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时温澜潮生
2018-11-26鹿遥
鹿遥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大家看到这个稿子是什么时候,如果夏天还没有结束的话,那就去游泳池游一次泳,然后再去吃冰西瓜吧!啾啾……
Part1 为什么看不到脸?
我爸给我办出院手续时,我和小包子玩起了石头剪刀布,赌注是她刚买的德芙。
小包子是跟我同病房的一个小女孩,脸上带着婴儿肥,像包子一样,所以,我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哈哈。”比画完五盘后,我笑了起来,每次玩這个,我的运气都好到爆。
正当我把赢来的巧克力往嘴里塞时,病房的门被我爸推开了。
很快,我见证了一个小戏骨的诞生!
原本满眼艳羡盼着我分一点零食给她的包子本人,立刻小嘴一瘪,两眼变得雾气霭霭,哇的一声扑到我爸身上,抓着他挺括的西装,控诉着我的恶行:“男神叔叔,阮昔她坏,抢我吃的!”
我不服气,也学着她的语调:“男神叔叔,周小喜更坏,睁眼说瞎话!”
“她多可爱啊,你要让一让她。”
包子满意地眯眼,当她吧唧一口亲上我爸时,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
这次是包子的妈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海报。
“是我男神的吗?”她从我爸身上跳下来,兴冲冲地跑过去。
“你的立场这么不坚定?”我不放弃任何一个跟她作对的机会,“刚才不还说我爸是你男神吗?”
“是不是男神,眼见为实!”周小喜大方地把海报摊平在我的眼前,让我瞻仰他的盛颜。
好家伙!这尺度……一个穿着泳裤,裸着上半身,拿着毛巾正埋头擦着湿头发的男人。
“为什么看不到脸?”我问她,“他的脸呢?”
“在我心里呀。”
这话说得我要给她一个满分。
“到底谁啊?”
“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不得其解。三秒后,周小喜才慢悠悠地吐了一个名字出来:“宋湛。”
我被哽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又往海报上瞅了瞅,在他裤脚末端发现了一只用粉色线绣的兔子。
好吧,这确实是宋湛,因为只有他绣得出这么丑的兔子,跟我手绢上的那只一样身残志坚,缺两只耳朵。
欸?说到手绢,我忽地想起来,我刚收拾衣物的时候都没看到它。
我正准备把床单翻起来再找找时,包子就笑得贼兮兮地举起那块手绢在我面前晃:“很想要吧?上面还有签名呢!想要,那拿宋湛的写真集来换!”
呵,这生意她真会做,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还要拿我的东西去换?我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想了想,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其实,那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写真集,就是我心血来潮把以前拍的宋湛的照片拿去网店里做了一本高端的册子。当时我在住院,快递就直接寄到了医院里,被她无意间看见了,没想到她觊觎至今。
晚上回到家,我坐在床上,把那本放在书柜上的册子拿出来随意翻了翻。
只是为什么翻着翻着,我就觉得有些想念他呢?
Part2 因为看你眼熟啊
起初,宋湛会引起我的注意,全靠他的脸皮厚。
彼时姑姑决定和姑父去澳大利亚定居,就把她在苏里购置的一套房子全权交给了我,说那里冬季气候最温和不过,很适合我过去居住。
那套房子有两层,外加一个很大的院子,我闲不住,就把一楼改成了一个小酒馆。
本身我的目的也不是为了盈利,就图好玩,所以营业时间相当随心所欲,自然也不需要聘请服务生。
为了这事,我还特意在门口的木栅上挂了一块小黑板,写上“不招聘服务生”几个大字。但结果呢?还是有人看不懂我的意思,几次上门询问。我被烦得不行,寻思着这人是不是有毛病?
对,我说的这个有毛病的人就是宋湛!
一日上午,我睡到自然醒,收拾妥当后,准备去岛上的游园会凑热闹,结果一出门就看见有人蹲在小酒馆的灯牌下。和我对视两秒后,他特谄媚地叫了我一声:“爹!”
