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英译的改写与顺应研究∗
2018-11-29徐珺肖海燕
徐珺 肖海燕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北京100029;北京服装学院,北京100029)
提 要:《论语》是中国儒学经典的代表作,是中国古代典籍中最早被译成英文并在西方传播的著作之一。《论语》英译研究经历由译本语言微观层面的对比研究向社会文化宏观层面的描述性研究的过渡。本研究在整合改写理论和顺应理论的基础上,以理雅各和威利的译文为主要语料,分析意识形态和诗学对《论语》英译的影响,以及译者在这两种因素的控制下如何做出的选择顺应决策。研究表明:《论语》英译是译者在意识形态和诗学控制下的自主性翻译改写,是译者对译入语多层次语境的选择顺应过程。典籍英译研究在重视翻译的控制性因素的同时,不应忽视译者的主体性研究。
1 引言
《论语》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是中国第一部语录体散文集,也是儒家思想的经典之作,有六十多个译本。本研究在整合改写理论和顺应理论的基础上,以理雅各与威利的译文为语料,分析意识形态和诗学对《论语》英译的影响,以及译者在这两种因素的控制下如何选择顺应决策。研究表明:《论语》英译是译者在意识形态和诗学控制下的自主性翻译改写,是译者对译入语多层次语境的选择顺应过程。典籍英译研究在重视翻译的控制性因素的同时,不应忽视译者的主体性研究。
2 相关研究回顾
《论语》英译研究一直广受学界关注,研究视角包括:《论语》英译个案研究(王东波2011)、《论语》译本对比研究(程钢2002)、《论语》核心词汇英译研究(韩星 韩秋宇2016)以及其他视角的研究(杨平2012,黄国文2012,张德福2017),等等。
20世纪90年代以来,《论语》研究由文本内部语言层面过渡到文本外部社会、文化语境层面,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人等操纵翻译过程的因素逐渐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但对这些因素的作用下译者的主体性研究有所忽视。徐珺指出,汉文化经典英译的误读误译与意识形态密切相关,译者在解读与翻译异域文化时,应对异域文化持尊重、平等的态度(徐珺2010:61-69)。李钢和李金姝指出,分析与评价产生于西方中心主义历史语境中有代表性的《论语》译本,对译者克服《论语》翻译中的不平等文化心态,真正实现中西跨文化交流,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李钢 李金姝2012:123)。
3 语料描述
本文选择詹姆斯·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和阿瑟·威利(Arthur Waley,1889-1966)的《论语》译本进行对比分析。理雅各和威利都是知名汉学家,其《论语》译本在英语世界颇受欢迎。理雅各1815年生于苏格兰,1839年被伦敦布道会派往马六甲任英华书院院长,1843年随书院迁往中国香港,1875年开始在牛津大学执教,专授汉语。在香港期间,理雅各完成“四书五经”的英译,其中包括《论语》。威利1889年生于英国,曾就职于大英博物馆书画部东方科,从事中国书画史的分类归档工作。1929年,他辞去大英博物馆的工作,专心致力于写作与翻译。威利致力于将中国古典名著翻译成英文,其中包括《论语》英译(程钢2002:17-28)。这两位译者都是英国人,在英语文化中成长并受教育,有相似的文化背景。但由于译者身份和翻译目的的差异,两者的《论语》译文呈现出差异性特征,本文分析《论语》英译中意识形态和诗学的操控,以及这种操控下不同译者表现出来的主体性差异。
4 理论基础
4.1 改写理论
20世纪80年代末,翻译研究领域出现“文化转向”,突破只注重语言文字转换的传统翻译研究模式,主张从宏观文化层面来解读和分析文本,为翻译研究提供新视角。翻译研究文化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勒非维尔(A.Lefevere)继承多元系统理论,沿着操纵学派的思路,将翻译看作“改写”(rewriting),并在其著作《翻译、改写和文学名声的操纵》(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ame)中阐述“改写”思想。勒非维尔指出,翻译是一种改写,或多或少取决于两大基本因素:“译者的意识形态(不论是译者愿意拥护的意识形态,还是由某种赞助人强加给译者的意识形态);当时译入语文化中的主流诗学”(Lefevere 2009:169)。