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水味的春天和你
2018-11-26五顺
五顺
作者有话说:说一件关于春天的小事吧。我的大学旁边就是它的附属高中,于是在上下课的路上,总能看见一群臭小子疯跑到我眼前。一个春天的正午,太阳特别大,我远远看见一群穿着校服的男生,挤在一棵树下小小的阴影凉里踢着什么东西传来传去。等我走到跟前,他们踢的东西刚好落到我脚下,仔细一看,是草莓味的酸奶纸盒。
1.
这个春天令我开心的事情有两件。
第一件,某家知名饮料公司,在广大消费者的呼吁下,终于在于今年春天重新推出了暌睽违五年的春日时令汽水。这款汽水分为两种口味,绿色瓶装是青葡萄,粉色瓶是樱花味,全部只在春季限定销售。
照理说,我应该早就过了会对这种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取悦小女生的包装着迷的年纪。可我一见到它,鼻腔忽然泛起青草香来,遥遥回想起五年前的春天。
五年前的春天,樱花树盛盛开开遍校园,当风卷过,淡粉色的细小花瓣跟着洒了一地。我的目光穿过花树与人群,稳稳地落在树荫里乘凉的梁仅照身上。他只是穿了一件简单的T恤,低头悠闲地翻一本再普通不过的小说,却在我的心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小姐,这是时令汽水,春天过了就没有了哦。”
我被声音拉回现实,缓过神望向笑眯眯说话的收营账阿姨。
“谢谢……”被这么一说,我取下一罐拿在手里。接着又继续选了些零食和明天的早餐,间或听到窸窸窣窣悉悉索索的电台声。直到电台的整点报时响起,告诉我现在是夜间十一点。再然后,熟悉的栏目却传来陌生主持人的声音。
“这档节目换主持人了吗?”结账的时候我询问。
“嗯,才换不久。”阿姨看来经常听广播,马上回答了我,“之前的梁主播转去做其他时段的节目了。”
“这样啊。”我点点头,笑着说,“有段时间没听了,还真不知道。”
走出便利店,我马上把饮料打开喝上一口。还是记忆里的味道,樱花的甜淡香气化成气泡在嘴巴里面沙沙作响。然而还没等我高兴太久,不远处有一只奔跑的小狗撒欢地扑向了我。我整个人顿时向后仰了过去,手里的饮料也瞬间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我的脸和衣服上。脚踝发出清脆的响叹息声,最后后背闷闷地着了地。
“你没事吧?!”狗主人慌忙地跑来,刚想要伸手扶我,可见我摔倒的样子太狼狈,一时有些不确定我还站不站得起来。
我躺在地上迅速思考着,生活这么艰辛、加班这么累难赚,躺着享福的机会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于是我故作痛苦地睁开眼,刚想哭天抢地地卖一波惨,只看到梁仅照蹲在我身边,又焦急又不安地看着我。
看见他的瞬间,我突然鼻子一酸。手臂盖过眼睛,真的哭了出来。
梁仅照顿时更慌了,:“啊,对不起,很痛吗。?请问你哪里痛,不要哭……”
我全身哪里都痛,但哭却是因为太开心了。
居然还能再次見到梁仅照,这是春天里第二件开心的事情。
2.
