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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妮与周艳

2018-11-28焦冲

中篇小说选刊 2018年4期
关键词:张轩安妮

焦冲

安妮乘坐的航班抵达北京时,已是后半夜。停机坪上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客机,犹如铩羽的大鸟。远处跑道上的边界灯发出绿色和橘色的光,像在举行某种严肃的仪式。下了飞机,跟随一帮睡眼惺忪的旅客登上摆渡车,几分钟后便到达亮如白昼的机场大厅。她没有托运行李,拉着一只小型粉色旅行箱,穿过引颈而望的接机人群,直奔出租车区域。

坐车的人不少,排了十多分钟才终于等到。安妮对司机说了酒店名字和地址,然后塞上耳机,合上眼。一番折腾,睡意全无,她只是不想说话,尤其是和出了名健谈的北京司机。机场二高速上此刻一路顺畅,汽车得以疾速行驶。夜风从没关严的窗缝钻进来,凉飕飕的,像蛇尾巴,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她的脸和暴露在衣衫之外的皮肤。

北方的风是硬的,这让她找回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十多年前,准确地推算,应该是十二年前了。九月的一个夜晚,她拖着行李箱,从大望路打车到机场,之后坐了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到长沙,接着又坐了将近一小时的汽车才回到老家那个县级市。从此结束了短暂的北漂生涯,继而结婚生子。

和老公张轩是在回乡前一年的春节时认识的。彼时的她对爱情尚且抱有浪漫的憧憬,看多了青春小说,总以为和真命天子不会以相亲这种老土和毫无创意的方式相遇,因此当父母让她去见个人时,她是排斥的。可介绍人是舅母,总不能拂了她如跳广场舞一般的热情,即便去敷衍一下也应该。怀着完成任务的想法,她赴了约。没想到这一见竟然决定了今后的人生走向。对方还不错,虽说不上怦然心动,倒也有好感。加之他曾在上海打拼过,两人还有些共同语言,算是聊得来。后来,他便对她愈加上心,除了电话和网上传情,还曾去北京找过她两次。在第二次,两个人发生了实质性的关系。

在这之前,她还从未有过鱼水之欢,并非她不想,只是一直没找到符合她要求的对象。上大学时,宿舍里的其他姐妹,不管比她外在条件好还是差,都相继交往过男友,只剩她直到毕业依然是处子之身,因此被其他人戏称为“守门员”。倒不是她长得难看,没有人追她,但追她的人中没有让她特别中意的。在她看来,凡事第一次都要讲究质量,这并非仅为性事,还有爱情,有几分神圣感掺杂其中,所以一定要找到满意的人才可以。

在几个追求者中,有一个酷爱打篮球的学长尚能入眼,在他毕业前夕的一个晚上,他邀她去了他的宿舍。宿舍里没有别的人,进去以后他便锁了门,因此她很清楚他要干什么。其实她也有点期待,甚至为这一天的到来而松了一口气。学长很有经验,没聊几句就坐到她身边动起手来。他呼出的气息一直在她脖颈处,她等待的是热吻,却始终没有发生,等到他脱下自己的衣服,依旧没有要亲吻的意思。她一瞬间便泄了气,像忽然关了情绪的阀门,完全不想再配合下去,用力将他从身上推开,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觉得他并不喜欢她,只是想发泄而已,不然他为什么不亲吻她呢?这么重要的一步如果跳过去,只想着抄家伙长驱直入,和动物交配有何区别?

所幸,张轩做足了前戏。不仅温柔细致地亲吻她的嘴唇、眼皮和耳垂,还调动舌头,操控气息,灵活中带着粗野,谨慎中透着自信,并佐以喃喃情话,欲望中燃烧着满腔爱意,从身体和心理两方面攻城略地,顷刻之间便将她收入囊中,让她放下了骄傲和自尊,放下了戒备和挣扎,彻底沦为他服服帖帖的小绵羊。床上一旦和谐,接下来的事水到渠成,好办得多了。两个人迅速确定关系,且急速升温,异地交往几个月后,他便抓住机会,说服她回老家。

在北京,她并没什么可牵挂,工作谈不上多好,基本看不到前途,最要紧的是北京这里没有她的男朋友,即便有暗恋之人,可她知道那是无望的。就算那个眼神清澈笑容阳光名叫Eric的男同事没有女朋友,她和他之间也不会发生什么,他不可能看上她,尽管他为数不多地与她对视时目光明亮,可她十分清楚那里面不仅没有杂质,更没有任何内容,她不会让他产生想法,她穷尽一生也无力改变这个事实,她只能把那种感觉深藏于心底,就像从未有过。为此,她甚至绝望过,在心底无声地哭泣,怀疑过生命的意义。幸好张轩及时出现,春风化雨般一点点把她从谷底拉了上来。当然,他只是无心之举,他根本不知道她那时的心境,更无从得知她曾喜欢过别人。即便是知恩图报,她也会答应张轩,何况她对他已然日久生情,逐渐接受现实,把他当成了值得托付的人。

张轩原本在市里的交通局工作,送了几次礼托了几个人,帮安妮在民政局找到一份清闲差事。但做了还不到一年便辞掉了,因为她怀孕了。生下儿子后,她更是做起全职主妇,从身体到灵魂,整个扑在儿子和老公身上。尤其是儿子,让她母爱泛滥,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无私的奉献。为了他的幸福,她真可以放弃一切,为了让他开心,她能够毫无原则地去做任何事。在以前,于她是无法想象的。她从没想过母爱的力量会这么大,几乎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儿子,比她的生命还重要。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多年,她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儿子和老公便是她生活的所有,他们的快乐便是她的。

儿子三岁时,张轩辞掉工作,开起了厂子。靠他的工资,倒饿不死一家人,却也发不了财,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现状。随着儿子一天比一天大,他们感到了压力,就算为了给儿子提供优渥的生活和学习条件,也不能再继续安于现状。她本想找工作,张轩说那治标不治本,要干就破釜沉舟大干一场。说这种话是因为他在官场上认识了不少人,亦和很多商人有着不错的交情,做生意的想法基本上已成熟,如今只是契机来了。事实上,生意也算得上成功,两年多便捞回本钱,接下来一直发展稳定,盈余逐渐增加。日子因此有了本质上的变化,就在前年,在长沙市中心买了套大房子,一家人搬过来后,儿子也转入了附近的国际双语小学。

车速明显慢下来,估计进城了。安妮暂时放下回忆,睁开假寐的眼,摇下车窗,外面的景致一时让她分不清是哪里,直到从四惠长途客运站前经过,她才意识到已进入东四环。随即,华贸中心的三栋写字楼赫然现于视野中。夜半时分,玻璃幕墙散发着模糊的暗光,在深蓝色的天幕和几点星光的映衬下,竟让安妮产生一种孑然孤寂的感觉。以前,她曾和同事们在商场底层吃饭、逛街,但基本不会购物,那些奢侈品牌凭她们的工资根本消费不起,只能饱饱眼福。当时她的办公室也不在这三栋楼里,而位于后方商住两用的公寓内,设施和配置明显降低,租金相对便宜。犹如走在繁华世界旁边不起眼的小径上,每日上下班路上,中午外出觅食时,都会隔着一层橱窗,仰慕着不会属于自己的生活。他们真实的日子散落在东南西北四环之外甚至大江南北二三线城市和广大乡村的褶皱缝隙中。

离开这么久,北京在她心中依旧闪闪发亮,那些当时没能满足的愿望没有实现的理想在此刻一一浮现。她还以为自离开这里后,就能忘掉诸多遗憾,忘记灰暗和失败,况且经过这几年的蜕变,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刚刚参加工作经济拮据的小白领。如今她所拥有和享受的物质生活早就超越了当年所渴求的程度,甚至达到空前的满足。可为什么一来到旧地,多年前的情绪似乎又上了身,惶恐和惆怅不绝如缕,与当年离开北京时如出一辙呢?难怪这次北上,她一开始就抵触,也许她害怕的担心的正是那些沉睡在心底的感伤吧?

