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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小说的人

2018-11-28李维菁

台港文学选刊 2018年6期
关键词:小说家艺术家文学

李维菁

她中规中矩读了财管,存了一笔钱学了法文又考上艺术研究所,还没毕业就跟她同龄的艺术家同居。她憧憬那个宛如五彩万花筒繁复奇丽的创造者的世界,她自己没有能力创造,胆怯且没有才华。可和艺术家在一起,她感到自己仿佛参与了创造的神妙过程,那种抽取现实幻化成抽象概念再转以材质连结的排列,那整个过程让她好兴奋。那是她人生的伴侣了,她那样深信,她带着微笑看着半夜赶工参加展览的艺术家,那份特殊的严肃与疯狂。她微笑着,偷偷在他的皮夹里头塞了五千块钱,她知道他刚起步,什么都没有,但她知道他将来一定会成为重要的人,而她好爱他,她起码还有份收入。

他们骑着随时会熄火的机车,于热天正午在城市中晃荡,一起去买材料。

他一边骑车一边大声跟后座的她说话,夏日正午的日晒甚毒,但是她很开心,咧开嘴大笑,哼着歌。

右转后他们被警察拦下来,“红灯右转,”警察指指灯号,还是红色的没变,耸了肩,“没什么好辩驳的吧!”

他们俩好穷,穷到一张罚单都会影响生活开销,她刚刚的笑还挂在脸上,心却逐渐地从外沿缩紧了起来。

他也没说话,她猜想那张罚单也影响了他的心情。

然而他脚一跨,身体往左一倾斜,几乎是三七步地与警察调侃了起来“周日正中午天这么热,你们还穿长袖卡其衫,汗滴成这样……”

那两个警察一愣,其中一个顺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

艺术家抖起脚来了,手一摊:“你们尽职成这样,不让你开单的话,我还是人吗?”

两个警察噗哧要笑却又硬生生吞回去,眼里也不免露出对这男子的激赏,开了单。她在他身后看着这一切,笑了,刚刚紧缩回来的心脏边缘又伸展开,为自己的男人骄傲,尽管她知道,罚单一定是由她来付。

他总是爱过她的吧,她想。

他们夜里站在昂贵的珠宝店外,他揉乱她的头发,告诉她,以后成了名赚了钱,会买店里的首饰送她,翡翠是老女人戴的,她要的是钻石与玫瑰金,波浪般的小小线条切片。店外澄黄灯光照着人行红砖道,天使接吻的时候仿佛会发出古怪的声响。她踮起脚尖又指着橱窗里的骨董银料华丽胸针。这个,这个。她说。

艺术家撩撩长发,拍拍胸脯说没问题。他有天杀的不亢不卑的笑容。

他们手牵手继续走下去另一家店,皮包,她指着里头的紫色皮质编织藤篮,说要这个要这个。他又笑,好,也买这个。

旁边是体育器材店,她看着小折扣,又说,这个这个,买给我顺便教我骑脚踏车。他说好,他点点这家店与那家店,他说,这也给你,都给你。

再旁边是平价少女服装店,她说要窗口那件米白洋装和牛仔裤。这次他竟摇头说,不买。

她问,为什么不买?

他说,这家太便宜了,我要买好东西给你。

她挽着他在这黑暗城市里走着,她觉得自己被接纳宠爱,只要艺术家上了轨道后,他们不但可以一生一世,还比别人多了许多颜色。

未来背在背后,挂在眼前的始终是过去。

我们一步一步踏开,自以为往前走,其实只是一次又一次往过去的方向行。

我们从来不明白,只要鼓起勇气,憋口气,一步一步往后退,便可以退进未来。

(这要她二十年终于写出第一部小说后,才真正醒悟到这个道理,她也在二十年后才明白写小说的唯一技巧就是这般。如果她此后有幸真的写出来任何小说。)