头顶的白炽灯持续发出“嗡嗡”的声响。
我坐在医院长廊的休息位上玩手机,一遍遍刷新着没有更多消息的朋友圈。凌晨一点安静无声的医院,梁仅照在为我跑上跑下,我却玩手机玩到脖子痛,突然感到一丝惭愧。
我放下手机,稍微活动了下发酸的脖子。朝他离开的方向张望过去,却只看到空无一人的走廊。于是我的目光随着地板上有规律的花纹延伸,直到撞见线条冰冷的墙壁让我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才将目光收了回来。
“宋六星对吧?”值班护士在这时走过来询问。
“对。”
我点头应下,她作势要扶我起来。
我见状,急忙补充说:“等下,我……还没回来。”
“男朋友?”护士说着已经动作熟练地架起我的胳膊,“他会去处置室找你的。”
“不是男朋友啦……”
我心里一甜,开心地跟护士一瘸一拐地走了,并没有仔细思考“处置室”代表什么意思。
到了处置室后,大夫和梁仅照早就已经等在那了。大夫看我在他面前坐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姑娘你也太缺钙了,让个小狗扑一下都能骨裂,以后要多注意运动啊。”
一听到骨裂我吓得汗都要出下来了,不敢相信地看向倚在门边的梁仅照,他一只手提着我的片子,另外一只手捏了捏鼻梁,十分抱歉地回看了我。
我们无声且短暂地对视一瞬,我看到他的眼里依然真挚地闪着光,却怎么也掩不住藏在眼底深深的困倦。
是我对他太不了解吧,还是他离我本来就很远呢。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梁仅照,我们之间的生疏感第一次像风一样,毫不留情地吹向了我。
比起梁仅照的样子,我更熟悉的其实是他的声音。
那还是我高中入学典礼的时候。人群拥挤的体育馆,校领导的长篇大论听得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等他讲完,我赶紧抱以热烈的掌声送他下台。而正当我以为仪式结束,可以离开这个空气里飘着发霉味道的体育馆时了,台上握着麦克风的老师露出笑容,话锋一转。
“好,下面有请学生代表,高二九班的梁仅照上台发言。”
居然还有?
我撇撇瘪瘪嘴,马上放下鼓掌的手,往后一靠重新闭目养神。
学生代表的发言并不特别,不管是哪个学校里哪个厉害的学长,这种场合下的发表永远都不会翻新花样。遇到个别慷慨激昂的类型,说不定还要红着脖子,握着拳头做起誓状,再把自带回音的劣质音响吼得震天响。
但是梁仅照没有。
尽管他讲的内容还是一样的老旧,可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听上去十分清冽,就像是山涧里缓缓流淌的溪水。
身边有同学小声议论起来:“听说这个梁仅照很厉害的,每天傍晚都在校广播站做主持人广播,学校的人里几乎都知道他。”
“”好像喜欢他的女生也很多,广播室门口的备用箱里还经常被塞情书。”
“完全是学校风云人物啊。”一个同学听后,兴奋地说:,“让我来看看他长什么样。”
她说完,坐直身体向前张望。我心下好奇,也跟着探身往前看过去。
梁仅照的发言在这时刚好结束,向台下礼貌地鞠了一躬。身边在这时响起惯例的掌声,我的目光在掌声中追着他走下台,却始终没能看清他的样子。
只记得他穿着校服,轮廓清清爽爽,拿着演讲稿的手臂又细又长。
入学后,我果然在每日的傍晚里听见他的声音。
校广播里的他,比开学典礼那天亲切了许多。有人说,笑着说话和不笑的时候,声音是截然不同的。那我想梁仅照大概是个太喜欢笑的人,有时候光是捧着书读故事,都要自己先轻轻笑起来。他的笑声仿佛是正午晒过的棉被,摸上去还带着暖烘烘的日光的气息。
如果他有酒窝,因为爱笑的缘故,酒窝会很深吧。但如果没有的话,那他也肯定牙齿整齐,因为这样笑起来才更好看。
我始终没见过他,可我又不是非要见到他。
当我留在教室写没做完的习题的时候,当我和朋友挽着手去食堂吃饭,又或者在操场上边散步边吹风的时候。每到这些时候,梁仅照的声音便悠悠地传进我的耳朵,像是不会迟到的朋友。
我似乎已经和他很熟了,连在空气里都能看得到摸得清他绰绰的影子。而我只是照着自己的想象刻画他的模样,就足够使我开心很久。
于是我满足于这份疏离下带来的欢愉,并不刻意去找他。直到两个月后一个普通的清晨,我终于还是见到了梁仅照。
那时刚进入初冬,外面的街道隐约露出冬日里严峻的线条来。清晨出门已经能呵出白气了,我才走进校门,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梁仅照!”
