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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 根

2018-11-29赵先平

广西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安平老爷子

赵先平

一、春天的闹心事

春天的闹心事都是冲着村主任李宝根而来的。在李宝根眼里,这几件事,已经是天大的事了。

安平村地处桂西南边陲,隔一条河就可以出国去了。安平村有前后两条街,说是街,其实就是两截不到五百米的新旧马路,一条是旧马路,历代传下来的,叫旧街,路两边都是旧住户。旧街口有一棵大榕树,大到成了安平村的景点,外来的一些摄影家取这棵榕树叫“独木成林”。以前村中要事,大小老爷们都在榕树下议事。一条新街叫朝阳街,是一条穿过村前的二级路,路边立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刻着大大的“安平村”三个字。沿着大石头往东,路两边新建一些楼房,三层的四层的五层的,高低错落,都是钢筋水泥的四方盒子。

安平村以前叫苦丁村。就是盛产苦丁茶。改名是在光绪年间,据说是村主任李宝根爷爷的爷爷那一辈的事了。苦丁村有一个叫李明泰的人当过县官幕友,叫辅官吧,据说文采和为人都十分了得。李明泰老爷子在县里做辅官时有根“龙头”手杖,那手杖应当是老爷子的命根了。传说省里巡抚大人有一次视察县里,巡抚大人喝了作为宫廷贡品用的苦丁茶后,容颜大开,出了个上联:“苦丁茶,茶中多韵味”。巡抚大人的对子其实也是一般的对子,但当时在座的文人官员竟没一个对得上,只见李明泰老爷子长袖一甩,站起来对道:“平安县,县里蕴患忧”。以前这个地处边境的县叫平安县。要知道巡抚大人是因为一股匪患而巡视平安县,县里官员极尽讨好之能并不能令他满意,猛一听敢说真话的人对上了下联,并替他把责怪平安下属官员的话说出来,当即连说三声“好”字,把手上的文明杖赠给了李明泰老爷子。李老爷子在平安县因此名声大振。那一年,李明泰把村名改为安平村。

苦丁村就变成了安平村。按读书人的讲究,像安平这样有根有据有历史的村子,方圆几十里是找不出第二个的。以前李明泰老爷子的手杖还作为文物放在村里的陈列室里,可惜后来纷乱的年代中不知被谁抄走了。可见,李明泰老爷子在这一带的名气是相当大的,是一位识文断字的高人。

也许安平村以前叫苦丁村的时候真的出现一些像李明泰这样的知书通文的高人,但到李宝根当村主任的时候,村里已经没有多少读书高人了。到李宝根这一代,学历最高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宝根,另一个是合昆。合昆有一张高中毕业证书,后来在村里当过几年的代课老师。合昆也只是教到小学三年级,四五年级就轮到一个叫黄学军的正式领国家工资的老师教。黄学军老师不是安平村人。这样一比较,合昆与大学问家距离就远了。

安平村的人当然理解前人李明泰老爷子改村名的用意。苦丁苦丁,“丁”都苦,何来发展啊?安平当然好了,改名后安平村经历了多少的战乱纷争,始终没有出现大的流血事件。村人说,有着安平的好名,这“安平”就主宰和决定了村子的现在和未来。村人希望这个村名能给他们带来好运和安康幸福的日子。

改革开放以后,满世界的人都在想办法弄钱。安平村南面的德天村,开发瀑布旅游赚大发了,每天来旅游的人成千上万,热闹极了,光是卖个玉米粥都能发大财。安平村的人受此启发,就怂恿他们的第二代领导人也就是李宝根的前任李朝东把村名改为苦丁村,说村里有两棵上千年树龄的苦丁茶,把它们圈围起来也像德天瀑布一样收门票,没准也火呢。20世纪90年代末,李朝东以村委的名义派劳力围了有两棵千年苦丁茶树的山,结果来旅游的人鬼影都不见一个。倒是有几年苦丁茶风靡一时,一斤正宗苦丁茶叶卖到上千元,被县里广泛推广,村里也大种特种。但好景没几年,茶叶价格大跌,村人看着几块钱一斤都无人来购的苦丁茶叹气摇头,表示他们的失望和痛惜之情。李朝东后来因为苦丁茶被弄进监狱——苦丁茶值钱那几年,他私自把两棵千年母树卖给客商。

闲话少说,话题还是回到安平村的闹心事来吧。

以前,如果有人说祥福在县城里嫖了娼并且染上了性病,安平村的所有人都会说,呸呸,祥福又不是李宝贤,他的鸡巴有这个福分吗?!或者,他们把一口痰吐向天空,说,噢噢,这是好大的雨啊。如果你相信一口痰就是一场大雨的话,那他们就会相信祥福嫖了娼,染上了性病。因为,祥福那时候没有钱。

但是,现在在县城里做建筑小工头的黄景说出这话,人们就信了。他们幸灾乐祸地说,是吗,真是这样吗?那得多少钱才治好呀?

黄景咂了咂嘴说,可惜不是梅毒。

村民们说,艾滋病也可以呀。

黄景说,你们以为艾滋病是容易患的吗?

黄景又说,不管怎样,反正祥福是患了性病了。我听黄朋说,他看见祥福和合昆两人一起进了县城的性病专科医院。

村民们说,是吗?也该祥福散点财哇,五十五万哪能都吞完哇?

现在,祥福有钱了。祥福的钱是摸彩票摸来的,民政福利彩票。安平村最穷的人祥福用两块钱摸到了五十五万元,天和地翻了个个儿,眼红的人多着呢。黄景和祥福有点亲戚,祥福揭不开锅的时候没少接济过他。可黄景想把工程队搞大点,要借两万元先期投入,费了不下两盅口水,硬是不能从祥福手上拿下一分。别的人更不用说了。

毫无疑问,发生了这两件大事,安平村的人们肯定忘记了那天的光线和太阳,同时也不会记得是谁发布了祥福患性病的信息。有史以来,安平村从来没有发生过偷盗耕牛和强奸女人的案件。

很长的一段时间,安平村旧街村头的大榕树根下,人们嚼的话头都是这两件大事。直到有一天,他们看见坐摩托车的合昆驮着祥福驶过村前的道路,才意识到安平村发生的不止两件大事,而是三件大事。他们想,祥福患了性病,难道合昆没有一起患病?合昆患了性病,寡妇刘艳艳就会患性病,刘艳艳患性病,村里不少男人就免不了被传染,村里男人有可能就包含村主任李宝根。如果村主任患了性病,可能就没有人管理得下安平村了,安平村没有人管理,那就乱得不得了了。加上合昆得了性病,不仅仅是传给刘艳艳一个人,还会传给村里大部分妇女,这大部分就有可能患性病了。这种事当然不是流传的笑话,而是有可能在安平村成为现实,这种现实就是安平村要出大事了。偷盗耕牛和强奸女人案是可以破的,破了抓人就是了,染上性病你抓谁去?这可是比偷牛和强奸的事大得多了。

春天就是容易出事。村主任李宝根感到自己的脑袋要被安平村的事搞炸了。耕牛被盗,派出所的人还没能破案。黄可石的女儿黄梅花被强奸,也让李宝根闹心。你想,年前自己的儿子从广东打工回来刚和黄梅花订的婚,水灵灵一个未来儿媳妇,没过门就被人给搞了,就算可以退婚,可你能趁火打劫让他黄可石退那一万元订金吗?遇上这种事,李宝根能不闹心吗?

因为这两件闹心事,加上还忙着村里的其他公务,村主任李宝根知道祥福患性病应该是安平村最后几个人之一了。

二、村主任李宝根的身世

村主任李宝根的身世在安平村还算过得去,至少在他那一辈的人中,了解到他爷辈父辈的人都能给他一些尊重。新中国成立前安平村的李家在当地富有传奇色彩。这种传奇色彩并不是体现在李家有多么富足和殷实,而是体现在李家人物本身。李家在安平村是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三排大瓦房,每排三间,红瓦青砖在村里独一无二。李家不像其他富户人家把住宅围成大院,而是四处通路。按照李家老爷子的说法,李家要纳四方之和气、祥气、财气,不必故步自封。

李家老爷子其实就是李明泰。李老爷子每日闲着无事,拄着那杆乌亮光滑的文明杖在村中四处走走,先是到学堂,看看先生教包括他的孙子李德民在内的村中孩童,聆听了一阵之乎者也之后,又踱到田间地角,与侍弄农田的老农聊些时令、收成的话题。在村头的大榕树下,老爷子置有一桌一椅。阳光明媚天气晴朗的时候,老爷子从田头地角回来,会在那里坐上小半日,呷着家中唯一一位仆人老宋为他备好的上好苦丁茶,看大榕树下的热闹。

那时安平村只有一条旧街。旧街村头的大榕树下确实热闹。安平村百来户人家,大榕树下是唯一的文化娱乐场所。外来的货郎在李老爷子的左边扎了个摊,右边是跛三丈的理发摊,依次过去是屠宰五的猪肉摊、李二的牌桌、李能赢的象棋摊……