小说家的胖黑身体夹杂汗味夹杂烟味,重重压在她身上喘息,他的嘴吐散着刚吃过的菜肴的温腐气,指甲缝里藏着黑黑的脏污。

她的手背从肩胛骨处被他硬硬地往后折拗,疼痛了起来。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刚刚他们还在讨论小说的,关于小说这个寂寞的技艺传承,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她也莫名其妙半推半就。这真的是她要的吗,她其实也没那么确定,然而此时她本能地紧紧嵌箍住小说家的背,死命咬住他的肩膀。

不知怎么的,她很在意他搓着她乳房的手指甲缝的黑垢,她也瞥见他埋在她胸口的头顶上,微秃的肉色毛发缺口,这让她想起他每次与她喝茶,总是戴着褐绿色的鸭舌帽,穿着廉价便裤,垮垮系在肥大腰上,黄黑袜子露在裤脚外。

她转头想要甩掉脑子里他的画面,顺便避掉他亲吻的湿气沾黏。

但是,因为文学这两个字,魂萦梦牵,她咿咿呀呀地呻吟了起来,全身颤抖。

究竟是她的苦苦追随赢得了他关注,还是他终于自众人之中认出了她的独特?

她读遍抄写他的每一本小说,想要把自己植入他小说文字密布的节奏韵律中,她写在密密的活页笔记上,每日晨起抄写两小时,如经文般边抄写边诵念,镇日他便护持住她的心神了。他是她的守护神,他是她自己选择的家人。

她追随他的每一场演讲、每一次发表会,她望着他,深深相信他一定会在拥挤的读者中认出她来。因为她的眼睛特别晶亮,因为他们之间肯定有更深的连结。她不是一般的读者或粉丝,她不同,她是要写小说的人。

她在演讲会后拦下他来问他,是不是收到了她寄过去的小说稿子,能不能请他给些意见,关于阅读,关于写作,关于出版,她害羞到吞吞吐吐口齿不清。

他退后一步,扬起眉毛,似笑非笑深深看著她,露出恍然大悟终于记起的表情。他说,收到了但还没看。

她注意到他的眉心有撮小小的细毛,但是他允诺她当夜一定会读。

一周之后,他们坐在小小公园边的咖啡座上,他答应了她的邀约见面。

寒天冷冻,店家架起直立暖炉从旁蒸吹,她的双眼恋慕着小说家略带紫黑的嘴唇,她猜想那必然是因为他长年熬夜创作的结果积淤。

她焦虑着他对她的评语。

“这样美好的眼睛美好的嘴唇美好的脸美好的手,却执着于写小说?”他摇摇头露出理解的笑,伸出大手怜惜地搓她的头。他肥软平庸的脸颊这时候露出了凛然神色,仿佛某种更大的神灵透过他发言。

他沉默的时候她有种自己与写作更加接近的笃定,她与艺术创作的距离,因为她与他的亲近,拉近了一些。

她想起自己刚刚急着要他开书单给她,她想再用功一点。不知怎的,对她来说,写作从来就没办法只是拿起笔开始写的练习,她也没办法一打开电脑就可以答答地快速按键。心到手指之间,那段好长的距离,究竟是什么呢?脑子里头不肯放过她的执念与画面,从来不肯乖顺地以文字的结构与韵律呈现,构成她与小说成就之间的遥遥迢迢。這段距离之所以存在,必然是因为她的不足,必定因为她有一段路要走,这段路肯定可用拼命锻炼、密室操练,用更多分析与更多笔记来努力补足。

符傲思、孟若与富恩特斯、德里罗。王德威与伊格顿。她饥渴地抄下名单。

“你何苦去读?那可能只是让你往黑暗中钻,生命受到重量拖累而歪斜,终究坠入深渊,如我一般?”小说家对她这么说的时候,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为什么呢?为什么同样的书他可以读,可以拿来练技,她读了却只是受到拖累坠入深渊?

