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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骗局

2018-11-28刘永涛

决策 2018年11期
关键词:陈磊长青厅长

■刘永涛

飞机尚未停稳,梅长青迫不及待地给王厅长打了一个电话。王厅长的手机关机,办公室的电话也没人接。他多少有些沮丧。

梅长青回到家,刚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沙发上,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手机号码。梅长青吗?那边的语气严肃。是我,请问你是哪位?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那边几乎是异常严厉的语气了。梅长青一愣,能用这种语气说话的,一般是领导,他瞬间在脑海里把厅里的领导都过了一遍:王厅长、张书记……都不是。

对不起,我手机的性能不好……梅长青小心翼翼地解释着。他知道,如果真要是把领导弄错了,那才是要命的事。

你真没听出我是谁,那你再好好听听……那边不依不饶,梅长青一下子松了口气,在心里笑了,他现在完全肯定这是一个诈骗电话。情绪正沮丧的他突然想捉弄一下那边的骗子。你是吕副厅长吧……那边嗯了一声说,你明天早上十点到我办公室……那边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梅长青洗完澡,也没能放松下来。其实谈判有了实质性的结果时,他就给王厅长汇报了。王厅长的态度暧昧不清,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王厅长到底揣着怎样的心思。

终极谈判是关于周处向德国进设备的第二次谈判。从德国进设备,周处带着技术处的小郭去了。小郭却在一个关键的数据上出了问题,惹出一大堆麻烦。周处惜才,把责任全部揽了下来。厅里派二处的梅长青和陈磊两位副处长一起去谈判。德国代表态度强硬,认为所有的后果应该全部由厅里承担,谈了三天三夜也没谈出什么好的结果。

半个多月后,德方便要求进行终极谈判。陈磊突然请假住院,梅长青一惊。果然,王厅长说鉴于周处已批准退休,而陈磊副处长生病住院,这副担子就只好梅副处长担了。

梅长青心情糟透了。到了北京,事情有了意外,德方的谈判代表换成了是他大学社友杜丽。两人在文学社时关系熟稔。接连六天,谈判格外艰难,梅长青虽然失了先手,但掌握着德方想长期合作的心理,便展开了阵地战般的软磨硬泡,加上杜丽的原因,德方老板同意赔款金额为百分之十四签订合同。

梅长青长出了一口气。趁工作人员去起草合同的时候,拨通了王厅长的电话,王厅长听完他的汇报,只说了声好。梅长青悲愤了,他殚精竭虑谈来的结果,竟只换来轻飘飘的一声好。难道,那边有了什么动静?

梅长青躺在沙发上乱想了一个多小时,晚饭没吃便去医院看望周处。

这次事故,周处本想着凭着自己的资历与贡献,上面也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厅里对他进行记过处分。周处气不过,把一纸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递了上去。

周处申请提前退休的报告直接影响到梅长青与陈磊。如果上面同意,处长的位置会空出来,鉴于二处的重要性,从外面调人的可能性没有,一定会在他和陈磊两位副处之间产生。

周处和王厅长较劲十几年,周处之所以提出申请,就是想拿一把王厅长。梅长青却为周处感到担忧。要是放在几年前,估计还有可能,但现在不同了,他和陈磊现在都成长起来了。果然,不到一个月,厅党委同意周处提前退休。

在医院里看到周处的第一眼,梅长青拿着鲜花与果篮的手不由得沉重得厉害,周处落寞地坐在病床边独自摆象棋。见到梅长青,周处不免感慨地说,人走茶凉啊,住院期间就技术处的小郭来过。

我不来不行啊,我这棋瘾犯了,梅长青打趣地说道。两人便摆上。周处说,你陪我下棋也有年头了,现在我要退休了,拿出你的真本事来。梅长青每次和周处下棋,只下三盘,每次都是先赢一盘,接着输两盘。

梅长青一愣,笑着说,我今天就拿出真本事。两人又下了三局。今天确实有变化,周处赢了第一局和第三局,梅长青赢了第二局。周处赢了第三局时,开怀大笑。

梅长青告辞时,周处说,小梅,今天下午吕副厅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这两天要代表组织来看我,并且想听听……周处突然不说了,开始笑。梅长青也笑了。

第二天一早,梅长青不到九点便来到办公室。九点一过,他就去敲王厅长办公室的门。梅长青进去后,王厅长一看是他,哈哈大笑起来,一直拉他坐在沙发上,然后给他泡台湾乌龙茶。厅里的人都知道,王厅长只有招待最重要的客人时,才会泡这种茶。

梅长青拿出合同,让王厅长过目。但王厅长说,我已经知道结果了,合同不看也罢。小梅呀,你真是不辱使命,我本估摸着你能谈个百分之十六就顶破天了,没想到你竟能谈到百分之十四,这次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梅长青说,这都是王厅长您前期部署得当。王厅长依然微笑说,对了,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省领导的办公室,本不该接你的电话,但我太想知道你谈的结果了,就接了……梅长青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梅长青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手机响了,是那个冒充吕副厅长的骗子打来的。他就对这个号码作了标记。