老爷子对眼前的热闹十分满意。在热闹中老爷子细眯着眼回忆着自己辉煌的历史。老爷子是清朝晚期的举人,也就是从他开始,李家在安平村,在雷江乡,乃至在平安县,扎下了脚跟,树立了威望。老爷子在县城做辅官的时候,为安平村做了许多让村民称道的善事:修了通往村里的栈道,在关隘山口建了防匪的村门,在权力范围内减免了村民的部分税赋,等等。老爷子更满意自己的儿子李敢,读书勤快,办事灵活,从龙州中学读书回来,在县衙门当差几年,竟得到县长器重,三十出头就当了乡长,前途不可限量啊。

父亲李德民告诉过李宝根,当年他才是十来岁孩童的时候,还不知道老爷子的那些历史。李德民淘气顽皮在安平村倒是很出名。李德民记得,十岁的时候,他把老爷子的文明杖偷了出来,与一帮平时看到文明杖都敬畏三分的小伙伴拿到黑水河去玩。文明杖高及李德民耳根,它该是用山中的老木做成,乌黑的手柄似是润着一层油,有些冰冷,有些沉重,加上虎口上端雕着精巧的龙头,手杖就显得威严深沉了。但威严是以往的,手杖不在老爷子手中,所有威严对于李德民和小伙伴们来说是不存在的,他们对待它就像对待一杆普通柴木,或者一根能够击石砸土的木棍。手杖在他们手中轮番被舞弄,来到黑水河边,手杖被他们“扑通”扔进河里,然后他们又扎猛子到河底去打捞,捞上来之后他们用河边的红泥抹到龙头上。

老爷子的手杖很快被李德民他们遗忘了。河里有比舞弄手杖更好玩的事情,他们游泳,玩打水仗,甚至捕鱼捞虾……所有这些都比那根木头好玩好耍。直至老爷子和仆人老宋出现在河边,他们才意识到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祸。

手杖算是老爷子的半个命根。在河里游泳的孩童,都被仆人老宋叫上了岸边。每人被老宋一巴掌打到屁股之后,老爷子还令老宋把衣服尽悉没收,让每个孩童叫家中大人前来领取。这样,每个舞弄老爷子手杖的孩童,都免不了受家长的一顿皮肉之苦。

李德民当然被一顿鞭打。安平村中,老爷子的宽容与大量是有口碑的,但唯独此事,老爷子动怒了。这是李德民童年时代中遭受的最严厉的一次惩罚。最初,李德民还反抗地咬一口老爷子的手,后来,就被绑起来打了。

老爷子边抽李德民的屁股,边骂道,竖子也,不可教,就要打!

对于爷爷李敢,李宝根听父亲李德民说,印象里除了一张旧照片上的威武,其余的已经淡忘。那年头李德民一年能见到李敢一两回都算是不错的了。

但是,在雷江乡一带,李敢的故事要远远多于李老爷子。他是一个传奇的乡长,也是一个传奇的连长。

从国民党的乡长,投奔到共产党,并且当一名解放军的连长,这本身就是一个引人探究的谜。

乡长是有马骑的。乡长是有枪佩的。挎着枪骑着马外加魁梧的身材,乡长李敢是有一副将军相的。李德民保留过一张父亲骑马佩枪的照片,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把它弄丢了。也许是故意弄丢的,在漫长岁月里尤其是在动乱的文攻武斗中,弄丢一张威武的国民党乡长相片应该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李敢乡长骑着马穿过不及一里长的雷江街道。他是慢悠悠地将马的脚步控制在人行的速度上,嘚,嘚,有节奏,有响声,一条街的居民都向他行注目礼。雷江乡是有福气的,有他李敢做乡长,最穷的穷人都有饭吃、有衣穿。

李敢作为乡长第一次走在雷江街上是1944年早春的一个上午。据李德民描述说,那天太阳似乎特别亮,特别刺眼,飘着的几丝浮云更加衬托出天空蔚蓝色的纯正与地道。那天还应该是雷江的街圩日,不算宽阔的街道显得比平日拥挤一些,叫卖声、吆喝声、鸡鸭猪狗叫的声音此起彼伏,很是国泰民安升平世界的味道。突然,天空中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像无数群蜂拥到头顶,拥到耳膜。“日本飞机!”有人凄厉尖叫,“日本飞机来了!”

一时间,人们惊慌失措,朝着各自认为最安全的地方奔去。李敢乡长朝天上放了两枪,震住了惊乱的人们。“听我说,我是你们新到的乡长!”李敢声若洪钟,在雷江街比那嗡鸣的机声还要响亮,这是日本的侦察机,大家尽量往屋檐下躲,飞行员见不到人影自然会飞走。雷江街恢复了宁静,从上往下看,街道寥无人影。日本飞机在雷江上空盘旋几周,也许是示威,也许想吓唬村民,它们扔下几枚轻型炸弹,就飞走了。炸弹并未落在街上,而是落在离街区较远的田野上,炸伤了一头黄牛,炸出了几个粪坑般大小的坑。

日本飞机轰炸雷江乡,这一事件在平安县志上有记载,但1944年的日本在中国已是强弩之末,是秋后的蚂蚱。除了侦察机,日本人并没有真正进入平安县、进入雷江乡的地盘。

但是新到任乡长李敢那一天沉着冷静的表现,让雷江人见证了他的勇敢与机智。雷江人一提起李敢乡长,都竖起了大拇指。

1944年至1949年,李敢做了五年的国民党乡长。李敢五年里致力乡政,把一个近两万人口的雷江乡治理得平平安安,无匪无灾。五年里李敢虽回安平村较少,但也还是给李德民增添了一弟一妹,使自己的子女凑够了一个吉利的六六大顺的四男二女。

雷江乡也闹共产党,地主富农也同样剥削贫下中农,李敢乡长是用何种法子处理好这些乡里的矛盾的,没人得知。总之,共产党对他不反感,农民崇敬他,地主富农对他没有怨言。

外面的世界却是动荡的。日本投降了,国民党共产党打起来了,县里换了两任县长。唯独雷江乡,波澜不起,水波不兴。但是,从事后的结果和了解内幕的人得知,1948年秋至1949年,李敢在酝酿一起不同寻常的事件。

从雷江乡府到老家安平村,相距有十多里的山路。李老爷子做辅官时修下的山中栈道让李敢能够骑马回家。1948年农历八月二十,李老爷子七十五大寿,李敢早早就带着一干人马从乡里出发了。李敢一年有两个日子必定要回老家安平村:一个是李老爷子的生日——如果老爷子是在村里过生日的话,一个则是每一年的农历三月初三扫墓祭祖日。

这一天安平村李家三排青砖红瓦房前热闹非凡。村中几乎一户一人前来给李老爷子祝寿。一长串的鞭炮声响彻安平村的上空。李敢抱拳在李家宅前恭候父老乡亲。

李德民保存的那张全家福照片应该是那一天拍的。李德民和大哥李德众那天特别兴奋,他们俩在人丛中上蹿下跳,有点人来疯。德民德众!照相照相。母亲背着小妹李小毛在人丛里拽出他俩。

李德民告诉李宝根,相片中他的母亲也就是李宝根的奶奶,眉宇间总是蓄着淡淡的忧伤。这个在李氏家族族谱里只标上赵氏的母亲,李德民说他永远满怀敬意。在后来的岁月里,母亲赵氏拉拉扯扯磕磕绊绊把李德民他们六个子女培养成人。

李德民多次重复第一次照相的故事,李宝根很小的时候就听腻了。李德民说那天天气很好,正门前的李老爷子早早就端坐中央,还脱掉平时很少脱下的老花眼镜。乡长李敢站到老爷子的左边。快点快点!大娃二娃。李敢催促道。李敢似乎记不起他六个子女的名字,大娃二娃三娃小娃称呼他们四兄弟,大女小女称呼两个女儿。准备好啰——照相师搭好架子冲着面部僵硬的李家家人喊道。李德民因为刚才跑得疯,头上和脸上浸着汗水,听到照相师喊准备,禁不住用手抹了一下脸。不要动!父亲李敢从后面拍了拍他的头。声音严厉,李德民不禁抖动了一下,挺直了腰身。这时,照相师已经喊“三、二、一”,只见耀眼的镁光灯一闪,咔嚓一声,李家的全家福就此定格。

照完相后,李敢对全家宣布了一桩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改变了李家解放之后的命运。李敢在征得老爷子同意之后,宣布李家除前排房子之外,后两排六间房让给村中最贫穷房子最破烂的林格子和王牛皮住。当然,仆人老宋也得了两间。李敢还把家中几十亩好田好地都分给了地少的农户,仅留下几亩保根田地,他把契书上的名字都改成了村中农户们的名字。李敢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安平村民无不震惊。我们李家有两个人吃着皇粮,不需要那么多的地和房。李敢是这样向村民解释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焕发出激情的光芒。