昨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时,手机社交软件突然弹了一条消息出来:“Hi,我是宋湛。”
宋湛?我好疑惑他怎么就成了我的好友?
还没等我把这个问题想清楚,紧接着,他又将第二条消息发了过来:“这么晚了还在冲浪,你是GG还是MM啊?”
“我是你爹,我是你爹,OVER OVER(完毕)。”我回了这样一条语音消息就关机蒙头睡大觉去了。
此刻,我看着冲我笑得跟个二傻子一样的宋湛,想起昨晚的事,也跟着笑了起来,有便宜不占白不占,我乐呵呵地接话:“好儿子!”
“出去玩啊?”他狗腿地走到我身边,“带我一个呗?”
一路上,他自来熟地跟我说这说那,嘴巴就没闭上过,我不是个内向的人,也就跟他瞎侃了起来。
当逛完游园会坐在水吧里休息时,他忽然眼巴巴地凑到我的面前,像只乖巧的萨摩,对我说:“让我来当服务生吧?”
他这无意识的撒娇是真的致命,我的心有些像泡在苏打汽水里的棉花糖,软软的。
我压了压嘴角,捧着一杯橙汁看他:“你为什么对当服务生这件事这么有执念呢?”
“因为看你眼熟啊,说不定我们很早以前就见过。”
“在梦里?”我笑,觉得这理由可真俗套。
他接着说服我:“我调过酒,可厉害了,我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我,而且我……”到后面似乎是说不下去了,他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喂,就一句话,你要还是不要?”
“要吧。”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没好意思再拒绝,更没好意思说我的小酒馆其实根本用不上调酒师这么高级的人才,因为我只卖一种酒,就是……加冰或不加冰的啤酒。
Part3 先叫声大帅哥
我以为宋湛调酒真的如他所言,厉害到不行。
结果,他给我调酒喝时,短短一分钟不到,就手滑打碎了我三个瓶子、两个杯子!
“这就是你说的你厉害到不行?”我看着地上那一堆碎成渣的残骸,有点痛心疾首,“你这是根本就不会吧?”
我不是心痛他把东西打碎了,而是痛心自己好天真,居然会信了他的邪!
“可能太久没练了,有点手生吧……”他干笑两声,跟我解释。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宋湛似乎是怕我再鄙视他,拼了命想向我证明他会的东西其实还是有很多,包揽了日常里的诸多琐事,比如,修水管、粉墙漆、剪灌木……
但结果都惨不忍睹。
这除了让我感到无奈和好笑之外,还觉得他有点……我想不出来很贴切的形容词,大概是可爱吧?每当他搞砸事情,看着我的那种懊恼神情,特别像幼儿园里那种急切地想得到大红花却总是得不到的小朋友。
一个午后,我刚从外面闲逛回来,就被他拉到那棵红棉树旁。他指着树下的秋千,冲我邀功:“这次没手残吧?你随口一说想要个秋千,我就给你做了个千秋。来试试?”
我有些感动,刚准备坐上去,又扭头看了他一眼:“结实吗?不会我一坐上去绳子就断了吧?”
“就算断也是因为你太重了!”宋湛不客气地怼了回来,单手把我摁着坐下去。
我抓住长绳,挪了挪坐姿,一股向前的力量从背后涌上去。
借着这股力量,我一跃而起又快速地荡下来。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我妈推我荡秋千的情景,她去世后,就再也没人推过我了。
我的鼻子骤然变得有点酸。
等秋千渐停下来后,我使劲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把,我实在不愿意在宋湛面前哭出来。
但没能成功,大概是我用的力气太大了。
“欸,你感动成这个样子真的让我很为难啊!”他好笑地拿了纸巾在我的脸上擦来擦去。
“你可真要脸。”我抽噎着冲他嚷,却不小心鼓了好大一个鼻涕泡泡出来。
“哈哈哈——”时间仿佛被掐断三秒,然后一声爆笑响在耳边。
真丢脸!我捂脸想赶紧逃离现场,结果刚起身就被宋湛按了回去。他蹲下身子来和我平视,漫不经心地开口:“喂,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啊。”
“去……”哪里?还未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拉着我向外狂奔。
宋湛带我去的是一个废弃的游乐场。
“这里有什么好玩?”我望着四周都被旧喷绘布遮住的游乐设施,“都停止运营了。”
“你跟我走就行了。”宋湛侧头看着我,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不由分说地带着我直至一扇木门前,找了根铁丝,轻车熟路地把落在上面的锁打开了。
“进去吧。”他用力将我往里一推。我踉跄了几下,还没等我搞清楚是什么状况,门又被合上了。
唯一的光线骤灭,里面变得漆黑一片,本就怕黑的我下意识地想往外逃,把门敲得惊天动地:“快放我出去!”