他觉得她不要读书就可以写作吗?他认为作家的关键是命定的才华,而不是苦读吊书袋的匠气?他觉得她是那种带电发光的天才型作家吗?还是他根本认为她读不懂那些深奥的文学,他轻视她吗?

如果是轻视,那是才华对才华的评断,还是男女之间的,他看不起她因为她主动献上?她咬紧了牙齿眼睛泛酸,没错,一定有千百个人要他看过稿子。

“其实你只要顺着自己的心,顺顺当当地平平稳稳地,将发生在你身上的流金岁月记下便好,美丽甜蜜的人,自身就有感人的金光。”他说他仔细反复看了几次她的小说,“不用像我这样。”

“刚刚那些书我仔细用功了,”他两手一摊,“为了文学,我被吸入人性的黑暗之中。瞧我赔出了什么?每日每夜在那样黝黑的汪洋中,想喘口气都忧虑。”

“我想过我人生可能再写就再一两本了,那是我命定的战场。你不需要像我这样子,你有美好幸运的魂命,你就继续轻松自在地写,顺心快乐地写。”

他喷了口烟,冷天枝桠中像雾:“我多么希望我跟你一样,漂亮发光,处处是贵。生活之余美人写美文,自身便令人爱怜。”

小说家握住她的手:“我受过这种苦,像诅咒一样。你是美人,你不需要遭遇那文学命运的袭击和夜里与魔鬼交易的考验。”

她困惑了,他赞她美,她心里却感到某种不平与轻忽,他负担命运的试炼,他认为她只要闪闪金光地写追忆似水年华?她也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但她随即又对自己的不满产生罪恶感。她觉得一定是她小心眼弄错了,毕竟他那样庞然稳重,他是那样伟大的作家却仍然拨出时间同她说话,毫不保留地引领她继续写下去。

她后来又写了许多稿子要他看,一次一次的午后见面,冷哑枝头弯着微颤颤的雨滴,继之春阳从他们脚尖的缝隙温暖地滑过。她觉得,除了写作的师徒引领,他们之间总也还有一份柔情。

他也让她觉得,自己一步一步努力向前,写作这件事情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方向与重量。

关于写作指涉的她的未来,终于因为与他的相遇,有了具体的轮廓与形状,尽管是以他的形状呈现的未来。

她相信她见到的他身上所有的病兆与浮肿伤痕,必定都是艺术创作留下的痕迹。她心疼地半站起来,越过桌子,用右手的指节按摩着他的眉骨与额头。他因紧绷舒缓,轻轻悠悠地吐了口长气。

她立志当小说家。她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一败涂地,但她知道这一切失败只要能化成小说,所有的羞辱委屈就逆转成为荣光。她正在写她的第一本小说,写了好久,碎碎片片记在笔记上,宛如一首首破碎的歌词,如果能够串起这些闪着薄光的文字碎片,传世之誉必定能成就太平盛世的明光。

当然,如果她写得完的话。

可不可能写得完呢?

她搓着自己的双手,目前连一部小说还没出版,现在根本不会有人当她是作家,他们不懂得她腹内那份焦虑,是货真价实的作家的焦虑。她一定要为自己做这件事情,自负又惶恐,她深信只要写完这部小说,人生会一夕之间改变。

毕竟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只差一本小说。她知道成名需要的外皮,她早就打点好了自己。青春与财富,才华与美貌,这些元素的合一是众人艳羡的集合,一部成功的小说如同魔法,是最终的黏合剂,一部小说必能在她身上统合出令人忌妒到痛恨的灿丽。

