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知劲草 民营经济40年

李雪娇

上世纪70年代末，街上热闹起来，卖烟酒糖茶小百货的店子冒出头，市场上一些摆摊贩售蔬菜水果日用品的游商浮贩，由政府部门加以引导取得了合法身份。没几年，先富起来的“万元户”出现，大哥大、摩托车、电视、冰箱走入更多家庭。

1993年初，在深圳蛇口的一个小礼堂里挤满了200多个人，舞台上一个人正在声情并茂地发表讲话。此人是任正非，48岁，当时正向大家宣布去年生产的单位用户交换机HJD48系列取得了破亿元的销售收入，会场没有欢庆的氛围，紧接着，任正非哭着说：“我们活下来了。”

上世纪80年代，作为改革开放率先开放的市场之一，中国的通信市场，被“七国八制”垄断，从农话到国家骨干电话网，清一色的进口设备。彼时的国内诞生了400 多家通信制造类企业，行业竞争残酷可想而知，而现在包括华为在内的一些公司不仅解决了生存难题，还在门槛高、难度大的高新技术领域实现成功逆袭，产品步步为营，迅速成长为高科技公司。

1998年，27岁的马化腾，开始人生的第一次创业，与朋友注册了深圳腾讯计算机系统有限公司，和一批人熬过寒冬，伴随着大洋彼岸吹来的互联网飓风，乘势起飞，企业市值不断刷新着财富榜的榜单。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许多人的命运转折其实都在1978年。

推开世界舞台的门

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指导下，我国营商环境空前优化，随着市场活力逐步被激发，民营经济表现抢眼。2018年9月，国家发改委政研室主任、发改委新闻发言人严鹏程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布了一组数据，截至2017年底，我国民营企业数量超过2700万家，个体工商户超过6500万户，注册资本超过165万亿元。民营经济占GDP的比重超过了60%，撑起了我国经济的“半壁江山”。

“40年来的发展经验告诉我们，民营经济能够推动经济增长，就要毫不动摇地坚持下去。”清华大学中国与世界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张红领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表示，能够让中国GDP总量很快飞升到全球第二位，从经济学角度分析，依靠的不是资产存量，而是资产增量，民营企业便是中国经济的增量之一。“与曾经世界GDP排名在第二位的国家相比，你会发现，中国的经济结构更合理，会比较实，与第一名的差距较小。”

改革开放前，中国的民营经济几乎是空白的，并且在发展之初经历了一番波折。张红领表示：“上世纪80年代开始，私营经济开始出现，一个简单的词都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定。”

1981年5月29日，《人民日报》二版头条位置发表《一场关于承包鱼塘的争论》的调查报告，引起全国铺天盖地的争议。为此，《人民日报》开辟一个专栏讨论此事，先后持续竟达3个月之久。

文章讲述的是广东农民陈志雄的故事。1979年2月，陈志雄承包了队里的50亩鱼塘，当时承包每亩鱼塘一年要向生产队交60元钱，村里没人敢承包，陈志雄年轻力壮，肯吃苦又能干，抱着养家糊口的初衷，带着全家人照料鱼塘。第一年，扣除各项成本开销，一合计，竟然赚了3100元。

于是陈志雄扩大了规模，他又承包了邻村50亩，工作量增加了自然劳动力也要增加，忙的时候来陈家帮忙割草的短工最多时有30多人，每人日工资2元，长工一度也有7人，月工资50元。这一年，陈志雄百亩鱼塘纯收入7250元，而当时一个农民一年务农毛收入最多不过1000元。

陳志雄的做法，并没有得到社会大多数人的赞同，反而踩到“红线”。

“陈志雄不是个例，个体户增加，各种形式的雇工现象出现，‘雇工与‘剥削的含义被反复研究。为了这两个字，争论了整整6年。最后确定下来的官方说法是‘请帮手‘带学徒，并且雇工不能超过8人也是从这而来。”张红领说，看似简单的经济现象，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很难被理解。

