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经》与《荷马史诗》的叙事性比较
2018-11-28张曦
张曦
【摘 要】两希文明对西方世界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而作为两希文明最具代表性的两部叙事作品,《圣经》与《荷马史诗》对于后世西方文学的创作及发展更是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作为两部诞生较早的叙事性作品,它们大抵都记载了人类在文明诞生之初对于围绕着人类自身的生产生活、轶事传说及如战争这样的重大事件。而将两部作品中的叙事内容进行研读分析,可以看到这两部作品在叙事方式、叙事方法、叙事角度方面存在相似处,但也有不同。本文即从这个方面对《圣经》及《荷马史诗》进行比较,发现这两部叙事作品在叙事方面的异同并简要分析这些叙事技巧方面的特点对于两部作品的意义。
【关键词】圣经;荷马史诗;叙事方式;叙事方法;叙事角度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1007-0125(2018)24-0216-03
一、单一与复合的叙事方式
对于叙事作品来说,对于所记叙的事件的呈现方式的选择往往是极其重要的,叙事方式的不同选择来源于作者为了更好地契合该作品的内容以及更好地达到创作目的。对于作品的接受者来说,不同的叙事方式也意味着他们将接受到来自作者所传达的不同层次的信息内涵。《荷马史诗》(以下简称《荷》)与《圣经》(以下简称《圣》)同属于叙事为主的作品,这一点已经无须赘述,但是细读两部作品,它们的叙事方式是不同的。
在《荷》与《圣》中,存在着将自然元素与神及神谕相结合以向人类传递神谕的描写。但面对相似的情节两者仍存在着叙述方式的差异。在《奥德赛》第二卷中,面对络绎不绝的求婚者,奥德修斯的儿子忒勒玛科斯向神祇呼祷,乞求宙斯向这些求婚者降下某种方式的报应。在这之后,宙斯并未亲临而是遣出了两只鹰鸟向众人传递了某种信息“眼见此番情景,众人瞠目结舌,心想着预兆的含义,会有何事降落”[1]25对于鹰鸟形态的描述背后显然蕴含着宙斯想要传递的某种信息与预示的征兆。但随后这种隐含寓意就被一个善于卜筮的武士所道明。他的释词使神谕与人类之间的媒介从自然重新转换成了人类可以领悟到只有单纯的字面意义的话语。武士的释词与前面宙斯遣鹰鸟降临的片段连接在一起串成了一个完整的场景描述,对于受述者来说这只是一个只需要理解字面意义就能够读懂的故事。而在《约伯记》中(36:27-33),面对自然与上帝的神谕,叙述方式就完全不同了。在这段描写中上帝与云彩、雨、亮光、海底、闪电、雷声、暴风等自然界中的现象紧紧依存,这些现象与上帝的神祇与启示紧密联系。不同的自然现象意味着上帝不同的启示。自然只是充当了上帝与他的子民沟通的一个媒介,而在这个片段中也并未明确表明两者间清晰的联系,也没有如在《荷》中那样可以阐释神谕的可供转换的媒介,而自然,这个唯一的媒介如上帝一样难以捉摸,所以人们只能通过揣测默想来领悟神谕的内涵与意味。很显然,这里的叙事方式与《荷》只传达了简单的字面意义不同,通过这样一种叙事方式传递隐含寓意才是讲述者真正的意图。如果说《荷》的叙事方式只需要观者以旁观者的角度进行阅读与观赏的话,那么《圣》的叙事方式则需要观者更多的主观介入和更深的领悟才能将叙事的隐含寓意聚集和表现出来。
《荷》和《圣》不同的叙事方式是与叙事人想要传递给读者不同的信息及对隐含读者的呼唤息息相关。《荷》的叙事人更多的是对场景以及事件进行相对清楚明晰的描写与叙述,其想主要传递的信息就是忠实地向后人解释古希腊民族的发展奋斗历程,歌颂祖先,表现古希腊人民顽强且英勇的英雄气概。他对隐含读者的呼唤并不是非常强烈。而《圣》则不同,除了展示古希伯来的历史与文明之外,它更想向读者传递的信息是一种以上帝的绝对存在的前提下的宗教意识与宗教观念。所以它对隐含读者的呼唤诉求也就要比《荷》强烈得多。它渴望用字面意义与隐含寓意相结合的叙事方式呼唤隐含读者更多地参与到对上帝的神谕及宗教内涵的理解中去,自我揣摩与理解神的旨意。
二、直接与间接的人物描写叙事技巧
除了叙事方式,一部优秀的叙事作品也一定有其特有的叙事技巧,不同的叙事技巧的选择所呈现出的效果以及给予读者的阅读感受也一定是不同的。在一篇叙事作品中,人物是一个事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元素必然也是叙事人描写的重点,而叙事技巧也多在这两者中得以体现。《圣》与《荷》中都无一例外地涉及到了对人物及场景的描写,但二者所采用的叙事技巧是截然不同的,给读者所呈现出的阅读感受以及对于作品意义的指向也是不同的。
