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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

2018-11-26红尼

山西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小秋小姐

1

没有参照物,无法确定物体的大小,像身下的床一样,太大了,显得空。这种空是弥漫在空气里的一种煎熬,尤其到夜晚,失眠被空弥漫,在周围飘悠、缠绕,越是想驱赶越是像打满结的麻丝,想换掉它的想法越放越大。第二天睁开眼,看着光线穿透黑暗穿透我,就暂时忘掉了昨晚的纠缠。

昨天,我被小秋拉进名叫“一个都不能少”的微信群里。大街上,茫茫人海,看一眼背影就能确定是我的,除了发小小秋,估计再没有第二人。她是陪丈夫黑蛋来这个地方学“郑州拉面”的,黑蛋是个厨子。他们准备在县城再新开一家拉面店。小秋顶着十足老板娘派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烈焰红唇,玉镯金链,她笼罩在金色烫发所散发的浓郁香味之下,硕大的耳环放射着金钱的光芒。

床上,我如往常一样平静,并没有因为小秋的到来有什么改变,她和黑蛋也许已经躺在了酒店的床上。我吸气——小腹如鼓,呼气——气球塌下,累了便将双手重叠在上下起伏的小腹上,脂肪在手心里柔软而颤抖。从胸前的两个小结节开始突起时我就开始习惯这种睡姿。此刻,手心之下的小腹无耻地瘫向两侧,若站立,它便会垂向大腿。

除了吃喝拉撒需要亲自解决,手机无所不能。微信的确令人上瘾,人们将之奉为“万能的朋友圈”。昨天上午小秋扫码加我,这会儿, “一个都不能少”就像灌过鸡血一样在我的手机屏幕上闪烁,滴滴的声音有时还会慌乱地重叠,它们像摩斯密码一样神秘,勾起我的好奇。

有人发语音说让改成真实名字加手机号,微信是自动播放下一条未读语音的,长长短短的语音背后都有一张压抑着兴奋的脸。

很久了,以为故乡只剩了一个名字,以为它只会出现在我的想象和梦境里了。如果不是群里发的那张照片,我相信自己会秒退的。这是一张照片引发的话题,群里的人是按照片上的人加进来的,确切地说,这是一张小学毕业照,他们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我的加入使得照片不再有缺憾。

我一条一条地听着他们的语音,放肆地笑,我就像相信自己已经忘记了二小姐一样,相信群里没有一个人敢如此肆无忌惮地在半夜大笑。我的笑在黑夜里横冲直撞,脑袋因为缺氧而飘满了云朵,它们在脑壳子下面忽悠忽悠,把记忆中的片段赶过来赶过去。我捂着笑到痉挛的肚子在床上打滚,我的手试图捂住它的颤动,床单被我揉得乱七八糟。

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笑得停不下来,我甚至怀疑歇斯底里就是用来描写这种笑的。我用手把床单从头抹到尾,跟每一道被自己搞皱的褶皱较劲。

三遍之后,我输了。懊恼迫使我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今天刚洗过的床单重新铺好,电熨斗插电、熨平,然后走到卫生间去洗换下的床单。

家里没有洗衣机,这让人很难理解,但的确没有。月收入三千,在郑州不算多,但也不至于将自己打入社会底层,不买它,是因为不信任。

我从阳台返回,将自己安稳地放回床上。那个蝴蝶翩飞的下午,那个十岁的六月又在大脑上空启动,重播一遍。

2

一九九○年的六月,我开始记住晚上每一个翻身,平躺着睡去,平躺着醒来。如果半夜侧卧,醒来的那一刻,我的手就去抹身后床单。平躺着被晨光斜射的清晨,有个叫意识的先开始苏醒,然后是眼睛,接下来,眼睛会审视整张床,不放过一根掉落的头发或者尘絮。

