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晚餐
2018-11-28吴理察
吴理察
河豚是一种鱼。在日本,它生长在太平洋海岸。我母亲吃了这种鱼中毒过世,因此它对我有特殊的意义。河豚的巨毒隐藏于它的性腺中两个易破的小囊里。清洁河豚要非常小心,否则,毒液就会渗透进它的血管。遗憾的是,人们得知清除是否干净,唯一的证明,就是吃吃看。
河豚中毒是极其痛楚的,而且必死无疑。如果晚餐吃了河豚,半夜就会发作。中毒的人在床上痛苦地翻滚几个小时,等不到天亮,就会两眼一翻死翘翘了。日本战后,吃河豚的风气大盛,甚为流行,而且也不请专家来清理,自家在厨房洗洗弄弄,就邀请亲朋好友来打牙祭。直到政府颁布很严格的规定,这种歪风才渐渐刹住。
母亲过世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加利福利亚。由于我同父母的关系不是很融洽,所以详情知道不多,直到两年后回到东京,才了解清楚。母亲从来不沾河豚,那一次是例外。有位老同学请客,她不愿违拂人家的好意。这是父亲从飞机场开车到镰仓町家里的路上所讲的故事。到家的时候,也是一个秋高气爽日子的结束。
“飞机上吃了东西没有?”我们坐在客厅榻榻米上,父亲问。
“一些点心。”
“那你一定饿了。等喜久子回来,我们就吃饭。”
父亲长相很严肃,大下巴,横飞两道黑黑的浓眉。像世界上的名犬一样,父亲也是有纯种血统证书的日本武士后裔。这样的比较,不知道他赞不赞赏?不过他常常以此为傲。他不苟言笑,并常常引喻失义,不知所云。例如,就这个下午,我们面对面席地而坐,有一个儿时的回忆来临,他猛揍我脑袋,说我“像老太婆一样叽叽喳喳”。可是现在,我们并没有什么话可講。
“我为你公司的倒闭感到惋惜!”冷场很久,我试图打破僵局——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仅如此,”他说,“公司倒闭以后,渡边自杀了。他无法面对屈辱。”
“啊嗦德苏卡(注:Ah so desu ka,日语,原来如此的意思)。”
“我们合伙了十七年。他是有原则的人,我非常尊敬他。”
“你想不想东山再起?”我问。
“我已经退休了,老狗学不会新把戏。做生意不像当年,要同外国人打交道,要照他们的意思做。不料我们竟然会流落到这种地步,渡边也没想到。”他叹口气,“一个好人,有原则的人。”
会客室旁边就是花园。从我的坐处,可以看见一个有鬼居住的古老枯井。太阳已经下山,枯井的影子,在阴暗的树丛中时隐时现。
“很高兴你能回家走走,”父亲说,“希望不是一个短暂的停留。”
“还说不定。”
“我愿意放弃前嫌。你的母亲随时欢迎你回来,虽然她对你以前的行为相当不满意。”
“谢谢你的好意。我说过了,还没有决定下一步的计划。”
“我相信你没有恶意,”父亲继续说,“像很多年轻人一样,你也受一些不良事物的影响。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这是你说的。”
“好吧。再来点茶?”
这时,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屋里回旋。
“回来啦。”父亲起身,“喜久子到了。”
年龄相差挺多的,我们还是很亲近。看见我,她很兴奋,不住地傻笑。等到父亲询问她大阪大学的一些事情,她才安静下来,作一些简短的回答。她也问了我一些肤浅的问题,深恐触及不愉快的内容。不一会,大家都不说了。父亲站起来说:“我还得准备晚餐,喜久子陪你聊聊。”
父亲一走。妹妹就放松多了。只几分钟,她就喋喋不休地讲大阪大学课业同她的朋友,还建议走上阳台到后花园溜溜。我们穿上拖鞋,步入花园。
“刚才的半个钟点,我急死了,一直想抽一支烟。”说着,她点燃了一支。
“那你为什么不抽呢?”
她淘气地笑笑,偷偷地转身做了个小动作。
“啊嗦德苏卡。”我说。
“知道吗?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啊,真的?”
“不过还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有做最后的决定。”
“我了解。”
“是这样的,他计划到美国去。他要我一毕业就跟他走。”
“啊嗦德苏卡。你想到美国去?”
“如果我们去,我们要搭顺风车。”喜久子翘起大拇指在我面前晃一晃(注:在美国想搭顺风车,站在路边,看见车来,翘起大拇指招呼),“听说这很危险,我在大阪试验,没有危险。”
“啊嗦德苏卡。还有什么使你下不了决心呢?”
我们沿着小径在灌木中走近枯井。有些像演戏,喜久子装模作样地摆出些抽烟的姿态。
“我喜欢大阪,也有很多朋友在那里,不想离开他们。至于秀一,我喜欢他,但又不愿所有的时间都陪着他。你能体会吧?”