“好啊。”宋湛答应得很快,“先叫声大帅哥。”
“……”好想掐死他,我咬牙切齿,“大帅哥。”
“丝毫没有感情,还想不想出来了?”他踹了下门,“再叫声好哥哥。”
“……”
“快点!”
“好哥哥!”我认怂。
宋湛似乎很满意,喜滋滋地把门打开,他进来后用一只手蒙住我的眼睛,一只手去摁灯的开关。
有光一点一点地从他渐开的指缝漏下来,直到我视觉适应明亮后,他才完全把手拿开,一片宽阔的场地映入我的眼帘。
“这是个溜冰场?”我侧头问他。
“是啊。”他挑了下眉,“你再叫一声好哥哥,我就带你溜十圈,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踩了他一脚,板着脸径直走到服务台那里坐下。
看出我在生气,宋湛赶紧跑上前来找了两双冰鞋,前倨后恭地先给我换上,等他也换好之后,向我伸手:“我带你。”
“不!我自己能行!”我佯装出一副很厉害的模样向场中央进军。
但在那短短的三十米距离里,我摔了不下五次,膝盖跪在水磨石地板上清脆作响,疼得我想叫妈。
“拜年还早。”宋湛从远处滑到我的跟前,嘴角含笑地打趣我,替我揉了揉痛处,一把将我拉起来,带着我满场跑。
刚开始时,我拼命地挣扎,直到他把我手越牵越紧,都有些发疼了才作罢。
因速度过快而起的风将他的衣摆猎猎吹起,和他的交握处也一片湿润,那是我因为紧张而生出来的汗。
后来,我曾用自己的右手去握左手,当十指紧扣时,我总是想起这个午后他掌心里的温度,像是充盈的日光,催促着满山的春花绽放,势必要勾勒出大片美景直直地熨帖到心底,让我憧憬却又伤感。
Part4 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一起逛超市。
酒館从不开火,快步入年关的时候,我和宋湛经常光顾的那几家饭馆纷纷闭店休息,导致我和宋湛每到饭点的时候就开始四处觅食。但找到的店和我的口味不合,我总是吃两口就放下筷子说自己饱了,反复好多次之后,他突然主动提起要做饭给我吃。
“你做的饭菜好吃吗?”我下意识地问道。
“不是自夸,我的厨艺可厉害了。”他拍了拍胸口。
可厉害了……当初他调酒也是这么说的,我的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黑暗料理在我的脑海里翻滚,于是我委婉地推托掉了。
哪知道,后来的一段时日里,宋湛总是见缝插针地跟我提起这件事,还拟了一份菜单给我看。我如临大敌,跟他说了实话后,他看我的表情像极了古时被贬了十次官的、失意的诗人。
在这种低气压的状态下,我每天都觉得特紧张,所以便找借口回了江城一趟。
我从江城回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什么胃口。
“你要辟谷成仙?”宋湛蹙眉,不满地拽着我坐到了饭桌前。
我只好讪讪地夹了口菜往嘴里塞,刚吃了两口,反胃的感觉就涌到喉头,我拔腿就往厕所跑。
出来后,我看见的是宋湛端着杯温水一脸担心的神情。
“胃有点不太舒服,睡一睡就好。”我干笑,弯腰就着他手里的杯子喝了两口水。
等我一觉睡醒,已是傍晚。我一下楼就闻到了浓郁的饭香,而宋湛站在灶前,拿着勺子搅着砂锅里煮着的粥,橙黄色的灯光笼罩在他的身上,勾勒出好看的轮廓,墙壁上还落下了他一半的影子。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支了一个框把他框在里面。我走到他的身旁,被这温情的氛围弄得想要撒娇:“我饿了。”