如今，不仅民营经济得到快速发展，民营企业更是凭借着灵活性强、效率高、注重产业的协同效应等优势，在中国对外直接投资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越来越多民营企业成为接轨世界经济的名片，民营经济成为参与国际竞争的重要力量。

2017年，在“走出去”方面，民营企业的地位日益凸显。国家信息中心发布的《“一带一路”大数据报告（2017）》显示，在“一带一路”影响力排名前50的企业中，民营企业占比为42%，央企和地方国企占比分别为36%和20%。在投资东盟方面，民营企业作用尤其突出。

难怪北京大学民营经济研究院研究部副主任张维智会用“野草”形容民营经济，他告诉《经济》记者，改革开放40年来，自己最强烈的感受是，民营经济演绎着顽强与繁盛。“它们无需撒种、施肥和浇灌，只要外部环境和土壤不是极端恶劣和贫瘠，就会顽强生长。要是遇到春风，就会漫山遍野，蓬勃发展起来。”

浪起于微澜之间

2018年9月12日上午，一篇名为《私营经济已完成协助公有经济发展应逐渐离场》的署名文章开始在网上快速发酵，文章提出的“民营经济离场论”先是掀起了波澜，后经过多家媒体发表评论驳斥这一言论，讨论升级，紧随其后的是高层接连数次的表态。

若将民营经济的发展放在以前，网络掀起的舆论效应或许不会如此强烈，但今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为这种论调提供了不安情绪滋生的环境。

张维智认为，首先全球经济遇到的风险和困难逐步增多，主要经济体增长放缓、通胀上升，紧缩货币政策周期开启。“我们必须清楚地认识到，在国际上，中国虽然存在修昔底德陷阱——所谓新旧大国的国际政治之争，但更主要的是面临国家发展道路之争。”前者无非要与一个强大的对手对弈，而后者，则可能出现国际社会的普遍阻力。“改革开放40年以来，我们不断总结也对外宣告，坚定不移地走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道路。”

其次，国内整体货币和信用环境紧缩，将可能使我国经济面临的困难和挑战增多。张维智表示，民营经济在当前形势下确实承担了较大的压力。我国经济已由高速增长阶段转向高质量发展阶段，市场出现的波动折射出民营经济发展不容乐观。

“民营经济发展中的问题一直存在，只是当前形势下进一步凸显。”张维智表示，民营经济经历过化蛹为蝶的喜悦、节节高升的成就，也不可避免地面临着成长的烦恼，比如，供需失衡矛盾加剧，环保压力增加，成本上涨过快，劳动合同法导致的用工风险和法律风险，地方歧视性人才政策引发争议等，这些都使得民营企业整体盈利艰难，喜忧参半。

10月19日，国务院副总理刘鹤就当前经济金融热点问题接受采访时表示：那些为了所谓“个人安全”、不支持民营企业发展的行为，在政治取向上存在很大问题，必须坚决予以纠正。

11月1日，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京主持召开民营企业座谈会，一锤定音。此次会议上，针对否定、怀疑民营经济的言论，习近平强调，非公有制经济在我国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地位和作用没有变，我们毫不动摇鼓励、支持、引导非公有制经济发展的方针政策没有变。

大音定民心。高层不断释放信号，让那些经历了动摇、忧虑甚至怀疑的民营企业家们吃下定心丸，再次起航。一场由民营经济话题引出的讨论和心理风波被画上休止符。

苏宁金融研究院宏观经济研究中心主任黄志龙向《经济》记者表示，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明确指出的“稳就业、稳金融、稳外贸、稳外资、稳投资、稳预期”，其中与民营经济相关的至少有稳就业、稳金融、稳外贸、稳投资和稳预期5个方面。“稳外资与稳民营企业的关联度也是非常高的，所以民营企业的信心、发展前景可以说是中国经济形势的风向标和晴雨表。”