“当然,当然。”
她笑笑,快步走到那个枯井边上。“可曾记得,”我走近时她说,“你说这古井里有鬼?”
“当然记得。”
我们站在井边往里面看。
“妈妈常常讲有一个半夜,菜市场卖菜的那个老太婆说她还亲眼瞧见过。”她说,“不过,我从来不相信,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到这里来过。”
“妈妈也对我这样说。她甚至告诉我那位老太婆承认自己就是鬼。显然,她是从我们的花园走捷径。我想翻过那道墙,她一定有些困难。”
喜久子又傻笑。她转身背对古井,朝花园四周看看。
“妈妈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她说,换另一种口气。我仍然不开腔。“她常说这是她同爸爸的过错,没有好好地把你带大。说花了很多心思对待我,因此我变得如此地乖巧可爱。”她盯着我,淘气的笑容,又回到脸上。“妈妈真可怜。”她加了一句。
“是的。妈妈真可怜。”
“你要回加利福利亚?”
“还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
“她怎么样?维姬。”
“我们不来往了,”我说,“加利福利亚对我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你认为我该去?”
“有什么不该?我不能替你做主,或许你会喜欢那里。”我瞧瞧房屋,“我们该回去了。爸爸还需要帮忙。”
妹妹再往井底睇睇。“我就是看不见鬼。”井里的回声说。
“爸爸公司的倒闭,他是不是很难过?”
“不知道。谁也猜不透爸爸的心思。”她突然严肃起来,面对着我,“他提到渡边?渡边做了什么?”
“听说他自杀了。”
“不仅仅如此啊。他带走了全家,他的老婆同两个小女儿。”
“是吗?”
“两个可爱的小女孩。趁大家熟睡的时候,他打开煤气,然后用一把菜刀切腹自杀。”
“爸爸说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精神有毛病。”妹妹背对古井。
“小心,不要掉进去。”
“就是看不见鬼,”她说,“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从来没有说过鬼住在井里。”
“那它住在哪里?”
我们俩从树林同灌木中寻找,花园里一片漆黑。最后,我指着十几米外的一小块空地。
“我看到了,就在那里。”
我们眼睛盯着那块小空地。
“它像什么?”
“黑糊糊的,看不太清楚。”
“你一定看见了一些。”
“是个老太婆。她站在那里朝我看。”
中魔似的我们站在哪里。
“她穿白色和服,”我说,“披头散发,飘在微风当中。”
喜久子手肘捅我臂膀一下:“闭嘴,你又想来吓唬我。”她踩熄香烟屁股,一脸困惑表情,再踢两脚松树针叶,掩盖烟头,这些小动作,引来了刚才的傻笑。“晚餐该煮好了。”她说。
父亲正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瞅了我们一眼,继续他的忙碌。
“自从爸爸自己照顾自己,他居然学得炒一手好菜。”喜久子笑着称赞。父亲转身冷冷地睇了她一眼。
“不是一个引以为荣的手艺。”他说,“喜久子,过来帮忙。”
妹妹开始没有动作,隔了片刻,她取下挂在抽屉上的围裙。
“就是这几样素菜要炒一炒,”他告诉她,“其余的几样,看住就好啦。”然后用稍微异样的眼光看我。“熟悉熟悉这房子。”他放下手中的筷子,“你离开这里很久了。”
离开厨房,我向后看看喜久子,但她已经转过身子。
“她是个乖女儿。”父亲轻声地说。
跟随着父亲一间一间走,我已经忘记这房子有多大。拉开一扇纸门,又是一间房间。奇怪的是,这些房间都是空空洞洞的。有一间,电灯没有打开,黑黢黢的,窗外透进一些微薄的光线,隐隐呈现出光秃秃的纸墙同榻榻米。
“一个人住,这房子也的确太大了些。”父亲说,“这些房间对我毫无用处。”
父亲打开另一间,里面堆满破书籍和旧报纸,花瓶里插了几朵野花,墙上挂着几张发黄的老照片。浏览中,我发现角落里有张矮桌,桌上有个看不清的杂物。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小孩玩的玩具,用塑胶黏合成的模型战舰,端坐矮桌当中,矮桌四周,零零落落地散布了许多各种各样、银灰色的塑胶碎片。
父亲笑了,走到矮桌旁,捡起模型。
“公司垮台以后,”他说,“我空闲的时间也多了。”他又笑笑,不太自然,“多一点时间。”
“有点怪怪的,”我说,“你一直都是很忙的。”
“或许太忙了。”他微笑地望着我,“或许我应该做一个更关心的爸爸。”
我也跟着笑了。他盯着模型战舰沉思。不久,他抬头:“我没有打算同你讲,不过,还是讲出来比较好。我一直认为你母亲的过世,不是偶然。她有很多焦虑,也有些失望。”
我們都盯着模型战舰。
“是的,”我终于开口,“母亲并没有期望我永远不离开。”
“很明显的,你体会不到。你体会不到天下父母心。他们不仅失去子女,更不了解失去他们的原因。”他不停地拨弄那个模型,“这模型可以黏合得更好一些,是不是?”