解放后,安平村划分阶级成分,李家划为贫农。

由此而看,李宝根当村主任在安平村里是有基因的。

三、李宝根的公务

李宝根的公务忙吗?当然忙。至少,对于村民黄炳能来说,主任的公务是忙得不得了。几年前的一个春天,黄炳能因为一件事找李宝根,而且已经找了不下十次。黄炳能对李宝根说,主任,这是第十一次了,如果你再不给我解决,我要上法庭了。黄炳能说这话的时候,李宝根正背着手在村小学的操场上踱步。春日正午的太阳照在李宝根 “地方支援中央”秃头上,闪出些许的汗光,好像他的头上也有无数颗不太亮的小太阳。村小学校的操场只有半个篮球场子,但就是这半个篮球场这两年却是越来越小了。李宝根说,黄炳能,你帮我解决村小学篮球场变小的事,我就帮你解决老婆的事。

黄炳能肯定不能解决篮球场变小的事,要是能解决,黄炳能就当主任了。上一次,黄炳能找李宝根的时候,他也是被李宝根的一句话给打发了,李宝根说,黄炳能,你要是帮我把李老牛历年的电费收回来,我就帮你解决老婆的事。

篮球场子变小的事,黄炳能不能解决,但可以干涉一下。黄炳能的堂叔黄可安,安平村有名的吝啬鬼和贪婪鬼,屋后有半畦菜地,这半畦菜地紧挨着村小学校的篮球场子,这两年黄可安用了种种法子使半畦菜地逐渐变成一畦。黄炳能对主任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我对老家伙说道理去。

呃呃,这道理对牛说去。李宝根打算不睬黄炳能了。黄炳能一看主任不睬自己的事,就有些绝望。黄炳能拉着李宝根的衣服,带着哭腔道,主任啊,我都近四十岁了,这张脸往哪搁啊!

呃呃,你这人真烦,真烦。李宝根不耐烦地说,都四十了,还离什么婚!

这婚我是离定的了,主任,你就给我盖个章吧。

我不盖!李宝根说。

结婚自由离婚也自由。黄炳能委屈地说,你不能因为害怕影响全村三个文明建设就不给我盖章。

嘿嘿,一桩离婚事儿会影响安平村的三个文明建设?李宝根冷笑,好歹咱是同村,我是可怜你啊黄炳能!

黄炳能犟犟地回答,我不要你可怜!

李宝根指着黄炳能的脸,生气地说,那好,你可想好了,我给你盖了章你千万不能后悔!

黄炳能挺直腰说,不后悔!

李宝根顿了一下,开始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讲话,黄炳能,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和老婆离婚。

黄炳能愤愤道,这婊子和别人搞男女关系!

和谁?多长时间了?

和合昆,上个月开始,我亲眼见三次。

李宝根说,还亲眼所见,这口气确实难咽下,应该把这婊子给休了。不过我问你黄炳能,离婚后你还想结婚吗?

黄炳能问,这和离婚有关系吗?

李宝根说,你别管有没有关系,回答我的问题!

黄炳能低声说,想。

李宝根问,想和黄花闺女结还是和上了点年纪的结?

黄炳能喃喃道,我……我都这把年纪了,哪还有黄花闺女跟咱?找个上了年纪跟咱般配就成。

好,好。李宝根点头,突然又换另一种语气说话,和你般配的,那应该是有儿有女了。我问你,不是你生的人叫你爸,你和老婆亲生的叫别人妈,你舒服吗?

这……黄炳能语塞。

李宝根继续道,还有,你老婆只跟合昆搞了三次,你离婚要娶的人,别人搞她的,肯定不止三次,你自己算算看,百千次都不止了……你想想,你这离婚了再结婚合不合算?

黄炳能被李宝根的话给愣住了。

趁着黄炳能发愣,李宝根离开了村小学的操场。临走时,李宝根扔下一句生硬的话语,你想好想通后再跟老婆到村委会找我。

这就是李宝根办公务事的一个缩影。安平村发展到现在,外出打工的,无丁户上门的,娶媳妇的,笼统算来,已经有三百多户人家近两千人口了,加上邻近屯归入村委管理的,大安平村就有五千人口。作为村中最高长官,李宝根当然不能像他太爷李明泰一样闲着拄一根文明杖无事走来走去,或者在村委看看报纸喝喝茶,他得处理各种街邻大小事情,忙得不得了。

四、李宝根组织召开村委会议

在安平村,李宝根还算是个人物。可在雷江乡干部和乡领导眼里,李宝根只算个平庸的村主任,虽然有时他的正能量大于负能量。

高中补习了几年,考不上大学,通过一些关系当上主任,这本身就是一个平庸的故事。

以前李敢爷爷当乡长有马骑,其威风程度相当于现在一个正科级干部有宝马车坐一样。现在李宝根当个主任只有一部烂摩托,开在路上因为排气管漏气了,满街啪啪啪响。李宝根也算是身材魁梧的人,头发稀少前额也有些油光,可在县乡干部眼里怎么看都看不出与其身材相匹配的能力魄力。李宝根有一张和县委书记的合影,他还把它放大挂在村委的办公室里,每次乡里干部来安平检查指导工作,他都在那张相片下汇报情况。那张放大的合影里,县委书记的目光是威严的,每一次汇报,他都在书记威严的目光下低声下气,哪怕是被乡里刚刚参加工作的小毛头训话。

李宝根骑着他那老土的大阳摩托穿过雷江乡街道。他将车开得飞快。他作为村主任第一次开着摩托路过雷江街,应该是十多年前了,那时他的摩托还是新的,他有意开得慢一些,像他多年前的李敢爷爷骑马一样,可是那一天整个雷江街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陈乡长心急火燎,电话里说,李宝根你个狗娘养的,给我十分钟来到乡政府开会!

赶到乡政府会议室,各村的主任还没有到几个。李宝根坐到最后一排,邻村的村主任才陆续到,他们都坐到该坐的位置。陈乡长的出现往往是人没到声音先到的,你们这帮狗屌今年不完成甘蔗种植任务我吃了你们!

陈乡长点名,李宝根你到前面来!

李宝根有些慌,他第一次被乡长点名搞到主席台去。陈乡长说,今天我要和你们签订责任状,种甘蔗的责任状。第一个要签的是安平村,因为安平村任务重,工作难度大!

李宝根签字的手有些发抖。陈乡长说,签完回去村委要开会研究研究,如何完成任务。明天我就到安平村检查落实情况。

李宝根回到村里就电话通知村委委员和屯长开会。这是他召开无数次村委会议中的一次。人多吗?不多。十个人。五个村民小组长,一个副支书还兼村委副主任,一个团委书记,一个妇女主任,一个治保主任,还有一个就是李宝根自己。李宝根开了无数会,却很少有开会就办成事的。不像他的爷爷李敢,在山谷里开一次会,就完成了一次策反,还载入平安县的史册。

以前村委开会只要管吃管喝,十个人都会准时到会。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每人还要发三十元的误工补贴,他们才来开会,而且还常有几个人迟到。有一两个常说怪话,嫌三十元补贴太少,说拾荒的老头一天收入都比开个会高。李宝根对付村民有一套办法,对付这些村干有些吃力。

今天会议的议题是如何完成乡里下达的新增种植一千亩甘蔗面积的事宜。李宝根说,一千亩啊同志们,到现在我们刚刚完成三分之一不到,我们没办法交差啊。有一个屯长说,劳动力不够,难啊。另一个常说怪话的徐屯长说,屁话嘛,甘蔗入厂价你政府翻倍收购看看,有没有人种。李宝根帮政府说好话,政府已经做到最好了,补贴蔗种,贴息帮买肥料,该做的都做了。

对于完成甘蔗种植任务,说实在话,李宝根是没有信心的。县里乡里,动作很大,决心也大,标语口号满街满巷、村头村尾到处都有。可是,李宝根看到,扶持种蔗的肥料,送到村口竟然没有人主动卸车。甘蔗种苗都拉到田间地头了,因为这一段时间天气干旱,有一部分已经枯成柴火的样子,就是没人种到地里。

多年来,李宝根奔波在安平村的田间地头和邻里之间,牺牲了外出打工致富的机会,很努力地去处理村政,却还是没有更好的法子处理村里的各种矛盾。他的这种角色,领导对他不满意,村民大多对他反感,也多有怨言。

李宝根端起杯子大口喝水,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每次开会之前,他都重复这一动作。他的这一个动作,和他爷爷李敢抿了抿嘴唇的动作都是习惯动作。可他爷爷李敢的声音像脱缰的马,他李宝根算起来只能算是脱轭的驴。李宝根喘了口气,说,同志们要帮帮忙啊,县乡的大老爷们这回可是要动真格的啦。

五、那天李宝根醉了

那天李宝根醉了。他是给下村指导农民种蔗的陈乡长搞醉的。李宝根醉得噢噢直吐。远远望去,龙眼树根下有一个黑影一抽一抽的,像一条弓着躯体撒尿的狗。这时的李宝根已经不是平时的李主任,而是醉狗一条了。

李宝根醉是因为陈乡长对安平的甘蔗种植补贴有了更具体的要求。陈乡长说,你每多喝一大杯我一亩就多奖你一包肥料。陈乡长是乡官里的老滑头老油条了,他知道如何激发村干和村民的种植热情。李宝根每喝一杯,陈乡长都提醒一句:你个狗娘养的李宝根,虽然多给你几包肥料,但你得按时完成任务!