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往往对原作进行适当的调整,以符合目标语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与诗学形态,其改写动机可以是顺应主流意识形态,也可以是反叛主流意识形态;可以是顺应主流诗学,也可以是反叛主流诗学(芒迪2010:128)。这里,意识形态属于文学系统的外部因素;诗学形态属于文学系统的内部因素,受专业人士(评论者、教师、翻译家等)控制。上世纪80年代,勒非维尔认为操控翻译改写有5种因素:意识形态、诗学、语篇结构、语言以及原作。到了90年代,他则将控制翻译改写的主要因素概括为2种:专业人士和赞助人,其中赞助人影响意识形态,而专业人士更加关注诗学(赵文静2006:61,74,78)。改写理论认为,翻译是在意识形态和诗学控制下对原文的改写过程,这些控制性因素决定翻译策略的选择和具体翻译问题的解决办法。
4.2 顺应理论
顺应理论是维索尔伦(J.Verschueren)提出的一个综合性语用学理论,该理论以宏观视角从不同层面对语言使用问题展开研究。顺应指从一系列满足交际需要的可能性中对语言进行协商性选择(Verschueren 1999:61)。维索尔伦认为语言具有变异性、协商性和顺应性,人们使用语言的过程在本质上是在一系列符合特定语境的可能性表达中进行选择的过程,“不管这种选择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也不管它是出于语言内部还是语言外部的原因”(同上:56-58)。这种选择既包括语言形式的选择,也包括语言策略的选择,其中,语言策略的选择受交际者的认知、社会和文化等因素制约,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语言形式的选择。使用者对语言的选择必须顺应动态语境,既要考虑语言因素,又要考虑情境因素和文化因素。
翻译包括原文理解和译文产出,译者顺应原语和译入语语境的变化,不断进行选择与顺应。翻译过程是双语间转换中多层次的选择过程,它更为复杂,不仅具备单语交际选择的一切特点,而且还呈现出翻译活动自身的选择特性,具有跨学科性(宋志平 徐珺2009:74)。译者作为翻译主体要追溯原文语境并预测译文语境,翻译过程必然受到译者主观性的影响。同时,翻译语境随着时空的变化而变化,是两种语言文化相关因素协商对话的结果。对译者而言,翻译中的控制性因素既是限制又是工具。其限制性体现在限定译者的选择范围,而工具性体现在这些控制因素为译者的原文解读和译文表达提供依据,使译者能够在与具体语境因素的商讨中,从容应对语言的变异性,在对语境的选择性顺应中翻译出功能充分、文化适切的译文。
4.3 有机整合两个理论的依据
勒非维尔的改写理论采用描述性方法,在文化系统中考察翻译研究,增强对翻译现象的解释力。该理论不以原文本为终极取向,不再以“忠实”“对等”等标准来判定译文质量,而是以文化为单位、从操控翻译的因素入手来描述和解释出现不同译文版本的现象和原因,对译文评价模式是一种创新。但有学者针对改写理论忽视译者主体性提出质疑,认为改写理论关注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受外界因素控制的一面,而较少关注译者的主观能动性(王峰 马琰2008:79)。有的学者甚至认为改写理论中译者的意识形态完全消融于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之中,“丝毫不见享有了什么样真真实实的自主与自由”(李龙泉2009:9)。这些学者认为勒非维尔未考虑译者通过翻译对主流意识形态和主流诗学施加影响的主观能动作用,忽略译者主体性的发挥。
事实上,译者的决策虽然受制于一些因素,但并不意味着译者就是奴仆或傀儡,他们在一定程度上也能体现自己的意愿。译者的翻译决策既受意识形态和诗学的制约,又体现译者对这种制约的积极反应。意识形态和诗学语境对译者的操控要通过译者的翻译行为来实现。译者首先将这种控制内化为影响翻译过程的决策机制,然后对一系列可供选择的翻译策略和译文表达方式进行筛选、评估,选择自己认为最合理的方式来进行翻译。译者可以选择顺应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语境的控制,也可以选择不顺应这种控制,以引入新概念或体现异国情调。
将顺应理论运用于《论语》英译研究有助于在强调意识形态和诗学等因素对译者翻译决策的控制性影响时,肯定译者的主体性。这些因素的制约促使译者在处理译文细节方面做出恰当选择,主动顺应主流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规范。翻译中的改写是译者在一系列可供选择的翻译策略和表达方式中做出选择以顺应目标语的意识形态语境和诗学形态的行为,即翻译过程是一个译者对意识形态语境和诗学语境做出反应并主动选择翻译策略的过程。在《论语》英译过程中,既要看到意识形态和诗学语境等控制性因素的客观存在,又要看到译者作为翻译主体的特征和作用。为避免在分析《论语》英译中意识形态与诗学对翻译的控制性影响时,忽视译者改写过程中的主体性,本文从顺应论中汲取有用成分,探讨《论语》英译中译者如何在意识形态和诗学语境控制之下发挥主观能动性。
