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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疾人文学写作的“经验性”特质及反思
——以涅玛特《永不言弃》为例

2018-11-28管恩森

写作 2018年3期
关键词:残疾残疾人书写

管恩森

“经验”一词源自希腊文“empirie”和拉丁文“experientia”,它强调个人化、个体性的生命体验,表达人本主义的诉求。1933年本雅明就敏锐地感知到了“经验”在现代社会中的贫乏:“随着技术的巨大进步,一种全新的贫乏降临到了人类头上。”①[德]瓦尔特·本雅明:《写作与救赎——本雅明文选》,李茂增、苏仲乐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33页。1936年在研究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时,本雅明通过撰写《讲故事的人》,再次重申并强调了“经验”在当代“讲故事”(文学创作)中的贬值:“与我们不可分割的某种东西,我们的某种最可放心的财产被夺走了:这东西、这财产就是交流经验的能力。这一现象有一个明显的原因:经验贬值了。而且看来它还在贬,在朝着一个无底洞贬下去。”他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可言说的经验不是变得丰富了,而是变得贫乏了”。因为“从来没有任何经验遇到过如此根本性的挑战:战略经验遇到战术性战争的挑战;经济经验遇到通货膨胀的挑战;血肉之躯遇到机械化战争的挑战;道德经验遇到当权者的挑战”。但他依然强调:“人们口口相传的经验是所有讲故事的人都要汲取养分的源泉。”②[德]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1-292页。无独有偶,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作家莫言则以另外一种感性的形式强调了“经验”的意义,他在瑞典学院发表的获奖演讲——《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运用自叙传的话语方式,回顾了他走向文学道路的艰辛历程。整篇演讲的基点立足于他独特的个人经验和自我世界,使得“经验性”的命题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礼——如此庄严的文学盛典中凸显出更为鲜明的价值。本雅明的“经验”是与技术时代相对抗的人的主体“经验”,指向了哲学与真理的层面,强调了人类精神的代代传承;莫言的“经验”则是个人经历的“经验”,强调的是个体生命的自我言说。但二者都共同强调了“经验”之于文学写作的价值:经验是作家个体生命的体验,亦是介入并影响作家文学创作的重要元素。王安忆曾有专门文章《经验性写作》谈及“经验性”之于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价值与意义:“我以为中国当代文学中最宝贵的特质是生活经验,这是不可多得、不可复制、也不可传授的写作。……(写作者)以特殊的禀赋,在普遍的命运中,建立起个人的经验,再从自身的个人的经验出发,映射旷世的人生。生活是小说最丰富的资源,就像自然养育庄稼,生活养育故事。”①王安忆:《经验性写作》,《书城》2011年第7期。阿德勒亦认为:“人类生活在‘意义’的领域中,我们所经历的事物,并不是抽象的,而是从人的角度来体验的。”②[奥]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生命对你意味着什么》,周郎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第1页。这进一步揭示了“经验”之于“意义”的价值。需要指出的是,本雅明的“经验”范畴指向哲学与真理,文学写作层面的“经验性”则更多指向了作家的个体经历、感性、情感与记忆等,涵纳了作家外在的个体生命历程、直觉以及内在的记忆、回忆等情感体验,“经验性”写作即是在此种生命体验与情感体验基础上的写作方式。杨佳敏认为:“经验性的抒写方式是一种建立在情感基础上的写作方式。”③杨佳敏:《浅析本雅明经验性的写作方式》,《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9期。正是从这一角度去理解,“经验性”对于作家、作品乃至读者以及此三者的互动关系均具备文学的“意义”。

一、书写:残疾的记忆重构与精神疗效

对于残疾作家而言,由于其自身的障碍限制和个体遭际的特殊性,文学写作过程中尤为注重甚倚重个体生命的经验性以及经验性的介入。从某种意义上说,经验性写作,是残疾人文学的重要特质之一。因为“在残疾人文学中,疾病、残障等生理或心理的缺损,从叙事功能来看,往往是残疾人文学主题表达、情节发展的一种‘元叙事’,为人物命运的设置提供了线索和条件。同时,由于疾病本身所具有的隐喻性质,文学叙事的视角和内涵亦会因之而变,因为疾病、残障、缺损、不完美以及爱和死亡是文学经久不衰的主题。死亡是终结性的、没有时间延续的,而疾病、残障却是过程性的、持续性的,这个艰难的过程更能体现人类无限的苦痛与深沉的关爱。因此,疾病、残障是文学叙事中永恒的功能性因素”④管恩森、仵从巨:《简析中国残疾人文学的价值与意义》,《残疾人研究》2013年第3期。。基于此,残疾人文学的经验性之所以成为一种叙事特质,主要在于如下几个层面:

首先,残疾人文学创作肇始于其自身命运的突变,经验性经历是残疾人文学独具特色的写作资源,“残疾”成为残疾人文学书写的共同事件、共性记忆。

因残疾而文学,这是中外残疾人文学创作的共同轨迹。疾病、残障乃是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必然性的代价,也是一种非常态的存在境况。因疾病而致残往往导致个体命运的陡转或逆转,这种陡转不仅仅是肌体、生理、生活的,更是一种深刻的生存、生命、精神的经验。中外许多残疾人作家的创作之路大多肇始于这一重大而独特的个体经验,原因在于“疾病是对正常界限的逾越,使得人们的常态生活资格被取消,而处于一种非常态的生存状态下。这种非常态的生存状态,为作家提供了一个观察社会和思考人生的新视角。对敏感的作家而言,生病是一种生命体验、一次特殊的精神漫游,它在给作家带来身心痛苦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创作灵感与启发”。因此,“为了对抗疾病或宣泄痛苦与死亡的阴影,人类以语言超越身体,运用文学创作的方式来表现自己独特的自我体验”⑤邓寒梅:《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疾病叙事研究》,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5页。。著名残疾作家史铁生认为:“文学始于人生的问题,故与残疾天生有缘。”中国残疾作家代英夫亦称:“写作是对生命和艺术的一种特殊体验,……经历的变化必然导致心态的变化,进而影响到我们的写作。”①代英夫:《我们和写作天生有缘》,《中国残疾人》2006年第3期。哈萨克斯坦残疾作家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同样“经验”了炼狱般的命运陡转:他曾是哈萨克斯坦苏联加盟共和国科学院经济学院副研究员,但在35岁的时候,突然不幸罹患脊椎骨管肿瘤而高位截瘫,从此残疾卧床长达9年。“一个身体残疾的人,肉体做了减法,但有了温暖,心灵却会做加法。”②[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266、143页。在长期卧床的痛苦煎熬中,他选择了文学,“命运虽然给了我比死亡更加沉重的灾难,却也给了我足够的时间,去写我的人生经历,进行文学创作,并有时间撰写有关哈萨克古典文学的教科书或进行有关突厥学研究的可能”③[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266、143页。。“为了那些在生活的磨难中顽强生存着的人,也为那些在生活的呵护中幸福地生活的人们,我要写下所有我关于生命感悟的文字。”④[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32、266、143页。他以自己为原型,创作出了《永不言弃》这一被哈萨克斯坦人民作家、哈萨克斯坦国家文学奖获得者阿泽里汗·努尔夏依霍夫誉为“以勇敢与忠诚为主线的史诗”。涅玛特本人亦因此而成为语言学博士、教授、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科学院院士、功勋学者、著名残疾人作家。2012年5月中国残联主席张海迪与哈萨克斯坦副总理共同出席了该书中文版的发行会并给予了高度评价。《永不言弃》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诞生,与涅玛特自身的残疾经验密切相关,因残疾而文学,文学书写的亦是“残疾”这一核心事件。

残疾人文学中的“残疾”经验是一种特殊“记忆”。正常人的经验生活多姿多彩,进入文学中自然呈现出个性化、个人化的特点,而残疾人文学的经验性则共同聚焦于“残疾”本身。“残疾”是残疾作家个体生命转折中的重大事件,是一种特殊“记忆”,亦是所有残疾人文学的共同主题:经验并书写“残疾”,成为残疾人文学的起点,也是其宿命式的终点,“残疾”经验成为残疾人文学的“元叙事”。