等到陈乡长离开安平村的时候,李宝根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

在龙眼树下,手机“春天里花开春天里花开”地唱了半天,李宝根才吐完。手机响李宝根当然知道,可在他吐出污物的那段时间实在是无法接听。李宝根醉眼蒙眬地翻看未接来电,半天才翻到是派出所的李镇南打来的,又半天李宝根才摁到拨号键。

李……李所长,有……有吗事啊?李宝根对着手机问。他听到电话那头李所长说祝宝根村主任新年好新年发财。李宝根呸了一声,说,都他妈的三……三月了还新年好,有……有吗事直……直说。李镇南在那头哑了半天,才无头无脑地说,我吞了一只苍蝇。李宝根听得莫名其妙。

李宝根素来不喜欢跟李镇南打交道,这位像牛一样五大三粗的李所长是年前从县局下派来的,平时有些看不起村干部。可李镇南的工作又不得不依靠土八路出身的村干部们。李宝根刚刚被酒精折腾得浑身不舒服,这会儿听到李镇南不着脑袋的话语,便“啪”一声盖了手机。不……不说拉倒,李宝根心里说。

可是,说到底,李宝根还是个有责任心的土八路,夜里清醒的时候又一次想起李所长的电话。李宝根知道,李镇南给他打电话当然不是想问候他新年好新年发财,肯定另有他事。李宝根有些放不下心来了——果然,电话挂过去那头虽然哑了一阵,但还是说话了。

黄梅花的案子有眉目了。李镇南说,怀疑是李宝贤干的。

李宝根感觉到有一只虫子钻到他的心里。李镇南在电话那头继续说,有人看见李宝贤中午带着老白干的女儿,下午她就被人强奸了,到我这报案的时候那地方还流血。

老白干的女儿是一个痴呆女,在李宝根的印象里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

我怀疑强奸黄梅花也是他干的。李镇南说了这话就把电话给挂了。

李宝贤是李宝根的堂弟。这个在雷江乡里有着“种猪”之称的乡村木匠没少给李宝根找过麻烦。前些年乡村城镇酒店兴小姐的时候,他就因嫖娼被县里治安大队处罚两千元——人和钱当然都找李宝根这个当村干部的堂哥“埋单”。李宝根气得当场扇了他两嘴巴,可又不能不理,谁叫他们是兄弟呢?

第二天是三月初三。三月三,扫墓祭祖上新坟。李宝贤的老爸也就是李宝根的伯父去年十月份过世,三月三理所当然要上坟。李宝根早早起来,上街购置猪头作祭品,就听到整个农贸市场都流传着又一个特大新闻——老白干的女儿昨晚被人强奸了,派出所正四处搜捕罪犯。

那天早上天气很冷,是春天里回寒的一个冷天,空中还飘着蒙蒙的雨丝。李宝根发觉街上的人似乎都拿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令他十分恼火。他想骂人,却不知向谁发火,回到村里,发现自己已经满头大汗。雷江乡发生案件,李宝根不觉得惊奇,杀人放火打架斗殴吸毒耍流氓,这个地方一年不发生几起那才叫奇怪,出一些案子在这算不上是什么新闻。令李宝根冒汗的是,昨天下午他亲眼看见李宝贤带着老白干的女儿行走在雷江街上。光天化日,看见李宝贤拉着老白干女儿走的人可不止他李宝根一人。一股不祥之兆顿时涌上李宝根的心头。

李宝根和李宝贤早些年是有着很重的兄弟情谊的。李宝根上初中那几年,李宝贤已经跟着老白干做学徒了,他们的手艺在雷江乡的村村屯屯留下了很好的口碑,为此他们收入颇丰。因为家境拮据,李宝根没少向李宝贤借钱应急。李宝贤和李宝根其实年纪相仿,相差不到两个月,两家离得又近,从小到大兄弟俩是无话不说无事不谈。李宝根那时刚高中毕业,因为考不上大学,又不愿像村里的人那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于是便借钱复读,第二年没到高考时间,就逢着县里头招村干考试,李宝根当然考不上线,是李宝贤连送带请才让李宝根当上了村干。那年头找点关系有机会当个村干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李宝根从当村干开始,熬了几个秋,才在八年前熬出个主任,个中酸甜苦辣只有他自己知道。

十几个春秋,李宝贤也从开初的殷实走向败落。李宝贤在村里开个木器厂,可现在木器厂长满了杂草。他会在那个长满杂草的木器厂里强奸老白干的女儿吗?李宝根脑袋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近一两年来,李宝贤的三餐都成问题了——在村里,现在谁还会打家具啊?乡里家具店里有的是现成的,他的这门手艺已经找不到吃的了。前年,他儿子又刚考上大学,刮完了全家的老底才够交学费;父亲刚死,母亲多病,花销就像流水一样,不穷那才是怪事啊。

李宝贤败落的最大原因还是风流成性,要是没那爱好,凭他那一手木匠绝活,可能没有那么落魄的。据说,李宝贤乡里有两个情妇,在县城里还有几个。李宝根想不通,李宝贤那个屌样子,竟然有那么多女人爱他。李宝贤虽然在乡里开木器厂,却很少来找李宝根,虽然李宝根当上主任有他一份功劳,平时有什么事情也就通通电话而已。实际上像他这样的人大事小事还是不少的,除了实在没有办法,才会跟当主任的堂兄弟说一声,这是李宝贤性格中最好的一面。——李宝根怎么也想不到,这新年刚过不久,有那么多情妇的这位堂兄弟,竟会去强奸老白干的痴呆女,弄出这等让整个雷江乡都震惊的案子!

三月初的日子实在是短得很,都上午七点多了房子里还是不见多少光亮。李宝根就在这没有光亮的早晨给李宝贤打电话的,他得告诉李宝贤说李所长已将他列入罪犯嫌疑人,如果他真的强奸老白干的女儿,现在去自首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然而事情完全地出乎李宝根的意料。李宝贤是在那天晚上十点多找上门来的,这时候李宝根差不多已经确认他是一个强奸犯了。从早上开始,这中间李宝根不知给他打了多少次电话,但得到的回答全都是“对不起该用户已关机”。一个犯了罪的人当然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还开机,当他的声音从门缝里传进来时,李宝根还不敢相信是他来了。

进门来的李宝贤一身的酒气,尽管房外天气很冷,还悄无声息地落着雨,但仍挡不住他热烘烘的酒气。说实话,给他开门时李宝根还犹豫了一会儿,但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便放下心来了:强奸犯还有心思喝这么多酒吗?

李宝根问,你跟谁喝了那么多酒?

李宝贤说,跟李所长。

李宝根说,你知道李所长为什么要请你喝酒吗?

李宝贤点点头,说,知道,他这是在向我赔礼道歉!

李宝根怔了一下,问,赔礼?赔什么礼?

听到这话,李宝贤的声音就突然极其夸张地变大,说,你还不知道啊?又一起强奸案,老白干的女儿被人强奸了!

李宝根当然知道雷江乡发生了强奸案,而且还知道派出所怀疑李宝贤就是犯罪嫌疑人,不过现在看来他却没有强奸老白干的女儿。

李宝根说,你是让派出所抓住了是吧?他们怀疑是你干的。

李宝贤惊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派出所怀疑我?

李宝根说,所长都打电话给我了,我不知道?白天不是你带着老白干的女儿走街吗?

李宝贤摇摇头说,可我没强奸她呀。

李宝根说,那李所长为什么请你喝酒?

李宝贤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帮派出所抓到那个强奸犯了!

李宝根惊问,谁?

