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位
2018-11-27甘露
甘露
在行色匆忙的地铁站台,一位身着职业装的女士将同样代表着职场顶配的高跟鞋跟,准确钉入了一位中年秃顶的大叔许久未擦拭的老式皮鞋里。
既然没听见“哎哟”声,女士也未作停留,急忙打算跨入将要关闭的列车门。但显然,衣领背后的重力不让她离去,难听的咒骂和侮辱也从中年男人口中传来。于是乎,因为这件小事,两人陷入争执的干戈。这样的干戈从小到一个赶地铁的瞬间,大到一颗子弹飞射的枪击,不过显露了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人同人,难以相互理解。”
若不能理解人,就难以相互尊重;若不以相互尊重为前提,“纪录”的拍摄工作将无法进行。
表面看起来,拍摄纪录片非常简单。我总是听刚入行的小姑娘小伙子们悠闲地挽起袖边,嘴上放话,“不就是拿着机器跟人边聊边拍么。”
再过一些日子,又皱着眉撇着嘴到处诉苦,“不知怎么的,他不搭理我,也不回答,后来还不让拍了……”
可经过多年的拍摄和摸索后,我几乎没有遇上这样的苦恼。这也令我总结出了其间的差异,看起来是细枝末节,其实至关重要一一从拍摄中,折射出的是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上种种对“人”的研究。
近两年来,我们一直在关注和拍摄北京市政府与中央芭蕾舞团合作的(高校、社会力量参与小学体育美育发展工作(简称“高参小”))项目。这个项目拍摄的特别之处,关注对象是小学生,也是拍摄的难点。
怎么让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信任你将镜头对准他们的生活,不抗拒拍摄,不跳上来玩弄机器,不任性地低头侧身隐藏孩童那一面纯真?
如果一个拍摄者持有这样的想法,“不过是一群熊孩子,什么都还不懂,跟他们沟通真是费劲,不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一一其实这是一种对“孩子”持有的刻板的偏见。为何这样说?因为当他从孩童的身份转换为成人的身份后,他就全然失忆,从而导致不能換位思考,将自己重新置于孩童优秀的世界中。
他遗忘了他在几岁时,并非全然那么幼稚,已经开启了对世界的认知:人是什么,生命是什么,对公平和选择的思索。
也或许遗忘了他在那个年龄段,对成人的偏见:为何父母要约束自己,为何大人都轻视自己,大人为何如此幼稚地以年龄来判断他人。
当我们既经历了孩童的偏见,也经历了成人的偏见,只需要做最简单的一件事:把这两个思维角度进行整合。
这样,作为成人的现在,就能够换位到孩子的视角,了解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渴望被认可和尊重一一这样在交流中间,甚至在气场上,就能抽走“孩子”“成人这标签量化的鸿沟。回到拍摄中,我觉得他们跟我是一样的,很快,孩子们也不把我当外人,他们在镜头下一如常态地自然的交流芭蕾和生活,我成为了他们远离父母、不敢和老师沟通时,能够倾诉的朋友。
从拍摄学到的人与人换位的哲学,也是一切人与人相处的哲学。
王尔德笔下的道林格雷和西比尔之间,正是丝毫没有换位,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角度:一个爱的是她创造的艺术美的幻象,一个爱上的是生活中的真实:所以西比尔毁灭了幻象,道林格雷毁灭了她的现实,酿造了这出悲剧。
在我的观察中,当代独身子女长大的年轻人90后,令他们愁苦的无外乎三件事:家庭、工作、感情生活。
我曾听一个有过七次感情经历的男生,如今埋怨女孩不信任他,总是误会他跟别人有什么瓜葛,让他越来越疲倦:
也曾听另一个有多次感情经历的女生,说如今爱得很深,变得敏感,缺乏安全,越来越怀疑对方,越来越神经质。
这时不禁想,若这二人能分享彼此视角,是否都能更理解各自另一半的想法呢?
除了这情感使人困扰,其他人生的角色也是如此,一句“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已经囊括了古今的家庭困扰。
在一个普通人的一生中,大约会经历这十种角色转换:
当他是个孩子时,埋怨父母,当他做了父母,埋怨孩子:当他是学生时,和老师作对,当他成为老师时,讨厌不听话的学生;当他是学弟,哂笑高年级的自以为是,当他是学长,嘲讽学弟的青涩幼稚;他对一个朋友,埋怨对方的渐行渐远,对另一个朋友,埋怨对方不挽救自己的渐行渐远;
当他恋爱,埋怨情人的自私,当他单身,埋怨单身的寂寞;当他做丈夫,埋怨妻子管得太多,当她做妻子,埋怨丈夫过于冷漠;当他为人打工时,埋怨老板给的太少,当他成为老板时,埋怨员工要的太多;年轻时,埋怨老人迟缓邋遢,年老时,鄙夷年轻人打扮花里胡哨:
拥有时,埋怨已有的无趣;失去时,埋怨已失的哀伤;
幸福时,埋怨死亡的悲戚:苦痛时,埋怨活着的虚无。
如今,人们都很聪明,这些哲学看得清,说得明,但是做得到吗?一一很多时候,依旧做不到。我们时常遗忘另外的角色,因为我们毕竟是当下的自己,不可能时时刻刻成为另一个人的眼睛。
但是每次我拿起摄像机或相机,通过镜头去关注,就会看见别人的视角。
这种换位,除了加深对他人的理解,也是影像纪录最大的乐趣一—从某种意义上成为他人,也从某个维度上,看见十个视角的自己。
十个视角,你如今,看见了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