“他们(人物)的个性、历史、比起叙事中的其他成分(如说明、环境等)都更加吸引读者,也经常能唤起读者的情感投入”[2]43。人物外貌描写是叙事作品中不能被忽略的核心内容。在《圣》与《荷》中都存在叙事人对人物外貌进行直接描写和间接描写两种方式,但偏重不同,伴随而来的人物刻画的目的与对作品带来的意义也是不同的。在《圣》中人物的外貌往往是比较单一的,更多的时候是叙事人对其进行简洁、直接的描述。如“利亚的眼睛没有神气、拉结却生得美貌俊秀”(创29:17)、大卫被描写为“面色光红,双目清秀,容貌俊美”(撒上16:12)、对拔士巴的描述可谓匆匆带过,毫不详细,只说了“容貌甚美”(撒下11:2)。这些例子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于人物的描写,《圣》多采用最简便的以叙事人的视角对人物直接且极其简洁地刻画。而在《荷》中,人物描写则更加多视角,叙事人除了自己叙述人物的各种外貌特点或者品性特征,还经常借由他人口吻来间接地描写人物。在间接描写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对海伦的描写了,在《伊利亚特》第三卷中,对海伦美貌的刻画就采用了非常精妙的方式,老一辈的首领对战争侃侃而谈时看到了走过的海伦,不禁发出赞叹,认为因这位美人而起的残酷战争是十分值得的。这样的描写一方面再次强调了战争发端原因,也延缓了读者的阅读感受,让他们可以自由地想象。在《荷》中叙事人还善于以书中不同人的口吻去介绍或评价人物。比如对于《伊利亚特》中的主要人物奥德修斯的描写,叙事者先后借雅典娜的之口“莱尔忒斯之子,神的后裔,多谋善断的奥德修斯”[3]33海伦之口“他(奥德修斯)在岩面粗皱的伊萨卡长大,但却精于应变之术,善于筹划计谋”[3]69安忒诺耳之口“你可以把他(奥德修斯)当作沉闷的怪人,一个不掺假的蠢货……谁也不能匹敌奥德修斯的口才”[3]70全方面地塑造了奥德修斯睿智且强于谋划的智者形象。叙事者显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让读者对这个人物形象有更深刻的认识,使人物性格的凸出特征為情节的发展起到重要的补充作用。
心理描写是人物描写中最常见的一种描写方式,在《圣》与《荷》中都出现了对人物内心进行描绘的片段,在《圣》叙事人常常利用某某心里说这样的字眼来描绘人物的内心想法,
耶和华闻那馨香之气,就心里说:“我不再因人的缘故咒诅的(人从小时心里怀着恶念)也不再按着我才行的,灭各种的活物了”(创8;21)
亚拉伯罕就俯伏在地嬉笑,心里说;“一百岁的人还能得孩子吗?萨拉已经九十岁了,还能生养吗?”(创17:17)
叙事人采用这样的方式直接说出人物的思想,打算和意图。这种内心情况的描述同样是直接且简洁的,它给读者带来的最直观感受就是人物此时的心理想法是想让自己确信他们所采取的行动,而非另外的选择,才是正确的。心理活动是对人物的行为和动机最强有力的支撑。而在《荷》中,人物内心的活动就要复杂得多,达到了内心独白多层次的展现,如在《伊利亚特》开篇第一卷中写到阿基琉斯的内心活动,便用到“两个不同的念头牵扯着他的心魂”这样的描述,展现了他面对飞扬跋扈的阿伽门农他既愤恨又有所克制的两种交织的心绪。还有在《奥德赛》第十九卷中,佩奈罗佩在听过奥德修斯的话后的一段描写,叙事者采用了比喻的手法用积雪融化,雪水涌入河流来比喻佩奈罗佩此时哀伤激动的心情。无论是情绪交织还是生动的内心独白,叙事者仍然是在用这样的方法力求生动地刻画人物形象,塑造独特的性格特征。
三、内外聚焦相结合的叙事场景角度
不同的场景叙事方式也具有不同的意蕴内涵。在《圣》中叙事人主要采用外聚焦的叙事方式展示出场景中的各个要素。“展示属于通过对状态、事件的细节性、场景性的表现,并以最为有限的叙事者介入为特征的类型”[4]在《圣》中,叙事人常常站在整个事件之外,只对场景中所发生的一切进行真实且不带任何主观情感的叙述,让读者看不到叙事事件中人物的各种喜怒哀乐,也看不到叙事人的情绪及价值取向,只能在没有叙述者明确评价来指导的情况下,从他自己的所见所闻中独自去得出结论。《创世纪》中神要试验亚拉伯罕是最具有代表性的片段。神要亚拉伯罕带着他的独生子以撒往摩利亚地去,将他在神所指示的山上,献为燔祭。在这段描述中,叙事人只对亚拉伯罕以及以撒的外部动作做了最简单的外部陈述,但两人的情感思想我们却丝毫都看不到,叙述人不作任何推测与判断,解释或干预。读者可以看到作品的主人公的眼前活动,却不能以叙述者为中介,深入人物内心。这种展示的叙事方式并不是想要通过对场景的详细刻画使读者仿佛身临其境,而是在简单的文字背后隐藏了众多的暗含信息。