机遇与挑战并存

安徽芜湖中山路步行街商铺云集，老式小区与耸立的高楼交织，人声、广告声等喧嚣声回荡在小巷，和大多数城市的居民活动区没有什么区别。一位西装革履的老人从陈旧的三层小楼出来，从菜市场逛完一圈，回来后，他“唰”地把一楼的卷闸门拉开，随即开始擦柜台、洒水、扫地，看似平凡的一天有条不紊地开始。

不起眼的小店挂着一个红色招牌：傻子瓜子，其创始人年广久被誉为“中国第一商贩”，在改革开放经典案例中常被提到。如今的他已经81岁，从早上9点开始，年广久除了午饭和到澡堂洗澡的时间外，直到22时关店门，他都守在店里。

有人驻足，他站起身笑脸相迎；顾客挑好后，他熟练装袋称秤。称完打结之前，他又从柜台里抓起一把瓜子塞进袋中——自年幼跟随父亲卖货，他就有“多抓一把”的习惯，这个习惯保持了70多年。靠着“薄利多销”的理念，傻子瓜子以芜湖为中心，3780家店铺遍布国内外。

年广久在改革开放之初，借助政策和市场敏锐度，迅速成长，但进入21世纪后，全国各地炒货企业兴起，家族企业的弊端也随之显现，内忧外患下，“傻子瓜子”发展遇到了瓶颈。

总店里摆着各式各样的瓜子，都是芜湖市傻子瓜子有限总公司生产的。公司董事长叫年强，54岁，是年广久的次子。在傻子瓜子公司行政楼二楼，是中国傻子瓜子博物馆，墙上写着：“傻子瓜子走的每一步，都是市场发展的亮点。”

2001年，年广久把商标权转给了儿子，自己渐渐淡出管理。为了适应市场，傻子瓜子打破了“不向银行贷款”“傻子瓜子不进超市”等规矩，建立了现代企业管理制度，通过实施股份制改革，提升企业整体素质，转换产品单一的发展格局。

“我认为民营经济最大的发展关键词是大胆尝试，夹缝生存。”中国人民大学国际货币研究所所长助理曲强在接受《经济》记者采访时表示，无论是被反复批判、反复研究的傻子瓜子，还是后来大量民营企业采用集体企业的形式大干快上，总体而言，民营企业看到机会就勇敢上前，甚至在政策不明朗的时候，他们或是选择绕开走，或是撸起袖子勇于尝试。“一方面民营企业在改革中能够抓住发展的先机，但另一方面也为他们的发展留下了很多问题。”

对目前遇到的困难，有民营企业家总结为“三座大山”：市场的冰山、融资的高山、转型的火山。曲强认为，从其内部因素来讲，民营资本不充足，现代企业制度不健全，缺乏契约和法治精神，企业社会责任履行不足等，都在制约着中国民企的发展。“其中比较明显的是，大量民企依旧采用的是人治模式，创始人的个性与精神对企业烙印很重。明主在而企业兴，掌舵者昏昏自傲，企业则落后衰退。”另外，很多企业家道德观念淡漠，法治契约精神淡薄，依旧存在政策套利、法律套利行为。

“从外部条件来看，民营企业面临着不平等的市场地位和竞争状况。民营企业在市场竞争和融资上处于不利地位。针对于民营企业的法律保护制度不健全。各地政府由于换届任期而带来的政策不连续性，使民营企业无所适从，无法长期计划，长期发展。”曲强说。

黄志龙则向记者列出了民营企业发展至少面临5个方面的挑战：一是税费负担重；二是融资难、融资贵的问题依然十分突出；三是面临内外政策变化、内外经济形势的变化影响巨大；四是在盈利前景看好的服务业等行业的市场准入门槛依然较高；五是部分地区针对民营企业的营商环境可提升和改善的空间依然较大。

平等竞争是最好的扶植

回望中国的改革开放每前进一步，几乎都是伴随着对民营经济的不断“松绑”开始的。改革开放40年来，中国的民营经济从不允许到允许，从“有益补充”到“重要组成部分”，特别是近年来，国家先后出台了“非公经济36条”“民间投资36条”“鼓励社会投资39条”“激发民间有效投资活力10条”《关于深化投融资体制改革的意见》等一系列政策措施，大力营造市场环境，激发民间投资活力。