酒店在建国门南大街附近,每晚一千六百多的豪华大床房。办好入住手续时已凌晨三点多。在电梯里,将身份证放进钱包,这时她又瞥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周艳。这名字用了三十多年,她依然觉得俗气,不喜欢。在北京上班时因为服务的客户多是外企,甲方对接的人都有英文名,因此老板也让大家起了英文名,同事之间亦如此称呼,她给自己起的名字叫Anne。一开始觉得别扭,甚至要反应一下才明白在叫自己,可后来一旦习惯,她就爱上了这个名字,既洋气又复古,充满韵味和神秘感。时间一长,她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成了安妮,在办公室里以另外一种身份活着,仿佛有着显赫的身世,只是错生在平民之家,也许某一天就会有人来寻她,进入王侯将相之家,就像小时候的那些公主梦。从北京回到老家的最初那段时间,听别人喊周艳,她总要愣上片刻方如梦初醒,似乎他们叫的是别人。

房间不小,还有个圆形浴缸。看见大床,她立刻觉得周身疲乏。关掉所有的灯,脱掉衣服,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她眯着眼,瞧见半个月亮躲在窗角,一脸严肃中又带着几许不屑,静静地审视着人间。不过几分钟,她便沉入了梦乡。待到醒来时,酒店的早餐供应时间已过。洗个澡,淡淡地化了妆后,她从包里掏出那封信。信上只有几行字,其中有个手机号,她想了想,最终拨了过去。几声长长的嘟音后,有人接了。

问好后,安妮又道,您是甘旭然先生吗?

你是安妮?对方的声音清脆悦耳,有几分少年感,根本不是她想象的那种职场中年腔。

我是。她依旧觉得纳闷,对方怎么会知道安妮这个名字,她上班时和甲方对接的机会并不多,而她十分肯定公司里的同事没有过“甘旭然”。

你好,我是周苏烨的委托人,你到北京了?

是,我昨晚到的。她道,什么时候见面?她想,既然对方是委托人,该属律师之类,那一定早就调查过她的经历,想必他知道她曾在那个广告公司短暂任职,因此知道她曾用过“安妮”这个名字也算不得奇怪。

别着急。甘旭然道,晚上吧。

为什么是晚上?下午不行吗?晚上并非办公时间,她觉得这样不正式。

我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满,只有下班才有空。甘旭然道,这样吧,我请你吃饭。

吃饭倒不必。安妮道,晚上就晚上,几点?她只想赶紧把事情办妥。

大约七点多。甘旭然道,我会尽早联系你,白天没事干,你就到处转转。

行。她说,那你先忙,我不打扰了。

一点都不打扰。他道,期待晚上的会面。

她说了再见。她觉得这个人有些油嘴滑舌,不太正经,似乎不靠谱。

结束通话,她的目光重新落在信纸上。这封信是父母两周前收到的,发信方是某个事务所,落款人是甘旭然,并附有周苏烨的亲笔签名,主要内容为安妮的姑妈周苏烨即将赴加拿大安度晚年,她在国内的部分财产要转赠亲属,因她没有子嗣,便决定将位于郊区的一套别墅和一千两百多万存款转给血缘关系最近的人,也就是安妮的爸爸,考虑到他的年纪比周苏烨还大,这份财产的受赠者自然变成了安妮。

在这之前,安妮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有个姑妈,是个歌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红极一时,如今网上还能找到她的几首歌以及少量演出视频。但在家里,她很少听父母或其他亲戚谈到姑妈,就像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似的。父亲把这封信压在手里考虑了好几天才告知安妮,她亦非常震惊,就像忽然有人告诉她中了彩票头奖,可事实上她并没有买过彩票。

准是有人恶作剧。得知这个消息后,安妮道,她根本没见过我,凭什么给我巨额财产?

不像。父亲道,你姑妈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况且人一老就会意识到亲情的重要性。

她又不需要我照顾,有什么重要?她是您亲妹妹?安妮终于问出多年来的疑惑。

同父异母。父亲道,你爷爷娶过两房媳妇,你奶和你爷是包办婚姻,婚结得早,还不到二十岁,你奶生了我以后,你爷就去城里做买卖,一去就是四年多,回来时带了一个女人和刚会走的女娃,那女娃就是你姑妈。

后来呢?安妮好奇道。她没想到那个年代里,爷爷竟然如此前卫,她没见过他,家里有他两张黑白照片,国字脸,戴一副眼镜,看起来像个文化人。从她记事儿起爷爷就已经不在人世了,只有奶奶和他们一起过,奶奶活了七十六岁,是在安妮结婚的第二年去世的。

其实,你奶和你二奶相处得还不错,但你爷死得早,他离开时你二奶还年轻,你爷死后两年你二奶带着女儿改了嫁。父亲回忆道,开始我们还走动,后来越来越少,自然断了,直到你姑妈唱歌出了名才重新有联系,但也没有持续下去,她当时住北京,离得远,交通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再说你姑妈本来就孤僻,我也不想巴结她,好像要沾她光似的。

她怎么会突然想起我呢?莫非她知道我的存在?安妮还是想不通。

父亲道,她见过你,出名后她来过老家一趟,那时候你才两三岁,根本不记事儿,她还抱着你唱了一首成名曲呢,现在她老了,没儿没女的,想起她唯一的亲人也正常,她一个老太婆,那么多钱根本花不完,不给你给谁?

听您这意思,这么多财产我可以受之无愧?安妮道,我觉得没那么简单,还真有掉馅饼这种好事?

你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父亲道,又不会有啥损失,在家待着也是无聊,就当串亲戚。

我再考虑考虑。安妮并没有马上答应,年轻时她也梦想过一夜暴富,可那是不谙世事时的异想天开,是沮丧时聊以自慰的幻想,不会有谁因为没有实现它而感到挫败,大家最终都能接受现实,变得愈加务实,成为一个只顾做好眼前事活在当下的人。活到如今,安妮最大的愿望便是岁月静好安安稳稳,她希望生活能被自己掌控,不要发生任何意外,比如老公出轨或者其他天灾人祸。飞来横财虽然算不上坏事,却也打破了她的平静。心神不宁地度过了两日,终于忍不住,才告诉张轩,希望能听听他的意见,她在短期内无法拿定主意。

你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亲戚,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过?张轩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情况比较特殊。安妮简单回顾了一遍那段家史。

原来是这样。张轩道,那你姑妈后来不唱歌了又干什么?靠唱歌不可能赚那么多钱,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歌手,想必也不怎么出名。

嫁人了。安妮道,嫁给了一个商人,她自己也做生意,很早就退出歌坛,算是走上了女强人的道路。张轩对周苏烨的身家感兴趣的程度让安妮不太舒服,她道,你别总问这些没用的,给我分析分析,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张轩不明所以。

我到底要不要这财产?安妮重申题旨。

为什么不要?他道,这么好的事打灯笼都难找,还有什么值得考虑的?

可信上说必须我一个人去,不让我带别人。安妮道,你不觉得这像阴谋吗?

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他道,哪有那么多陷阱,人家一片好心,你可千万别辜负!

安妮哼了一声,稍微鄙视道,我说你怎么着也算是见过世面的成功人士,不比我这种整日待在家的妇人,怎么还这么见钱眼开?就算真想要,你就不能矜持点?

你不懂。他道,正因为我每天都在赚钱才深知其难,辛辛苦苦东奔西跑嘴皮磨破好话说尽,一年下来休息不了几天满打满算也不过赚上一百多万,那别墅再加上存款总得有两千万,我干上十年能赚那么多就不错了!不管如何衡量,都不是小数目,再说,只有这种钱花起来才舍得才会有感觉呀,自己拼死拼活挣来的谁又忍心挥霍?