群里每个人都呼了我一遍,小秋被他们奉为英雄。我嗯嗯、嘿嘿了两声后开始沉寂。见我不再有动静,他们似乎有些失望,嗯嗯、嘿嘿很快便被洪水淹没。

好吧,我承认,我无法融入他们的热火朝天。语音穿透手机屏幕,声音陌生中抽出一丝似曾相识。远远观望,那群头发稀疏,肥肉累累的人们各自捧着手机聊暗恋,因为兴奋而笑得赘肉乱颤,他们找寻蛛丝马迹来猜测,到底黄二兵那条手绢送给了谁。

窗帘厚重,一拉上就隔绝了世界。屋子里只有手机发出蓝色幽暗的光,明明灭灭。黄二兵私信要加我,我没理他,这种理直气壮早就露出过它毫无愧疚的狰狞本相,狰狞在他每一次问我到底嫌弃他什么时出现。我对他的执着非常不理解,如同我不理解自己为何非得每晚夜深人静时,独自欣赏澡巾在皮肤上发泄暴力一样。

手绢是天青色的,四周有素花相绕。那个年代,女孩子只有两种发型,一种马尾,把手绢扎在马尾上,另一种是小子头。

天青色手绢很漂亮,尤其是系在我家“欢子”的前蹄子上。欢子是条小狮子狗,我永远记得它像雪球一样被几朵素花牵着滚来滚去的样子。

黄二兵的眼光确实不错,我能想象得出他在花花绿绿的手绢堆里挑选时,眼光中透出的稚嫩。

黄二兵看着我亲手把手绢拴了狗的那个暑假,转学走了,他们举家迁住县城的“小香港”。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每一次都是跟着欢子一起来,背影每次都是模糊的,远远没有欢子滚来滚去的样子清晰。

后来再见黄二兵,是在县城的大街上。我从郑州毕业后,回到县医院实习。城中村的房租一月八十,买一辆二手自行车十五。

那天中午我骑车从县城中心广场经过,听到有人叫“枣枣”,循声回望,来来往往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我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于是继续前行,然而第二声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的确是有人在叫,而且可以百分百确定,叫我枣枣的人屈指可數,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等待那个声音再次出现。“枣枣”,我被路对面向我招手的陌生人吸引,眯眼辨认面前这个高出我两头的人,眉眼里黄二兵的神韵渐渐清晰。

然后,黄二兵便每天出现,我竟一次都没有同意他与我同行,直到有一天,医院送来一个过量服用安定的年轻人。

黄二兵问过无数遍,到底嫌弃他什么,他还没有得到答案,就躺在急诊室床上洗胃,他面色苍白得绝望,我对他的鄙视却远远超过同情。我绝不会告诉他,嫌弃并不一定非得是具体的,它也许抽象到自己都没法知晓。

小秋直接@黄二兵,她扭动着腰肢在手机上飞快打字,她发出的每个字都透露着妩媚。小秋继续扭动腰肢和屁股,实在猜不出躺在她身后床上的黑蛋怎么看那两坨扭来扭去的白肉。从心里生出一种厌恶,我删除、退出。立刻,小秋的微信就追了过来。

小秋初中毕业后嫁给了黑蛋。当年,黄二兵、黑蛋、小秋和我自封“四大金刚”,整天就想在村子里“翻起风浪”这一件事。黑蛋娶了小秋后,异常奋发图强,在县城里开了火锅店,唯一的事业就是把小秋打扮成土豪太太供自己欣赏。这些是小秋昨天下午在微信上很无意地透露给我的。

3

二十岁那年,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那个家,父母用尽了毕生的辞藻来说服我,我捂着耳朵的双手和眼里一天比一天加重的怨恨,终于让他们理解了徒劳的意义。他们想不通二小姐用了什么手段让我魔怔到不惜一切。二十岁,正是一个唯我独尊的年纪。他们开始用最原始的方法试图切断我跟外界的联系。