“或许。但已经很好啦。”
“战争年代,我在这样的兵舰上服役过一段时期。空军是我的首选。我是这样想的。一旦你的兵舰被敌人击沉,你只能在海水里挣扎,希望来只救生艇。空军却不一样,你一直都有支手枪。”他放回模型,“我想你对战争不太感兴趣。”
“不感兴趣。”
他东看看,西看看。“晚饭该煮好啦,”他说,“你肚子一定饿了。”
晚饭的确在厨房隔壁的那间昏暗的餐厅里等待。一个大灯笼悬挂在餐桌的正中央,是餐厅唯一的光源,所以整个餐厅都是黑不溜秋的。我们相互致意,然后用餐。
子曰:“寝不言,食不语。”我们只是闷着头吃饭。当我称赞菜烧得可口,喜久子又傻笑。她神情又有些紧张。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不过,他还是开口了。
“回到日本,可感到一些怪怪的。”
“有一点。”
“已经这样了,或许你不愿离开美国。”
“有一点。不多。没留下什么。几间空房间而已。”
“啊嗦德苏卡。”
我从餐桌上望过去,阴暗的灯光下,父亲面孔像石头那样僵硬。我们还是不作声地猛吃。
忽然,我觉察到一些东西。起先,我还是照吃不误,渐渐地我的手停止动作。他们也注意到我的行为,于是目光转向我。而我,还是注视着父亲肩膀的后面。
“谁?照片里的那个人?”
“哪张照片?”父亲微微转身,跟着我的目光。
“最下面的那一张。穿白色和服的那位老太婆。”
父亲放下筷子。他先看看照片,再看看我。
“你的母亲。”他的语气很严厉,“你连母亲都不认识了吗?”
“母亲。这里光线很暗淡,看不清楚。”
大家都不吭声,喜久子起身,从墙上取下照片,递给我,然后回到她自己的座位。
“看起来她老了许多。”我说。
“她去世前不久才照的。”父亲说。
“刚才灯光很暗,看不清楚。”
抬头,我注意到父亲伸着手,于是将照片交给他。他仔细观看了一会儿,然后交给喜久子。喜久子再起身,将照片挂回原处。
餐桌当中,有一盆菜尚未开锅。喜久子坐定后,父亲趋前揭开锅盖。一股热气流冉冉上升直冲灯笼。他将那盆菜往我的方向推了推。
“你一定饿了。”他一半的脸落进阴影,说。
“谢了!”我的筷子伸了过去,蒸气还挺热的,“什么菜?”
“鱼。”
“好香。”
菜汤中几条鱼片卷成了鱼球。我捡了一块放在碗里。
“来来来,多得很。”
“谢谢。”我又捡了几块,随即将菜盆往父亲那边推。父亲又捡了几块放在碗里。
之后,我们都望着喜久子。
父亲点点头,又说:“你一定饿了。”他捡块鱼球往嘴里送,我也照样。鱼肉挺软的,口感甚好。
“好味道,”我说,“什么东西?”
“就是鱼。”
“鲜甜得猛。”
我们三人又闷声不响。几分钟过去。
“再来一点?”
“够吗?”
“足够,足够。”父亲又揭开锅盖,热气又跑出来,我们又伸筷子大吃特吃。
“这里,”我对父亲说,“最后一块是你的,”
“谢谢。”
菜足饭饱,父亲伸伸懒腰,打个嗝,很满意。“喜久子,”他说,“沏一壶龙井。”
妹妹看看他,不声不响离开餐厅,父亲起立,“这里太热了,我们到客厅去。”
跟着他到客厅。开着的窗户,引进一些凉风。两人坐在那里,却找不到话题,闷着。
“爸爸。”我打破僵局。
“嗯?”
“妹妹说渡边先生带走了全家。”
父亲点点头,他又进入沉思。“渡边忠于工作,”他说,“公司的倒闭,对他是极大的打击。他的判断力也受了影响。”
“你觉得他这样做是错了?”
“要怎么样?”
“不是这个意思。”
“工作以外还有生活。”
“是的。”
又没话可说。花园里昆虫合唱,窗外漆黑,古井看不见了。
“你下一步准备怎样?”父亲问,“在日本待一阵?”
“说老实话,我还没想得这么远。”
“如果你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说,在这栋房子里,你是受欢迎的,前题是,你不在乎同这位老人我共住。”
“谢谢,我还得想一想。”
我再次睇睇窗外的黑暗。
“当然,”父亲说,“这房子显得有些凄凉。我预感你不久就要回美国去。”
“还说不定。”
“你会去的啦。”
好一阵,父亲好像在检视他的手背。他抬头,叹口气。
“喜久子明年春天大学就毕业了,”他说,“或许她愿意回家,她是个好女儿。”
“或许她会。”
“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我相信会的。”
又说不上话,只好等喜久子将龙井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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