照你这么说,我要接受这份财产了?安妮问。

那当然。张轩道,脑子有病才会拒绝吧?这么多钱,可以做好多事呢!首先,儿子以后上学结婚买房的钱不用操心了,我还可以扩大生意,再开俩厂子,以后的生活基本就不用担心了,就算这些你都不做,把它们存在银行里,光是利息一年也得四五十万,够你零花了。

他想得倒挺美。安妮心想,她对钱的要求并不高,也许她是小富即安的人。张轩的那些打算基本不能说服她,毕竟没有这笔横财,他的生意照样得做下去。唯一让她动心的是他对儿子未来的考虑,这一点比较实在,让她觉得有必要去北京一趟。如果真能拥有这笔财富,那儿子以后的人生会比一般人省力得多,不管他想读研读博一辈子做科研还是出国留学,都会有强大的经济支撑,即使什么都不做,只量力而行顺其自然做个普通人,他也不用为房子车子和婚姻而过于劳累。正是基于这一层,她才最终下定决心,买了北上的机票。

本想点外卖,可面对手机上那么多餐馆和食物,安妮犯了选择困难症。点来点去最后她干脆退出软件,心想不如到外面走走,随便找个吃饭的地方,反正还不怎么饿。出门之前,她先给张轩和父母打电话报平安,让他们不用担心,一切还算顺利,只是还没和委托人见上面。张轩和父亲说的话差不多,让她不要着急,家里的事不用她惦记,只要全心完成此行任务就好。儿子的学校是寄宿制,每周五下午才回家,即便想念,她也没法和他通话。

酒店附近的餐馆不多,不管哪一家看上去都让她没有食欲。此处距离华贸并不远,于是她打上一辆车,决定去故地重游。以前上班,每天午饭时她和同事们会到众多高楼大厦之间隐藏的一条小吃街,新光天地的地下一层也经常光顾,那里可供选择的食物种类更多,看上去也更卫生和高档。这么一回忆,以前吃过的餐厅全都涌进了脑海,比如绿茶西贝莜面村汉拿山味千拉面等,顺带也勾醒了肚里的馋虫。到了以后她才发现,商场已更名SKP,门口开通了地铁14号线,地下美食层的装修和布局几乎面目全非,但依旧让她有似曾相识之感。

午饭时间刚过,还有不少白领来来往往,吃饭,逛街,打包丧茶或咖啡。安妮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似乎被感染,融入其中似的,仿佛吃完饭也要回办公室做PPT。很多店面已易主,没变的有肯德基和多乐之日等。这时,一家麻辣香锅店让她不由得驻足。在公司的最后一天晚上,总混在一起的几个女同事为她饯行,就是在这里吃的饭。她还记得有哪些人,后来她们怎么样,在微信上偶有得知,但并没和哪一个有过联系。女人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嫁人,即使有一个曾去留学,看似要和命运对抗,结果在国外恋爱,学业没完成便结了婚。

安妮走进餐厅,装潢自然变了,服务员的态度似乎比以前好,尽职尽责地招呼她。桌子还是实木的,敦敦实实地趴着。安妮记得当时她们六个人坐在靠左手边的位置,她走了过去。菜单递上来,她点了几样爱吃的,选择了正常辣。那天她们不光吃饭,还喝了不少啤酒。话题比以往放得开,每个人都在掏心掏肺,竟有些“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意味。

女人聚会,话题总会扯到男人身上。扎了丸子头的同事问安妮交过几个男友,她如实道,就张轩这一个。丸子头露出无比惋惜的神情道,一个就把你收了,太不值了,那么多好风景你都没见过呢,就是一般规律来说,也得谈上三四个才能挑出合适的吧。涂着蓝指甲的同事趁机揶揄道,我倒觉得挺好,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疯,以睡遍天下男人为己任。丸子头醉笑道,安妮长得好看,有资本多玩几年,那么早结婚干吗!蓝指甲道,能和初恋结婚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我倒是想,却不可能啦!安妮只是露出满足而仓皇的笑容,不知该说什么。随即,话题逐渐变成痛陈自己的恋爱史,不知那些人的话里有没有编造的成分,但不管怎样,安妮发现相对她们丰富多彩的经历而言,她简直算得上白纸一张。

像盥洗池那么大的黑瓷碗端了上来,香辣扑鼻。安妮忍不住深深吸了两口,无辣不欢的她居然被呛得泪光闪烁。抓起木铲翻了翻,先夹出海虾、午餐肉、魔芋丝和油豆皮,这是她最爱吃的。每样菜吃过一遍后,酸梅汤已喝下两杯,肚里暂时获得水饱。安妮望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外面不断有人经过。这时她的耳边突然回响起了那个问题:你们有没有想过和男友以外的男人做爱?是丸子头问的,她问的是大家,目光却朝着安妮。

安妮当时赶紧摇头,极力否认。蓝指甲道,安妮害羞了,看你这问题,小心把人家教坏!丸子头带着几许炫耀道,那感觉很棒的,刺激,有机会你们一定要试试。其他人低低地笑成一片。这个问题被一带而过,为缓解尴尬气氛,蓝指甲问,你们少女时喜欢过哪个男明星?大家都愿意答这个,掀起了怀旧的氛围。安妮说了一个名字,其实不是她真正想说的。她记得上高三时,台湾偶像剧《流星花园》火得一塌糊涂,她对男主道明寺没感觉,倒是花泽类的忧郁气质深深打动了她。为此,她还买了一张周渝民的单人海报,贴在门口。贴上没多久便被父亲发现了,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并怒骂她不知羞耻,让她不要想那些用不着的,难道她以为自己是公主?能嫁给那种人?倒不如认清现实好好学习迎接高考是正经。安妮气得脸上挂不住,转身跑出家门,在大街上边走边哭。她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大动干戈,难道少女怀春喜欢一个人有错吗?即使满腹委屈和理直气壮,她也不敢表现出来,从小到大都没有忤逆过,那时她只求赶紧考出去,然后离开家,离父亲远远的。可谁能想到呢?就算在外面上了四年学,到北京工作了一年多,最后还是回了老家。也许这就是命,她觉得,她无意与命运对抗。

吃过饭,她又在华贸这一片走了走,但很快就丧失了兴趣。这里除了满坑满谷的欲望,剩下的只是靠化妆品和装嫩的言行一厢情愿拖延着的青春,尽管窘相毕露,但那些白领到底比安妮年轻,比她有活力,可笑刚才自己还在做着少女梦,真是太可笑了!她顿觉无地自容,赶紧打车离开,都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了,好像自己是妖精,走晚了就会现出原形。

回到酒店,闲极无聊,安妮上网搜了姑妈的资料。照片的像素不高,视频比较模糊,但仍能看出是个美人,娃娃脸,娇滴滴的一双含情目。这种甜美长相年龄大了一旦保养不当很可能垮掉,乃至惨不忍睹。不过这倒用不着她杞人忧天,姑妈那么有钱,什么护肤品用不起,什么营养品吃不起呢?接着她又耐心欣赏了周苏烨仅有的几首歌,她的歌和品相倒蛮搭,走的甜歌路线,模仿邓丽君,但歌路太窄,所以她后来嫁人转投商界还算明智,这可能是很多女明星最好的归宿。想到今晚会见到迟暮的美人姑妈,安妮禁不住黯然,感觉有点儿残忍。但即便如此,晚上的会面她早已决定要化妆,哪怕略施脂粉也是必要的。

手机响了一声。估计是张轩的微信,安妮滑开,却有人加她好友。昵称是“释然”,附言为:你好,我是甘旭然。这家伙定是搜索了她的手机号。要不要通过呢?真麻烦,安妮想,不过是一锤子买卖,以后不会再有交集,加什么微信啊?她不喜欢陌生人加微信,衡量一番,看在姑妈和钱的面子上最终通过了,但只开了朋友圈十条内容的权限。通过后,对方很快便发来消息,问她在哪个酒店,她于是分享了地址。他即刻回复,那不远,晚上七点在这家酒吧见面。随之给她发来详细地址。那酒吧名字叫“LOST”,在幸福二村附近。那不就是三里屯吗?安妮不解道,为什么在酒吧见?对方道,你不吃饭,只能选酒吧了。安妮道,我也不喝酒。对方道,不喝没关系,就见个面,然后带你去别墅。她以为去别墅会见到姑妈,心中尽管有疑问,但没再多说,毕竟和他又不熟,问多了倒像是没话找话,跟他调情似的。

安妮很少去酒吧,即使以前在北京上班时也只去过两次,且是被朋友拉着。她不喜欢那种氛围,不管是喧哗还是安静,其本质都是暧昧,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仅有的两次,她待了十多分钟便找个借口出来回了家。难道这个委托人是个所谓的夜店咖,听他说话的语气倒有几分可能。还没有见面,安妮对这个人先就存了不好的印象。

酒吧街开始热闹起来是在晚饭后。晚饭前,安妮洗了一个澡,重新化了妆,淡淡的粉底掩盖细纹的同时提亮了肤色,樱桃色的口红让她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活泼,整个人因此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虽然她鼓足了勇气,但真正置身灯红酒绿的酒吧街时仍然拘谨,犹如农民进城。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进进出出的都是小年轻,打扮入时,嘴里蹦出的潮词让她感觉陌生。她意识到这不是中年女人该来的地方,但又为那些有着年龄歧视的行为而生出几分怨气,看上去倒让她变得无畏了似的。

