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长地久:给美君的十九封信
2018-11-26荆棘
荆棘
在《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中,台湾作家龙应台写道,“我们出生在山河破碎的时代里,你们让我们从满目荒凉中站起来,志气满怀走出去。现在你们步履蹒跚、不言不语了——我们,可以给你们什么呢?”
“你们”,指的是龙应台的母亲美君,以及他们那一代同龄人。
禁语行禅时,65岁的龙应台决定:放下一切,回乡陪伴失智的母亲,开始写信。她借助女儿的视角跨代凝视了上一代的生命往事,也顺应母亲的视角,触及了众多的话题:女性权利、个人史的书写与代际沟通、生命教育、老龄化和临终关怀……
你了解你的母亲么?
龙应台的父亲龙槐生、母亲应美君从战争年代颠沛流离至台湾,经历皱成年轮,藏匿在历史的密林之中。龙应台三个字,即是“龙”“应”和在台湾出生的“台”。
如今,历尽大江大海的母亲,生活最终走向风平浪静,晚年成为失智老人。65岁的龙应台决定放下一切,搬到南部乡下屏东潮州,陪伴母亲应美君。
过去的15年,龙应台每两周回到乡下看望母亲,匆匆去,匆匆回。她定居在台北,每日看书写作、喝咖啡、看展览和表演、与老友聚餐,生活很丰富。
可是一些早上醒来的时候,她会想,“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她意识到,每两周的一次探望,“像一个做给自己看的假动作”。
她终于下定决心,搬到乡下,搬到一个没有电影院、没有太多老友的地方。
话剧《最后14堂星期二的课》里,主人公米奇大学毕业16年后,在电视上看到大学恩师莫利教授身患绝症,他用了14个星期二的下午,去陪伴莫利教授。米奇与他日渐虚弱的恩师讨论衰老与死亡,讨论人类道德与欲望,讨论人生的价值,也讨论婚姻爱情名利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死亡最后来临时,莫利教授坦然接受,而陪伴莫利教授度过14个星期二的下午的米奇,却宛如新生。
龙应台似乎也在给自己这样一个机会,去陪伴衰老的母亲。她不能和母亲有像米奇与莫利教授那样人生最后的对话,但每天查看资料的时候,她会和美君一起坐在沙发上,让美君的身体靠着她。她会将资料的内容大声读出来,不管美君是否能够听懂。
“我想让她感觉我的体温和重量。她不知道我是谁,但是她知道我的身体是温暖的。她听不懂我在念什么,但我要让她听到我的声音。”
龙应台这样解释自己的做法。可在她尽心尽力做这些时,却不曾感到圆满,“我为什么不早十年,在她还有认知的时候去做这些?我做得太晚了。”
不曾别过的小白花
龙应台对于死亡的认识,是突兀而残缺的。
作为外省人,她和父母颠沛到台湾之后,无墓可扫。
读小学的时候,她会羡慕那些家里有亲人去世请丧假的同学。他们再回到学校,手臂上会别着一朵小白花,那是龙应台不曾别过的。她像一个与生死没有关系的人,远远地望着因为一场丧事而惊动了的村庄,远远地望着清明节时漫山的人与白幡。
后来,她因缘巧合来到湘江边上的吴集小镇,看到每家的堂屋中间都摆放着一具棺材。厚重的黑色棺材让她感到“恐怖”,但镇上的老人日夜与这具棺材相处。对他们来说,棺材是最后的归宿,是像房子车子一样,是生活中普通又重要的东西。
龙应台经历的第一次死亡,就是她父亲的死。她说,“本地孩子们的生命课得以循序渐进、由远而近地学习,我的课,却是毫无准备的当头棒喝。”
死亡教育的缺失和始终远远的观望,让她对死亡除了恐惧之外,还有天然的好奇。她的公公过世时,她走近摆放在客厅让亲友前来告别的遗体,近距离盯着死去的公公,她甚至忍不住用手指去触碰他的脸,想知道人死后肌肉和皮肤的感觉。
她还和自己的孩子讨论死亡,讨论自己的死,讨论孩子们对于死亡的认知。
她问安德烈和飞力普,“你们会不会,因为经历过祖父母的老跟死,所以我死的时候,你们都准备好了?”
龙应台太渴望知道,那种循序渐进的对生命来和去的认知过程所塑造的生死观。可是生命就像安德烈回答的那样无常,“你说,你父亲的死亡,你母亲的老,你都毫无准备。可是那都是在他们老、死的时候你才知道你毫无准备。你现在问我们有没有准备,我们也要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知道有没有准备啊。”
龙应台还和他们讨论死后的归宿。她问安德烈,“你要不要把我的骨灰也放在你书房,摆书架上?”安德烈头也不抬地拒绝了。龙应台接着畅想海葬、草葬等各种死后的仪式,安德烈却对她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坟,我和飞力普就有理由以后每年依旧来台湾?没有坟,我们和台湾的联系可能就断了。”
对于死亡,龙应台始终停留在那个“外省小孩”阶段。她好奇又惧怕,她想象着一节一节上着生死课的人们对于死亡的认知,却又屡屡忽视死亡的无常。在和朋友闲聊时,有人提到科学家预测现代人可以活到一百多岁,包括她在内的其他同龄女性,停下筷子,放下酒杯,垮下脸,“那怎么办?”
应美君,你今天好不好?
搬到屏东潮州后,龙应台说她的心定了。
在她拿着剪刀剪下丝瓜的时候,在她抚摸着母亲长满斑点、干瘦手臂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定了下来。她把这些稍纵即逝的片刻,当成一种天长地久。
“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天长地久,你的片刻才是你唯一的天长地久。”
她陪伴着母亲最后的路程,跟她说早安晚安,给她看古旧的照片,大声地问,“应美君,你今天好不好,你好吗?”
应美君已经不会说话了,但还是会笑。那个在战争的浪潮里颠簸过的应美君,那个在另外一片土地上扎下根的应美君,那个在木书包写着“此箱请客勿要开,应美君自由开启”的应美君,悠悠岁月过去之后,她坐在椅子上,听着自己初老的女儿一遍一遍唤着,“应美君,你今天好不好,你好吗?”
龙应台和应美君很像,差不多的身形,差不多的样貌。她们对于知识也有着同样的渴望——十岁的应美君对父母说“如果我自己挣学费,你们让不让我去上学”;农村长大的龙应台从小就明白自己不想像其他的女孩那样当女工,而是想要考大学。
她們作为母亲,也都从自己的母亲身上习得一种坚忍——应美君的母亲会在战争逃亡的路上坚持带着女儿的木书包;应美君也会说“她如果不读大学,就会跟我一样”这样又坚强又自卑的话。而龙应台在写作中从不用“你”,除非是内容前后文意所需、要凸显男女有别时,才会用到“她”,她对于性别平等的小小坚持的背后,一定也有着当年美君和美君的母亲有的那些坚持。
在与母亲的纪录短片里,龙应台帮应美君按摩,按着按着便开始落泪。当她兜兜转转大半人生,离开了自己的青春,离开了自己的中年期,回到屏东,注视着她的母亲。她终于有了生命的意识,那也是死亡的意识。
生命是那颗被龙应台剪断的苦瓜离开藤蔓的时刻,是年轻的夫妻用自己的姓氏和他们来到的台湾的“台”给孩子起名 “龙应台”的时候,是应美君一家人逃亡时,母亲带上了应美君的木书包被龙应台重新打开的时候。
生命是兜兜转转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