“你等一等。”他看了我一眼,从砂锅里盛了一碗粥出来,吹凉后才舀了一勺递到我的嘴边,“尝尝看,好不好吃。”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打动了我。
“好吃。”我吐出两个字。
这回答似乎很受用,自这次以后,宋湛就经常给我做饭吃。
刚开始,我还是吃什么都吐,他以为是菜不合我的胃口,后来去超市买菜就把我也一起带上了。
我一直觉得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一起逛超市。
小时候是我爸妈带我去,给我买好吃的,我喜欢什么,自己拿。大一些了是我自己去,买日用品、水果、零食,会在种类和价格之间纠结。
而现在,当宋湛推着车跟在我身后或站在收银台前为我挑的东西埋单时,我觉得这一切好像有了……未来的气息。
逛完超市回来,他就去厨房里忙碌,我站在门口,一边喝着他榨的果汁,一边跟他搭话:“孕期吃什么比较好啊?”
一瞬间,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你不会是……怀了孩子吧?”宋湛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我,似乎把这段时间以来我吃什么都吐的原因归为孕期反应,他掰了掰手指继续念叨,“时间刚好,对得上……我就说你怎么去了一趟江城回来,整个人都是一副身体被掏空的样子,还买了那么多包,原来你真的……”
“胡说什么呢!”我吼了他,但隔了好半天我又想起,其实胡说的是我才对。
他刚来酒馆时曾问过,为什么我会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像我这种年纪的人不是应该正在念大学吗?
那时我觉得没必要跟他讲这些,就随口胡诌:“你看我这么漂亮,每天又无所事事,也不愁钱花,一看就是有人养着我啊……”
“我之前都是瞎说的,是泡芙怀孕了,它太瘦了,我想给它补补,所以我才……真不是我。”我慌张地解释,生怕他误会。
话音刚落,宋湛就笑出了声。我一脸愣怔地看着他揶揄的表情,才意识到我被他骗了,他根本就是知道的!
我姑姑很喜欢小孩子,她在苏里时,经常去岛上的那家福利院,给那里的小孩子送衣物零食,抑或是陪他们玩。
自她走后,我便代替了她,时不时去福利院看他们,拍些照给她看。
泡芙是那只经常趴在院里围墙上晒太阳的小野猫,它出现的那天,孩子们正在院子里吃泡芙,然后就开始这样叫它了。
暮春时,泡芙产下四只小崽,萌得要死,我带宋湛去看它们,他和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列了很多名字出来要取给它们,但最后入围的是他取的哆啦咪发。
哆唻咪发的出生让我觉得很开心,但遗憾的是,这种开心持续的时间很短暂,因为没过多久,它们就相继去世了。在后院埋葬它们的那天,好几个小孩子都扑到我的怀里哭了。擦干他们的眼泪时,其实我也很难过。
“小奶猫明明那么可爱。”我抱着胳膊看着站在我面前和孩子们玩得满头大汗的宋湛,问他,“可为什么它们的生命会这么短暂呢?”