穿过酒吧街,到了幸福二村,这一隅也多为酒吧和餐馆,却比刚才低调得多,灯光亦没有那么庸俗和招摇。在一个窄小的门脸下她停住脚步,酒吧的Logo简单至极,只有一个英文单词:LOST,闪着幽蓝的光。终于找到了,司机不知道该酒吧的具体位置,因此只把她放在了太古里旁边。犹豫片刻,她进了门,经过一条没有灯光的小巷,缥缈的音乐漫过来,像潜在水底的暗流,不仔细听听不见。

服务生拦住她,让她买门票或是办会员卡。她说进去找人,服务生说没有门票不能进。门票倒不贵,只要六十元。她给甘旭然打电话,对方让她进去等他,他还没到,接着他又说请她喝酒,她只好买了门票。酒吧内地方不小,卡座上坐满了人,但安静得出奇。正在找空位时,服务生把她引到楼梯,这才发现还有二楼。坐下后,服务生给她上了酒,见她诧异,便解释说门票里包含酒水。蓝色的液体,像深海装进了杯中,喝起来味道有点儿怪,她慢慢呷着,一边观察周围,灯光暗到只能看清人脸的轮廓。喝到只剩冰块时,视线变得模糊,她这才意识到这酒劲头不小。才一起身,只觉天旋地转,只得又坐下,她后悔不该喝,即使喝也不应该喝得如此猛。

一个男人坐在了她对面,看着她的眼睛道,你应该点红粉佳人。那个适合你。

度数低吗?她脱口而出。喝酒最大的坏处就是失去对陌生人的防备,嘴比脑子快。

不,因为你是红粉佳人。他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像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

油嘴滑舌。她抬起头,本打算给他一个嘲讽,却在半路转变成了惊讶而宽容的微笑,像是发现错怪了好人。他青春逼人,年轻到让她自卑,低到了酒杯里,他的五官太好看,好看到不像是现实世界里会有的。他的声音有点儿熟悉,她想了起来,便问,甘旭然?

是我。他点头,盯着她,贪婪而纯洁的目光让她不由得再次低头,仍不自在,起身欲走。

等到她摇摇晃晃经过木桌一角时,他准确地抓住她的手道,坐下,出去干吗?

他的手很清爽,手指细长,骨节突出,手背上生着淡淡的汗毛,衬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在灯光下显出一种透彻的青苍。她几乎被这双手诱惑了,生出一股没来由的亲切感。

不是去别墅吗?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没有丧失理智。

不着急,等我这杯酒喝完再过去。他温和的口吻中透着让她无法拒绝的力量。

她重新坐下,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其实你并不想走,他自信地分析道,你有着典型的女性心理,你的行动经常会违背内心,如果有人揭穿,你会死扛到底,你认为一旦承认有失体面。

你干吗?看相吗?她道。

他继续道,小时候你的家庭条件虽然不算优渥,但也衣食无忧,而且家教甚严,洁身自爱,把自尊和名节看得无比重要,你天性羞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表现真实的想法,在你看来,那就像在公众场合光着身子一样可怕。

你少自以为是!她有点气急败坏,挣脱开他的手回敬道。

被我说中了。他笑道,看你,别那么孩子气嘛,我只是不想像你周围的人,光说些无聊的话,我说的可能不中听,却字字发自肺腑。

少装蒜。她道,我猜你不管遇到哪个女人都是这套话,看似真诚,实则无礼。

大多数人都这样,宁愿听假的恭维和客套,也不要刺耳的实话。他依然保持着微笑。

你喝的是什么?她看着那杯碧绿色的液体,试着转移话题。

事实上,你并没有你表现得那么脆弱,你内心甚至很强大,很倔强,很有原则,但你的成长环境让你失去了尝试新鲜事物的勇气,导致你习惯性地不敢正视内心的某些渴望,哪怕它很正常,你也觉得难为情。他还是不依不饶,像个心理咨询师一样不厌其烦地剖析她。

这个可以称得上全然陌生的男人几乎一眼看穿了她,像是强行褪去了她的所有伪装。她本该生气的,尤其是他那傲慢的态度,让她觉得不舒服,可奇怪的是她没办法真正发火,还从没有人这样直抵内心,像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她感觉被冒犯的同时也体验到了乐趣和人世的希望所在,更要命的是,她好像上了瘾,根本无法对他说不,还想继续听他分析下去。

他不再咄咄逼人,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杯子,对着眼神发直的她道,深水炸弹,想试试吗?

几秒钟后她才缓过神儿来,直接拿过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这才对嘛!他道,想干什么就去干,不要还没做就考虑后果。

我没那个资本。她道,以为我像你那么年轻,又是个男的?

别妄自菲薄。他道,要想男女平等,女性的集体意识就得改变,不要刻意强调自身性别,至于年龄,更不是障碍。

你的大道理可真多。她道,该不会是个职业骗子吧?

那你愿意被骗吗?他再次抓住她的手,他的手比刚才有了温度。她没有抽出来,任他摩挲着,肌肤之亲让她心生喜悦。有一种东西在俩人之间渐渐发酵,她痴痴地笑道,该走了。

出了酒吧,两个人站在马路边。她以为他要打车,便趁此机会打量他。白衬衫束在卡其色铅笔裤里,笔直的腿,棕色皮带蛇一样盘在腰间,加之黑色高帮皮鞋,愈发显得身材挺拔颀长。安妮将目光上移,见他眉毛漆黑,睫毛密实而长,眼睛恰似微风拂过的湖面,时而绽开一涡笑意,一闪,又消失了。眉目之间竟有几分神似Eric,但比前同事更精致,使得他愈发高冷,犹如一座冰雕。有几秒钟,安妮甚至忘记了呼吸,敛声屏气盯着他。

黄色的路灯栖在枝杈间,如同寒缩的小鸟。几辆空车陆续开过,他都没有招手,神情中仿佛有心事。她忍不住道,怎么不拦车?他扭头看着她道,我开车来的,跟我走。他牵住她的手,她想挣脱,却被抓得更紧。有一阵儿,两个人都没说话,似乎在认真想着话题。安妮和张轩恋爱时也没少牵过手,在白天或夜晚散过步,甚至比这浪漫的事都做过,可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仿佛即将开始一场冒险的旅行,有着无穷的快乐和未知在前方等待着。原来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有的只是新人,换个人做同样的事,体验往往就天差地别。

风从平原爬到水泥森林后乱了阵脚,忽东忽西,像一头困兽钻来钻去,撞击着夜行的人们。安妮能感觉到一阵阵凉气围拢着,仿佛置身大海中,有些身不由己。

你是不是冷了?他顺势将她揽入怀里。

她说,冷点儿好,能保持清醒。

他笑道,你害怕了?

她否认道,才没有。

不然去喝杯热咖啡。

我晚上可不想失眠。

那买点吃的,关东煮行吗?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左前方有一家711便利店,于是嗯了一声。在外面等他时,她又想起了前同事Eric,有一次两个人加班到十一点多,他便到楼下711便利店买了关东煮拿上来一起吃。直到他的女朋友来公司接他之前,那一晚的灯光都显得特别温馨。如今,她和这个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男人坐在路边长椅上,只用一双筷子,他一口她一口,在脉脉含情的对视中吃着萝卜、土豆、海带和竹轮。时光仿佛倒流,她没想到有些感觉这辈子还有机会重温。

吃过东西,他带她来到一辆雪山白的宝马车前。他绕到车子对面,拉开副驾驶位置的车门,道,上车吧。她想都没想,一弯腰钻了进去。他一只手撑着车门,俯下身来贴近她的脸,一股类似葡萄柚的微微发涩的香气从他的腋下飘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CK的男士淡香水。关好车门,他从另一边上车,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抓住方向盘,启动车子。