5 《论语》英译的意识形态顺应分析
意识形态指“社会的、政治的思想观念或世界观。它可以是社会的、上层的,也可以是个人的”(Lefevere 1992:1)。勒非维尔的意识形态定义并不限于政治意义上的意识形态,而是“一种具有形式和规范的格架,支配着我们行为和信仰的格架”(芒迪2010:179)。翻译不是在真空中进行的,译者的改写行为要受到多种因素(如意识形态因素等)的制约,并在译文中体现出来。法国翻译家贝尔曼也曾指出,翻译策略是在意识形态驱动下做出的选择(魏清光2008:20)。意识形态对翻译的操控体现在整个翻译过程中,不仅影响着译者对原文内容的理解,还影响着译者对翻译策略的选择。不同的《论语》英译本反映不同译者对意识形态的选择与顺应过程,在译文文本和译文注释中都有所体现。
5.1 译文文本意识形态顺应分析
西方翻译家解读《论语》的方式受其文化传统的影响,在译文中常用基督教术语、欧洲思想术语来表达儒学概念。比如:把“天”“道”“命”“上帝”“圣人”“小人”分别译成Heaven,the way,fate,God,Saint,sinner,从而将西方宗教意象强加到中国文化里。西方翻译家,尤其是传教士翻译《论语》及其他儒家经典,倾向于以基督教教义为评判标准,用基督教教义来诠释孔子思想,是基督教优越论和西方文化中心主义的反映。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使基督教更快地在中国传播,使中国早日“福音化”(杨平2008:42)。其翻译策略是对儒学作“神学化”诠释,用基督教神学附会儒学。这些西方翻译家翻译《论语》时,主动选择合适的翻译策略以顺应目标语主流意识形态语境,在译语文本具体体现出来。例如:
①唯天为大,唯尧则之。(Wayley 2000:100)
译文1:It is only Heaven that is grand,and only Yao corresponded to it.(Legge 2014:80)
译文2:There is no greatness like the greatness of Heaven,yet Yao could copy it.(Wayley 2000:101)
“天”是中华文化信仰体系的一个核心概念,狭义的“天”与“地”相对,具有自然属性;广义的“天”是一个神格化和人格化的概念,指最高之神。在《论语》中,“天”不但指自然之天,而且具有神性。西方译者在翻译《论语》时往往忽视“天”在中国文化信仰系统中的至高地位,理雅各和威利都将其译为Heaven——基督教中上帝及天使居住的地方。这样,传统的中国儒学概念“天”便具有西方基督教的色彩,顺应基督教的神学思想,反映出意识形态对两位译者的操控。这种意识形态对译者改写行为的操控作用还体现在对《论语》中“神”的翻译上。
②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同上:30)
译文1:He sacrificed to the dead,as if they were present.He sacrificed to the spirits,as if the spirits were present.(Legge 2014:25)
译文2:The word“sacrifice”is like the word“present”;one should sacrifice to a spirit as though that spirit was present.(Waley 2000:31)
由于受到基督教一神崇拜思维方式的影响,理雅各和威利都将“神”译作spirit(s)。主流西方文化一般认为,上帝是唯一的,两位译者认为儒经中的“帝”或“上帝”才是对应于基督教中最高地位的神。而“神”不能指代“上帝”,最多只能指“上帝”的使者。因此,例②中两位译者都将“神”译为地位较低的spirits,使译文最大限度地接近基督教的思维模式,顺应西方的意识形态语境。以此来对儒教中的上帝观念善加利用,以传达更为完美的真理。
以上两例中,基于意识形态语境的操控,理雅各和威利两位英国译者均采用相同的译法,对传统中国儒学文化进行改写,体现出较明显的基督教倾向。然而,不容忽视的是,意识形态语境对翻译过程的操控作用是通过译者的改写行为来实现的,译者将外在的意识形态语境内化为自身的决策导向,并体现在翻译行为中,具有一定主观性。对相同的意识形态语境,不同的译者表现出不同的顺应方式。
③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Wayley 2000:46)
译文1:The superior man wishes to be slow in his speech and earnest in his conduct.(Legge 2014:36)