其次,残疾人文学的创作往往以个体生命的遭际为重要内容,带有鲜明的自我经验性,残疾人文学更为真实地摹写、表现了残疾生命的原生态。

作家在进行创作时,个体生命的经验是最为直接的创作资源,因为经验是他们与世界对话与交流的最直接方式,而文学则成为这一对话与交流方式的表达形式,经验进入文学,文学则进一步激活了这种生命体验。残疾作家的经验往往集中于“残疾”本身,“残疾”成为残疾人文学最为重要的内容,具有自我经验书写的特质。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作家总是从自己的经历出发,记下他所看到的,以及他所感觉的或思考的。他看到了疾病,并注意到,严重的疾病很可能成为一个人生活中的转折点。他本人经历过疾病,因为每个人都在这样那样的时候受到过疾病的困扰。很多伟大的作家都患过肺结核,不妨仅举几例:雪莱、济慈、沃尔特·惠特曼、莫里哀、梅里美、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某些人来说,比方说席勒吧,疾病是他们极力要战胜的一个障碍。而对另一些人来说,比如玛丽·巴什基尔采娃,疾病则是他们一生中的核心经历,决定了其作品的品格。”⑤[美]亨利·欧内斯特·西格里斯特:《疾病的文化史》,秦传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7页。

因此,残疾人文学的“残疾”经验是一种真实的生命原生态,具有作家个人鲜明的自传性色彩。一般作家关于“残疾”主题的书写,往往是基于想象力的某种虚构,更多地是将残疾视为一种文化隐喻与象征性的表达,与作者个体生命没有形成共振关系。残疾作家书写“残疾”,则来自于个人真实的生命原生态,经验性的个人遭际成为文学叙事的基础,具有强烈的自我书写特征,带有作家个人鲜明的自传性色彩,正如史铁生所言:“残疾人文学只有残疾人作家真正用自己的生命去创造,才是一种原生态的创作。有的残疾人作家创作时,却用其他的、健康人的标准去衡量自己的创作和价值,容易出现偏差,使残疾人文学创作远离了生命的本来意义。”①管恩森:《“文学与残疾天生有缘”——访史铁生》,中国残疾人创作研究网:http://zgcjr.wh.sdu.edu.cn/html/zuojiafangtan/20090626/28.html,引用时间:2014 年 12 月 12 日。涅玛特在小说中也表达了文学与个体生命的共振:“如果,我不曾得这样的重病,不曾亲眼看到或亲身体验长达数年的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如果不曾看到他们在厄运面前的奋斗和抗争,也许,我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有感而发。”②[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71页。正是对个体命运遭际的有感而发,促使涅玛特卧床30多年后,凭借顽强的生命力,谱写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歌、属于所有残疾人的生命史诗。

第三,残疾人文学往往对个体经验进行叙事重构记忆、疗救创伤,文学对残疾人具有精神疗救的功能。

文学对于受到现实挤压与损伤的人们具有一种疗救功能。文学写作对于残疾人而言,具有更为特殊的功能,即通过文学书写重构记忆并进而达到精神上、心理上的创伤疗救。张信勇从现代应用心理学的角度对此有过专门的研究:“写作主要通过以下几个方面达到治疗的功能:第一,通过叙事写作对事件整合,降低创伤经验的通达性,减少侵入记忆。应激或创伤造成的无意记忆称为侵入记忆,这种记忆会影响整个认知系统的操作。叙事写作可以把原先经验的规模和复杂性降低,从而使‘记忆工作负担减轻’。第二,写作使事件形成叙事连贯,达到因果认识与领悟,构成自我的连续感。应激或创伤造成的记忆往往缺乏相应的图式,或者与已有的图式无法整合,所以只有当他们组织为具有因果关系的连贯叙事时,才能与原有的图式相匹配,从而消除侵入记忆。第三,通过叙事写作对事件整合和重构,获得关于事件新的版本,建构另一种生活故事。叙事疗法的主要思路是集中于发展一个叙事,帮助来访者重建或重写其生命的主导故事,使记忆中难以言说的痛苦经历转换为顺畅而最少抵触的表征,使那些积极的和能够促进自我实现的被忽视和丢失的生活片段重新被囊括进主导故事里,产生与原有记忆中的事件或故事相反的新版本,从而帮助个体理解发生的故事。”③张信勇:《写作疗伤——表达性写作对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影响及其机制》,华东师范大学2009届博士论文,第3页。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文学写作可以在对个体经验的叙事中重构记忆、疗救创伤。经受了肉体损伤的残疾人写作者往往通过文学创作的形式,重新回忆并言说个人的命运遭际,利用文学叙事把“自我”经历的肉体与精神创伤符码化,一方面在有选择的叙事中直面自身处境,另一方面又生发新的思考,建构起全新的价值和意义系统。涅玛特借用“叶尔江”的视角,实际上表达的依然是他个体化的自我叙事,这种“自我叙事”已然经过了重构与提炼后的升华:“我的创作不只是对这些残疾人的简单描述,更是要赞美他们身残志坚、顽强拼搏的毅力。我历来欣赏那些不会被困难所压倒,会逆势而上,勇敢接受挑战的人。他们的顽强拼搏的品格是生活磨练的结晶。……这样的人,纵使厄运向他们挥舞棍棒,他们依然会再发重生的奇迹,坚毅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这一切我都亲眼所见,也是我的亲身经历。”④[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45、171页。