我听到后脚步一顿,随即走在我前面的男生闻声回过头来。
梁仅照回过头,目光略过我,朝之前叫他的人挥起手。然后他将手落下,轻轻地笑起来,嘴边旋出小小的梨涡。
他和我想象中一样,拥有一张只属于少年的干净的脸庞,和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我不知怎么就慌了神,突然连路都走不好了,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梁仅照在这时眼明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他问我:“你没事吧,同学。”
“没……没关系。”
我摇摇头,耳根迅速地泛了红。
大夫给我打了一个丑丑的石膏。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临近拂晓。梁仅照驱车先送我回家,到了家门口,我趁他转身离开的空档琢磨着要说点什么。然而想来想去,说“谢谢” ,“对不起” ,“再见” ,“见到你很开心”又好像都不太合适。我刚要放弃,手却已经着急地拽住了他的衣角。
声控灯应声而亮,在我们之间点起微弱的光亮。梁仅照发现我拽住了他,重新回过了头。
我们重逢得猝不及防,以至于我还顾不上好好看看他。岁月并没有因为他是被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就对他格外开恩,他比前几年瘦了不少,上学那会儿脸颊两侧的婴儿肥消失了,但好在那双写满温柔的眼睛还在。只要看见他眼里的光点,我就还能找回以前的路。
我大概沉默得太久了,灯在这时又灭了下去。
“你……”
我欲言又止,在梁仅照的目光里再次失掉所有的语言,就像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清晨一样。
可我仍不甘心,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角,怎么也不愿意松开。
……你还记得我吗。
3.
我感觉我一点事儿都没有了。回到家后我顺势倒在沙发上,回忆起发生在今晚戏剧性的一切。
直到最后我还是没能把那句话说出口,情急之下竟然硬着头皮问他:“你……你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吗?”
梁仅照一愣,老实地回答:“啊……知道。”
其实我把话一脱口就后悔了,此时更恨不得顺着我家的门缝钻回去。然后我咧开嘴干笑了两声,挥挥手试图缓解尴尬,:“挺好挺好,那我先进去了。”
我背对梁仅照快速打开门,刚要关上门结束这场尴尬的局面,他忽然又从后面叫住我。
“你行动不方便,这一百天里的上下班我来接吧。”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猛地转过头,“咣”地的一声,我的后脑勺直接撞到身后的防盗门上。
我从上学那会儿就特别傻。
虽然多数时间里看起来挺正常的,但这种特质就像是扎根在我身体里的重要组成,时不时要来我的生活里露头。
我可以走在平地上摔倒,在上台演讲发表后下台时绊到电线,又或者心血来潮说个笑话,再收获一个无声的冷场。
我对它无计可施,只好说服自己习惯这种傻它。在每下一次丢脸之后假装淡定,然后保持安静地退场。
追溯回我跟梁仅照的第一次对话,同样也因为我的傻气而令人有那么一点点地不愿回忆。
当时校广播站的点歌台刚成立不久,枯燥的生活习题中听到喜欢的歌,课间闲余时课间还能讨论两句当红的歌手,所以大家都十分热衷于此。
不久之后,到了我十七岁生日那天,我决定鼓起勇气,为爱走钢丝。
为了确保萬无一失,我早在出发前就把要说的话在心里预想过了,甚至是要称呼他“梁仅照”还是“梁学长”都反复纠结了好几遍。但我似乎比想象中还要胆怯,当我一脚踏进广播室,大脑就突然切断了我的记忆,把准备好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我顿时慌了神,连对他讲出自己名字的底气都没了。不过我都走进来了,梁仅照也停下手中的动作耐心地等着我。如果这时候什么都不说地离开,我怕是会被当成奇怪的人。
于是我哑言半晌,只得临时改变主意。
“我……有个朋友。”我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她叫宋六星,今天是她生日。”
“生日吗?”梁仅照轻轻地笑着,随手在本子上记了两笔,“有什么想对朋友说的?”