译文2:A gentleman covets the reputation of being slow in word but prompt in deed.(Wayley 2000:47)
“君子”一词最早出现在《易经》中(冯雪红2012:77),在《论语》中被多次提及,指士大夫和读书人的道德品质,后经儒家学派不断修改完善,成为中国人的道德典范,是追求个性圆满的最高标准,亦是汉文化所推崇的终极美德的文化符号。准确理解和翻译“君子”这个概念是贴切解读和阐述《论语》及其儒学思想的关键。《论语》中的“君子”含义丰富,在出身地位、气质风度、学识抱负、道德伦理、经济价值观和政治立场等方面与“小人”之间映现出鲜明的对立与反差。这里的“君子”是一个广义的概念,重在强调一种人格的追求。理雅各根据《论语》中“君子”与“小人”在含义上的对立,将“君子”译为the superior man,体现出与“小人”地位身份方面的差异,在理解与表达这一中国文化核心概念时选择简单化的处理方式。威利则用a gentleman来译“君子”。从词源来看,a gentleman最早具有明显的阶级划分和浓厚的贵族色彩,后来逐渐平民化,融入英国的传统习俗中,形成谈吐、服饰、举止方面的具体规范,具有典型的英语文化色彩。以a gentleman译“君子”,是对中国传统文化意象的改写,以顺应西方的意识形态语境,目的是使原文走向读者。两种译文都体现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西方中心主义解读,但选择不同的顺应方式。翻译活动在特定的时空里发生,按照译者各自的理解构建与选择译本,形成不同的表述。不同译者对同一儒学概念的不同处理方式体现出他们对意识形态语境的选择性顺应,是译者改写过程中主观能动性的表现。
5.2 译文注释的意识形态顺应分析
《论语》是儒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作品,简短的文字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思想和文化信息,译者往往须要通过加注的方式来更好地传递原作的思想。注释是《论语》英译本的重要组成部分,包含译者的思想和翻译意图,体现着翻译过程中译者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选择顺应。翻译《论语》的西方译者常常在字面上采取忠实的译法,但在注释中以基督教教义来诠释孔子思想,或者将儒家文化与基督教文化进行对比。有时,还以增译方式,加入译者对中国文化的理解和批判,突出西方文化的优越性。除对《论语》中的关键词进行基督教意义上的阐释和比较之外,西方译者有时还在导言和注释中批判《论语》中的核心道德观念,诱导读者认同基督教文化,体现出翻译改写行为对意识形态的影响,同时也体现出译者主动选择合适的翻译策略,实现两种意识形态的沟通,顺应目标语意识形态,实现翻译目的的能动性。
④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Wayley 2000:144)
译文1:The master said,“To subdue one's self and return to propriety,is perfect virtue.If a man can for one day subdue himself and return to propriety,all under heaven will ascribe perfect virtue to him.Is the practice of perfect virtue from a man himself,or is it from others?”(Legge 2014:117)
译文2:The master said,“He who can himself submit to ritual is Good.”If(a ruler)could for one day“himself submit to ritual”, everyone under Heaven would respond to his Goodness.For Goodness is something that must have its source in the ruler himself;it cannot be got from others.(Wayley 2000:145)