第四,残疾人文学中的“残疾”经验蕴含着一种自我救赎、自我超越的精神,表达了一种生命的正能量。正常人书写残疾现象时,往往具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是对“残疾”的一种审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将残疾与社会、文化中的病态现象相关联,赋予“残疾”书写一种道德的、伦理的、社会的、文化的批判力量。而残疾人文学中的“残疾”经验则基于残疾人作家对个体生命真实的自我言说,在文学写作中,残疾作家直面现实、叩问生命,积极探求的是一种自我救赎、自我超越精神,表达和传播的是一种洋溢着永不言弃的生命正能量。邓利在论述中国女性残疾人作家时认为:“身体正常的作家书写残疾,往往借残疾进行隐喻。女性残疾人作家的残疾书写改写了个人残疾与国家意识形态相连接的隐喻模式。对于女性残疾人作家而言,创作是她们由肉体病痛而导致精神世界病痛的外在宣泄口,创作是她们从身体经验出发的一条言说途径。因而,当她们在创作中以主动的方式言说残疾时,残疾就不再是一种社会、文化强加到她们身上并且要摆脱的命运,而是对真实的身体疾病的关注,直接通过真实的女性身体之痛书写再现残疾女性的生存境遇,进而思考生命存在的意义等问题。她们的残疾书写是在身体与精神的合一中完成的对女性自我的探求和寻找,体现出女性残疾人精神层面的意义。”①邓利:《女性残疾人作家:不该被遗忘的群体》,《中国图书评论》2014年第9期。这种将残疾书写作为内在精神超越的,不仅仅是女性残疾人作家,而是全部的残疾人作家。

涅玛特在《永不言弃》中塑造的“叶尔江”这一带有自传色彩的文学形象,实质上就是作家个人经验的文学化呈现:叶尔江面对高位截瘫手术时内心的巨大恐惧,怀想自己家人的无限深情,以及对生命的无限热爱与留恋,无一不是源自作家个人在面对残酷命运时的真切感受:“不是什么人都能真正感悟黎明与太阳的神奇。只有当一个人身陷黑暗,在黑暗中直面死神,在恐惧与希望中苦苦等待黎明的曙光的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太阳带来的无限希冀。”②[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31、148页。作者能够细致入微地写作此类生命感悟的时候,凭借的就是他因病致残的个体经验这一天然的优势:“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没有哪位作者,像我这样理解和体会因为疾病而绝望的人们的内心世界。包括感悟他们的情感,他们的伤痛,他们的痛苦,他们百折不挠的坚强气概,以及他们对生活和生命抱有的极大热情。与任何一个身心健全的作者相比,我的强项正在于此,在这一点上,我比他们更富有。我有生活,有体验。”③[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31、148页。而叶尔江手术后长期卧床并以巨大毅力开始从事写作的经历,恰恰也就是作者涅玛特个人经历的真实写照:从最初的翻译到稚嫩的写作训练,从文学写作到开始从事哈萨克传统文化研究,从一个科学工作者到作家,从作家到学者……文学叙事中的人物,处处带有作者个人鲜活的自我经验性特征。也正是在写作中,涅玛特本人那种“永不言弃”的精神得到升华,始终高扬着英雄主义的豪情。