“其实每条生命都短暂,你看蜉蝣朝生暮死,生命更加短暂,但它从来不怨恨……”宋湛一本正经地安慰着我,可说着说着就偏了题,“你看我也可爱,生命应该不会很短暂,不如我做你的猫呀。”
我被这话惊得有些愣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抓起我的手在他的头上摸了两下,还把脸贴在我的手背上蹭了又蹭,喵喵叫了两声。
这让我更加愣怔了,还有些不知所措。
“喵喵喵……”他又叫了几声,一边刮我的鼻子,一边跟我翻译,“这个意思呢,就是让你别这么傻不拉叽地看着猫,让人怪心动的。”
有时候,我真的烦死他这张嘴和他做的一些事了,总是给我一种他喜欢我的错觉,而我喜欢上他,也真的是太容易的一件事了。
“你是不是……”有一股冲动袭上心头,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声“是”打断了。
我有点欣喜,但脊背突然钻心地痛了一下,像是要提醒我什么一样,我深吸了一口气,收住了那点心思:“嘻嘻,我其实想问你是不是神经病来着。”
“你才是。”他白了我一眼。
Part5 我希望有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有病。
这件隐约知心意 的事情像沉入湖底的石子没泛起任何波澜,日子不咸不淡地走着,我照旧每天和他又打又闹。
入夏之后,苏里渐渐热闹起来,从七月开始,好几个内陆的学校都组织来这里夏令营。
每天傍晚我站在阳台上看落日时,总能看见一群学生在海里游泳,他们撒欢儿的样子令我好生心痒,我踢了身旁的宋湛一脚:“可以带我去海里游一游吗?”
“我不会。”他声音干脆,说完就转身向楼下走去。
后来,等我发现宋湛骗了我,他的游泳技术其实很高超是缘于八月十日那天发生的那起救人事件,也正是那天,他不仅开口对我坦露了他的脆弱,还让我知道了很多事。
那天晚上,我们在海滩上散步,快九点钟往家走的途中,遇到了两个哭喊着救命、跌撞着跑向我们这边零散的人群的中学生。
宋湛见状,疾步上前扶住一个学生的肩膀问清状况后,就跟那个学生往海的方向冲了过去,而我,在另一个学生的带领下去找他们的领队老师。
等我们赶回来时,海滩边上已经围了一圈人,我率先扒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宋湛正在给一个学生做着心肺复苏术,边上还跪着一个身子颤抖个不停、满脸泪水的学生。
直到听见吐出水的呛咳声,周围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领队老师在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抓住我们的手,一个劲儿地说感谢,那几个学生也哭哭啼啼地说着谢謝。
等到人群都散尽,一直站着的宋湛毫无预兆地倒在沙滩上,吓得我立马跟着跪在他的身旁。
他一只胳膊搭在眼睛上,嘴唇不断地抖动,小小的呜咽声从他的喉间发出。
良久,等那声音退下去,我费力地把他的胳膊扒开,看见了一张面色惨白的、眼圈红红的脸,像极了水中月,仿佛只要轻轻拿手一碰就会晕开碎掉。
我有些心疼,想出口安慰,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时,他突然一把将我拉进他的怀里。这姿势令我有点不适,没一会儿腰就疼了,我挣扎着要起来,他又把另一只手搭了上来,把我的脑袋死死地按在他的胸膛上。
我听着他的心跳声和他说话时胸腔里发出的震动声,那声音逐渐和涌动上岸的潮水声融为一体。
从他那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模糊地拼凑出了一件事——
他会游泳,技术还很不错,但因为太自负,在2008年的那个夏天里,明知道天气不好、随时都会下雨,还要坚持入海,最后遇上风暴。他的好朋友阿漱为了救他,丧生在海里,从那之后,他就不再游泳了。
晚上我回到家,心情有些沉重,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拿着手机刷微博时,竟看到热搜上有宋湛救人的视频。
在苏里,这件事情也传了开去,但无论传得多火热,事情的主角都迟迟没有现身,好多人都让我联系他,但我都一一拒绝了。
我收到宋湛的简讯,是在半个多月后的一天里,内容是:我还可以重新起跑吗?