受宗教意识形态的客观影响,理雅各所译的《论语》带有明显的传教士价值取向。他认为当时的《论语》译本不够全面和完整,缺少对文化的批判力,所以决定重译《论语》,以便采用一种更有效的方式传播基督教义。与此同时,他认为这是一种非常明智的文化渗透方式(儒风2008:51)。理雅各的译文将孔子当成“上帝的信使”,把儒学当作中国古代的宗教,将其与基督教进行比较与阐释,为自己的宗教目的服务。如例④译文1中,理雅各用注释的方式解释“克己复礼”,通过梳理中国古代相关文献中对“克己”的理解后,认为“克己”非克去其己,而是克制和抛弃自己的私欲,克服人类天性中道德堕落(morally abnormal)的部分,并认为这种私欲和道德堕落的部分构成基督教义中的原罪(the Christian doctrine of original sin),从而将儒学思想与基督教联系起来,引导读者越过《论语》原语语境去领会基督教义。威利是知名汉学家,也是颇有影响力的中国思想经典的研究者。他的思想史研究建立在词义考辨的基础上,其学术理路是“由词以通道”(程钢2002:22)。如例④译文2所示,威利在译文注释指出《左传》中曾提及孔子,引用这则格言,但评论者由于不理解“可(能够)”的旧式用法,而将“克己”解释为“征服自己”(self-conquest),这是一种错误。这种对词义理解的考证注释体现出威利严谨的学术探索态度,以及对中国古典思想的兴趣,与理雅各的宗教目的截然不同。
⑤子曰:“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Wayley 2000:114)
译文1:The master said,“the wise are free from perplexities;the virtuous from anxiety;and the bold from fear.”(Legge 2014:91)
译文2:The master said,“He that is really good can never be unhappy.He that is really wise can never be perplexed.He that is really brave is never afraid.”(Wayley 2000:115)
例⑤中的“仁者不忧”,意思是有仁爱之心的人,不会有忧愁,他会用宽容来对待给他带来忧愁的人和事。这本是儒家的经典思想,但理雅各本句的注释中评论“仁者不忧”时指出只有虔诚地信仰上帝,这种“仁”才能得以实现,将儒学思想与基督教信仰结合起来,充分体现出理雅各借助儒学传播基督教思想的意图。其实,理雅各翻译儒家经典的目的在于调和基督教与儒家思想之间的矛盾,服务于自己的传教策略,引导中国人“离开孔子去寻找另一位导师”(Legge 1960:53)。在例⑤译文1中,理雅各的评注正是译者在《论语》英译中主动顺应意识形态语境的表现。译文2中威利首先解释说“仁”“智”“勇”是君子的3种表现,然后指出孔子常将“勇”置于“智”之下,将“智”置于“仁”之下,其排序应为“仁”“智”“勇”,并标明该排序在书中的具体页码。威利因此断定,此处前两个分句中将“仁者无忧”置于“智者不惑”之后是一个错误。威利的注释更多地体现着译者对原文的解读与考证,通过对孔子思想的考察和与原文其他章节的联系,解释译文对语序进行调整的原因,体现着汉学家严谨的态度和尽量忠实地传播中国文化的意图。
6 《论语》英译的诗学顺应分析
“诗学”(poetics)一词源自亚里士多德,指诗的艺术本身、种类、功能、成分等(亚里士多德1988:1)。“诗学”是勒非维尔改写理论中最重要的概念之一,指作品的内部环境,包括两种组成要素:一个是文学要素,包括文学手段、文学样式、主题、原型人物、情节和象征等;另一个是功能要素,即在社会系统中,文学起什么作用,或应起什么作用(Lefevere 1992:26)。诗学因素不仅影响着字词层面的翻译,还影响着译文的修辞和整体风格。
典籍英译研究中一直关注文本内的诗学视角。黄国文指出:对于典籍的翻译,我们首先应该从文本分析和语篇分析开始,对原文的意义和体现意义的形式进行语言分析,这样才有可能准确表达原文要传递的意义(黄国文2011:90)。离开文本和原语语境谈典籍英译,会导致研究与翻译实践脱节,缺乏指导性。事实上,翻译改写过程中,主流诗学对译者的控制作用主要体现在译者对译入语的选择性使用上。由于译入语具有选择性、变异性和协商性,为译者提供一系列可选择的语言资源,在主流诗学规范的影响下,译者形成自己的诗学判断,并由此选择自己认为合理的表达方式,以顺应(或不顺应)主流诗学语境。
⑥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Wayley 2000:8)
译文1:When agreements are made according to what is right,what is spoken can be made good.When respect is shown according to what is proper,one keeps far from shame and disgrace.(Legge 2014:9)
译文2:In your promises cleave to what is right,And you will be able to fulfill your word.