她审视梳妆镜中的自己的脸。割过的双眼皮深如河谷,春水在里头泛满得荡漾流离,眼皮那加宽如桥梁的大道,深棕色眼影闪着烟晕渐层,神秘迷茫的人生视角,假睫毛仍长长眨着。

她的整形医生告诉她,现在双眼皮不流行这款式,并且以她的细长的脸形与削尖垫高过的鼻尖,她比较适合自然缝合手法,那种在眼睛上淡淡加一道双眼皮,如神有影,不带妆出门也精神。但是她不要,她要那种老明星会割的双眼皮款式,宽宽一刀从眼头划到眼尾,尽管她知道这种效果若她素颜上路,人家容易看出她的大眼睛是人工的,但她不在意,这种指控她只要否认到底,两滴泪珠说人言可畏就能引来更多崇拜爱怜。

就差一本小说了。

她要往长远看,等她写出小说,等她成名之后,她的照片会登在报章杂志上,就连时尚广告也会央求她现身,一张完美的照片就可以定格成为永远,她将是文学才华受苦灵魂的指标,到时候,就是要这样深这样大的双眼皮才上镜头。这样的眼睛只要上了一层灰棕色眼影就抢镜,迷蒙勾人,而人们会将她的美丽与她的文字融混在一起,她是忧伤而性感的女神,是为文学狩猎奋战的黛安娜。

如果她写出来的话。

她幼时生出当小说家的念头,看着窗外的麻雀飞过,母亲拿着锅铲在厨房里忙碌,心中生出一股伤感惆怅,流下眼泪,心里生出想要创造出什么的念头。

那念头是艺术是写作,是超脱那平凡小公寓人生的途径,由色彩笔触肌理构筑出穿越时空的宗教,用文字直通灵魂美妙高频的颤动天堂。她相信在那里,她会得到她的归属,会找到伴侣与朋友,在那里,大家与她灵犀相通。

她试着写过几次,拿自己试写的短篇,给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学长看。学长说她不过故弄玄虚为赋新辞强说愁,她从他的轻笑里头看出不屑与轻侮。她抹掉眼泪,继续写,有一搭没一搭。也许学长说的是对的,她没有天分。她将几次夜里写的故事整理,投了文学奖,想交由知名作家文学专家诊断,让他们诊断自己究竟有没有才能。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从没进过复审阶段。有次她在文学奖公布的时候,蹲在骑楼下痛哭。也许那时候她就该认清,她从来不是那颗被错放在垃圾堆中闪亮的钻石。她也许就只能过平庸的日子,在小小的行政办公室里送文件改错字,和留着西装头下巴短小的俗气男人成婚生子。

她的母亲总是贬抑她,她总是躲开母亲,缩在被窝里头,就着小小的灯光偷偷写文章,那时候她只觉得写文章可以让她从那毫不间断侵扰想死的咬啮性挫折感中爬出,写完甚至有种虚脱的舒心,可以止住哭泣入睡。

但她母亲总是有本事在第二天翻出她藏好的小册子,在她眼前挥舞嘲笑她,贬她损她。“哟,真能写哪你。”她母亲刻意念读她昨天写下来的椎心字句,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就像羞辱似的打她的脸。

她母亲指着她,照着小本子里头写的说:“你嫌我不了解你,你不想想你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了解?你有什么值得人爱的,不知羞,就是会装模作样而已。”

她以后便不太写了,反正她不管写什么地方都会被找出来,她很早就知道,心事情感写下来露出来便会被拿出来践踏,迟早的问题,沉默是金,反正没人要听。

她转而长时间蹲在书店里头翻看小说,她不要她自己的人生,她喜欢书里头角色的人生,生的死的爱的恨的,那才是她的,是没人能闯进去破坏的秘密。

她不知道那股创造性的能量锁在她体内,自此无从宣泄,在她身体内部流窜,无法适得其所的展演,终至为恶闯祸,人生因此毁掉大半。

她想起刚刚小说家靠着她说话,她看见他嘴里的牙一颗颗被烟熏得焦黄黯黑,他的眼珠子青白混浊,好似眼球就要塑胶化,两颊粗大的毛孔,洞洞风化成滴不出水的干涸岩坑。他可能以为自己仍然年轻,以为岁月给了他历练与成熟,不知怎的她看得出他那条牛仔裤形,有模仿与变形的意味。