下高速后,拐了个弯,路窄了。行道树是移栽没几年的泡桐,才扎了根便铆足劲头生长,树冠宛如张开的手托举着无边的夜。没有路灯,周遭黑黢黢的,两道车灯似利刃在蛮荒岁月中切出一条文明之路。一丝恐惧爬上安妮的心头,她侧过头去看甘旭然,他盯着前方,冷峻硬朗的侧脸,连眼角的光亦是黯淡得叫她发怵。她对这个男人其实一无所知,除了一开始问的那一句就再也没有核实过他的身份,更没有想起让他拿出他就是委托人的那种白纸黑字的证据。他一直掌握着主动权,牢牢控制着她,以及事态的发展,如果这不是他事先已筹划好的,那他临场发挥随机应变的能力也太强悍了。

正想着,他忽然刹车,转过脸,正好与她对视,把她吓得一怔,微微张开嘴。怎么了?他问。连声音也是陌生的。她道,没什么。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噩梦中叫不出来。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接着便吻住她。她没料到这一招,想避开,可空间狭小,他的吻又那么霸道、热烈,带着甜蜜和烟草气息,比安神药更具抚慰作用,很快便让她沦陷其中,投入地迎合着,就算此刻他拿刀刺入她的心脏好像也没关系。吻了片刻,喘着粗气的他突然抽身而退,握回方向盘。她讪讪地坐正身子,整理弄皱的衣衫,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抬头才发觉刚刚在等红灯,于是哑然失笑。后视镜里自己的脸虽然模糊不清,但还能看出直冒傻气。

怕我是坏人吗?他打开音乐,道,放心吧,我不会吃了你。

我姑妈住得这么远?她的酒醒了一大半,想起了此行的目的。

就要到了。他说,有钱人住得都远。

幽森的钢琴曲像柔软的绸缎从皮肤上滑下来,又像山涧的水一样任性地向低处流去,将生命中想要把握住的美好瞬间一并毫不留情地流走了。流着流着,眼前渐渐开阔明亮,远的近的各色灯光交相辉映,在夜幕下摆出一盆充满人间味的火锅。沉厚的雾霭被映得红不棱登,像是火锅冒出来的缥缈热气。又拐了两个弯,穿过一条大道,便到了别墅区的门口,灰网纹大理石砌成的墙上浮着几个大字——蓝花楹水岸。别墅区外面明亮如白昼,里面却大相径庭,路灯的间隔很远,圆的灯罩里透出柔和皎洁的光,隐在树丛之间,像一个个月亮。绕过一方人工湖后,汽车终于在一栋欧式风格的别墅前停下。甘旭然道,到了,下车吧。

安妮下车,趁着他将车开进车库的空当,她迅速环视了周围一番。每栋别墅之间都有相当的距离,高大的树丛背后偶尔射出人家的灯光,微弱而执着,像遥远的星辰。门口挤挤挨挨生着一丛木槿,绿叶婆娑间钻出数朵艳紫大花。放好车,甘旭然牵起她的手,像情侣那么自然。他开门时,她瞥到墙壁上镶嵌着四个暗金色的阿拉伯数字:2037,想来应该是别墅的号码。一进门还没换鞋,他就把她抵在门后疯狂地亲吻着,好像食肉动物在啃食鲜血淋漓的大餐。顺着螺旋式扶手的楼梯,两个人连体人一样上了二楼。衣衫散落一地,他拉她进浴室,哗哗的水声响起,和着愉悦的人语。墙角的非洲花梨木架子上坐着一尊梅子青石榴瓶,圆鼓鼓的肚子里仿佛装满心事,小小的嘴里吐出一枝香水百合,白里透粉,含着春色。

甘旭然打开卧室壁灯,调了明暗,一片荔枝红色暧昧地漾开。地毯奇软无比,丝丝凉意让安妮觉得像是站在飞机舷窗外的云海上,加上这灯光,恍若梦境。她道,这光太那个了。他道,怎么?不喜欢吗?她没说像舞厅或是洗头房,摇头道,喜欢,就是有点儿奇幻。坐在柔软的床上,她盯着只围了一条浴巾的他,吞咽着口水。他笑着,扯掉浴巾,将她扑倒。

大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看风格,应该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整幅画层次丰富,远近中景之间并无过渡衔接的部分,各个环境都在表达着各自的意义,这种参差的对照并不显得违和,反而营造了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氛围。近处的小溪、土坡、草木和人物,都沐浴在变幻的光色交融之中。远处则是阴云翻滚的天空,其间亮出一道明媚的闪电,预示着风雨欲来。安妮睁开眼便能看见这幅画,闭上眼则只剩通体的舒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年轻的肉体果然不一样,平坦的小腹,紧绷的肌肉,强健的腰身,如小狼狗般的青春气息,霸道而温柔地索取,不断袭击着她的神经,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极致体验。两个多小时里,她什么都没有去想,脑子里空空如也,放下所有,只顾享受着一波又一波高潮。

结束后冲了澡,两个人穿着浴袍下了楼。楼梯拐角处挂着一幅巨照,照片里的女人约莫四十多岁,不知是光打得太足还是后来修的,她的脸过于白,是一种不够爽利和通透的白,配上秋波眼和葡萄紫的唇,俨然吸血鬼。安妮认了出来,那是周苏烨。这时她才想起正经事,便问,我姑妈呢?甘旭然道,她早就在加拿大了。考虑片刻,她才问,你和我姑妈什么关系?他道,我是她的助理,去加拿大之前,她开着好几个加油站,后来全都转让了。她觉得他和姑妈的关系应该不只那么简单,不过这不是她所关心的,她此行的目的是要顺利拿到那份财产。与其拐弯抹角,不如开门见山,她道,办理过户手续不需要她签字吗?她不在怎么办?

你真急,“贤者时间”来得也太早了吧?他半躺在沙发上,并不看她,摆弄着脖子上挂着的一颗心形吊坠。

她坐到他对面,微笑道,家里人还等我回去呢,机票都定好了,明天下午。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为什么不多玩几天?他道,机票可以改签,可以退,重新订都行,反正你又不在乎那点钱。

呵呵,我经常旅游,没你想的那么不自由。她接着补充道,北京我都来腻了。

是吗?已婚有孩子的女人还能这么潇洒?他道,我真不信。

他一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谈正事,想必是要从中得到好处吧,比如佣金之类的,不过那应该是姑妈提前跟他说好的,莫非他想吃两头?还真贪啊!她觉得还是让他自己说出来,她才不会主动提这茬儿,免得被他拿住,来个狮子大开口。她转而言及其他道,你又没有结过婚,能知道什么?

那张纸有什么用?违背人性,自欺欺人。他道,我没兴趣关注这么无聊的东西。

她轻蔑地一笑,带着自以为是的原谅,就像犬儒主义者看待曾经愤青的自己,缓缓地说,将来,你也会结婚?会当爸爸的。

绝不可能!他道,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喜欢了就分开,谈一辈子恋爱。

异想天开。她道,太天真了。

难道大家都那么活,我就一定也那么做?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你当然有权利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她道,不过也得找到和你想法一样的人才行。

你不想和我这样过一辈子吗?他坐起来,靠近她,逼视着。

又说疯话,难道你让我抛夫弃子?她道,我压根没想过那么做。

他咄咄逼人道,我看你是不敢。

我不像你,一点责任心都没有。她道,我还得为人母为人妻。

你根本不喜欢那样的身份,为什么还要假装乐在其中?他扳住她的肩膀,眼睛瞪得溜圆。

别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她本来想说“嘴脸”,但终究说不出口。停顿一下继续道,我很享受做妻子,做母亲,我猜你从小到大任性惯了,根本不会也没有机会为别人考虑,你要知道,人不可能只为自己的私欲而活,有时候,人为别人活着更需要勇气,还能从中获得幸福,一味想着自己,倒很可能迷失。

既然把你自己说得那么伟大,为什么还要跟我上床?他放开她,蹲在沙发上,目光仍旧像钉子似的往她身体里钻,追问道,难道只是逢场作戏?其实你那么饥渴,跟你老公肯定很久没做爱了!他的功夫和技巧肯定不及我,你为什么不敢承认?我猜准是爱上我了!

哈哈哈。她哭笑不得道,你哪儿来的自信?生活并非只有床上那点儿破事,更不是情啊爱啊,那不重要,激情早晚都会消逝,多少夫妻没有这些东西还不是一样过得很好!