In your obeisances cleave to ritual,And you will keep dishonor at bay.
(Wayley 2000:8)
排比是一种把结构相同或相似、意思密切相关、语气一致的词语或句子成串排列的修辞手法。排比可以用来“壮文势,广文义”(陈骙1960:30)。排比句是《论语》等儒学经典中广泛使用的修辞手法,形成其重要的文体特色之一,具有增强节奏感和说服力的效果。相比之下,理雅各的译文更接近原文的形式,一定程度上体现对原文中排比句式的忠实。事实上,这种忠实性翻译并不否认主流诗学的影响。勒非维尔指出,“在主流诗学和意识形态的合力作用下,忠实性翻译也是一种可选择的翻译策略”(Lefevere 1992:51)。译者选择这种突显原文的诗学特点,故意疏离主流诗学的翻译策略,可以更好地体现源语文化他者的地位,突出这部儒学经典的异国情调,彰显译者作为热衷于向西方介绍中国典籍的汉学家的主体性。威利的译文同样保留原文的排比句式。但在具体细节上,威利为顺应目标语的诗学规范进行适当的改写,以再现原文的表达效果。原文仅一行,译文则以诗歌的形式列为4行,以不同的形式突出原文的排比效果,再现原文的音韵节奏。
⑦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Wayley 2000:38)
译文1:The Master said,“Those who are without virtue cannot abide long either in a condition of poverty and hardship,or in a condition of enjoyment.The virtuous rest in virtue;the wise desire virtue.”(Legge 2014:31)
译文2:The Master said,Without Goodness a man,Cannot for long endure adversity,Cannot for long enjoy prosperity.
The Good Man rests content with Goodness;he that is merely wise pursues Goodness in the belief that it pays to do so.(Wayley 2000:39)
例⑦原文的含义是:“没有仁德的人不能长久地处在贫困中,也不能长久地处在安乐中。仁者安于仁道,智者知道仁对自己有利,所以行仁”。原文两句话中各分句间结构相似,形成对仗句式,对比意味明显。理雅各和威利都尽量保存原文的信息和风格,在第二句的处理上完全按原文结构译出。但在翻译第一句时,两者都进行符合目标语主流诗学的改写。如理雅各以英文中的惯用句式either...or来译第一句中的两个相似的平行结构,原文的散点句法译成译入语中的焦点句法,更符合英语读者的认知习惯。威利采用更为自由的诗歌形式来翻译第一句,并且押头韵endure,enjoy及尾韵adversity,prosperity来传递《论语》原有的韵味,用英文读者熟悉的方式来体现原文中两个分句间鲜明的对比特征,从而实现对目标语诗学语境的顺应。诚然,目标语的主流诗学会影响译者的翻译决策,但译者是翻译行为的主体,诗学语境须要通过译者的认知过程内化为影响翻译行为的心理结构,从而决定对目标语表达方式的顺应与选择。译者自身具有主体性,翻译过程中是顺应诗学语境,还是不顺应诗学语境,他完全可以根据自身的认识和翻译的目的做出决策。
7 结束语
中华典籍外译是译者在具体社会、文化、意识形态、诗学和认知语境中,灵活选择翻译策略,实现中国传统文化和儒家思想跨文化传播的过程。将勒非维尔的改写理论和维索尔伦的顺应理论有机整合起来研究《论语》英译问题,有助于在强调意识形态和诗学语境对翻译改写的控制性作用时,也看到译者在翻译中的主动顺应过程。研究表明,《论语》英译中的意识形态和诗学操控在译文(或译文评注)中得到具体体现,但这种操控作用首先被译者内化为影响翻译决策的心理机制,然后经由译者的改写行为产生。语言的变异性、协商性和顺应性为译者提供一系列可供选择的语言资源和翻译策略,译者在翻译改写过程中充分考虑意识形态和诗学因素制约性,选择自己认为合理的表达方式以顺应或不顺应主流的意识形态和诗学规范。这一过程是译者在特定制约条件下发挥主体性的过程,是主流意识形态和诗学与译者主观能动性互动的过程。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选择顺应的不同程度,即主体性发挥的不同程度导致不同译本的产生,这也从一个侧面解释《论语》多种英译本共存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