小说家刚刚说着创作珍宝如明月之光,他的唾沫细细积在口角上,他那朗声戏剧化之中,她的疑心发作,觉得自己听到好脸与好扮领导人的虚张声势。

他的气味熏得她发昏,他的衬衫近看像蒙了层灰,他拼命说话,关于吾辈创作者的宿命与哀伤。她一方面嫌恶着他的气味与那似乎怎样都穿不合身的寒伧,一方面又艳羡望着他能够侃侃而谈文学,谈他在古城写作亲眼所见的斑驳历史,那光风霁月。但她也一度怀疑,他的口若悬河是不是只出自自大与不懂聆听,小说家其实跟多数丧失幻想能力的中年男人一样,只是紧捉着一个可以栖息的道理,就反复强化播送出去,只是这个道理恰巧以文学之名,偏她就是中了文学的招。

不,她责怪自己,她对自己怀恨怀疑小说家有股罪恶感,那一定是她先天性的愤世嫉俗导致。眼前的庞然男子是了不起的小说家,是要留下功业给下一轮太平盛世光彩的了不起的人物。她责怪自己是不是像都会那些凡夫俗子以貌取人惯了,她彈了弹手腕上的橡皮筋,让那弹点的疼痛提醒自己,人不可貌相。

能写出那样高华椎心文字的人,不可能是低俗肮脏的,至少心不可能是脏的。尽管她累积的世故发出警铃,她偶尔沉下眉眼想观察他似乎有点表里不一,但她一下子就压抑自己那份疑心,她认为那必定出自紧张焦虑,必定出自她的善妒,她爱他也忌妒他,一个好作家不至于欺世。

毕竟,美丽的心灵才会产出美好的文字,不是吗?她告诉自己,就不肯去想其他的可能性。若他不是这样美好,又怎会从千百人中选中她,与她相契相合。

他必然是她映照自己的镜子,他不可能丑。

她一度想要喊停,不想继续下去,他的身体撞击得她异常疼痛。她不喜欢他伸出舌头,她不喜欢他舔食她,她在挣扎中想起相濡以沫这话,一下子呕了起来。

她敏感地察觉,谈起文学江湖的老练,他仿佛是千年战士转世成为僧人,雄壮之中又有穿透权力结构的通明澄澈。但尽管初始那份振奋人心的温暖好吸引她,她仍不免在一次又一次交会之后,察觉这背后其实有种指涉自己雄性气势勃勃的造作。

她不适地试图缩起身体。这个摇笔杆的中年人,荷尔蒙就是坏了,严重地馊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与心脏都像是死鱼的肉,不臭也带腥。她突然惶恐颤栗起来,她担心他的什么东西会留在她身体里头。她害怕极了,死命推他,他却在此时抖动了起来。

她有种不太确定的迷惘。

他结束之后,双手握住她的后脑勺,郑重其事地吻了她的额头。他告诉她,孩子,加油,要继续写下去,“美丽如月光的你要继续,你是上帝选中的孩子,要宝爱你自己像上帝宝爱你一样,你经历这一切就是为了创造小说中那个无与伦比的宇宙银光。”

她一边上班,一边帮艺术家收信跑腿。有几次他忙碌时,她默默打开电脑,重新试着写小说。脑子里好多纷乱的想法,她苦恼着如何才能把它们建设成一篇小说,她只能抓着盘绕不去的简单字句,一字一句慢慢写,有时连人称她都无法确认统一。她感到沮丧以及对于文字的一份羞怯,怎么会这样呢,想写的欲望已经淹过喉咙了,指尖流出来的却是不成材的软弱断片,连故事都不成形。

有一次艺术家见到她缩在他工作室的角落里打字,问了起来。她嗫嚅着说起关于写小说的梦,并把一两篇试写给了艺术家看。男人很快地浏览对她判断:“你跟着我就好,好好地跟着我,我会照顾你,你知道你其实没才气的,在我身边帮助我,以后就会快乐的。”