梅长青想戏弄这个骗子,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吕副厅长。对方声音很低:梅长青,我这边来了一位北京的领导,你等我电话。梅长青放下手机不免好笑。但梅长青想到真的吕副厅长时,心情不免又有些烦闷。

吕副厅长来厅里还不到一年,他调来三个月,便赶上厅级领导工作调整,主管人事。吕副厅长刚来之时,关于他的背景传得神乎其神,这一调整,让下面的人更觉得此言不虚。张书记还有两年就退了,看来,还真是来接张书记的班。

梅长青在二处,二处的工作由王厅长分管,除了开会,便没了任何交集,纵使在电梯里遇见,也不过是四五次,并且还有旁人。梅长青手机来了骗子的短信,他想让梅长青帮他买一点土特产。他回了短信:吕副厅长,我这就去买,绝对让北京来的领导满意。不一会,手机又进来一条短信只有两个字:稍等。梅长青笑了。

所谓的吕副厅长的短信上说,给北京的领导送东西还是不合适,鉴于北京领导的女儿刚考上大学,他准备拿一万块钱表示一下,但他身上没有现金,让梅长青送一万块到他的办公室,记住,一定要放进信封里。

梅长青愣了一下,现在的骗子确实高明,他回了句:吕副厅长,我一刻钟之内就把钱送过去。梅长青回完短信,不免有些感慨:要是真的吕副厅长把这事交给他办就好了。这要有多大的信任呀!

周处的公示出来后,梅长青便意识到要和吕副厅长有所接触,毕竟现在他主管人事。但怎样接触是一件难办的事。贸然接触会显得急功近利。

幸好,有大学同学组织搞同学会,梅长青去了,问同学们认不认识他们厅里的吕副厅长。居然恰好有个同学认识,梅长青心里一紧说,你们熟吗?同学得意地说,太熟了,我们是钓友,我可是他的福星,过去他钓鱼,虽然兴趣蛮大,但收效甚微,自从和我结伴钓鱼后,他几乎每次都满载而归。梅长青乐了,我明天请你喝酒。

第二天,梅长青果然单独请了这位同学,喝的是茅台。梅长青说了自己目前的情况,同学把胸脯一拍说,不帮同学帮谁呢,下次吕副厅长约我钓鱼时,我把你也叫上,钓鱼没有什么技术含量,除了饵做得好,剩下的就是耐心了。梅长青哈哈一笑说,我有的就是耐心。

梅长青还是决定练练身手,请了几天工休,带上钓竿和同学配的饵直奔东湖。真神奇,接连三天,他都是所有垂钓者当中钓得最多的。

梅长青不免兴奋地给同学打电话,问:吕副厅长每次和你钓鱼都是用你的饵吧?同学得意地说,那当然。梅长青说,能透点这里面的门道吗?同学透了底,说他的饵中多了一种中药。什么中药?梅长青急急地问,同学快速回答了。吕副厅长就没问你要过配方?梅长青又突然问道。当然,不过他要得含蓄,说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找他,问题是我现在还真没什么事,我给他配方那天,便是求他办事那天。但咱们不同,你以为两瓶茅台真能收买我,我不过在还你的情罢了。我现在的老婆,就是当初你在大学时帮我们牵的线。梅长青一拍脑袋说,我还真忘了……

梅长青工休后的第三天,同学传来好消息,说约好了,这个星期天一起去钓鱼,他要带一位朋友过来,吕副厅长也爽快地答应了。梅长青很激动,他算是找到通路了。

梅长青刚吸完一支烟,骗子的短信进来了,说北京的领导觉得给现金多少有些不妥,打款好些,并把账号发过来,让梅长青把一万块钱打过去。

这和梅长青预想的结果一模一样,打到一张陌生的卡里。他立马回复短信:吕副厅长,半个小时内,一定打到指定的卡里。梅长青回完短信不由得冷笑一声,他知道接下来便是所谓的吕副厅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梅长青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王厅长对自己的这次谈判是相当满意的,也就是说王厅长很可能会……现在问题还是吕副厅长……他突然又想起了那位同学,心情一下子变得格外抑郁。

梅长青本以为他找到了与吕副厅长的通路,万万没想到,同学在和吕副厅长约好的前两天参加了一场酒宴,突发心梗,整个人彻底过去了。梅长青得到消息已是星期六下午,赶紧往同学家里去,灵堂都搭起来了,同学的老婆也就是大学的师妹,已成了一个泪人。梅长青崩溃了,当时便泪流满面。

同学的后事,是梅长青和几个大学同学一起操办的。出殡那天,他看到了吕副厅长托人送来的花圈,花圈很大,也很漂亮,摆在那里格外醒目。梅长青望着挽联上的奠字,心中那丝隐隐的东西也破灭了……

当短信再次进来时,梅长青还没从伤感的情绪里摆脱出来。所谓的吕副厅长说,半个小时过去了怎么还没见钱打到卡里?梅长青说这就下去打。二十分钟对方又把电话打过来了,几乎是声色俱厉的语气,说自己难得这么信任他,怎么还没见钱过来?

