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之约
2018-11-26马原
【中图分类号】R872.1 【文献标识码】B 【文章编号】2095-6851(2018)11-017-03
发现生病的时间是2008年的3月。
小儿子出生的时间是2009年的2月。
小儿子带走时间的速度很快,他先长出了乳牙,而后蹒跚学步,而后牙牙學语,而后成了爸爸妈妈终身甩不脱的“包袱”。
他两岁的时候,我的生命也走到一个重要的节点,三年之约的时辰到了。
当年是怎么说的?或者三年,或者三十年。第一个“或者”已经过了期限,我们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走进第二个“或者”。与三年前相比,我像是换了一个人,脸上没了上海生活时的菜色,代之以由热带阳光渲染的熟橄榄一般的气色。体重降了大约十斤的样子,小腿大腿都被新肌肉勾出了棱角分明的线条。
我的上帝,你在吗?你在听我说话吗?也许你忘了,你我在三年之前有一个约定。我猜你不会忘,除非你已经完全忘了我,因为那个约定,于我无比重要。
三年过去了。当年我说过,你要么给我三年,要么给我三十年,我们之间已经约定了默契。依照我的理解,你在三年之内没有为难我,也就表明你给我的时间不是三年,而是三十年。你既然没有表示出异议,我就当你是再一次默许。我从心底里最诚挚地谢你。我说过了,三十年的话,我会换一种活法,让生活的节奏变慢,让自己比先前更懂得享受生活。我将不再抓紧时间做任何事,任由时间在懒散中自由流淌,让它像金钱一样无端地被浪费掉。
我说到做到。从今天起。
其实,我健康状况的改善,不是始于今日。2008年3月,我去的海南岛,再回上海是11月。接我的昌勇部长,当时大吃一惊,说想一想真是后怕,倘若我当初听了他的话,留在医院里,那样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事情没他说的那么不堪设想,一切都可以想象得一清二楚。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不就是一切二化三放吗?
我说:“昌勇,尽管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这件事,我当初绝不可能听你的话。因为命是我的,我必定会把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再有,就是我比你更清楚我的命,正如你比我更清楚你自己的命一样。每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
昌勇部长说:“我心里很清楚,你的话有道理,我也知道。再好的医院再好的医生,也不可能治愈那些不治之症。我还是觉得进医院更保险,听医生的更保险。说到底,还是没有你的那份勇气和胆识。所以,我不是你,绝做不出你那样的选择。”
我把我身体向好的方面转化归结为三个方面。一是换水,八个月里,至少已经彻底置换若干个回合。二是运动,已经不年轻的身体,重新恢复了弹性,甚至长出新的肌肉。三是心态,心如止水并非绝望,而是重新起跑之前的心力蕴藉。我的心得是,你拿病当一回事,它就成了一回事,你不当它是一回事,它就根本不是一回事。
昌勇部长召集许多老同事共聚。老同事都为我的良好状态开心,同时也都送上真心诚意的祝福。我在席间,精神上溜了号,我在设今天的情形会是怎样。相聚的处所,一定不是如此富丽堂皇的餐馆包厢,不是在我的家中,便是在病房。每位同事的脸上一定挂着怜悯和悲伤,每个人的话语里,一定少不了“保重”或者“早日康复”这样的词语。我一定以“谢谢”、“谢谢关心”之类的寒暄,作为答复。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当然很开心。“幸亏”,这两个字后面该搭配怎样的表达呢?
大家看到的仅仅是一个至少在表面看来相当健康的马原,还有许多是他们看不见的,比如那几幅当真出自马原之手的画作,比如我老婆已经高高隆起的肚皮,比如那二百几十天里,有海风有椰子树有单车的充满诗意的日子。一次肺部浓重阴影的发现,带给我生活的变化,居然不是摧毁,而是百分百真正意义的重生。
生命中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多么不可思议啊,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摘自《我的祸福相依的日子》浙江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