那年我家的麦子丰收。我妈白天把麦子用木锨推开,哧啦哧啦从东边走到西边,再从西边哧啦哧啦到东边,院子里的麦子就分明了起来。傍晚,她又将麦子用木锨堆起来,盖上油布。整个麦收季,我妈除了在院子里哧啦哧啦,就是看着一把大门的锁,她藏起来一切尖锐锋利的东西。我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洗,我把家里所有能洗的东西拿出来洗,然后对自己讲话。晚上睡觉前,听我爸把我妈溺爱我的罪证重复一遍。

我妈溺爱我是有原因的,从我出世那一刻起就开始了。出生在羊年的恶五月,还是农历二十五,占满五的生日在我朴实的乡亲那里,已经确定了一生的运势。我是个唯物主义,二小姐也是,从来不相信关于八字这些无聊的鬼东西。我相信科学和相信二小姐不信命理一样坚定,而这个世界是多元的,它包容着各个理论和相信它们的人。

我妈充满溺爱的眼睛总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深深地望着,除了溺爱还有怜悯,还有其他综合的东西。无论她怎么把宠溺表现得努力而嚣张,就算是她悄悄说了妈妈永远爱你这么肉麻的话,我依然是不叫她妈,我也不再叫黄二兵妈静静姨。

有时候他还没说完,我妈就开始哭,直到把我爸哭烦了,到院子里的竹垫子上。她继续在炕上吸溜鼻子,不时会听到她唯唯诺诺地擤鼻涕的声音,有几次我都快被她擤鼻涕的声音打动了,每当这个时候,我会在脑子里画二小姐的模样,我以为我画他的每一张像都会烙印一样深刻,从不认为有一天我会用百倍的努力去忘记曾经画过的每一个眼神、动作、神态。

这种状态生生维持了半年,终于,他们信了,他们的女儿再多过一天就会精神分裂。我越来越能听出他们的嘀咕声里飘忽着的恐惧,相信那个时候我的内心是出现过窃喜的,那是我十六岁外出上学时的感觉,就像是重生之前所有期盼结束时刻的感觉。我相信成功就要来临了,离开,不再回来,这些让我兴奋,我已经闻到二小姐身上好闻的纳爱斯香皂的味道。

那天大清早,我妈突然忘了锁大门,她把粜了麦子的钱放进钱盒子里,却忘记把钱盒子锁进箱子底下。我爸总说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能想象得到她在我爸跺着脚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下,一路自责一路附和的样子,我一直以为那个样子很丑。我在当时应该是没有想那么多的,因为有更坚定的信念指引我到了火车站。

冬天的绿皮车结了浓厚的晶,如同浓度超了十倍的糖水。它膨胀着自己的身子,企图将甜得发苦的味道勒紧在自己冰冷的绿皮下。它包裹着的人们各自思想着心事,并散发出不同的气息和味道。而我与所有人相反,逃离的急切让我快乐地忍受着拥挤,我同他们一起在过道里摇来晃去。有人不时从窗户里塞进铺盖、皮箱,还有脑袋和腿。

火车每哐当一下,我的胃就抽搐一下,我想用手捂住自己干哕的声音,却还是没捂住翻上来的酸水。人们立刻让出了两个拳头的空间,他们宁愿自己相互咒骂着吸紧肚子,也要给我让出一条微细的过道,还好,体重八十四斤,足够侧着身子通过,直到厕所门口。我一路走一路呕吐,我的围巾浸满了自己的胃内容物,酸臭令我生不如死。

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熟悉这种味道,晕火车,这在人们眼里是不可思议的。

4

我拼命地学习,只为了能离家远点。在郑州,我遇到了二小姐。

和二小姐的相识,是在学校的盥洗间,这跟书中爱情的开端距离两万八千里,跟罗曼蒂克连个边边都没舍得沾。盥洗间的水流成天哗哗响,地面一直湿漉漉的,总是来不及干掉,学生总是走了一批又来一批。

