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水观音
2018-11-28彭梓甜
彭梓甜
搬到新家后的第二天,父亲费力地从外面搬回来一大盆植物。我绕着它转了好几圈。这家伙比我还高,叶子大得像芭蕉,形状却像红薯叶子。我问母亲这大块头叫什么,母亲说这是滴水观音,是奶奶叫咱们买的。我又追问为什么奶奶让买这滴水观音,母亲没有回答我,我只好知趣地闭上嘴巴。
自打这盆滴水观音搬到我们家后,这阳台的半壁江山就叫它给占领了,它整日里郁郁葱葱的,倒也使新家中多了几分生机。有时,母亲见我闲着没事干,便安排我去给植物浇水。我每次都瞅准滴水观音身下的大盆,使劲往里头灌水,直到上面浮起一层沾着白沫的泥土,我才罢手。滴水观音也不负我,总是保持着它那一贯生机勃勃的样子,偶尔还抽出一两片新叶子。
一日,我在浇水时突发奇想,这滴水观音叶子大得像荷叶,水珠在上面滚动的样子一定很好看,这想法令我兴奋。我便拿着喷壶朝着叶子喷水,别说,还真有几分雨后荷塘的妩媚。
当我手持喷壶驻足观赏时,有几滴水从叶子上滑落,滴到我裸露的手臂上。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可后来那处的皮肤开始奇痒无比,通红通红的,不知是肿成了这样还是被自己挠得这般惨烈。过了很久这麻痒感才消失。父母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拐向阳台。
自从在電视上知道了滴水观音这种植物有毒后,我心里面很后怕。
我再也不去阳台上浇水了。
不记得过去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天气不知不觉间变凉,正午的阳光也渐渐地失去了它往日的威严。窗外的树叶一片一片飘落,我再一次注意滴水观音时,发现它蔫巴了不少,耷拉着脑袋,叶子下垂的样子就像一个正在鞠躬道歉的人。我摸了摸那只曾经发痒通红的手臂,一丝愧意从心里产生。
我情不自禁地捡起了墙角的水瓢。给你再浇浇水吧,过去的都让它过去吧。
时光荏苒,几年过后,父亲要被调到国外工作,我与母亲也得随他出国,一年半载的还不知能否回来。家中的气氛有点沉闷。临走前的那些日子,母亲天天耗在阳台上,呆呆地望着那一盆盆的花草。她实在是放心不下它们。
“舍不得啊,好歹都是些生命,没人照顾能不能活下来还很难说。”母亲这么对父亲说,“整个房子里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它们了,尤其是滴水观音啊,也就数它陪咱们时间最长。”
一旁的我听着,默默看阳台上的那个高大的绿色身影。喂,你听到了吗?
它好像听到了。
竟是一夜之间,那个生机勃勃的滴水观音,有些叶片边缘开始萎缩发黄,整个儿吊在茎上,仿佛经历了一夜风霜的摧残,狼狈到令人心酸。我暗自称奇,母亲捂住嘴巴险些哭出来,父亲所能做的也只是摇头叹息。“再这样下去它会死的,”他说道,不知是对着母亲讲还是自言自语,“这滴水观音恐怕是不想让咱牵挂它,自己索性先枯了。这家伙,唉……”
走的那一天,我拖着行李箱跑到阳台上。角落里的滴水观音一半浸在暖融融的阳光中,另一半笼上黑沉沉的阴影。恋恋不舍的我看着蔫不唧儿的它,心里头浮起淡淡的忧伤。
你给我好好活着!
东南亚的天气永远是夏天,植物总是郁郁葱葱。我们却常常担心着北温带的寒风有没有席卷进家里。有时不论站着坐着,思绪都会不经意间飘向北边的那个地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父亲终于能在四个月后抽空回家看看。跟他视频通话时,我的手一直在颤。滴水观音,那时你愿意为了我们枯萎,你也一定要为了我们活着。
“它……它还好吗?”一通电话,我便急不可耐地问父亲。
“嗯,你是说滴水观音吗?它还蛮不错的。”父亲笑了笑,转动手机角度,好让我看到那一抹倔强的绿色。
……
终于又回到了国内,滴水观音用它油油的绿陪伴我们。一个秋天,母亲惊喜地把我拉到了阳台上,滴水观音开花了。
花比起硕大的叶子是小小的,只有淡淡的嫩黄色花芯和一片环绕着它的洁白的花瓣。它被柔柔簇拥在那些大大的心形叶子中央,宛若观音娘娘袅袅婷婷地立在她的莲花台上。真是仙子下凡的美,不带一星一点的庸俗。
渐渐入冬,滴水观音的花悄然隐去了,盆里头却探出一株绿芽——一棵小滴水观音。它想必是原先那棵滴水观音的孩子。滴水观音低垂着墨绿色的叶子,好似一位母亲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
我很高兴,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对。
那一年的十二月,很冷,猛烈的风呼啸着刮过窗户,发出刺耳的尖啸,屋外树木的枯枝在这寒风的波涛中咿呀呻吟。阳台似乎成为绿色最后的庇护所。天虽寒,我却并不担心滴水观音。这些年来那么多植物无声无息死去,只有它一直伴着我们。用崭新的绿色迎接下一个春天绝不是问题。
然而,我错了。
一月初的一天,我步入阳台,却没有在平日熟悉的植物中找到那个高大的身影。我便大叫着呼喊母亲,问她滴水观音到底去哪了。
“死了,”母亲说,“前些日子突然降温,被冻死了,它估计怕自己的孩子撑不过冬天,化作养料了。”
阳台上的光与影之间,几柄金黄的叶子安静地伏在棕色的泥土上,包围着那个稚嫩的小生命。滴水观音走了,带着不舍与欣慰,默默期许着它的孩子有一日也会像曾经的它那般茁壮。
我蹲在角落里,凝视着那座金色的塑像,泪水,终究没能收住,滑落下来。
我看了看阳光下的母亲,突然觉得她苍老了,憔悴了,特别是在一场手术后,身体变得那么虚弱。我悄悄走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生怕一松手,她会离开我似的。
(指导老师:袁承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