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凤子》“对话性”与沈从文的“人生观重造”
2018-11-28王雪静
王雪静
沈从文《凤子》全篇共十节,共分为两大部分。前四节为是第一部分,为青年男子在青岛时的见闻;后六节是第二大部分,为老年绅士回忆年轻时在湘西的见闻。老绅士年青时在湘西的时光与青年人在青岛的时光巧妙地重合了。或者可以说,站在老绅士前的青年人就是年轻时的老绅士,二者在彼时皆受到某种爱欲的折磨。
1.“随时间而来的智慧”:生命的有限性与两场对话
文章一开头就交待年轻人是“逃”到青岛的。“为了那种对于女人方面的失意,尊重别人,牺牲自己,保持到一个有教育的男子的本分”。[1]所以离开北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青岛。他爱去海边走,几乎每天都去。虽然这里的阳光和空气在一定程度上修复了他的创伤,但他仍旧是孤独的。每当他抄近道去海边散步时,都会经过一位老绅士的庭院。那个庭院布置精美,里面有两只黑色巨獒,却显得非常和气。
文中第一场对话是一名叫凤子的年轻女子与一位中年男子的对话。沈在二人的对话中,表达了对时间与生命的哲思。在这场对话中,男子的话很多,凤子则笑的时候比较多。男子认为人应该为自然的美感到惊讶,但凤子认为这种美是自然且稀松平常的,不明白为什么要感到惊讶。这时男子说道“凤子,你是年青人,你正在生活,你就不会明白生活......你把一切自然看得太平常,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2]在中年男子眼里,自然是“神”的手段,让人赞叹,年轻的凤子不能体味其中的意蕴。男子是一个多思的中年人,随着时间的消逝获得了某种智慧。他有所得,并且想将这种对于“时间”的体验教给凤子。但凤子实在太年轻,她正经历生活,所以不曾回头审视生活。文中男子重复最多的话便是“凤子,你是小孩子,你不会明白的”。[3]中年男子已有所经历,他可以抽离出生活而看“生活”,所以才会对自然的美感慨万分。凤子则生活在美中而不自觉,连她自己都是一个美的存在。听到他们对话的青年人,在听到“小孩子”这个称谓时暗自笑了。的确,小孩子因为年幼确实无法切身体会“时间流逝”、“衰老”与“死亡”是什么,而老去的人却几乎经历了这一切,获得了一个“回顾性”的视角,所以才会说“你不懂”。我们总是在经历之后的再反思中,更清晰地认识事物。
第二场对话是青年人与独居老绅士的对话,他们的对话显现出作者对于青年与老年两种不同生命状态的思考。在二人的交谈中,老绅士发现青年人璇着是镇筸人。那是他二十年前曾去过的地方,是让他魂牵梦萦的“一个神的手段”般的存在。思乡的情愫及认同感让二人的交谈即刻亲密起来。青年人急于知道老绅士熟知他家乡的原因,而老绅士则想了解镇筸这些年来的变化。
在对话中,老绅士则最先想到那里的栗林,“自然在成熟一切,在创造一切”。[4]栗林浸着八九月的阳光,伐木人的歌声、斧声,栗树上带刺的果球爆炸声、落地声,构成了一种“圣境”,这种“圣境”使年过五十的绅士回忆起二十年前的场景时仍历历在目。“两人发现拥有共同的过去,但也拥有着某种对方不具备的东西青春相对经验,欲望相对内心的平和,与大地的关系相对都市性,文学相对科学思想。”[5]这点在他们谈到人与草木的区别时得到了印证。老绅士认为草木是有希望的,因为它们有“第二个春天”可以等待,有过去、现在和未来,是生生不息的;而人是没有未来的,年轻时憧憬在对未来的幻想中,便极糊涂地打发了现在。青年人并不认同这种观点,他觉得当人老去时,他的记忆便是他青春的存在。同样的,老绅士的眼睛和雄辩便是他青春的存在。老绅士在听到这样的话语时低低地说道“又是一个凤子”。青年人猛然想到了去年秋天在海边碰到的那两个人,那名男子原来就是坐在自己面前的老绅士!他不禁向面前的人询问。老绅士在听到年轻人的疑问时稍显惊愕,在承认了这个身份之后,他决定将青年人的疑问以述说过去的方式解开。将自己的故事,连同与凤子有关的,与那个黄昏有关的,与栗树有关的,与青年人家乡有关的故事以一种缓慢的叙述节奏讲给他听。
2.自然神性光照下的人生:爱欲、信仰与科学观念推动的交谈
接下来就到了小说篇幅较多的后半部分——老年绅士年轻时在青年人的家乡镇筸所发生的故事。