“有时,暗含的信息超过了明白说出的信息,但这并不妨碍读者根据文本并参照作者自身的创作意图作出解释”[5]《圣》是一部宗教意义浓厚的叙事作品,它最重要的一大意义就是构建一个以上帝为中心,人类必须绝对服从的理念世界,并且让接受者更信服并自愿接受上帝的指引与理念。在这段描写中,我们看不到亚拉伯罕要用自己的儿子献祭的犹豫和哀伤,也看不到以撒即将走向死亡的痛苦。虽然读者无法从字面上了解到两人的心境,但读者恰恰可以通过从他们不动声色的行动中读出他们的心甘情愿与对上帝及神谕的绝对服从的隐含信息。读者主动参与解读使读者再次感受到了上帝的权威性,加强了他们对上帝敬畏的心理体验。
而在《荷》中,叙述人多采用外聚焦的叙事方式讲述出整个场景中尽可能多的细节。“讲述”是以叙事者作为中介的再现,让叙述者控制着故事,讲述,概括,并加以评论的一种叙事方式。《荷》的叙述人相当于一个无所不知的存在,他可以从任何一个人物的视角出发,“所描述的事件的每一部分都摸得着,看得见,可以具体地想象出各种情况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内心的活动也是如此,没有可以隐瞒的、不可表述的事情”[6]5。以《奥德赛》中佩奈罗佩让老妇在给奥德修斯洗脚,老妇凭借一条伤疤认出了伪装的奥德修斯这一情节为例。在这个场景描写中,叙事人不仅以旁观者的眼光描写了两人的动作及语言,更是进入到老妇与奥德修斯的叙述角度,描写出了两个人的内心活动,甚至突破了时间界限回到了奥德修斯的小时候,交代了这道伤疤的来历。叙事者全知全能的叙事角度增强了叙事角度的全面性与详细性,使读者获得了更多直观的信息。这与《荷》叙事性强,主要以为读者再现历史史实为主的写作目的紧密相连。
在场景叙事中,还有一种比较常见的叙事技巧即插叙的叙事方式,即在当下叙事过程中插入有关叙事情节,这个叙事情节的时间也是没有限定的。在《荷》中这种手法被经常使用,如上文中所提到的老妇发现奥德修斯的伤疤这一情节,就在其中穿插了奥德修斯年幼时狩猎而造成伤疤的这一补充叙事情节,它与当下叙事有着直接关系,起到了补充说明的作用,这是口传史诗文学的作品特征决定的,它要求叙述人尽可能详细地交代史诗中的每一个细节。而除了向读者交代这一伤疤的来历以外,这里的插叙还打断了当下的一种紧张叙事的状态,阻止读者将注意力单方面地集中在眼前的一种危机上,给读者一种更加舒缓且张弛有度的阅读体验。但在《圣》中,这种阅读体验就变成了一种时刻令阅读者处于一种危机下的紧张状态。上文中所提到的亚拉伯罕与以撒的情节中就是如此。在这个情节中叙事人的描写极其简单,中间没有插入任何与当下事件不相干的人物或是情节,让读者时刻关注着这对父子以及他们的命运。面对即将失去儿子的父亲以及失去生命的儿子,情节的紧凑及紧张程度因为叙事人专注于当下叙事而显得更具有感染力。读者的情感自由被剥夺,集中在为上帝献祭的庄严而紧张的气氛中,无疑也增加了读者对于上帝绝对权威性的敬畏与服从。
无疑,作为人类较早存在的两部叙事性巨作,《荷》与《圣》代表了西方古代叙事的两座高峰。而由于它们的叙事内容以及叙事目的的不同,所以叙事方式以及叙事角度等方面皆存在差异。无论如何,将二者从叙事学的角度進行对比,我们就能够更好地了解这两部叙事作品在叙事方面鲜明且独特的叙事结构以及叙事特征,这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两部作品的内涵与价值。
参考文献:
[1]荷马.荷马史诗·奥德赛[M].陈中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2]西蒙·巴埃弗拉特.圣经的叙事艺术[M].李峰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荷马.荷马史诗·伊利亚特[M].陈中梅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
[4] Gerald Prince, A Dictionary of Narratology. Revised Edition. Lincoln: University of Nabraska press,2003:89.
[5] Gerard Genette, Narrative Discours.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98.
[6]埃里希·奥尔巴赫.摹仿论[M].吴麟绶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