李宝贤说,合昆。

六、合昆

合昆曾经是李宝根的死对头。早年,还在谈恋爱的年龄,李宝根就和合昆一同瞄上同村的范秋芳。

范秋芳告诉李宝根,合昆比他强多了。当年李宝根问他哪比合昆差。范秋芳说,合昆比你有文化。

李宝根当时就懵了。开始时,他还以为范秋芳在开玩笑,村里好多人都跟他开过类似的玩笑,说合昆比他有文化。可李宝根知道,全村人都知道,合昆其实只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初中还没有读完就被他老爸拉回村里养鱼了。之所以是高中毕业生,是他在养鱼几年后,通过其他手段到县高中去弄了张高中毕业文凭。而李宝根则是堂堂正正的正规的县中高中毕业啊。合昆跟老爸养鱼觉得很辛苦,让老爸弄些手脚,走后门当了几年的村代课老师。后来国家清退代课老师,合昆又回来养鱼了,那时他已经成了家,就死心塌地干了这一行。不曾想,合昆养鱼养出了文化,这在安平村可是不争的事实,唯独李宝根不承认这个事实。合昆现在已经在县城郊外有了两口鱼塘,专营卖鱼苗生意。合昆卖鱼苗卖出了文化,比如,大鱼小鱼,放塘里就是得鱼;比如,你要买两百尾鱼苗,他会帮你数出口诀:三十少五,二十多三,十五加六……最后得出两百尾总数,然后多舀出十尾八尾,对你说:“多送你十尾鱼苗,今年保你大丰收。”合昆数鱼苗口诀天花乱坠,常弄得买主云里雾里,不知真实数字。合昆送鱼苗给买主,他会告诉没有养鱼经验的买主一些养鱼的基本知识如水质管理、轮捕轮放、“五定”投饲以及一些鱼病防治常识等。

但是懂底细的人知道,他合昆卖鱼苗,坑了你你还反过来感谢他。鱼苗是动的,而且还在水里,那些数鱼苗的口诀最终落实到实数里两百尾苗最多也只有一百五十一百六十尾。鱼不像鸡鸭,养一只见一只,不活的死了也会见尸,这鱼苗放进塘里,被鸭鹅叼走的,雨水大趁水逃走的,养个半大不大被人偷钓偷摸走的,年底能收个八十一百尾算是丰收了。短斤缺两也是合昆所擅长的,有些买主怕论尾买鱼苗被卖主欺诈,数得不够数,就让卖主称重量,可殊不知在把鱼苗放进氧气袋的时候,有部分鱼苗又回到合昆的鱼塘里,看过他表演的人直称奇,和耍魔术一样。还有一招是表演,合昆和老婆表演,两个人在鱼塘边为鱼苗的卖价吵架。吵架的内容无非是,昨天某某人给那么高的价钱都不卖,今天倒好了,你合昆这么低价卖,这么亏本的生意只有你这个傻帽合昆做得出,这日子没法过了,等等。所以,合昆在县城里起了楼房,还买了套房,富得流油。

虽然在县城里有楼房,有套房,但合昆却是常常回村。按理他可以偶尔回的,可李宝根认为他是惦念着村里的女人们。合昆的父亲已经半瘫在床,他专门请一个人帮护理,有必要常常回来吗?

七、赘述

赘述如此繁杂,无非是说,安平村的闹心事太多太杂,大事小事不断,安平村主任李宝根是个多么不容易的人。没有错,是这么个意思。可现在哪个村没有闹心事?哪个村主任容易当呢?都不容易啊。

可要说村主任有多么难当,那也不见得,只不过在安平村,闹心事大多是冲着李宝根来罢了。李宝根记得,在他刚接任村主任的时候,乡里就让他把村名改回安平村。乡长说,好好的安平,改叫苦丁,这不,把自己村主任改进监狱了吗?!

乡长说,李宝根,你得把村名改回安平。

李宝根用了足足半年的时间,才办好改名事宜。为了预防以后有人再乱改村名,李宝根找了十来个支持他的强劳力,上山找块平整的大石,用吊机搬到村头,刻上“安平村”三个大字。那时李宝根刚当上村主任,有干劲,也因为刚好二级公路修过村前,才有吊机吊车运回那块大石头。李宝根选了个黄道吉日,在村碑石前搭了彩门,彩门两侧还请人写了一副对联:

好安平好世界力创安平世界,

新时代新生活喜迎时代生活。

这副对联并不合对仗平仄等,也没有叠韵、双声、谐音等修辞手法,文字方面和李明泰老爷子的对子不能相提并论,但在李宝根看来却是简单明了,富有激情。

那时候村里还有青壮劳动力,不像现在都出去打工。村中有大把土地种稻谷种玉米。可是时代要求农民要过上幸福生活,乡里县里就让农民种这种那,提出一乡一支柱、一村一产业。李宝根吸取前任李朝东的教训,做什么事都听乡里县里的,今年种黄豆,明年种甘蔗,后年又种香蕉,几年下来新时代新生活并没有如期到来,反而村人外出越来越多,田地越来越荒芜。那几年,李宝根的村主任当得比较窝囊。

因为修了路,外出务工的人就多了。出去的人多了,留在村里的人就少。有时候李宝根甚至恨起穿村而过的二级路。狗屁的要致富先修路!李宝根说,搞得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了。村里有人说,怪只怪村头的那一块大石碑,弄得整个安平村头重脚轻。头重脚轻,村里非还得出事。于是,半年以后,安平村的西北角就有了一座土地庙。说起这座庙,又勾起李宝根的另一桩闹心事了。

安平村这一带的村民管做道的人叫爷。道不是名山名寺里的道,而是指村民们操办红白喜丧包括入新屋迁旧坟等事,都必须请道公来。十多年前,安平有两位爷。那时,安平的爷远近闻名。两位爷都有过让村民信服的历史:破“四旧”时被红卫兵揪出来游斗过。这也是爷的资本:不是真爷,能把你揪出来?还有,两位爷都有一套师传的货真价实的“道具”:道服(有点儿像袈裟)、鼓、钗、惊木等。这些都是他们在那个年代冒着生命危险藏起来的。

有一段时间,爷的威信高于村主任。有两个例子可以说明。一次李宝根发动群众捐资办学,磨破嘴皮也筹不到几个钱。爷站出来说,学校那地漏了灵气,得用钢筋水泥压。爷说,本出文才武才的安平村因漏了灵气,近年来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爷要求村民们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建一幢钢筋水泥楼把灵气封住。不到一年工夫,一幢教学楼就建了起来。另一次就是修这座土地庙了,爷号召村民们在村前修土地庙,说,安平安平,没土地爷村民就不能安宁。李宝根反对,说,上面不许搞迷信活动。群众根本不理睬李宝根,说,倘若有什么天灾人祸,你村主任担待得起?于是,土地庙照建不误。

两位爷,一位住新街,一位住旧街,原本相处得不错,经常来往。迷信这东西不能相互拆台,两位爷心中分明。所以,凡村中有人要出道的,这一次是旧街爷,下一次必定是新街爷。有不明就里的外村人来请的,爷就说,去找旧街爷,或,去找新街爷。该谁出道还是谁出道,不伤和气。

事情出在爷的徒弟上。开初,爷不收徒弟,做道也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做。可是世俗迷信的风气越吹越紧,爷的那套东西越来越时髦,书记乡长家中喜丧事也请爷出道。于是,爷的酬金越来越高,由几十到几百,甚至上千几千元。就有很多人纷纷拜爷为师。爷逐渐认识到收徒弟的好处了:出入拿道具、写写阴文、画画鬼符,很方便。再说,平时有几个徒儿跟在身后,单那气派,就让人觉得很不一般。便收徒,每位爷收四人。

首先挑出事端来的是旧街的一个姓何的徒弟。何徒弟原先是做生意的,脑子活泛。一次刘村来了个人,来请爷。那人死了父亲,要出丧。也许是为了标榜自己的孝心,也许是为了显富,那人一开口就给爷两千元的酬金,他只要求爷做道时把排场做大些,钗鼓敲得比别人响点儿。他找的是新街的爷。按照顺序,这次也该是新街爷做的道。何徒弟一得到这个消息,马上截住那人的回路,对他说,新街爷不是真爷,还举了例子说明:某年某月某日,新街爷为某人的父亲出丧做道因某项顺序做得不对头,几日,那人的母亲跟着死,再几日,那人的儿子突然暴病身亡。说得那人面色变白,急忙回来退了新街爷。然后何徒弟劝自己的师爷把这笔“生意”拿下来。师爷先是不想坏了多年的规矩,后来在徒弟的怂恿下,在钱的诱惑下,终于动了心。便派何徒弟出面,把“生意”抢了下来。

新街爷是有些气量的人,眼见到手的两千元丢了,气是有些气,但还不至于气到要和旧街爷闹翻的地步。新街爷忍不得的是,别人损自己做爷的名声。当他得知何徒弟说他不是真爷时,他耐不住了,暗中对旧街爷那徒弟搞了三天咒(搞咒,安平爷做的损人的道法,据说被搞咒的人,在今后的三五年内,养猪猪死,养鸡鸡死,倒尽霉)。新街爷还搜罗了各种证据,让自己的徒弟传出去,说旧街爷是阴爷,谁找他出道谁遭灾。

两位爷在安平村都有些根基,关系一搞僵,村中便也分了两派,旧街一派,新街一派。于是,有些本该属于高兴的事,因为爷的矛盾,做起来便不怎么愉快了。如旧街有人做新屋,请爷(请的自然是旧街的爷)择风水选吉日,刚落基,新街的人便传来,说今日是忌日,谁动土近段时间谁就有血灾降临。旧街的人虽然信旧街爷是真爷,但对那边的爷大多还是持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态度,所以,在一段时间里,日子总过得不是滋味,生怕真有什么灾祸降临。又如正月初一接神初二送神,往年,整个安平村是在同一时间进行的,那一刻,安平村爆竹齐鸣,烟花齐放,震了整个夜空。村民们都默默向各路天神、祖宗亡灵祷告,祈求保佑自己来年家庭幸福生活如意。

