好半天。姥爷看我恋恋不舍的,就拉着我过去,让我挑了一本。交钱的时候,摊主说,这本二十一块五。我看见姥爷明显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还是给我买了。要知道,当时大人们的工资也才几百块钱。后来,我妈问姥爷怎么给小孩儿买这么贵的书?姥爷笑呵呵地说:“当时离得远,看成2块钱了……”我妈没敢回嘴,就小声儿嘀咕了一句:“谁信呐。”

用姥姥的话说,姥爷有个大毛病——“假合理”,就是对外人特别客气,总是让步。有一次,姥姥家要“打”一套新家具,自己买了木材,请了几个工人来家里干活。当时正赶上暑假,我在姥姥家住。约好的日子,天蒙蒙亮,姥爷就起来了,自己吭哧吭哧把木材搬出去,还沏了一大壶酽茶放着。姥姥埋怨姥爷:“你是东家还是人家是东家啊?你自己都干了,还给人家沏茶。”姥爷笑呵呵地说:“干活儿不容易嘛。”

当时我已经十几岁,懂事儿了。在我看来,这些工人干活儿有点糊弄——毕竟咱也在大人的耳濡目染下,懂点儿这方面的知识嘛。我相信姥爷也看出来了。他们那个年代,上班干活都特别认真,业务也扎实,他不可能看不出来这几个工人糊弄事儿。可是,姥爷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重话,还老给人家端茶倒水、打下手。姥爷时不时也会笑呵呵地跟工人们聊天,婉转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据我观察,那几位工人叔叔觉得姥爷是个老好人,并没有听他的。后来,家具“打”出来一看,姥姥气得够呛——活儿相当糙,还土里土气的……此后,姥姥时不时就会拿这件事儿叨叨姥爷几句,直到这套家具寿终正寝,卖给收废品的为止。

邋里邋遢、稀里马虎的巧手匠

相比老一辈,我爸我妈他们这一代——用我爷爷的话说,干活儿就糊弄多了,生活上也更随意。

我爸是个挺“神”的人,我老是想,我这种“奇葩”性格,八成是从他那儿遗传的。老爸是小儿子,上边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从小就被宠着,以至于成天稀里马虎、邋邋遢遢,生活技能基本为零……我爸刚上班的时候,接爷爷的班儿,在建筑公司“盖房子”。没干几年,觉得上班太辛苦,就申请调到离家很近的钢木家具厂“做家具”去了。

我上小学,需要一个写字台写作业,我爸就从他们单位捡了好些废铁架和木头块,给我“拼”了一个写字台。您还别说,我爸继承了爷爷的巧手,做出来一看,还挺像模像样的。大家围着写字台左看右看,纷纷称赞手艺不错。奶奶转到后边儿再一看,鼻子差点儿没气歪了,质问我爸:“你弄这写字台,柜子怎么只有门儿,后边没挡头啊?”我爸呵呵一乐:“做到后边发现木头不够了……这也挺好,搁点儿书一挡,东西就掉不出来了。”其实我倒是特别喜欢这个写字台,经常把柜子门打开,从前边钻到后边,玩“火车过隧道”什么的,根本不好好写作业。后来,我妈急了,特意腾了个地儿,把写字台靠墙放着——得,“隧道”塌方了,“火车”过不来了……

有一件我爸的糗事儿,每次叔叔、大爷们一块儿喝酒总要津津乐道地说一说。我爸他们单位仓库放了好多贵重金属、木头,是客户定做的家具原料,公司员工得轮流值夜班看着,怕被偷。有一次,我爸下夜班回家,早上起来迷迷瞪瞪的,脸没洗,胡子也没刮,穿着件军大衣,骑着他那辆破摩托往家走。半路上被早上執勤的警察拦下来,上来就说要查他的 “暂住证”。我爸当时就急了:“我们家打明朝朱棣迁都就在北京住了,你跟我要暂住证!”还作势要打人家警察。当时警察觉得这人绝没干好事儿——大清早五点多钟,一个穿着军大衣,邋遢、脾气暴躁的小伙子,能让人觉得是好人吗?问他话,也不好好说,就知道骂……警察本着负责任的精神,把我爸押到附近的分局了。

当时我三大爷(我爸的堂兄)是分局的民警,他们局里有个同事正好认识我爸,赶紧给我三大爷打电话:“你弟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坏事儿了,逮起来了,现在在咱们这儿呢,你赶紧过来看看吧。”三大爷吓坏了,赶紧跑到分局了解情况——原来是一场误会,只要能拿来身份证、户口簿之类的文件,证明我爸不是“可疑分子”,马上就能领走。三大爷赶紧回家跟我奶奶要户口簿,回去领人。我奶奶一听来龙去脉,气得够呛:“反了他小兔崽子了,敢跟警察叫板!”随即给我三大爷下“指示”:甭管他,先在局子里拘一天,让他长长记性再说!就这样,我爸只能老老实实 “蹲”到晚上才被领出来。后来,每次老爸和兄弟们一块儿喝酒,各位叔叔大爷都要乐滋滋地拿我爸这件事开涮……

能干、爱折腾的油漆工

我妈是油工。她跟我说,他们年轻时上班很辛苦,又危险。油工不但要负责建筑内装,室外的门窗也要负责。尤其是高楼,用安全绳吊着刷窗框的时候,往下一看特别吓人。当时工人少,几个人负责一整栋楼,每一层、每间房的所有门窗都要刷好几遍,这使我妈练就了一身“好身手”。以至于现在,母上大人看见装修工人干活,都觉得他们在“磨洋工”。

我妈确实特别能干。虽然已经退休好多年了——油工属于有毒有害工种,45岁就能退休,但她现在还是喜欢自己在家“折腾”。前几年觉得墙旧了,自己跑到建材市场买了两桶油漆,把屋里所有墙面都重新刷了一遍,“滚子与排笔齐飞,开刀与刷子共舞”,风采不减当年。我妈曾经自信地跟我说:“除了铺地板、接电线我不灵,家里装修这点事儿,没有我干不了的!”对此,我深信不疑……

除了这些“大动作”,我妈平时也喜欢自己折腾折腾“软装”。比如说,给柜子贴一层漂亮的壁纸啦,用墙贴、假花、小挂件把屋里重新装饰一下啦,等等。每回叔叔阿姨们来家里玩,都会左看右看,夸我妈把家里拾掇得越来越漂亮、温馨。有一次,我见一个阿姨用手机把我们家电视墙给拍下来了,就纳闷儿地问我妈:“阿姨拍这个干吗呀?”我妈一脸自豪地跟我说:“觉得好看呗,想自己回去弄弄吧。”我赶紧拍马屁:“再弄也没您弄得这么好看!”

我妈老跟我说,她们当年上班特别辛苦,对此我半信半疑。听她跟朋友们聊天,我感觉母上大人年轻时过得可潇洒了。每个月一发工资就“下馆子”,当年有名的“老莫”和“新侨饭店”都吃过,“八大楼”“八大居”之类的更是不在话下……我在一边儿听得直肝儿颤:好么,我吃过最高级的西餐就是“金钱豹”,还是公司聚餐去的;八大居也不能说没吃过——当年在附近上班的时候,在柳泉居的外卖窗口买过豆包……

您瞧,我们这一家子,都是建筑工人。无论是兢兢业业、吃苦耐劳一辈子的爷爷和姥爷,还是心灵手巧却偶尔“偷奸耍滑”的我爸我妈,都为北京城的建设作出了贡献。我爱我们这一家子,我爱我们的大北京。

(编辑·张子乐)

kelemyt@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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