我没回复,因为我知道他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宋湛离开前的那个晚上,我坐在院落里和他沉默地喝啤酒。喝完最后一瓶时,他突然拉起我的手,向外狂奔而去,直至一片浅滩前才停下。
那是一片荧光海滩,蓝色荧光随着涌动的潮汐变得闪闪烁烁,像有星空坠落于此。
我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景致,来不及说出惊喜的话,只是猛摇着他的胳膊。
摇着摇着,他顺势握紧了我的手:“阮昔,我可真喜欢你。”
他说得有点唐突,又有点自然,我的心微微荡漾,但那个午后隐约要说破的答案是确切地落到了这里。
“你喜欢我什么?”我侧过头看着他。
“喜欢你有趣的灵魂和好看的皮囊。”宋湛笑了笑,回答得一点都不真诚。
“有趣已经烂大街了,我希望有人喜欢我,是因为我有病。”我假装不在意却又忍不住开口,“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很早的时候。”宋湛一边回答,一边抬手揉我的头发。
“你数学是不是不好啊?”我打掉他的手,“一年都没有,也算很早?”
宋湛轻笑,还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最后只叹了口气,那声音很轻很轻,但我还是捕捉到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相对无言,走到分岔口相互道别背对着走出十米后,他忽地朝我跑过来,扶着我的肩:“等我好不好?”
他说这话的模样真认真,看着我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我别过头去,鼻子一酸,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还是应了一声好。
那晚是十六的天,圆月高悬,落下千万清辉,照了我们一头一脸,月色真的是美极了。那是我所经历过的夏夜里看到的、最好的月亮。
但好可惜,它代表的是分别。
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等他。
Part6 完了,被打脸了。
有些事情发生得越久,反而能想起越多细节。
当我翻完整本相册,和宋湛在一起的那些日常点滴像季候风一样吹在心上,一片潮湿,令我特别想念他。
我平时也想他,但看这些东西时或者另外一些时刻,总会特别想,比如,现在我坐在我爸的车里,我爸送我去医院找小包子,下车时我爸递给我两张全运会游泳比赛门票,说到时候带我去看他比赛时,我就又开始特别想他了。
“爸!”我有点激动,“这票你哪儿来的,很难买的!”
“支持你追‘星嘛。”我爸看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宋湛其实是个专业的游泳运动员,还是很有天赋、很出色的那种。
这件事情是我在那次他上了热搜榜,翻了一晚上评论,看见下面居然好多人都知道他,说他就此退出泳坛太可惜了。第二天我找人把他的所有资料都查了一遍,我看完才知道他不再游泳的真正原因不是他说的、我拼凑出来的那样。
那年夏训,太自负、坚持要入海的其实是阿漱。是阿漱想和他一比高下,他才是要去救人的那一个,但没能救到,连带他都差点被海浪卷走。
后来,宋湛把这一切过错都归咎在自己的身上,放弃了自己所钟爱的游泳。
有梦可追是什么样的感觉?其实对于每个人来说定义都不一样吧。
于我而言,我觉得我能够活得久一点儿,这大概就是我毕生最大的梦了,因为从我有清晰的认知、记忆开始,我就知道我有遗传病。我外婆因为这个病,去世于她三十九岁那年,我妈因为这个病,去世于她四十二岁那年。
于宋湛而言,他大概是可以繼续游泳。
宋湛上访谈节目的视频里,他跟主持人津津乐道地讲着摆在桌子上的那些奖牌和奖杯,都是在哪次比赛中获得的。
节目的最后,画面定格在他亲吻着奖牌的那一幕,他眼睛里闪着的光啊,真的太耀眼了。
他怎么能就此放弃呢?怎么能就此陨落呢?