在雷江乡一带的乡村中,接神送神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接神送神一般是由村中主要人物找爷要个时辰,回去后,主事人在那时辰先放几个“二踢脚”,以示接神送神的时辰已到,这时,村人方能紧随其后。这规矩是乱不得的,谁乱了不但意味着他本人不利,还被认为会殃及全村。因此,谁乱了规矩必遭村人唾骂,倘若村中谁家有个大灾小祸,村人都会把账算到他头上。

安平村中,主事人自然是两位爷本身。往年,接神送神的时辰两位爷都是事先商定好的。现在闹矛盾了,这时辰便乱了套。大年初一,鸡鸣头遍,旧街还没动静,新街爷的“二踢脚”就响了起来,接着,便有人跟着噼噼啪啪放了千头鞭炮——接神开始了。而旧街的接神活动却是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进行。旧街人是听旧街爷的,旧街爷说过,今年是玉皇大帝亿亿岁大寿,各路神明都上玉帝那儿去祝寿去了,早接神没有用。恰好,初一那天,诸路神明还在安平村的每家每户里吃着供品,新街一户人家突然死了一头牛,旧街一户人家的一堆禾秆无缘无故起了火,很奇怪。新街人便说,是旧街爷乱了规矩才出了这等事,说哪有天亮才接神的?玉帝亿亿岁大寿是你旧街爷算得出来的?旧街人却说,是新街乱了规矩,说新街你早就接神,其实接进来的是鬼,接鬼进村,村中恐怕难有安宁之日了。说着说着,声音便粗了,便骂起来。 (骂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往年的大年初一,好像也是有牛死猪瘟类似的事情发生。而往年并没有谁乱了接神的时辰。)

总之,爷一闹矛盾,安平村再也不是原来的安平村了。直到弄出旧街爷去蹲班房的事,风波才略有平息。这是去年春节过后发生的事情。

那年动土建土地庙,请了爷来选址和择日动工。村主任李宝根是旧街人,请的却是新街的爷,为的是想把两位爷的关系,恢复到原先的那种状态。旧街爷却在背后骂李宝根,说李宝根当个卵主任,真是瞎了眼,不知谁是真爷。还说,新街爷选的址,择的日,忌火,土地庙迟早会完蛋。

果然,土地庙建成不久,一天夜里,突然起了火。火光惊醒了一村人。那火,燃得烈烈的,映红了整个安平的夜空。旧街爷说,看看,是不是?旧街的人说,见了吧,不听真爷的话。

这场火不仅烧了庙,还烧了土地庙后的公益林,让村里损失了十多万元。李宝根觉得这火起得蹊跷,就到派出所那里报案,派出所上报到县公安局。县公安局的人下来了几天,把旧街爷和他的徒弟铐了去。

土地庙起火,是旧街爷派徒弟点的。村人哗然。村人说,还是村主任李宝根代表政府来得实在。

八、现在

现在该说说强奸案的事情了。在李宝根主任的所有闹心事里,强奸案比烧掉一座土地庙更闹心。

应该说,李镇南所长只是一个身着公安制服的平常人。虽然李所长很想破获一起真正的大案要案,但安平村的强奸案确实有些难办。李所长刚从县里下来的时候,雄心勃勃血气方刚,恨不得把全乡所有的陈案旧案连同新案一举破获,可现实与他的想法根本不在一个调上。

一个月后,李镇南所长把合昆和李宝贤两个人拘到派出所。但是,合昆和李宝贤因为证据不足很快都给放了出来。

李宝贤是在傍晚时分来找李宝根的。那时李宝根刚从乡里开会回来,还来不及打开电灯。李宝根拉亮电灯打开门时,当即吓了一跳。站在门外的那个人,一身血迹,一张脸紫一块青一块的,像一只让人遗忘在草丛里的冬瓜,鼻子眼睛也肿成了个隔夜的肉包子,不是他发出声来,李宝根还真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李宝贤。李宝根让他进房,说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让火吹筒给烫了?李宝贤说不是,是让人给打的。李宝根说乱来,谁敢打你呢?李宝贤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李宝贤说,从派出所出来的那天,他整个人就像中了邪似的四肢软绵绵没有一点力气。他照照镜子,也就两天时间,他看到自己消瘦了许多,眼珠也像是凹进了三寸。第二天李宝贤就去了医院。但一连转了几个科室,内科、外科,甚至是神经科都转到了,检查的结果都说是一切正常,没什么病。李宝贤怀疑这些医生出了问题,就找到院长,要院长开张证明给他住院。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精干老头,人虽长得难看,可脑瓜却精明得很,那双眼睛像过电一样好像随时都能电你一身鸡皮疙瘩。院长的眼睛在李宝贤身上电了好长一阵,问他说检查了没有。如果没有那就先去检查,没有医生的检查鉴定我院长是不能让你住院的!

李宝贤说我检查过了,他们都说我没病。

院长又问,那你有钱吗?

李宝贤说没有。

院长说,没钱就算了,不给你住院了。

李宝贤只得走回来,走回来时头又有点痛了。李宝贤本来想回家好好休息休息,但走到半路顿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双脚哆嗦得再也迈不动了,缓过神来,人已靠到路边的一根电杆上。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从路边蹿了过来,也没说什么话,一阵拳脚就将他打成了这副样子。

李宝根觉得有些奇怪,像李宝贤这样的人,怎么无缘无故就挨了打呢?李宝根说我不太相信,你哪时候得罪了这些街上仔呢?李宝贤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后来我还报告了乡里的李镇南所长,李所长说也许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吧。李宝贤对李宝根说,你说我一个做家具的,会得罪那些街仔吗?

李宝根说,那会不会是合昆干的呢?

李宝贤说,我和他都是嫌疑犯,他找人打我有什么理由呢?

李宝根没想到李宝贤还会有这样严谨的逻辑推理,而作为村主任的他还在怀疑合昆是嫌疑犯。李宝根突然灵光一闪,对李宝贤说,你快去跟李镇南所长报案,强奸犯肯定是那两个街仔!

李宝根的预感没错,李所长刚一审,那两个王八街崽就承认是他们干的。其实李宝根只是胡乱猜测嫌疑人,没想到瞎猫撞上了死老鼠,真给李镇南所长贡献了一份破案成绩。

合昆觉得主任李宝根救了他。合昆在县城餐厅开了一桌酒菜请李宝根。合昆说,我过去对你有成见,没想到你却救了我。李宝根说,不是我救你们,而是你们根本没有犯罪。

李宝根现在已明白合昆其实没有这么奸。那句“救了我”的话语表达了合昆的感恩之心,听起来是那么的真诚,但李宝根一想起当年范秋芳说的话,心头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快。但为了显示大度,李宝根还是和合昆狠狠地醉了一场。

九、李宝根的分析

李宝根在这几件闹心事处理之后,对安平村的特殊人群做过认真分析,得出的结果是:安平人都不简单。当然,这不简单也包括他自己。

李宝根的分析是从王老头开始的。

安平有许多人属于半劳力,那些人半老不老,都是五十几六十岁的人。旧街的王老头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王老头有三个儿子分别叫王德、王财、王小柱。

王老头的三个儿子个个精明能干,赚钱的正门正道、歪门邪道,全给学会了。安平有句顺口溜,说的就是王老头的儿子:安平四大富,老黑王德王财王小柱。四大富里,王家兄弟占了仨。

王老头有这么能干的三个儿子,按说他晚年该享清福了,可事实上,王老头自食其力,一个人天天早出晚归,耕他自己的那份责任田,住的也是当年王老头他爹留下的老房子。李宝根问王老头,不会是你的儿子们不让你吃住吧?要是他们有这么不孝,我想法儿治治这几个兔崽子。王老头说,哪的话呢?三个儿子起了四幢楼房,有一幢是专门给我建的。李宝根问,那你为什么不愿住进去?王老头回答说,几个兔崽子的钱来路不明。李宝根暗想,哪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儿子呢?真是一个怪人。

和王老头相比,林头却是另一个性子的人。安平村中有户姓林的人家,两个儿子,老妈子没了,老子叫林头。最初分家时,林头穷得叮当响。李宝根拿着村里的公章在他家门口办公,给林头的两个儿子立了个协定:林头在两家轮流住,每家半年。其实李宝根知道,不是林头已经老到病到不能动弹,而是因为当初还穷,两个儿子都怕今后的养老。现在,吃的穿的不愁了,还盖起了青砖大瓦房,在村中,也算是小康人家了,两个儿子都争着把林头往家里接。林头那个乐呀,不消说了,逢人就说,儿子变了,变孝顺变好了。其实,有一点,李宝根知道,林头自己也清楚,那就是,两个儿子都有了小孩,两个儿子都争着往外边跑,做生意,还带着媳妇儿做帮手,林头就成了免费的保姆。李宝根不用脑子想都知道,林头的乐,并不是真的乐。