很多时候初见的地方会决定爱情的走向和结局,郑州铁路卫校的盥洗间注定这将是一场悲剧的开始,而收场,却漫长得让人几乎忘记了收场的初衷。

晚饭后是学生们洗衣服的最佳时间段。我端着盆子寻找空位,二小姐的白衬衫在一溜弓着的蓝黑灰T恤中脱颖而出。男生中穿白衬衣的也有,但能将肥皂用成完美的椭圆形的男生绝对是像鹤一样屹立在鸡群。

旁边那个女生甩甩手,白衬衫往旁边躲了躲,女生用湿手往脑袋后面撸了下头发,柔软的腰肢带动大长腿远去。旁边几个男生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目送大长腿,二小姐没有,他专心地搓着白衬衣的领子,手指细长。我瞅他一眼,眼神碰撞的瞬间,他脸红了,绯红使他透露出干净清爽的气质。我相信自己的直觉,一个钟爱白衬衫、会脸红的男生,内心一定是纯净的。

张勇十八岁那年,被同宿舍的舍友起了外号叫二小姐,他的床铺是唯一散发清香的床铺,即使被其他七张床褥下塞着的几十双臭袜子的味道笼罩,也难掩盖它清香的味道。十八岁的二小姐青涩得像瓷器的釉一样光洁,通身散发着纳爱斯香皂的香味,他的手洁净,攥着我手的时候渗出的汗也有着单纯的味道。

每個夜里,宿舍所有人都睡着后,我端着盆子去盥洗间,我最爱的也是纳爱斯香皂,我的睡裙和床单从来不用肥皂,我对纳爱斯情有独钟。

昏暗的灯光下,整个校园安静了下来。盥洗间,我独享空旷宽敞,流水畅快地冲在睡裙上,直到手的大鱼肌搓出发烧的感觉,纳爱斯的味道洇满整个盥洗间,我才端着洗衣盆,一个人孤单地走回宿舍。宿舍的人用了至少一年的时间确认我没有梦游症,她们已经习惯了我半夜出去,两个小时后回来。

5

芒种是个暧昧的季节,太阳一天比一天毒辣,空气里的麦香混合着汗津津的味道,男人们光着的上身泛着亮光。 五月的麦地最适合隐藏夏虫、田鼠和蛇,也隐藏被平了的坟头,还有一些苟且。苟且这两个字是在初中课本里学到的,在我还不知道用这两个字形容一些龌龊事情的时候,暖暖的麦香开始熏得大人们昏昏欲睡。

1990年的麦收假,在麦场翻跟头翻累了,头发里几根麦秸疲沓地东倒西歪,我们被黄二兵召唤到麦秸堆后面,他仰面躺进我们掏的麦秸洞里,左脚搭在右脚腕上,两只脚表显得异常兴奋,相互拍打出啪啪的声响,黑树干一样的腿肚子跟着抖动。

我和小秋、二蛋一直以黄二兵为中心。黄二兵爸是村里唯一一个在城里上班的人,他从部队复员后,就被安置进了县城的纺纱厂,那个时候的纺纱厂号称“小香港”,人们还接受不了穿裙子露大腿的年代,纺纱厂的男男女女们就搂在一起开始跳交谊舞了。

黄二兵家有香蕉,自从把一根香蕉偷出来分给我们每人一小截后,我们就将他视为了领袖。香蕉块捂在手心里,我们串遍了村里的每条胡同,他光辉的形象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显得格外高大,尽管那个时候他还没有长过班里最低的女生。

那天正午,黄二兵领着我们去了一个地方,他说是去探险。幸运或者是不幸都是从你不知道的前一秒开始。那个下午很热,黄二兵领着我们在村外的小路上晃荡,黑蛋黑不溜秋的脊背被他自己划出了几道红印子,黄二兵骂他活该,我们也骂,那是在他悄悄躲进麦地里嚎出鬼叫声的时候老天给他的惩罚,路上,枣花香得异常。

多年之后,那记忆深刻的枣花香出现在我的诗歌里,发表在校报上,二小姐认为诗里的枣花香是我们恋爱时,学校那棵枣树散发出来的,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枣花的香来自于千里之外,我的故乡。