“……有。”我顺着他的话点点头,为了圆谎开始胡编乱造,“祝她十七岁生日快乐,希望十七岁的宋六星多写作业少打游戏,不要再送那么多人头了。”
果不其然,我说完就后悔了。我当下便惭愧得无地自容,梁仅照却很给面子地笑了。
他的嘴角出现好看的梨涡,笑着说:“不行啊,同学。打游戏属于校广播禁播词语。”
梁仅照在我面前笑了起来。他真的太爱笑了,他笑起来的样子也真是太好看了。
我从惭愧中抬起头,黄昏的光线正好在这时透过窗外照进来。我借着这样的黄昏看他,看他的面容被染上一层温暖的色泽,眼睛里像是盛着绛橘色的湖泊。
在黄昏逐渐消失的时候,我终于在学校随处可见的喇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不远处的操场上,三五成群的男生们踢着球,偶尔高喊两声。这些洋溢着青春的喊声和梁仅照的声音一起回旋在我的耳边,我不知道是不是梁仅照叫了我的名字的缘故,他今天的声音似乎比以往都要好听、都要温柔。
梁仅照说:“宋六星,十七岁生日快乐。”
话音落下,他清唱了一首生日歌。
他开口的瞬间,我感到爆炸般的开心,身上的血液似乎全都涌了上来。我欢呼雀跃地奔跑向操场,赶来拥抱我的微风也都徐徐地为我送来梁仅照的歌声。我将欣喜肆意地藏进笑闹的人群,没有人能发现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十七岁的宋六星,祝你生日快乐。
那是我直到很多年后,我仍然记得的声音。
4.
我费了好大的工功夫才把压箱底的收音机翻出来。
这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班长说考四级要有用,然后班级统一买的。后来没过多久,梁仅照到电台实习做主持,我就再也没拿它听过英语。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的收音机也老了,我旋了好几次开关才听到久违的风音。正好是梁仅照的节目时间,蒙灰的收音机里,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失真,就像带着时光荏苒后染上尘土的味道 。
梁仅照这时在节目里说:“下面是手机尾号8000的听众发来的短信。‘朋友昨天被狗扑倒不小心脚受伤了,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狗主人现在肯定非常愧疚吧,因为自己的狗突然跑过去导致别人受伤。我也有养一只小狗,没有很大,不太具备攻击性。有时候它朝你跑过去,其实是喜欢你的表现。”
梁仅照的小习惯还在,说话间轻轻笑起来:“那么这位被狗喜欢的幸运又倒霉的朋友,我在这里也祝您早日康恢复。”
电台接着放起了歌,是Roy kim的《春天春天春天》。
轻快的旋律一出,我差点关上收音机。这首歌就像小燕子一样,年年春天来这里,大街小巷都在放。我实在听腻了,每年都要听得我耳朵起茧,春天才算真正过去。
我正在心里小声吐槽,手机响了起来,一看来电显竟然是梁仅照。
前一秒还理直气壮地嫌弃他没创意的我顿时怂 了,捧着手机不知道该拿什么语气接电话才能显得稍微自然点。来电铃声不断地催促着我,我一咬牙,闭着眼睛滑划下接听键。
“喂?”
“喂,六星……”梁仅照那边像是怔了一下,然后又笑起来,“你也在听这首歌啊。”
被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手边忘了关上的收音机,连忙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零,:“没……没有。”
“是吗?。”梁仅照没在意,继续说,“我刚刚在录节目,假公济私给你点了歌,你听。”
不等我回应,梁仅照的声音已经远了,随后被音乐声所代替。听着梁仅照那头不甚清晰的旋律,我一下就联想到他支着手臂,把手机凑到音响前的样子。挽起的衣袖下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轮廓和从前一样清爽。
听筒里传来吉他轻快的琴弦声,我的心情突然跟着起伏,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春天春天春天啊,在见到你的那个时刻,春天就来了。”
因为梁仅照的出现,我的春天确实来过。
十七岁生日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处在一个极度兴奋的状态里。每天兴高采烈地上学,再蹦蹦跳跳地回家。我说不上开心个什么劲,大概是留在那个天色渐沉的黄昏里出不来了吧,反复地回味着所有的细节,连水泥路上冒出来的一小株野草都不舍得忘。
我总是想在梁仅照面前出现一下,哪怕只留下一闪而过的背影也好,我都会非常满足、非常沾沾自喜。
我抱着作业在他教室门前佯装镇定地经过,又拎着水桶消失在他看得见的走廊尽头。我们在校门前的奶茶店碰过面,在正午嘈杂的食堂一张长桌的两端吃过一样的鱼香肉丝。我和梁仅照的每一次擦肩,无一例外地带给我满满的快乐。那种快乐穿过胸腔,化作浪潮,很快将我淹没。
某一天的晨间操,我站在队伍中间习惯性地寻找梁仅照的身影。正当我望着他,他也从队列中转过身,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一刻,嗡嗡鸣的耳鸣找上了我。我愣在原地,花了很久的时间才从他无意的视线里缓过神来。而梁仅照早已经转回身,迎面吹来的风吹鼓了他身上宽大的校服,然后又吹起他蓬松的头发。
我周遭的一切仿佛安静下来,主席台传来的讲话聲和身边同学的嬉笑声被逐一过滤,我听到了自己过于清晰的脉搏声。
5.