开篇,如沈的一贯风格,将镇筸这个小城镇的地理位置,人情山水,历史神话一一描述出来,“一切皆保持到一种淳朴遵从古礼”,[6]“人人洁身信神,守法爱官”。[7]沈的小说,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他心目中的湘西世界。在那个世界,自然景观原始且苍劲,人们的生活自给自足,平淡安乐。如今的老绅士,当年是一位来自城里的年轻工程师,另一位是“乡下人”即负责接待的总爷,二人行走在山间道路上,在交谈中交换彼此的观点。
可以看出《凤子》是以对话为基本模式行文的。无论是凤子与老绅士的对话还是青年人与老绅士的对话,还是回忆中年轻工程师与当地人的对话,作者皆在其中倾入了他的思辨,将他对自然、神性、生命的思考融入其中。
2.1 有关爱欲的表达与展露
在沈的文章里,一谈到爱情,总是与美妙的歌声相伴,那些美妙的歌句总充溢着动人的智慧。在乡下的那段时间,总爷经常会给年轻工程师说一些有关这里歌声与女人的事。谈到这里的女人与城中女人面对爱情、婚姻时态度的不同时,总爷认为城里的女人是用男人的谦卑装饰骄傲,用绫罗去包裹身体。而在这里,这一切都用不着。“这里的年青女人,除了爱情以及因爱情而得来的智慧和真实,其余旁的全无用处”。[8]且不能在她们面前说谎,这是至关重要的。由此可见,这里的女人爱的是真实和自由。但美丽的东西常常是有毒的,这堡子里女人的危险就在于“爱你时有娼妓的放荡,不爱你时具命妇的庄严”。[9]那是一种对自我,对所爱之人的忠诚。同样“危险”的是她们对待爱情的态度“有爱情时她不骄傲,没有爱情时她不怜悯”。[10]所以总爷一直在强调“勇气”,从城里来的年青人或许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结识这里的女子。而城里的女人呢?虽然人们尊重她们的自由,但这些只是表面上受外来文明的影响,其实骨子里的观念并没有改变。城里的女人是“要礼节不要真实的,要常识不要智慧的,要婚姻不要爱情的......同样还是易于感动富于幻想”。[11]她们不需要赞颂女子的诗歌,这是一种被束缚、欺骗而不自知的状态。这种对待爱情的勇敢与忠诚让这位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对这里的女人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想要一探究竟。
因为总爷的几句“怂恿”,以及对此地女子的好奇,城里人想往栗林中去寻找一种动人的歌声。可以看出,城里人的初衷并不是寻找爱情,他想要的不如说是“征服”这里的女子,创造一点“历史”。单单这个出发点就不真诚,这也就可以解释后来的失败了。在栗林中,他果然遇到了一位女子。他想要去讨好那个女子,便用他刚学到的歌句取悦她。但聪慧的女孩一眼就识破了他,并一一反驳了过去。“好听的话使人开心,好听的话不能认真”。[12]对于年轻人华丽的赞美,女孩用睿智的言语一再地表明了对其话语的不信任。这是一个聪明的女孩,不像城里女人那样富于幻想和易于感动。年轻人一直想要用赞美俘获女孩的芳心,如对待城里女人那样,用谎言伪装内心。但女孩识破了他的谎言——“我明白一切无常,一切不定,无常的谎谁愿意认真去听?”[13]“菠菜桐蒿长到田坪一样青,这时有心过一会儿也就没有心”。[14]女孩面对远方客人的一再“逼问”,礼貌而又坚决地拒绝了他,因为她看出他那华丽的话语下面是虚假与做作。最后客人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默默想到家养的鸟是飞不远的。对于他来说,城里的女子就像家养的鸟一样,永远都在自己的手心里攥着。而这里的乡下女子,则像一只在林中自由飞翔的鸟儿,虚伪的赞美与奉承不能将她们征服。所以,城里人想要“创造历史”的尝试注定是失败的。
2.2 有关信仰与科学观念的对话
在沈笔下,万物皆有灵。无论青岛还是湘西的自然景物描写都有一种自得的灵性,那自然、壮阔的场景与世间万物一起构成了一个泛灵的世界。而这一切都与作者对大自然的哲学思辨相关。关于自然的美,文字是难以形容的,甚至连想象都是冒失的,文字在自然造物面前失去了意义。总爷说虽然人类科技发展迅速,语言的贫乏还是显示出了“人类的无能”。