虽然梅长青知道那边是骗子,不知为何,心里竟然发虚,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他刚把钱打过去,应该很快就到。

梅长青放下电话,有些生自己的气,他意识到了自己性情的怯懦,他不免又想起看到吕副厅长和陈磊在一起说笑的那一幕。

那一幕发生在同学去世的一个星期之后。那天上班,他从楼里出来办事,便看见吕副厅长和陈磊几乎并排着往办公楼走,不知陈磊说了什么,吕副厅长哈哈大笑起来,陈磊便也跟着笑。吕副厅长注意到梅长青,立马把笑克制了许多,点头说,小梅,你出去?梅长青平静地笑着说,是啊,吕副厅长,去市里送一份文件。

梅长青心底已掀起了骇浪,他感觉到什么,难道陈磊找到了通路,已经和吕副厅长……梅长青的情绪一下子糟透了,他抬头望了望天,天灰蒙蒙的,就像一张病人的脸。

梅长青注意到桌上的那份文件,上面有陈磊的名字。望着陈磊那龙飞凤舞的签名,他不禁开始担心这次谈判的成功,到底能给他增加多少筹码,毕竟像周处那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都被陈磊糊弄得眉开眼笑,再说,陈磊的工作能力一点也不比他差。

他的手机响了,还是所谓的吕副厅长,他没接。对方又打过来,他还是没接。对方疯狂了,继续打。当电话铃声音乐消失的瞬间,他脑子里突然电光石火般闪了一下,他惊呆了,为这突然冒出的念头。

梅长青下了楼,向南走了不到三百米,便看见ATM机跟前有三个人排队。他过去排在了第四。他本是想戏弄骗子的,但他想到了周处……周处和王厅长当初都是处长,要说能力,只会比王厅长更加突出,但在竞争副厅长的时候,王厅长在台面下做了些小动作,结果王厅长上去了,先是副厅,然后是正厅。而他当正厅时,组织上根据他的推荐,提了徐处当了副厅,能力更强的周处便还在原地踏步,并且现在,周处落得个提前退休……难道他想当周处?他突然不寒而栗。

轮到他了,他把卡插进去,浑身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他输了两遍,都摁错了数字。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当一体机吐出那张小小的交割单时,他感到一阵失血般的眩晕,而在身体的内部,一个空洞正在形成。

下午上班一个小时后,梅长青就给吕副厅长发了一条短信,说请吕副厅长过问一下,看北京的领导收到了没有,一万块钱上午就打了。吕副厅长回了,问,什么意思?什么北京领导?什么一万块钱?梅长青没再给吕副厅长回短信。

他不回,吕副厅长用办公室的电话打过来了。梅长青说得支支吾吾,吕副厅长有些急了,让他到他办公室里来说。

梅长青到了吕副厅长办公室,吕副厅长是一副狐疑甚至警觉的表情。梅长青边说事情的原委,边拿出手机上的一条条短信给吕副厅长看。吕副厅长看完所有的短信,又确认了一下交易凭证,然后一拍桌子说,梅副处长,这是诈骗,你上当了!

梅长青脸色不由得一变。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觉得吕副厅长那么信任我,我就……再说,那个骗子的声音确实和你有些像……

梅副处长,就是退一万步说,即使咱们交道不多,但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并且让你一个下属替我做,那我还是一个合格的干部嘛?

梅长青慌忙说,吕副厅长,您批评得对,批评的是,我确实该好好反省反省了。

梅长青用吕副厅长办公室的电话报完案,吕副厅长并没有让梅长青走,而是请他喝普洱茶。洗过茶,梅长青喝了一口,惊疑地说,吕副厅长,您这可不是一般的普洱呀。

这是五十年的普洱,一般我自己都舍不得喝,今天嘛,拿出来给你也算……吕副厅长笑了。

梅长青愣了,他注意到吕副厅长的笑,不光明亮,还有些黏稠,几乎紧紧地贴在梅长青的脸上。

梅副处长,听说你象棋下得不错,不知还有什么爱好……吕副厅长喝下一口茶说。

钓鱼。你也喜欢钓鱼?吕副厅长的眼睛不由得一亮。是啊,我一般一个人去,偶尔会和教委的一位同学一起去,只是他刚刚过世,才仅仅四十啊……梅长青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教委的田物生?是啊,你们认识?我们可是铁杆钓友,怎么没听他说起过你,不应该啊……

或许是铒的问题吧……梅长青迟疑着说,感到了自己的无耻。饵怎么啦?吕副厅长的喉头滑动了一下。

饵的配方是我提供给他的,或许他觉得……梅长青再也说不下去,脸上涌上一层薄薄的血,他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了。

噢,我明白了,吕副厅长大笑起来:梅副处长,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咱们一起去钓鱼如何?

好,好啊……吕副厅长不由得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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