春天走到末尾的时候,梁仅照的校广播也一并走到尾声。
学校有规定,高考生是不可以参加课余活动的。而梁仅照下半学年就要升进高三,所以他做校园广播的日子也正式进入倒计时。
没过多久,新校园广播的招募海报便贴了出来。海报上印着一张广播室内正在做广播的剪影,画上的人戴着耳机微微低着头,面前架着一台麦克风。我看不清楚脸,直觉却告诉我那个人有可能是梁仅照,以后也有可能是我。
于是我跑到校广播站去找梁仅照,他正低头写一本练习题。听到我的敲门声,才从中抬起头来。
我站在门外说明来意,梁仅照听后收起桌上的习题,朝我笑了笑,示意我进去。他从文件袋里找出一页材料递给我,我快速地扫了一眼,是一段普通的散文。
“读一下就可以了。”梁仅照说。
我点点头,后又清清嗓,接着咽了咽口水。
“牡丹,当之不愧的百花之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磕磕绊绊地读完一小段,被梁仅照叫了停。我有些不安地放下稿子,抬头看向梁仅照,发现他的视线仍然温和。
“读得不是很顺,音准也有些问题。”梁仅照露出抱歉的笑容来,总结着说,“感觉不是很适合校广播。”
我有些尴尬失望地起身,:“那打扰了。”
走到门口,我有些不甘心,转过身重新回来,对他说:“我可以学。”
梁仅照明显一怔,又看我继续说下去:“我可以学,我的缺点可以通过练习克服。反倒是热爱这间广播站,用心做好它,并再坚持下去,是绝对学不来的。我可以一直爱它,请你相信我。”
我的傻气又一次出现了。
梁仅照沉默了半晌没说话,我刚准备带着冲动后留下的后悔与羞愧落荒而逃,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亮。
这一次,我的傻气救了我,我成功地做上了校广播的接班。
我有了围着梁仅照转悠的正当理由,便开始频繁地出入教学楼顶层的广播室。那是我离梁仅照最近的一段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见面。
梁仅照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同时对我的要求也十分严格,因此我的进步很快。梁仅照常常拿着练习题到广播室来写,哪怕我在旁边练习发声,在他专注的情况下也绝不会吵到他。我知道他来这里学习的理由,大概是舍不得离开吧,等这学期结束,彻底和广播站说再见之后,就很难回来了。
于是我安慰梁仅照,凑近他说:“等你以后想回来,随时可以过来。”
梁仅照被我逗笑了,拍了拍我桌上的广播稿,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我有时很想问他,你把这一间小小的广播站当作什么呢?