经验性写作之于残疾人文学,不仅对于残疾人写作者具有意义,而且亦使残疾人文学在表达主题、叙事立场等文学内在层面生发出奇情异彩。

二、主题:残疾的隐喻与生命的超越

残疾人文学中书写的“残疾”主题,既有生理层面的涵义,又蕴含着文化层面的隐喻。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其文学内容是忠实于作者个人经验的“真实世界”的呈现。“残疾”进入文学,它就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的状态,而是一种特定的生命存在形态,并经由文学书写而升华为一种富有哲理化、超越性的生命隐喻。苏珊·桑塔格说过:“致命的疾病一直总是被视为一种对道德人格的考验。”①[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9,41页。“残疾”本身就是一种生命形态的隐喻,它在文化意义上代表着某种“局限”“障碍”“困境”,既是对残疾者生理的挑战,更是道德人格、个体生命的考验,而它所蕴含的生命隐喻价值,则恰恰存在于残疾者对这种局限、障碍与困境进行永不言弃之抗争、奋斗的过程中所迸发出的强大生命力。突遭厄运,涅玛特写道:“脊髓,在这之前我就根本没有关注过这个词所蕴含的意义。哈萨克语中把生命般珍贵、神圣的东西常常比作脊髓。饱经沧桑的老人们在谈起那些遭受打击、命运多舛的人时常常用‘伤及脊髓’这样的言语。诅咒别人时说‘让其脊髓破裂’是最无情、最恶毒的了。民间常用‘伤及脊髓’来形容那些失去了顶梁柱、失去生活基础的或是过世了的人。”②[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62页。如何直面“残疾”事件,是残疾人文学中的重要命题,而对此命题的回答,亦因命题本身的哲理内涵而具有了生命超越的力量。涅玛特在《永不言弃》中秉持了对此问题的追问与探索,但他没有进行空乏、空洞的说教,而是通过塑造残疾人群像给出了可能性的回答:

第一类是“叶尔江式”:叶尔江面对突如其来的人生变故,有恐惧、彷徨,但最终变得精神强大,为了心爱的妻子和孩子永不言弃,并通过文学写作实现了自身价值,代表了勇敢而自信的一类残疾者;第二类是“哈拉泰式”:哈拉泰是叶尔江的叔叔,因为战争致残,却始终保持自尊自强的秉性,坚持自力更生,在爱人生日的时候采摘鲜花献给她,代表了坚强而浪漫的一类残疾者;第三类则是“阿赫勒别克式”:阿赫勒别克是叶尔江的病友,曾经因为爱情迷失过,但他最终在残疾的困境中找到了自己一生真爱的买丽古力,代表了自我寻找并珍惜幸福的一类残疾者。无论何种类型的残疾者,在作家笔下,他们都能够超越残疾的障碍,因为最终的力量源泉来自他们生命中的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把他的心从黑暗中拯救出来,获得新生?对,就是这个生命的世界给人的希望与关爱的心声,是朋友炙热的心声。”③[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62页。由此可见,残疾人文学中的隐喻,一方面源自“残疾”这一生理形态,另一方面,又超越了“残疾”的生理形态,而具有了生命超越的价值。

三、立场:自我的在场与自传性身份建构

经验性写作的叙事,与非虚构性写作颇有相通之处。2010年《人民文学》杂志在倡导“非虚构性”写作时特别强调:“希望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笔来,写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传记。”④编辑部:《留言》,《人民文学》2010第2期。也即是说,非虚构性文学的创作主体不一定必须是专业型作家,拥有个人经验性经历的普通人亦在被邀约的队列中。文学回归世相本真,回归普通人的现实人生,文学成为创作者个人经验的“传记”,使文学成为一种充满“在场感”的“日常化”精神形态。对于残疾人文学而言,经验性写作打破了文学写作的壁垒,拆除了残疾人进入文学殿堂的门槛,为残疾人写作打开了一种发现日常生命状态与个人生活经验的新视角,同时亦提供了一种书写个体生命经验的新方式。