酸痛又感动,平凡女人也会如花盛开吧,竟能获得珍惜照顾,她也许该认她的命。

她跟他谈未来,尽管身上没钱他们仍模仿着寻常夫妻看房子,他们坚信只要男人的才华真正被认识,足够成家的财富是不难的,那份傲气与自信不知是出自年轻或是艺术的热火之魂。那几个星期他们仍旧骑着二手机车看成屋看预售屋,她特别喜欢一个格局方正透着阳光的屋子,在里头看着心泛着大朵涟漪。

这里好好,她对艺术家说,这个大厅可以放木质大桌插上花。两面墙钉起来便是温暖明朗的起居室。

艺术家也喜欢这房子,他说,这大厅是这房子最好的空间,应该拿来当作他的工作室,毕竟他的事业才起步,而她的未来必须仰赖他的艺术事业。

“那我要在哪里起居生活呢?最大的空间当你的画室,那我们的生活呢?”她心惊欲泪,想起他现在租赁的紊乱工作室,以及他总是随地弹的烟灰垃圾。

艺术家说,屋子最后的那房可当作卧室,前面大点的房间拿来当放材料画布的地方。

“我们的家呢?这不是一个家的方式!”她问他。

他凶起她来:“如果没有我的事业,那我们等于什么也没有。”

“就先苦一点而已,你为什么要这样计算,你的薪水可以付贷款,头期款你的父母可以帮忙吧。你知道艺术家起步阶段都比较苦。我没去找老女人也没去钓有钱人女儿,我要的是你。”

她咬着唇没说话。他看她那模样,便说其实也不急着买房子,什么都没有谈什么家,以后有基础再谈也不迟。

他们没买房子,她倒是买了车代步。

他常常要搬运作品,借她的车开,后来索性连钥匙也拿走。他说,反正会接送她上下班,不需要自己开。他送了她回家就把车开走,跟朋友玩乐。睡太晚或太忙了不能接送她工作,要她牺牲一下,自己搭公车回家。他有远地朋友来,他开她的车接待夜游,说对方是重要的评论家。她的车她没主控权,一次他的朋友把果汁洒在座位上,她第二天发现了不高兴,艺术家对她吼起来,你他妈的究竟是想怎么样。

他痛打她那辆小车的方向盘,把她赶下车。

他开走后,她站在街头绝望。

逐渐地,无可避免地,静静地,他们仍旧落得彼此怨恨。

他走后便没联络,把她的车开走,她付车贷。

八个月后他终于打电话来要还车,因为他有了收入买了新车。约在书店门口,艺术家把车钥匙丢给她,话都懒得说,她走去开车,看透了也铁了心,心想收回自己的财产就好。她走近那车才发现,车尾被撞凹了一大块,他就这样还她,他不想花钱修车于是还她。

她继续开那车,但觉得自己的人生跟自己的车一样,有块地方被这个刺着艺术图腾的人给弄脏了,弄脏了。

其实她也不能怪那人让她写不成小说,毕竟她过去从没相信过自己可以写。她也许只是想与众不同,也许她只想被爱,也许她只是幻想她的小聪明,使她不再庸碌逊色。

她真的不能怪谁,若不是信用贷款加上卡债,她早可以存够钱,专心地写出一本出手就惊人的小说,也可以像那些专业小说家一样,高谈为文学献身受苦,谈忧郁症与为文学付出的代价。但她这一季就花了两年的薪水,当季的秋冬新货,仿佛某种天启召唤。

小说家说起他的忧郁症,他说这种自己与自己相遇的方式不是他能预期,猛暴而来势汹汹。文学,也是自己与自己的相遇。

她也幻想着与谁有着下一场相遇,下一个纯美的关系。就像她与文学,她几次想要投入,却老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时间、地点或头发的款式,她必须不断微调,总有一天,一定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或者是文学,会与她相遇,会张开手臂拥抱她,给她抚慰。