可每当我这么想,又马上觉得没必要真的去问他,因为我心里早就知晓答案。
如果我这么问他,梁仅照肯定歪着头,眼神变得清晰且认真起来,紧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然后他会说:“当作梦想与热爱吧。”
我敢打赌他一定会这么说。
所以梁仅照去追求他的梦想与热爱去了。梁仅照进入高三后,离开了我们学校。听人说,他去了一所更有名的高中,后来他为了学习播音主持,四处奔波去参加艺考。再后来,我也不知道了。
他都还没听过我的校广播,我把每天的广播录下来,想着等他哪天回来就交给他听,好好炫耀一番,再让他好好夸夸我。
然而直到我也高中毕业,梁仅照都没有再回来过。
梁仅照对我来说,大概是一个渐行渐远的影子。
我曾为他的到来欢喜雀跃,就算只能远远地看他,也十分感谢他的存在。
起初我们在路上毫无预兆地相遇,我还要担心自己难掩的心跳声吵到他。所以每一次我都只会抱着心事仓皇而逃,等不及他好好认真地看我一眼。
直到后来,我终于接受了他要在我生命里缓缓退场的事实。于是我从容地看他越走越远,他也变成我心上一块青色的痕迹,痕迹再被时间抹平,留下一阵无从追究的过堂风。
6.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一所南方的大学。从家坐火车要坐十多个小时的那种。
潮湿的空气,燥热的天气,以及我略显生硬的口音全部成为了初来乍到独来独往的理由。起初我还没交到什么朋友,一个人的时候,就用外来的声音填补周遭寂静的空气。我先是找来高中自习课的mp3来听,播放列表翻来翻去早就被我听烂了,我又懒得重新下载曲目,于是被我很快放到一边。
也是偶然发现的,开学时班级统一买的收音机可以调频收听电台。后来一天深夜,我一边放着收音机一边挖着小半块西瓜开小差,耳朵突然听到梁仅照的声音。
他的声音还没什么变化,和几年后的今天相比甚至带着一丝稚嫩的奶音。
“大家好,感谢各位在这样清凉的夜里收听我的节目,我是梁仅照。”
我噌蹭地一下起站起来,手里的勺子跟着飞出老远。收音机按理说只能就近搜索,接收本市或省城的调频,那这么说的話,梁仅照也在这里了?!
这是什么缘分啊!我不淡定了!潜藏在我心里深处的小心思立即重新冒出活泛起来。
我查找了电台的官网,又找到了电台的位置。非常遗憾,梁仅照并不在这座城市。他的城市比我的要忙碌和华丽,但所幸相隔不远。
梁仅照的电台接受场外投稿,于是我给电台发了很多短信。今天开心,今天不开心,遇到好笑的事,遇到迷茫的事。
他那时还是在校大学生,不过是在电台实习,只在每周三晚出现一小时。后来他有了自己的固定电台,也渐渐形成独有的风格。给电台发短信的习惯被我持续了整整三年时间,虽然三年以来,梁仅照从没有念过我的短信。可我却乐此不疲,从未中断。
梁仅照有时也会在电台里说起自己的事请,比方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一时糊涂犯了怎样的错误,或者走在街上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吓了一跳。
很久之后的一个春天,梁仅照欣喜地在节目里说,他下周就要毕业了,送给自己的毕业礼物是一只宠物狗,取名叫鸡蛋羹。
时间过得可真快,明明高中时的场景还清晰如昨,一转眼梁仅照的大学生活也要结束了。从高中到大学看向他的我,却始终在原地踏步。
然而并不是我不想追上他,不想和他并肩。是他走得太快了,我沿着他走过的路,丢盔弃甲地疯跑,只够气喘吁吁地望向他云淡风轻云淡的背影,甚至换不来他回过头不经意的眼神。
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时沉默了下来。电台在这时到了广告时间,两个女生兴奋地念着广告词:“春日时令汽水!不要迟疑!错过这个春天不再有!”
我抓住喜欢最后的尾巴,去到了梁仅照的毕业典礼仪式。
那天来的人很多,我装作前来看热闹的本校学生,藏在人群中并不显眼。我在运动场上找到了梁仅照,梁仅照穿着不太合身的学士服,学士帽有点戴歪了,走起路来就摇来摇去的。他刚刚从大合照的台阶上走下来,等走近些才看清,怀里还抱着一只小狗。
梁仅照找了个没人地方席地坐下,正要用手挡住晃眼的日光,我及时出现用身子挡住光线。
我笑了笑,露出熟络的笑容:“学长,天气很热,喝点饮料吧。”
梁仅照诧异了一下,而后接过我手里的汽水,对我说了声谢谢。
他打开汽水的时候,怀里熟睡的小狗睁开了眼睛。它看起来才出生不久,五官丑丑地聚在一起,狗毛也稀稀疏疏的,神态却很是可爱。只见它抓着爪子想凑近汽水,梁仅照赶紧把汽水拿远了。
梁仅照低头与它对话,语气十分温柔:“你太小了还不能喝。”
我见状,明知故问:“它叫什么名字呀?”