所以说,结婚生孩子最没劲,如果人生真有意思,就是结婚之前,一旦走入婚姻,不管男的女的,等于走进了一个闭合的死循环,失去自由,失去自我,慢慢变成行尸走肉。

她不想再争论,遂道,你到底想怎样?想要多少钱?直截了当点儿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从沙发上跳下来道,小人之心!他气呼呼地瞪着她,她并不回嘴。过了一会儿,他稍微缓和了语气道,我想要的不是钱。

那你想要什么?她问。

你喜不喜欢我?他问,我想知道,你不能撒谎。

喜不喜欢还不都是一样。

他执着道,我只想听一句实话。

如果说不喜欢,恐怕会激怒他,届时做出变态之事也未可知,不如先稳住他。她道,喜欢。事实上,如果他不那么偏激,她确实喜欢他,因此这两个字说得还算诚恳。

那就给我个机会。

我不明白。

再陪我一天,后天早晨,如果你还是要回去,过以前的生活,我保证不拦你。

她眼神闪烁,好像在思考他有什么阴谋。

他继续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明天咱们就去办各种手续,属于你的都给你,我对钱没兴趣,我想要的只有你。

这话就太假了。安妮暗忖,凭他的外形,什么样的女孩找不到?比她年轻漂亮的多的是,为什么非要黏上她这个已婚有孩子的中年妇女?可见他想放长线钓大鱼,一旦俘获了她的心,那姑妈给她的财产不就等于是他的了吗?说到底,他是个好吃懒做的小白脸,也许以前姑妈曾包养过他,现在姑妈撇下他走了,他想找下家,才看准了她。但只有一天的时间,他就能改变她的心意?难道他要软禁她?把她当成奴隶?她想起了那些可怕的新闻,心里不由得后怕。可现在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先答应他为妙,等到事情办妥再想法抽身。

她刮了一下他的鼻梁道,行,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财产转赠和房产过户的手续办理比安妮想象中要简单,她跟着甘旭然去了律所、银行和中介公司几个地方,签了若干次自己的名字,开了新的银行账户,一切办完后正好是午饭时间。她还在纳闷为何效率这么快,即使在银行也不用排队,后来问甘旭然才知道他和姑妈早就把这一切打点好了,那些尽一切可能为他们开绿灯的人都拿了好处。有钱好办事。他说,你不是自诩比我老练成熟吗?怎么这道理都不懂?她捂着包里的银行卡,还处于恍惚之中,没在意他的调侃。房产证过几天才能到手,她可以亲自来取,也可以由甘旭然代取。

我们吃饭吧,你想吃什么?他问。

听你的。她心不在焉。一千多万已在周艳的账户中,她可从没料到有一天自己会有这么多钱。不管以哪种途径,她都不敢想。即便在大学期间初涉人世,了解到其他同学比自己家境好而心理不平衡时,哪怕毕业后不断做着发财梦的那段时期,她也没梦到过有这么多钱。眼界限制梦想,决定了欲望层次,就像童话里的乡下姑娘,腰缠万贯也只想买更多的红糖。

海鲜,日料,烤肉,还是私家菜?他让她选。她说,你选吧,我请你,谢谢你跑前跑后。他歪头冲她一笑道,一顿饭可打发不了我。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便道,你好好表现。其实她心里早有了决定,除非他把她绑起来锁在房间里,否则她一定会回家。如何跟他说,才能让他甘心放她走,并且不伤害她,甚至不恨她,她尚未想好。

吃了海鲜,食材新鲜,味道很棒,两个人花了一千多。以前她没听说过这家店,在北京那段时间她赚的钱不多,不太可能来这里消费。吃过饭,他又张罗着去游乐场玩,或者看电影。她不想看电影,更不喜欢游乐场,她笑他童心未泯,接着又说还不如逛商场,但又怕他没兴趣。他说,没问题,你想干吗就干吗,我陪你,只要你玩得尽兴。她问,你今年几岁了?他说,问这个干吗?她道,看你吃喝玩乐样样在行,阅历深厚,可年纪又不大,叫人猜不透,你没上过大学吧?他道,对,高中毕业就来北京了,两年后遇见了周苏烨,在加油站工作,后来才做她的助理。她猜道,二十三?他道,你为什么非要知道我的年龄?她道,又不是女孩子,还保密?他说,其实,我三十五岁了,和你同龄。她哼了一声道,算了,不说就不说。

逛商场,她试了几件秋装,最后一狠心买下三套。在童装那一层,她给儿子买了一套运动装和一套时髦的休闲装。不知是不是走得累了,他的表情恹恹的。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小孩子。他哼了一声,示意她说下去。她道,你还没长大,还需要被宠被照顾,怎么可能当爸爸?他道,这不是主要原因,我就是觉得繁殖挺无聊的,香火有那么重要吗?不管哪个家族,总有一天会断子绝孙,总不可能一直生儿子吧,就算生了,也有可能夭折。她叹道,你这脑袋瓜真古怪,就好像刻意和世俗对着干似的。他道,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她道,看你将来老了谁养你!他道,我才不会老呢,在不能自理之前我就自杀。她啧啧道,还真是个怪人,我尊重你的想法,可有点儿难以理解。他道,那是因为你们都被世俗规则洗脑了。

在男装区,她让他选一件,说送给他。他说不要,她坚持。他警告道,你别后悔,我从来不买便宜货。她道,别废话,趁我还没改主意。结果他选了纪梵希的西装和衬衫,比她给自己买的那三套其中的任何一套都贵,虽然有点舍不得,可既然话已出口。她不好反悔,便去付款。他干脆穿起新衣服,换下来的装在袋子里。她去卫生间,他在外面等着。比她先出来的是刚才那两个售货员,安妮出来时,脸色难看。他问怎么了?她说,有些人真爱嚼舌根。她的目光投向纪梵希的售卖区,他问,她们俩说什么了?她道,说我这么老还跟你这么年轻的帅哥混在一起,还给你买衣服,肯定是包养了你。他笑道,你在乎吗?她摇头道,我才懒得计较,要不然早骂回去了。他拉起她道,我们去问问。她赶紧挣开道,算了,犯不着。他道,必须为你讨回公道,不能让你生这些闲气。她道,不用了,我不生气了还不行吗?快走吧,小祖宗!她知道他做得出这种事,赶紧拽他进了电梯。

晚饭吃了私家菜。快吃完时,她去卫生间,出来时给张轩打电话,告诉他事情都已办妥,明天就回去。周五,儿子在家,跟她说了几句,她问他想妈妈没有,他说想,并让她快点回来。她安慰他不要着急,让他听爸爸的话,认真写作业。随后,她又联系了爸妈,简单汇报了情况。爸爸问她有没有见到姑妈,她据实说了。爸爸道,看来她可能觉得尴尬,没必要见面吧。她说,见不见无所谓,反正事情办妥了。爸爸道,也对,那才最重要,注意安全。

回到别墅。洗过澡他又来了精神,于是做了一回。她已决定要走,自觉对他有所亏欠,因此很是卖力,激情似乎比昨天少了几分,但多了和谐与默契,竟透着生离死别的意味。然而她知道这都是暂时的,她看似全情投入,实则想着完事后如何委婉表明心迹。其实她已有了主意,她想暂时撒个谎,只要他让她离开,那她可以做出一些承诺。就算要和他在一起,她至少也得先回去把事情处理一下才行吧?她觉得他会通融的,只要她撒娇或找个理由。

窗外传来雨声,她枕在他硬铮铮的肱二头肌上,听着淅沥之声道,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他侧头看着她,尽管问。

你喜欢年纪比你大的?

那倒也不是,我觉得女人不同年龄段有着不同的魅力,就看男人懂不懂得欣赏。

我配不上你,也许那两个卖衣服的说得对,我太老了。她找到了突破口。

听这话,是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了,你不喜欢我这样的?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失望,像是小孩子没有得到想要的。

如果倒退十年,还有可能。她道,不对,那也不可能,那时你还未成年吧?

那我可以等啊。他道。

可我不能等。她道,变数太多,赌注太大了,我可押不起。

他哼了一声,赌气似的翻过身,背对着她。她抱住他,像哄孩子似的道,好啦,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如果不行,我再回去。

真的?不是骗我吧?

不骗你。她道,真的,不过我得先回去一趟,我放心不下儿子,我想把钱留给他。

你不会走了就不回来吧?他问。

当然不会,我以人格担保。她道,现在看来你对我是真心的。

你真觉得我是为了钱才追你?

起初是,现在我明白了。她道,原谅我这么想吧,好吗?