苏珊·桑塔格指出:“疾病……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是一种自我表达。”⑤[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39,41页。残疾人文学的经验性写作,就是这样一种自我表达,大多具有自传性的特征,往往采用第一人称的言说方式,通过“我”的言说回忆过去,使得故事的叙述者与经历者能够合一、同步,可以更为充分地袒露“自我”的内心情感,淋漓尽致地书写“自我”的真实世界,表达强烈的自我“在场感”。“就审美而言,文学的世界经验无关乎启蒙理性的历史进步幻象,而恰恰相反,它致力于揭示其幻象;就经验而言,文学的世界经验不是知识,也非反思,经验就是实践,它致力于揭示人与世界之间的整体的具体的实践性。”①孙士聪:《本雅明:重建现代世界的可经验性》,《文艺研究》2011年第12期。因而,在涅玛特看来,他的写作属于他个人经验性的自传,“我是亲历者,我应该用笔表达我所感受到的一切。命运好像要求我这样做”。因为这种生命体验,是属于他个人的,也是属于全体人类的共同命题:“只有具备了生命锐气,人才会让自己的肉体与精神共生共死。必要时,不要说是去对抗一两个病魔的骚扰,就是死神来了,我们也会坦然面对。我要写的,就是这样的生命体验。”②[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71页。

同时,残疾人文学中的经验写作,在文学书写中建构起了残疾人的独特身份。这种身份带有残疾人自身的生理印记,亦包含着丰富的社会、文化、精神层面的涵义,如疾病、残疾、障碍、受难、救赎、自强、抗争、超越等。“身份意识贯穿在自传写作之中,是自传者在身份引导下进行的自我塑造,这一过程也正是他构筑自己身份的过程,是自我认识、自我表达与自我认定的循环。”③梁庆标:《自我意识与身份:自传研究的新视角》,《宁夏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残疾人文学通过书写残疾来表达自我,使得文学中的人物形象具有了写作者的主体性,在文学的书写中建构了全新的自我意识和身份意识。涅玛特自身患有脊髓肿瘤疾病且高位截瘫,但在小说《永不言弃》中的叶尔江,尽管他曾经有过对疾病的恐惧、对未来的短暂消沉,他却从来没有放弃对于生活的热爱、对家人的牵挂、对朋友的感恩,从没有失去心中的精神支柱,反而变得愈加强大,并开创了全新的事业,“翻译与写作,已经是我唯一的人生选择和义务,我没有任何权利让自己选择退却和失败。对我这样一个被命运作出最残酷裁决,全瘫在床的人,选择了退却,就等于选择了死亡,选择了自我放弃。……所以,在这一次命运的搏斗中,我必须选择顽强,竭尽全力抗争,不能让自己的意志垮掉”。他深知写作已经成为他的生存方式,进而建构了一个全新的自我:“我必须让自己从无尽的虚幻中解脱出来,不能让自己在空幻中虚度,我要直面人生。我所有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还能从事的文字工作中了,只有不断地创作,我才能活得心安理得。”④[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60、170页。

四、反思:经验性写作的突破与超越

“经验性”一方面作为残疾人个体生命历程的文学化表达,使得残疾人文学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情趣,但另一方面亦制约了残疾人文学内涵的深度拓展,表现出单一化、类型化、概念化的倾向,“由于自身的限制,他们大多缺乏丰富的社会生活经验,很大程度上依靠想象进行创作,自传性色彩较为浓厚,因此可以从‘文学与想象’的层面展开研究,探讨残疾人创作更好地发挥文学想象力以及如何克服由于经验匮乏所造成的题材单一、主题类同等问题。”⑤管恩森、仵从巨:《简析中国残疾人文学的价值与意义》,《残疾人研究》2013年第3期。正是因为残疾人文学创作过度仰赖于个体经验,才使得其创作中的想象力受到一定程度的制约,在文学主题和人物塑造方面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限制,进而影响残疾人文学反映社会、人生与人性的广度、高度与深度。因此,残疾人文学创作亦亟需在经验性写作方面寻求突破和超越。

这种突破和超越,应该包含两个层面的命意和思考:

首先,它是一种外在超越。相较于经验性受限于个体生命的自我语境而言,这种超越旨在鼓励和倡导残疾人文学尽可能摆脱个人的、自我的小范畴,转向更为广阔丰富的现实人生。同时,将感性的经验提升为更富有深度的文化思考,即努力实现对“经验性写实”的突破,积极探寻从生活到生命、从文学到文化的拓展。涅玛特将文学写作与文化研究紧密结合起来,为残疾人文学创作与文化研究提供了一条可资借鉴的成功之路:在小说《永不言弃》创作完成后,他开始转向了对哈萨克斯坦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这部分内容收录在他的《写给儿子的信》中,正如哈萨克斯坦人民作家阿泽里汗·努尔夏依霍夫所指出的那样:“从写作者的心理逻辑意义上讲,《写给儿子的信》,应该是前一本书《永不言弃》的延续。”①[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1页。通过这些书信,我们可以清晰地把握到涅玛特文学写作的转向,他不但是一个能够对经验性进行写实叙事的作家,而且是一位深谙民族文化、历史研究精髓的学者,他的文化研究与写作,具有更为深邃、辽阔的社会、历史和文化内涵,突破了个人情调,赋予了一种恢弘、博大的民族情怀:“一个民族,一定要有属于这个民族的民族文化特性,民族文化传统,民族精神气节。这样,才能证明这个民族的存在是完整的。任何民族,都应该为自己拥有优秀的文化传统而感到骄傲。”②[哈萨克斯坦]涅玛特·凯勒穆别托夫:《永不言弃》,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1、331页。因此,他追溯了哈萨克文学的源头,追溯了塞种人、匈奴人时期的英雄史诗,并通过这种历史的钩沉,发掘了哈萨克民族文学的英雄主义、爱国主义主题。这种外在超越是作家创作中的自觉转向,从文学转到了社会、历史与文化,充盈着更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更为丰沛的民族精神。涅玛特经验性写实到文化研究的转向,为残疾人作家突破自身经验性的局限提供了非常具有导向性的思路,值得中国残疾人文学作家借鉴、参考,从而使中国残疾人文学写作由单一的残疾叙事转向更为广阔亦更为丰厚沉实的文化叙事。

其次,它是一种内在超越。如果说外在超越主要是期待残疾人文学在书写社会与历史文化的广度上实现突破的话,那么,此处的内在超越则是倡导残疾人文学能够在“人性”主题的深度上实现突破和超越。文学是人学,其表现的内容不外乎人与神、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等五个层面的关系,主题尽管可以各有妙意,但最根本也是最重要、最恒久的主题则是对人性之丰富、之深刻、之复杂的多维呈现。因此,唯有在表现人性方面的深度掘进,才能使得残疾人文学脱离“残疾”层面的单一书写,而是透过残疾这一特定生命形态,深入探究人性的深度、锐度和高度。从人性之深刻性的角度来审视涅玛特的文学创作,则可见出他的《永不言弃》尚不能称之为深刻,还停留在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之中,对人性的书写没有能够达到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的高度。中国作家史铁生的创作之路则恰恰对此具有了路标式的价值:史铁生从经验性写作入手,写自己的知青生活(《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残疾生活(《我二十一岁那年》)等,但他并没有止步于对经验性的过度仰赖,而是将自己的文学创作与哲学化思考联系在一起。从《命若琴弦》开始,他的创作呈现出较为鲜明的哲思化色彩。他的作品不再单一地描述残疾经验,而开始面对残疾与命运、生命与存在、尊严与自由、救赎与超越等形而上的命题进行叩问,并进行严肃而深刻的思考。因此,他的《我与地坛》《丁一之旅》《务虚笔记》等作品才能够既呈现出更为博大、恢弘的气势,同时又发散着悲悯而智慧的光芒。惟其如此,史铁生的创作才能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个人风格,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和深度,成为中国残疾人文学创作的巅峰。

要而言之,经验性写作是残疾人文学叙事的特质,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残疾人文学的独特性,但亦需要进一步突破和超越,尤其是在感性经验之个人言说与人类命运之共同体认、非虚构书写与文化研究渗入等方面,需要残疾人作家能够大胆开拓,勇于突破,积极探索形式多元、思想深邃的文学书写,才能让中国残疾人文学在更为普世的层面上获得更大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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