在去矿山的路上,作者通过总爷与城里人探讨“神”与科学关系的对话书写了“神性”的意义。总爷认为科学的“真”就是从神性中抽出的。神是公正、聪明的,神是母,一切自然科学都是在神的孕育下诞生。恰恰因为人不尊崇神性,没有信仰,所以才造成了如今社会的混乱,发生了一系列的悲剧。城里人则认为人信仰的沦陷和崩塌与科学的反作用力有关,与神性没什么关系。一个强调“神性”,一个强调“科学”,这两种观念的对持表现了城乡价值观的对垒。社会发展在带来西方文明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中国人最原始的信仰。人们变成了没有信仰的人,这正是未来社会分崩离析的重要原因。作者强调神性、自然的力量,也告诫人们在崇尚科学的同时不能忘记内心信仰,这个信仰能让世界不崩塌。
显然,在镇筸的这段时间,这里的自然、社会环境和这里人所说的话带给了这位远方来客某种刺激与反省,或者说在“重造”他的人生观。这里的生活“向善为一种自然的努力,虚伪在此地没有它的位置。人民皆在朴素生活中成长,却不缺少人类各种高贵的德性”。[15]这段话既是青年工程师对镇筸这个小镇的总结,也是作者对中国未来社会结构的希望。作者期望以中国乡村社会结构来反哺城市生活,剔除城市生活中复杂、虚伪的一面,留下真诚、有信仰的一面。这个观点在后来客人写给城市老友的信中更加说明了一切。“......可是这地方到处都是活的,到处都是生命,这生命洋溢于每一个最僻静的角隅,泛滥到各个人的心上。”[16]“......不妨说我正生活在一个想象的桃源里”。[17]
3.《凤子》所开启的救赎之路:“神之再现”与人生观的重建
在第十节“神之再现”里,城里人已经完全被这个边境小镇征服了。他和总爷去了五里外的一个地方看了一场快延续到天明的法事。在归途中,总爷询问城里人对这场法事的看法,他表示完全被这场法事改变了。在都市里,神“已给都市文明弄下流......在都市它竟可说是虚伪的象征,保护人类的愚昧,遮饰人类的残忍,更从而增加人类的丑恶”,[18]但看了刚才的仪式,城里人才明白“神之存在,依然如故”。[19]但它的存在是需要条件的,即“人生情感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20]显然湘西这个地方是符合这些条件的。而都市里缺少了这些条件,神便会灭亡。总爷听到这番话后笑道“神是不会灭亡”,[21]“神的对面原是所谓人类的宗教情绪......人类若是能把科学当成宗教情绪的尾闾,长足进步是必然的”,[22]但不幸的是“人类选上了政体寄托他们的宗教情绪”,[23]因此有了革命、战争、暴动。在“人”的方面造神性,结果必然终于“民族主义”。只有从哲学方面来了解自然,征服自然,一个民族才能获得永生。
老绅士的整个回忆,可以说是一个城市来的年青人被乡村世界原始的自然与神性征服的历程。他来自城市,带着种种即成的观念来到这个“世外桃源”,这里的一切都在挑战他三十几年形成的价值观。作者通过对话中种种的冲突与碰撞阐明了观点。从虚伪到真诚,从反驳到反思,城里人被一种来自原始、毫无修饰的东西改变了,并且在几十年后对那个地方仍念念不忘。
整个后半部分都是老人的回忆,同时也是回答璇着关于海边那场对话的疑问。湘西之行不仅重造了青年工程师的人生观——一种充满自然、神性的科学观念,也与璇着的自我反思达成呼应。“《凤子》中所涉及的却是对内心的重新发现,与记忆和怀旧联系在一起的一种‘反自然’”。[24]璇着的疑惑、他对人生的观点也随着这场回忆得以解答和升华。他作为一个逃离都市、逃离情感创伤的青年人,在这场对话中得到了救赎。
4.结语
青岛与湘西,并不是断裂的两段叙述,而是现在青年璇着与过去青年工程师之间的对照与呼应。整个文本结构以对话展开,又以对话结束。绅士的这段回忆很好地回应了青年人璇着的困惑——对于女人那方面的失意、青春的易逝感。即美丽的自然乃神之手段,一切的一切并不是理所当然存在的。璇着从北京“逃”到青岛,以每个月的固定收入消磨时间,消解心中的郁结,这样的生活未尝不是对生命的浪费。虽然这段时间他思索了很多问题,但还是一种不自知的状态,是“另一个凤子”。老绅士的经历使他对自然、神性有了虔诚的信仰,找到了生命的“诗与真”,不再是一种迷茫、无信仰的状态了。而面前的青年人又何尝不是二十年前的老绅士!面对他的疑问和困惑,老年绅士讲出了这些故事,让璇着明白了生命的本真。即以“神”为信仰,在这种信仰中坚定自己的观念和意志。不再对遥远的未来作无谓的期待,也不再对青春迷茫,“活在当下”,作为一个“神的手段”在这片大地上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