好,那你一定要快点儿回来啊!他翻身,抱住她,亲吻着。她嘟囔着好,然后道,睡觉吧,明天给你做早餐。他关了灯,下巴抵在她的胸口。她的眼前一片黑,少顷才渐渐适应,房间里的东西泛着模糊的轮廓,窗外的亮光使得窗户像张开的洞口,要吸入什么似的。她马上闭了眼睛,闻到了陈年的金属气息,雨声住了,但有水滴落在花盆或是什么东西上,当当地响着,像木鱼声。

一则因为惦记着老公和儿子,二来她很久没和张轩如此亲昵过,即使做爱,也是做完了便各睡各的,因此有个人抱着她或是让她抱着,她都有些不太适应,一夜未曾睡得踏实。不过当他跟她说早安,问她是否睡得好时,她还是说好。

她煎了鸡蛋和火腿,西红柿切片后稍微加了热,让它们变得绵软。之后又将面包片烤到散发出微微的焦香,早餐就算好了。

馋死我了。他从背后环住她,手放在她的胸部。

她假装没有听懂他的一语双关,没有感受到他的欲望,用家常的口吻道,那就吃饭吧。

我想吃你。他道,一面在她身上摩挲。她已经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只让他动作了片刻,等到他的手伸进衣服里时,她坚决制止了,把他推到了食物跟前。

你真狠心。他道。

我还得去机场,办登机手续,过安检呢。她道。在她心里,她已经离开北京了。

他起身,从橱柜拿出两个杯子,还有一个纯白色的方形纸盒,拧开上面的盖子,倒了两杯牛奶。他推给她一杯,没说什么。她喝了一口,有点儿核桃的味道,便随口问,核桃牛奶?

不是。他道,你那杯我加了青春豆。

什么?青春痘?

不是脸上长的那种。他说,是豆子的豆,你不是觉得自己老配不上我吗?喝了你就会年轻十岁。

见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挽留她,她突然觉得有点儿过意不去,但更多的是恼火,想尽快离开这里。她说,我说过会回来,你怎么就不信呢?

你把它喝完我就信。他望着她的那杯牛奶道。

她一口气喝光了,然后摸摸脸,笑道,年轻了吗?

要六个小时才起作用。

这些小把戏哄骗年轻女孩倒还行,像我这种年纪的肯定觉得不好玩啦!

鸡蛋和火腿她吃光了,只剩下一片西红柿摊在盘子里。她起身擦擦嘴道,我要走了,你送我出去吗?

我不想看着你走。他道,你自己打车吧,门口没车的话,你就在软件上叫。

好,我明白。她拉上已收拾好的旅行箱往门口走。

他追上来,给她开门,接着摘下脖子上的心形吊坠,掰开一半递到她面前,郑重其事地嘱咐道,这个保存好,千万别弄丢,以后来找我用得到!她狐疑着接过,说完“好的再见”便出了门,走了几步转头时,发现门已经关上了。她并没有听到关门声,她想,这家伙真是小孩子脾气。

户外阳光盛大,一切金光闪闪。地上很干,一丝下过雨的痕迹都没有。可昨晚的雨声貌似很隆重呢,她想,难道太阳出来很久了?她抬起手腕看看表,才七点半。到门口等了十多分钟,车来了。上车后,开了很长一段路,她发觉手里还攥着那半个吊坠。仔细看,才发现这半颗心形的边缘有着不规则的尖齿,如同小狗的牙,周身闪着铜绿色的光,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这算什么?难道是定情信物?反正她打定了主意不再见他,留它又有何用?如此一想,她随手将她扔出了车窗外。

飞机上午十点多起飞。安妮买的头等舱,办理手续比她想象中要快得多,起飞前四十多分钟她已在休息室无所事事。她给张轩发微信,等半天也没收到回复。倒是收到甘旭然发给她的信息,问她有没有到达机场。她及时回复,让他放心。登机后,关机前,她又确认一遍,还是没有收到张轩的回复,心想这家伙干什么呢,这么忙,连手机都不看。起飞后,困意袭来,渐渐睡着。这一觉睡得很沉很久,且做了梦,在梦中,甘旭然跑来长沙找她,把她堵在家门口,当着张轩的面质问她为何说话不算话。张轩问她这人是谁,她说不认识,结果两个男人扭打起来。甘旭然仿佛有特异功能,没费吹灰之力便将张轩制服,然后将她强行掳走,还恶狠狠地说,谁让你把钥匙扔掉,害我出不了门,我要你吃尽苦头,随即掐住她的脖子!她遂惊醒,此时飞机降落的广播正好响起,才明白不过是个梦。等到飞机着陆,她匆忙开机,仍旧没有张轩的回信,时间已是下午一点多。出了机场,打上车,她给张轩打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几次后干脆无法接通,一直忙音。她以为手机欠费了,查了查,还有一百多余额,难道张轩欠费了?心烦意乱半个多小时,出租车终于停在小区楼下。

将钥匙插进锁孔时她听到了电视声,开门换鞋,只见老公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拿着遥控器,儿子躺在老公腿上玩手机。这画面此刻叫她心安,仿佛虚惊一场,竟有劫后余生之感。看来这俩人一点儿都不关心自己,一股气从心底冒起,便冲老公道,就知道看电视,怎么不回信息,打电话也不接!

没人搭理他,两个人专注着各自的事情,好像根本没听见或是听见了也不在乎。儿子没有像往常那样扑到她怀里撒娇,这让她既纳闷,又气不打一处来。不得不再次大声质问,并走到电视前,挡住老公的视线,但他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她身后,就像他的目光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屏幕似的,儿子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们别跟我装啊!

她心想张轩是不是生气了,才故意不理她,毕竟她比原计划晚回了一天。可那也不能怪她,何况她已提前告知,他应该不会为了这点小事生气的。迅速的思想斗争后,她压住心头的火气,坐到他身旁,伸手摸他,想用肢体代替语言表达歉意。可是,她根本触不到他,她的胳膊如同在空气中划过,扑了个空。她心里一惊,只觉诡异,莫非还在梦中?她捏捏自己的脸,有痛感。不是做梦,可为什么会这样?她又去亲近儿子,依旧如此,他对她视而不见,只顾玩手机里的游戏。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她一遍又一遍去触摸两个最亲的人,但始终碰不到,他们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把她屏蔽了。

这时,一个女人从厨房走出来,端着托盘,盘里放着洗好的葡萄,她的手湿漉漉的,有水珠滴下来。女人将盘子放在茶几上,张轩伸手拿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动了动后吐出皮。

女人一把抢过儿子的手机道,别玩了。

儿子夺回手机道,让我玩一会儿嘛,马上就要赢了。

安妮看见了女人的脸,非常熟悉——那不是自己吗?她愣了许久,仔细地端详女人。没错,看着她就像平时在照镜子。安妮鼓起勇气,指着女人的鼻子道,你谁啊?为什么冒充我?

另一个自己的反应和她的老公儿子如出一辙,照样拿她当透明,眼神都不带瞟她的,只和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其乐融融着。安妮气得浑身发抖,她伸手去抓女人,根本碰不到对方。不仅如此,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大到桌椅小到水杯遥控器,她都无法真实地触摸,仿佛自己是一坨空气,或者它们是海市蜃楼?她大吼大叫,把自己的耳朵震得嗡嗡响,嗓子喊哑了,依旧无济于事。

她像是局外人旁观者,她变成了鬼魂——一想到鬼魂,深深的恐惧攫住了她整个人,她绝望地看着三个人嬉笑,看另外一个自己不断忙碌,伺候着老公和儿子。他们两个要什么,那个自己便殷勤献上。吃过葡萄,她收拾弄得脏乱的茶几。张轩想喝茶,她烧水,给他泡;儿子想要玩具,她为他去翻找。她似乎一刻也闲不下来,好不容易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电视,儿子又喊饿,于是她进了厨房。她择菜洗菜切菜切肉炒菜,焖米饭,做老公和儿子爱吃的菠萝古老肉和水煮鱼,片鱼肉的时候不小心被刺扎了指甲,她放进嘴里吸了吸,接着片。鼻尖和脑门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安妮生出怜惜,想为她擦掉,但她做不到。