像王老头和林头这样的村民,在李宝根看来,都不属于安平村的闹心事。李宝根在村中真正担心的是刘飞。

这么说吧,安平村中,刘飞就是一坨屎。刘飞的父亲在村中人们叫他刘头,刘头自小宠着、娇着、惯着刘飞,就差没把天上的星星给摘下来了。长大了,儿子经常在外面惹是生非,偷的、抽的、嫖的、赌博的什么都干。回到家里,也从来没给刘头好脸色,骂我操你妈,我叉你老母;还经常打刘头,把刘头赶出门外。虽如此,刘头在外人面前仍说儿子的好话,护着“宝贝”儿子。儿子在外面调戏妇女,犯流氓罪,被派出所拘留,很不光彩,刘头却说,啥咧,都是她们勾引刘飞呢。儿子偷了鸡,杀了,在家里和几个哥们喝酒,失主找到家门来,刘头虽未曾沾点鸡汤味,可仍会把人阻在门外,说,偷?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刘飞可是个好人。后来,儿子偷出了大事,给判了刑,刘头很急,变卖家产去拉关系走后门,想替儿子减刑减罪,实在令人不解。要知道,出事之前刘飞还因一件小事把刘头打伤,去医院治疗了几天。李宝根问他,儿子不孝,干吗还替他着想?刘头不语。

一次酒后,刘头吐了真言,儿子就是儿子,养老靠他,死了还是他来替我披麻戴孝。

李宝根损刘头,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刘头回击说,王老头的儿子你以为就是好人啦?

李宝根回想起来,也觉得刘头说得对。多年前,王老头的大儿子王德,就是干屠猪的活。他开着拖拉机到各村收购生猪,回来杀了弄到城里去卖。李宝根目睹王德杀猪的情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鲜血喷涌。场面很是壮观。然后煺毛,剖肚,整个过程熟练而又有条不紊。如果你只是看王德杀猪的过程,不会觉得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后来王老头告诉李宝根说,你以为王德这小子把猪取出全部内脏之后就拿到乡里县里去卖吗?错!他还有一道工序:给猪肉打水。王德还告诉王老头说,一头打水的猪可以多出五到十公斤,净赚一百多元呢。

王老头的二儿子王财好多年前就在村里开台球馆了。王财的台球馆又称安平村新新俱乐部,热闹得很,一天几乎二十四小时都营业。除了台球,王财还经营麻将。白天是村中小青年去玩,玩一盘一块两块的,夜晚则有外村人来玩,那真是赌的世界了,有邻村来的,有县城来的,有踩自行车的骑摩托车的,人不多,却玩通宵,收费较高,一盘十几块几十块。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开始,王老头不明白老二是怎么样赚钱的,按正常收入,老二满打满算,每天的收入也就是七八十元,还不扣除烟茶钱。可事实上,老二每天的收入远远不止这个数。后来发现了诀窍:那些玩台球玩麻将的,出了俱乐部,在树下,在茅坑边,两个人一起,一个伸手说拿来,另一个就掏出一沓子票子给对方,然后回到俱乐部,抽几张给老二,道,辛苦辛苦。老二就把他们送出门外,说,下次再来。王老头恍然大悟:他们赌博还有内幕交易呢,老二不仅是开赌场,还有黑社会性质了。王老头劝老二说,这是要蹲大狱的呀,别干了。老二振振有词:出了馆他们才交易,赌博是他们的事,再说我开俱乐部是经派出所批准的。硬是把王老头的话当耳边风。

老三王小柱的钱,王老头也觉得来路不正。老三干的是剥削劳动力的活,即从最穷的山村拉一些劳力,挂着安平建筑队的名,当工头。王老头老对村里人说,想想吧,带着建筑队外出半年一年,回来就是几万几万地甩,国家大干部也没这甩法,这钱用着总觉得不安。村里人都觉得王老头傻,说,还怕钱咬手不成?王老头说,是不咬手,可也得讲究个来路分明。村人说,那你怎么不问问小柱怎么个挣钱法?王老头就问王小柱,王小柱坦诚的回答让王老头恨不得一脚踹过去。王小柱说:“偷工减料挣的。”

按照王老头的说法,李宝根也觉得,他那三个儿子所挣的钱,都是脏的。

记得当初盖好四幢楼房的时候,王家三兄弟扬言要把老屋烧掉,逼王老头住进去,王老头脖子一梗说,烧吧,最好把我这副老骨头也给烧了。

最终没烧。

李宝根总结,在安平村中,刘头、林头等许多这种年纪的人,属于半个劳力的人。可是,最有骨气的,就是王老头。

十、老黑的狗

老黑的狗死了。老黑和李宝根主任是邻居。李宝根虽然是村主任,但并不是安平村中最富有的人。

老黑才是安平村中最富的人。老黑能用三千多元钱买一条狗。老黑是村中第一个有汽车的人。现在,老黑从城里买回的哈巴狗,被人打死了。

哈巴狗死得极惨。狗的头部,被钝器砸得皮毛不分,血肉模糊。身上的毛,被剃刀刨个精光,凶手还别出心裁,在狗的身上用刀画上“X老黑”的字。一条狗尾巴,却还毛茸茸的,完好无损。

死狗就吊在村前的一棵龙眼树上。初冬的风,在空中,低低地沉沉地吹来吹去,吹得翠绿色的龙眼树叶和苍白色的狗尾巴微微地颤动,也吹得在树下看狗的惨样的老黑的脑门一跳一跳的。

第一个看到哈巴狗在树上随风摆晃的人是黄保祥。算起来,黄保祥也是老黑多年的老朋友、好朋友了。黄保祥是在早上七点钟左右看到狗的惨样的。黄保祥多年来一直没有改掉早起到村头村尾捡猪屎牛粪的习惯。很多年以前,黄保祥是县里有名的积肥大王,风光过一阵子。拾粪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养成的。天刚蒙蒙亮,黄保祥正在龙眼根下捡到一泡狗屎,一抬头,就看见了狗的惨样了。黄保祥看见死狗,顿时感到有一股寒气,从树上直压到他的头顶。黄保祥缩了缩瘦削的肩头,急忙朝自家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就放下粪筐,转身朝村主任李宝根家走去。

李宝根刚打开家门就看到黄保祥缩着脖子向他走来。黄保祥对他说,不好了不好了老黑的狗儿被人搞死了。这一说,李宝根就觉得又一件闹心事来了。李宝根说,你看见你就告诉老黑好了,不要来报告我,你不是他老友吗?黄保祥挠挠头,走到老黑家门口。李宝根看到黄保祥嘭嘭拍打着老黑的铁门。李宝根指着门柱上有一红纽扣样的东西,提示黄保祥说,有门铃。黄保祥就用食指按,按响了里面柔和的音乐。好一会儿,老黑才开门。老黑说:“早,李宝根。”李宝根说早。李宝根对老黑说,平时你不是早起锻炼搞太极吗?怎么今天不练太极拳?老黑说昨晚找那只哈巴狗,找了半夜,没有找到,就睡迟了。老黑又问黄保祥,这么早敲门找我有事吧?李宝根看到黄保祥在老黑面前犹豫了一下,脸上酝酿了一阵子悲苦的表情,才把看见死狗的事告诉老黑。我操!老黑听了,黑着脸说了一句。说完转身到院子里,找了一根木棍儿。

黄保祥带着老黑和李宝根来到龙眼树下,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人。这么早在村前围成一圈人,在安平村,已是很少出现的事了。一圈人在那里嗡嗡地说话,有笑声,有擤鼻涕声。大家见老黑和村主任李宝根来,就静了下来,自动让出了一条路。老黑的脑门子一跳一跳。狗日的我操他娘!老黑骂一句。操他祖宗三十六代!老黑又骂了一句。老黑用阴恶的眼光看周围的人,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不出谁是凶犯。李宝根在老黑的后面说,造孽哟,谁做这缺德事?