所以,我找来了他以前的教练,和他聊了很久,跟他做好约定,让他替我保密之后,又让他去找了宋湛,再劝一劝宋湛。
宋湛会不会答应回去,我不知道,他的教练也不知道。等待他答复的时间里,我忐忑不安,直到他给我发了简讯,我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最近几年,我每一场都不落下地追着宋湛的每一次比赛,俨然一个小粉丝的模样,看着他散发着自己的光和热,觉得很是骄傲。
在等待着比赛来临的那段日子,我很雀跃,巴不得四季不要轮流走过,快点从现在的冬天跨到夏天去。
可真正等到夏天来临,我按例做完治疗后,有一段时间又开始吃什么东西就吐什么。
我看着我爸变着花样地做东西给我吃,想让我有些胃口时,忽然想起了宋湛也曾这么照顾过我。
那年我借口回江城,其实是去做治疗的,回来之后,我身体虚,吃什么都吐,也是这个缘故。
“你身体能行吗?”要去看比赛的前一天,我爸反复地问我这个问题。
“好得很!”我敲了敲有些发痛的腰椎回答得底气十足。
可等到第二天,当我和我爸站在检票口,我忽然觉得头晕胸闷也喘不上气,在眼前一黑倒向地面的前一秒,我想,完了,被打脸了。我想,完了,要吓着我爸了,也看不到宋湛的比赛了。
Part7 你像一杯奶盖,加了双倍糖
窗外有风,吹得轻纱窗帘微微鼓动,还卷来了不知名的甜润花香。
护士进来病房给我扎针时,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体育频道重播的全运会游泳比赛看。
“就这么好看啊?”护士揶揄我,“每天他本人就在你跟前晃,你还看不够吗?”
“长得帅肯定怎么样都看不够嘛。”我正准备回答,却被出去为我买千层蛋糕回来的宋湛抢先了一步。
“你可是真不要脸!”我扔了个枕头过去。
此时,距离比赛结束已经十天了。
那天我在外面晕倒,被送到医院后醒来,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湛和我爸。
我迷茫地和他们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后,我爸才搓了搓手跟我坦白,他和宋湛其实早就联系上了,至于是怎么联系上的,他把过程省略了,没有告诉我。
我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讲,心里却泛起了一股甜,忽然想起那年宋湛离开苏里,我一回到江城就一头扎进我爸的怀里哭,说我喜欢上了一个人,他非常优秀,我很想和他在一起,也很想等他,但又不能,因为我生命的长度实在太短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我爸窥见了我心里渴望的一隅,就替我做了决定。
他爱过人,知道那种感觉,比起惧怕生命太短暂而不敢去争取,长久积累下来的遗憾才是最磨人的。
当时间一天一天流逝,它都会在心里、在身边、在季节里、在每一次的想念里被轻轻掂起,让人心悸。
以上这些,都是我当时的猜想,我感动于我爸为我做的这些事,但直到我出院那天,宋湛来接我,带我去一间烘焙屋吃草莓千层时,我才知晓,其实我爸和宋湛的认识、我和宋湛的认识远比我当时以为的还要更早一些。
一进店里,宋湛就指着橱柜里整齐摆放着的那些蛋糕盒子,问我有没有很眼熟,我愣怔了很久才想起来。
我十七岁那年,每天因为实习护士老找不准我的血管,要多扎上我几针,痛得我开始鬼哭狼嚎跟我爸闹要吃最爱的草莓千层来安慰心灵时,隔壁床那个被我吵得不知道是心烦,还是心软的少年,都会满足我,叫外卖送份草莓千层来堵我的口。
那家烘焙店的盒子很好看,特别定制的棕色邊爱心形状,我还特地留了下来准备种小薄荷。
之后没过几天,他拆了手上的石膏要出院时,我们还互加了社交软件的好友,可当时我并没在意,没问他的名字给他打备注,也没特别去记住他的模样,无情地心想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所以……我们很早之前就在医院里见过了?”我迟疑地开口询问。
然后,我听见宋湛说了一声:“是。”
伴随着他这干脆利落的回答声,我记忆里曾有过的那些疑问也跟着解开:为什么他看我眼熟、为什么他是我的好友、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爱吃草莓千层、为什么……
我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人,伸手摸了摸心口,像是一杯奶盖,还有甜奶霜涌进来,加了双倍的糖。
无论是我爸,还是宋湛,虽然他们都不知道未来有我的日子会持续到哪一天,但他们都在我不那么勇敢的时候,全力以赴地为我留有后招,始终陪着我向温暖的终结而生,争着朝夕。
编辑/周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