自始至终,老公和儿子都没有进厨房。等到饭菜摆上桌,安妮看见“自己”喊他们吃饭,张轩说水煮鱼老了,儿子说菠萝太酸,但他们还是吃完了,之后又躺到沙发上做自己的事。“自己”吃过饭便收拾桌子,清洗碗筷收拾厨房擦地。安妮还从未以这种角度来审视自身的生活,她还从未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么劳累,可她心甘情愿,她想回到这种熟悉的生活中,想把这个无中生有的自己取代,想被这两个男人需要,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她走到“自己”身旁,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好贱。对方自然听不见,只见她疲倦的脸上洋溢着无限满足。

儿子临睡前,安妮和她的分身守在床边。他想听故事,分身念完一个,他还要听第二个。分身念着第二个,她的嗓音变得干涩、迟滞,像是很久没说话的人在练习发声。安妮非常担心她突然卡住念不下去,就像碟片划了那样。好在故事还未念完,儿子便已睡着。分身将被子给儿子掖好,关灯,出了房间。

安妮跟着分身进了大主卧,张轩躺在床上,盯着手机。分身将灯光扭暗,躺到他身边。她的手伸进了他的睡衣,张轩的眉头皱了一下。分身面露不悦,将手机夺下,扔到一边。他长出一口气,把分身的头往身下按。过了很长时间,他才不情愿地爬到对方身上,圆滚滚的腰身动起来似乎很吃力,赘肉颤动着,没几下便翻下来道,太累了。分身道,你哪天不累?你有我累吗?安妮不禁随着她问了一遍。张轩不耐烦道,睡吧,没精神跟你吵。他随手关灯,两个人背对着背躺下,分身很久才闭上眼,她的眼睛里闪着幽暗的泪光。

安妮只能躺在地上,其他东西对她而言都是不存在的,除了她带回来的箱子、随身物品和墙壁以及门。她拿出手机,开了手电筒功能,去照儿子,照张轩,照另一个自己,但他们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她去了卫生间,想看看镜子里是否能照出自己,是不是变了模样。确实变了,但还是她,不过年轻许多,仿佛十多年前的样子,腮部稍微带点婴儿肥。她扭扭头,拍拍脸,弹力十足,连手感都变了。难道甘旭然说的是真的?所谓的“青春豆”真能让她年轻十岁?他到底是什么人——或是鬼?她睡意全无,精神抖擞,拉上进门就没打开过的旅行箱出去了。

去哪里呢?她给甘旭然打电话,打不通。给他发消息,没人回。从小区门口出来时,保安开了门。安妮一阵兴奋,忙问,你能看见我?保安诧异道,我为啥看不见你,我又不是瞎子。啊!她叫了一声,伸手去摸铁门,保安的身体,皆真实可触。保安问,你干吗?安妮顾不上回答,要求保安开门,马上折回家,试着去碰触房间里的东西,但和之前一样。看来外界并无变化,和她切断联系的只是之前的生活和人。她彻底死心了。

这一切应该都是甘旭然搞的鬼,这是要逼她回到北京去找他,只有他才能给出解释,让她回到从前。安妮本想回到老家去看看爸妈,但长沙距离老家小城还有段距离,这么晚了不容易打车,况且她觉得回去也是白搭,想必父母家里的情况跟这边是一样的,因为爸妈的电话根本打不通。暂时只能让那个分身替自己去尽孝,去为人妻为人母了。她打上车去了机场。

买机票时,安妮拿出身份证。地勤人员还给她身份证时,她才注意到证件上的信息不知何时已更改,那上面的名字不是“周艳”,而是“安妮”;照片比以前漂亮,年轻,稚嫩,像十七岁,生年日期由原来的1984年5月7日变成了1995年9月13日,9月13日正是她遇见甘旭然的那一天;住址也不再是湖南,而是北京的那栋别墅所在地。她盯着身份证看了一会儿,并未感到特别惊讶,她觉得接下来还可能出现更加不符合常理的事。

飞机降落在北京时差十分钟凌晨两点。安妮在出租车上给甘旭然打电话发微信,毫无反应,完全在她预料之中。想找到他只能去别墅,她让司机开快点。路上车少人少,确实能够开得很快,但也要半个多小时才到“蓝花楹水岸”。门卫没有给出租车打开道闸,而是盘问安妮要去哪一栋别墅。安妮拉下车窗道,2037。门卫道,这里没有2037,到头也才2036。安妮觉得门卫在故意刁难,便道,我前天才去过,怎么没有?门卫道,你准是记错了,给你的朋友打电话,让他出来接你,或者让他给我们这儿打个电话。

安妮气道,我就是联系不上才要去看他,难道我看着不像能住得起这里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规定。门卫依旧不放行。

安妮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证,拿出来给门卫看。

这是假的吧?门卫道。

这样吧,让她把身份证押在你这儿,我们进去,出来时再给她,也许她记错了门牌号也不一定,进去看看就明白了。司机解围道。

门卫想了想,还在犹豫。司机捅捅安妮,悄声道,给他两张毛爷爷。

什么?安妮反应几秒才明白,便拿出两张百元钞,递给门卫,让他通融一下。

快去快回,身份证先放我这儿。门卫终于放行。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七拐八拐,总算绕到了那方人工湖旁边,安妮下车,让司机等着她。她去了湖边的那栋别墅,门牌号是2036,再往旁边看,分别是2035,2034……数字越来越小,真没有2037,可那一晚她看得很清楚,且办理过户以及身份证上的地址皆是2037啊!难道偌大的一栋别墅会凭空消失?安妮让司机开车把整个别墅区绕了一遍,每一栋的号码都亲自看了,依旧没有发现2037。

司机不耐烦道,会不会真是你记错了。

不可能!安妮懒得跟局外人解释,付了车费,让他出去等,或者直接走。她来到湖边的亭子里,心想难道那一晚都是幻觉?2037也是甘旭然搞的鬼?绝望的情绪在她体内像虫子般蠕动,她将脑袋抵在柱子上,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滑着。柱子冰凉,带着石头的坚硬触感。突然,她摸到一处凹槽。于是拿出手机照亮,只见嵌在柱壁的半个心形锁孔。她想起了甘旭然给她的信物,却无法记起他当时的表情,但他那故意压低嗓门的腔调,似乎在提醒她有着不便透露的隐秘细节,而当时她根本没心思听下去。看来那半颗心形吊坠是联通她和甘旭然之间的唯一媒介。可她,把它扔了。

安妮失魂落魄地走出大门,门卫还给她身份证。司机还在,安妮上了车。他问她去哪里。安妮想找回那把钥匙,但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她不记得那天的司机是从哪条路去的机场,也不太记得把钥匙扔在了哪一段。想了很长的时间,她说,往城里开,去大望路。

到华贸附近时,东方天际已泛出鱼肚白。安妮在SKP的商场正门下了车,此刻除了清洁工,其他东西还在睡梦中。他们穿着橘色的环卫服,认真地清扫着街道,并未发现异样的安妮。也许发现了,但早已见怪不怪。安妮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厚重的云层被朝阳映成庄严的血红色,她才慢悠悠地移动脚步。她走到一处休闲区域,那里的银杏树下有长椅,她躺了上去。手机快没电了,她连上网,搜甘旭然的名字,什么内容都没有。她又搜索那间事务所,并没有任何相关信息。那么“周苏烨”呢,她的百科还在,歌曲也在,还能听。她塞上耳机,听着歌,闭上眼,分不清自己到底处于现实还是梦境。

阳光刺痛双眼,将安妮的头顶晒得温热。她睁开眼,坐起来。喧嚣的市声已拉开帷幕,不断有上班族匆忙路过,有的人会好奇地看上她两眼,之后漠然地走开。她面前有个展示窗,里面是爱马仕的新款女包。她看见充满胶原蛋白的脸和华丽的包在玻璃上交叠,融合,虚幻而和谐。除了年轻,我是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想到这个,她拿出新办的银行卡,来到旁边的取款机前确认。余额没有变,还是一千多万,这让她稍感到安心,随后取出两千块。

有人喊“安妮”,熟悉的男声。可在这里,又有谁会认识二十多岁的她呢?她转身,只见一个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人站在门外,朝她露出干净的笑容道,你拉这么大的箱子要去哪儿?她愣住了,这不是前同事Eric吗?怎么还会那么年轻?正如一直在她心底的模样。见安妮无动于衷,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便继续向前走,不时回头。安妮突然感觉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她,恍若新生。她自信地迈开步子,推开玻璃门,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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