“我国市场化改革大致分为两个阶段，进入上世纪90年代，中国产品服务基本实现了市場化，生产要素市场化开始提上日程。”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刘勇向《经济》记者表示，在现代经济学中，生产要素已成为一个基本范畴，覆盖了社会生产经营活动所需的各种资源，一般认为其包括劳动力、土地、资本、企业家才能四种要素。我国改革正处在转变发展方式、优化经济结构、转换增长动力的攻关期，各方还需完善。“如果需要给当前的民营经济打分，我想应该是‘改革尚未完成，大家仍需努力的及格分。”

张红领曾去辽宁省沈阳市调研学习，分别是在上世纪80年代和近期，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民营经济给市场注入了巨大活力。“过去沈阳国有企业涵盖各行业，甚至连饭馆都是国营，在今天是不敢想象的。”从现在沈阳部分产业的转型发展和走访调研结果来看，企业的科技创新能力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据统计，我国65%的专利、75%以上的技术创新、80%以上的新产品开发，是由民营企业完成的。为此，张红领强调，虽然政策上对民营经济多有侧重，但如何具体化开展，缺少说明。这就使地方上出现了因人而异、因地而异操作现象。张红领建议，国家有关部门需要尽快制定出国际通行标准，使民营企业可以真正享受到政策带来的便利。

刘勇表示，国际市场风起云涌，国内市场需要稳定。民营经济作为全面深化改革的重要主体，中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几乎涉及民营经济的核心问题，因此，刘勇认为，要建立要素自由流动、平等交换的现代市场体系，必须进一步简政放权，最大限度减少政府对微观事务的管理。

“我们应当营造公平竞争的市场环境，加快建立行业准入负面清单制度，保障民营企业发展实现权利平等、机会平等、规则平等。此外要引导国有经济调整产业布局，鼓励有实力的国企向基础设施和公用事业等重点领域扩展，最大限度地为民资在一般性竞争领域腾出投资空间。”刘勇认为，中国经济的发展在于坚定不移地深化改革，其中生产要素的突破要发挥率先“吃螃蟹”的精神，在劳动市场、土地市场、资本市场推动创造。“当前民营企业面临融资难融资贵难题，在金融要素中，应当深化金融体制改革，放宽金融市场准入，鼓励符合条件的民营企业发起设立和参与组建民营银行等金融机构。”

法无禁止即可为。曲强表示，支持民营企业的发展，首先要给予民营企业同等配套的市场地位，充分承认和保护其在国民经济中的重要地位。“我们要从心理上、理论上和认识上对民营企业敞开心扉，纠正对民营企业的认识。让民企和国企平等竞争，不能有所偏好，充分放开各项准入，不断完善民企相关法律制度，提供保护也约束其行为。同时要加强对民营企业的引导和教育，帮助他们建立起健康的现代企业管理制度，推动各项政策落地、落细、落实，让民营企业真正从政策中增强获得感。”

张维智谈道，民营经济不单依靠政府出台特殊政策来扶植和培育。“民营经济的未来取决于对民营经济松绑还是捆紧，如果照顾、偏袒民营经济，那又造成了对国有经济的歧视和不公。因此平等竞争是对民营经济最好的扶植和培育。”

“发展中积累的问题和矛盾，最终会因民营经济的发展和壮大而逐步化解。”张维智表示，部分松绑，民营经济会发展。全面松绑，民营经济会壮大。

正如黄志龙所言，改革开放40年，也是民营经济蓬勃发展、快速壮大的40年。回望来路，中国民营经济从小到大、由弱变强，取得今天的发展成果实属不易，在未来如何更好践行，成为中国经济的重点問题。

“归根结底，要兑现市场经济的承诺，就必须发展民营经济。顺应这样的共识，国际环境会更好，国际交往会更顺畅，国际贸易、协作会更频繁，国际朋友会更多，友谊会更长久。”张维智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