梁仅照回答:“鸡蛋羹。”
“鸡蛋羹。”我叫了一声,手伸向它的小脸,“真漂亮。”
我违心地说,大概我的手上带了汽水的甜味,于是鸡蛋羹舔了舔我的手指。
而后我放下手,看向我们前方忙着拍照的人群。
我说:“恭喜毕业,学长。”
“谢谢你。”
梁仅照又向我道了一声谢,举起我给他的春日汽水,一饮而尽。
这年春天,春日时令汽水第一次上市。
三个月后,春日时令汽水如约消失,就像不曾来过一样。
我站在青春的末尾,终于后知后觉地懂得了什么。有些爱啊,就像是短暂出现过的春日汽水。不在赏味期品尝,等时间一过就再也找不到了。
喜欢一个人,光有源源不断的爱与热忱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迈出脚步不怕失望的勇气,以及为他翻山越岭时所拼劲的全力。
遗憾的是,在我喜欢梁仅照的这些年里,勇气与全力全都没能做到。
我突然想起十七岁的夏天,我最后一次在高中的学校里见到梁仅照。他站在校门口读书女神雕像前面,努力伸长手臂想要和雕像同框作纪念,但却直到最后都没能拍出一张满意的照片。
我站在不远处眼看着这一切发生,并没有走过去和他说话。他在我心里太好了,好得根本不敢接近他。
如果我那时能勇敢一点,走上前去帮他完成合照,再问他为什么要和读书女神合照的话,离别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7.
春日里的晚风吹醒了我。
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梁仅照正背着我走在小区附近的人行路上。
路灯昏黄地拉长我们的影子,我一时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于是我赶紧闭上眼睛装睡,努力回忆自己错过的细节。
我的脚伤好得很快,三天前拆掉了石膏。不好再麻烦人家每天再接送,为了表达谢意与歉意,我决定在今天请他吃散伙饭。但我可能是太舍不得梁仅照了,饭桌上表现得并不开心,再然后……
“你醒了?”梁仅照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嗯……”我还处在失忆中,防止做蠢事,我回答得很简短。
梁仅照简单地向我解释:“我们一起去吃飯,离开的时候你从台阶上滚下去崴了脚,又受伤了。”
“……”
“我说带你去医院你不肯,又哭又闹非要我背。”
“……”
傻事真是让我做绝了。我没脸见人,索性把脸埋起来,头发不小心蹭到了梁仅照的耳朵。
梁仅照今天走得很慢,这条曲折的小路仿佛无限地延长。
他在这时略微转过脸,对我说:“我以前认识一个小姑娘,她可能是喜欢我吧,想要靠近我,但等我转头找她,她又马上害羞地藏起来。后来我毕业了,为各种事情忙碌,我就把她忘了。我做上电台主持之后,她每天发用短信来每天每天地轰炸电台,想避开都不行,我这才重新想起她。”
梁仅照的声音似是陷入回忆里,随后笑了笑:“最后她给我发来一行字就消失了,我总盼着她能再出现,却没想到她留给我的最后一行话,被我记了好多年。”
我没说话,半晌,梁仅照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
“我背给你听。”
我要送你六颗小星星。
一颗胆怯,一颗迟疑,一颗固执。
一颗雀跃,一颗欣喜,还有一颗是真心。
梁仅照仿佛回到少年,声音里带着些许青涩与稚嫩,而我少女时期的声音也蓦然浮现,跟着他和了起来。
那一瞬间,时光哗啦啦地回了头。
编辑/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