而她只需准备好戏服,她只需写出一本小说,那是迎接崭新人生的配备。

她偶尔还是写点,上帝眷顾她,这次她遇上了小说家。

惊心动魄,由阴暗生长的罂粟之花,一整个世代的漫游者与发声者。

她仍然将自己与自己的小说,恭敬忐忑地交给他宣判。

然而她这次没有那么想听判决的语言,她生了别的心思。也许他宣判她的没有才华,她也终须一搏。她不爱自己,她不爱她的人生,她想得到他的人生,然而她拿不到。两手空空的,她最后仅有的资产还是她自己的人生。无论那肉体与才华多么不上她自己的眼。

多年后,她想起小说家第一次在午后与她见面,他说她可以写,要持续写,她拜托他开书单给她。符傲思、孟若与富恩特斯、德里罗。

他仍像那样金阳一般大器温暖而健朗。

她读了他的书单,满心震荡地写下心得笔记,与他分享现代主义与当代生活的比对应用。

“其实你只要顺着自己的心,顺顺当当地平平稳稳地,将发生在你身上的似水流年记下便好。”而她還记得,他回应她:“你的美会让这一切,单单被书写下来也散发感人的金光。严肃写小说的痛苦与代价,你其实不需承担付出的。”

他妈的浑蛋,其实她懂的,但她宁愿假装她没听懂,她假装她相信小说家对她的爱护没有任何贬抑,她假装她没听懂弦外之音,她假装自己感受到的挫折,出自她愤世嫉俗与多疑卑劣的天性,让她对小说家这种高贵人种产生误读。

她也假装自己没听到,在他们一次一次的欢爱过后,在她跟随他到每一个文坛好友喝酒胡闹的场合,在她微笑望着他每次演讲过后,对每一位有志创作的读者,都使用最高级的赞美与最戏剧性的温暖,放电似的施咒似的,要对方继续写,要对方明白灵魂的重量与霭霭柔光。正如他当年对她说的一切。

他们第一次午后见面,小说家在两个小时之后即将他胖黑的身体压上她的身体,因此她总是假装她忘了这件事。

寒天冷冻,店家架起直立暖炉从旁蒸吹,她的双眼恋慕着小说家略带紫黑的嘴唇,她猜想那必然是因为他长年熬夜创作的结果积淤。

他吐了烟,赞美她,说文学因为有了像她这样精灵般的读者与书写者有了生命,而他之所以耗尽气力写下去,是他与上帝订下的盟约。

她起身上化妆室,捏捏自己冻红的脸颊,走回座的路上她听到小说家对着他手机那头的哥儿们约见面:“跟个马子在聊天,她想写小说,长得可以不过那程度就是写写网路小说吧。晚上哥儿们喝酒唱歌,带她过去啊,才气普通但很可爱很纯,傻逼款的。”

她刚补了唇蜜,虚弱而迷惘,整个人晕眩且无泪。

人生在世,幸福总是突然而来的,你无从预期这份降临的偶然。

但哀愁往往是有预感的。

而那份长长长长的预感,通常都是正确的。

小说家几次在她身上挤压的时候,她突然生出忿忿不平与慌张,她问自己,这个肮脏平庸的男人及他代表的小说家世代,她真的想归属于这些人吗?恐怕答案仍然是肯定的,那是一个特权的世界,她渴望得心都痛了,尽管同时伴随不定时暴烈的厌恶。小说家在她身体里头冲撞的同时,她觉得,文学透过小说家与她交媾,腥臭但是重要,她知道自己怀了变态的丑怪,而她必须留下这文学的孽种。她只须生下它便是。

她等下回去要先洗干净身体,写小说。

(选自台湾《短篇小说》总第5期)

本辑责编_马洪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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