李宝根看到老黑用木棍儿动了动死狗,想把它弄下来。可它在树上荡来荡去。又捅一捅,还是下不来。老黑心躁了,一棍子打上去,啵一声,死狗更大幅度地摆,就是下不来。老黑说,黄保祥,你爬上去把它解下来!黄保祥不作声,只看看粗大的龙眼树。周围有人说,黄保祥恁大年纪,腰都弓成了虾,能上?老黑盯了黄保祥一眼,黄保祥慌慌地把头垂下。老黑说,谁上,我给一百块钱!话音刚落,早就有个后生猫腰上树,三二一把死狗解下来。老黑给那后生扔了一张票子,提起死狗,走了,头都不回。

老黑走远后,人群里有人朝黄保祥说,黄保祥你说,老黑的哈巴狗该死吗?李宝根看见黄保祥懵懵地站在那儿,好像还在想刚才老黑离去的表情。有人已替黄保祥回答,说该死该死,我们刚够温饱线他老黑凭什么就成暴发户买汽车建高楼还买洋狗玩?他娘的该死。李宝根看到黄保祥刚回过神来的样子,在听到“他娘的该死”的时候,黄保祥说,不能这么损地骂人。那人说,老黑才损呢。那人说老黑损,大家也跟着说老黑损。黄保祥说,你们都得红眼病了。大家说,你不得红眼病,可你这么护着老黑,是老黑的什么人?刚才上树的后生冷丁冒出一句,黄保祥是老黑家的土狗哩。大家都笑起来。黄保祥涨红了脸,说,你小子才是狗,老黑唤上树就上树!说罢恼恼地离去。

李宝根后来在坡北见到老黑,他正在地里埋他的死狗。老黑的气已经消了,脸上显出少见的哀色。老黑说,唉,现在的人呀,唉,现在的人呀。说着对李宝根摊了摊双手,说,你说说,在村里,我得罪谁呀?老黑说,现在的人,良心都喂狗了。老黑说,我先富起来,可不忘他们这些不富的人呀。李宝根说,怪也只能怪他们没有发财的运气。

老黑埋了死狗,在狗坟旁边撒了泡尿。撒了尿,老黑说,李宝根哇,你是村主任,你帮我催催黄保祥和建国建华兄弟俩,要他们快些还我那笔钱。李宝根说他们还真是穷。老黑又说,要不是看在你村主任的面,我哪会借给他们?

中午,李宝根路过黄保祥家,看见黄保祥的儿子在他家水井边洗一把锤子。锤子上沾着污血和狗毛。李宝根问,这毛和血哪来的?黄保祥儿子说,狗。李宝根一听,惊讶地问,你为什么打死他的狗?黄保祥也从里屋走出来,说,什么什么?老黑叔的狗是你打死的?黄保祥的儿子站起来说,我还想杀他人!黄保祥说,你怎么能杀老黑叔的狗?他对我们有恩呀。儿子哼了一声,说,老黑为富不仁!黄保祥说,看你看你,越说越离谱,你忘了是他借钱给咱们投资办鸡场了?儿子说,借了钱,就能不讲人味?黄保祥说,说哪儿去了?老黑叔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儿子冷笑,说,朋友?怕人家早已把你当狗耍了。黄保祥气了,说,你胡说!儿子说,胡说?老黑把我们的那窝猪崽和母猪药死,他赔钱?老黑说,只怪咱们没把猪圈好。黄保祥的儿子愤愤地说,老黑那巴掌大的菜地,就种几棵茶树,不围篱,撒了那么多鼠药,不是专门整治我们是什么!黄保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黄保祥的儿子拉过李宝根,声音愈加变大变粗:主任你去问问别人,谁不说老黑损、阴?建国建华他们承包的鱼塘,有人见他在塘边洗手,第二天就有鱼翻白肚。我们鸡场那次鸡瘟,我怀疑也是他老黑捣的鬼……

那天晚上,李宝根想着黄保祥儿子说的话,睡不着。

后半夜,李宝根又想一个问题。李宝根想,老黑的狗真的该死吗?

十一、关于文化素养

有一段时间,李宝根觉得安平村最大的闹心事就是,安平人文化水平低,好赌。平时除了在王财的桌球和赌摊赌之外,每年春节,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村过节,年初一到十五,村头的大榕树下成了聚赌的地方。李宝根在村中发了许多禁赌的传单,可从没有奏效。李宝根甚至给派出所报案,可镇里李镇南所长说,大过年的,小赌不犯法。只要不是命案,你别给我惹那些闹心事!

距春节还有两个月,李宝根就谋划在村里搞个什么活动,让榕树下赌钱的热闹景况不再发生。李宝根想到一个招数:在村里看得见的墙上画一些宣传画。李宝根一下就想到一个画家,他的初中同学陈鸿。于是李宝根就给陈鸿发了一个信息。在李宝根有限的经常联系的同学中,也就陈鸿最有出息了。陈鸿是李宝根在雷江乡上初中时的同学。画家陈鸿收到家乡人李宝根请他回乡画宣传画的信息,信息上说,事关安平村的生死存亡问题,请他这个同学里独一无二的画家一定要抽空来一趟安平村。

陈鸿看了,笑笑,没当一回事。可第二天他又收到李宝根的信息,看看,不理。第三天,还是收到信息,后面多了一行字:你不来,我到省城接你。陈鸿想想,就答应了。他坐火车到县城。李宝根亲自到车站接,并且租了一辆出租车到安平村。

陈鸿是一个实在的画家。如果没有李宝根的邀请,陈鸿是不坐出租车的。在城里,是想坐,可是觉得没必要。他的底子就是小画家一个,收入很有限。再说,上班下班,从家里到办公室,也很近,走几分钟的路就到。

从县城到村里,李宝根听陈鸿发感慨,说农村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一看到乡村发展这么快就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感觉。李宝根就给陈鸿介绍安平村的情况,还把那些闹心事也给说了。司机把车开得很慢,对李宝根和陈鸿说的闹心事似乎兴趣浓厚。司机插话说,你们村这些哪算闹心事?我们那村,差不多整村人吸毒,那才是真正的闹心事!司机说罢点支烟,问李宝根和陈鸿他们要不要来一支。李宝根和陈鸿连连摇头说不抽不抽。司机说难得难得,像你们这样不抽烟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司机说着话,李宝根和陈鸿并不搭话。后来司机就专心开他的车了。

李宝根记得,三十多年前,高中毕业后,陈鸿坐着牛车从乡里到县城去学画,一个月两次。陈鸿说,四十多公里的路,早上七点要赶到,凌晨四时就起来摸黑上路,现在回忆当时那股献身艺术的精神,自己依然感动不已。李宝根说,闻鸡起舞是你的励志故事啊,记得那时,学了半年,你的绘画水平就有了神速的进步。人物肖像是你的绝活,连县城里真正练画画多年的人都比不上你。几年之后,你就成了县文化馆的画画儿干部,后来都调到省城了。那时你画得最多的人物是领袖人物的画像,毛周朱刘等,很受人们的欢迎。

一听李宝根提到那些历史,陈鸿的脸一下就暗下来。接下来的历史是,在县城里,陈鸿被人给揪了下来。就因为他画了裸体画。那个年代,抄家是常有的事,造反派在抄他家时,发现他床底下还有大量的裸体画。于是,一顶帽子戴下来,那就是蓄意把资本主义的毒草种在社会主义的土壤上。那年代没有人读懂人体艺术,裸体画当然就成了毒草,成了阶级敌人的定时炸弹。事实上,在很早的一段时间里陈鸿已暗地里寻求真正的人体艺术。画里的人,有他临摹名画家的有他目睹的,他曾多次和一个叫“大狼”的流氓一起爬过县招待所的女澡房,回到家里根据澡房里的人体,回忆着画下来。当时,他并没有认为这是可耻的行径,倒觉得自己每次爬墙都是一次高尚的偷窃。一年之后,他被送进“牛棚”,与此同时,“大狼”因为强奸未遂被判刑。他们“牛棚”里相见,竟觉亲切,“大狼”很有意思地说:这叫殊途同归。

陈鸿这一趟到安平村画宣传画的报酬是五千元,比他卖出的画的最高价还多。李宝根抱歉说,村里经济还困难,给少了点,请多包涵。

陈鸿给安平村画出了一道风景线。

春节一到,南边的德天瀑布的旅游旺季也到了。

画家陈鸿用油漆在安平村画了这些人物:鲁迅、布什、克林顿、普京、本·拉登、雷锋、乔丹、乔布斯、李小龙、刘晓庆、巩莉、史泰龙、施瓦辛格、李连杰;他还画了这些动物和飞禽:马、牛、羊、骆驼、大象、老虎、狼、鹰;他画一沓叠起来比人还高的美元和人民币;他画一堆摞起来的书籍;他还画了一只只飞龙在天。

他用油漆画了整整一座村庄。一幅油漆画也许不稀罕,两幅三幅也不稀罕,而在安平村,整整一座安平村,不论新街旧街,凡是能画画的外墙,都画上油漆画,想想看吧,那是什么样的阵势呢!游客听说有这么一个村庄,到了南边的德天村,再一踩车油门,就来到了安平村。

无意中,安平村成了一个奇妙的人文景观。

这个春节,安平村的人不在“独木成林”的榕树下耍钱了,而是都守在自家外墙下,等着收游客在画下留影的钱。

安平村成了一个热闹的地方,乡里的乡长书记来了,县里的县长书记也来了。李宝根想接待这些领导,领导们现在都很客气了,都不吃饭。领导们说,我们是人民公仆,不用吃村委的饭,看到安平村旅游事业突飞猛进,我们做公仆的就高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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