我们要探的险其实是村里废弃了的烧砖窑。这里的荒芜刺激着四个人的神经,在一堆破砖烂瓦里,我们希望能找到有价值的东西。对于男孩和女孩来说,价值是有区别的。我和小秋的价值观相同,黄二兵和黑蛋他们只用一根棍子在砖窑里东戳西戳,他们说这里面有可能存在着李自成留下的宝藏图。小秋悄悄趴我耳朵边,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说完脸就红了,眼睛的深处也有一些躲躲闪闪的红晕,她说黄二兵和胡一刀长得真像。“哦,我说么,前几天看《雪山飞狐》的时候小秋跟我说,她最喜欢的就是胡夫人了。”我一看她从头红到脚的样子,突然就醒悟了,醒悟的那个瞬间,发现自己很讨厌小秋趴我耳朵的样子,我趁她不注意,把耳朵用手搓了几次。

我瞅瞅黄二兵,他正努力地撅着屁股用棍子扒拉一堆残砖烂瓦,一点都没有胡一刀的影子。倒是有只蝴蝶的影子在窑口影绰了一下,立刻就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拉上小秋去追那只花蝴蝶,它忽闪着翅膀飞飞停停,牵引我和小秋。在崖岸,它终于远离了我们的视线,它要在崖下麦田边的“刺蝶花”上落脚,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紫色的刺蝶花的学名叫大蓟,是一种能止血的草。

我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那只蝴蝶,即便它已经远到无法感应我的脚步和气息,呼吸仍然小心翼翼。上臂的疼是真实的,它是被小秋捏的。小秋凑过来在我耳朵边说,“看,崖下有两个人在打架。”我搓了搓耳朵,认为崖下绝对不是打架,我相信小秋也是这样认为的,否则她会惊呼,她总是一惊一乍。

巨大的好奇心让我们屏住呼吸。崖下的麦子齐刷刷躺着。如果我们能更高一些俯瞰的话,这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半圆,半圆的直径上,一黑一白明晃晃、汗津津的身体较着劲,他们都想吃掉对方,于是就发出了牲畜的怪声音,太吓人。我没顾上拉小秋,从地上爬起来就跑,麦茬从布凉鞋空出的所有间隙里往脚上挤,它们挤进去留下痕迹就迅速抽身退去,比起我们的仓皇,它们更理直气壮。

我疯狂地奔跑,极力想让耳边的风带走刚刚进入眼睛里的痕迹,那里有一件皱成团的花裙子。我的身后总有什么味道尾随着我,是一种新割的麦秆、干渴的黄土、蝴蝶的腥香和湿津津的汗臭一起混合的味道。这味道像影子白天跟着我,晚上尾随我,赶也赶不走。

天气热起来时,黄二兵妈身上的花裙子活色生香摇曳进我家堂屋,我倚在门框上,看她极力地把头扭向身后,完美翘动的臀部又一次被她用手抚着,她美丽的眼睛扑闪着,直到我妈的夸赞里明显透露出狐狸在葡萄树下的味道为止。我一直以为她是天底下最优雅最美丽的仙子,我觉得我妈的语气特别令我不舒服,可黄二兵妈似乎更享受。

没几天,我妈就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6

一个人要是决定孤独,任何形式的热闹都无法渗出一絲吸引。我决定孤独并不是新近才有的想法,在二小姐消失后,任何事物都失去了它本来的面目,我像一只狗一样看世界,把整个世界区分成黑白两个简单的颜色。

那个雨天,普通得让我不屑去描述。

二小姐从卫生间出来,问我雨伞放在了什么地方。那时我跪在地上,脸贴着地,右手伸到最远处擦床下的地板。我站起身子,进入卫生间洗手,掀开的马桶盖赫然冲击到我。张——勇!我拉长音调叫他,并且在两个字之间做了狠狠的停顿,火气在我的胸膛燃烧。

二小姐推门进来,用手拨了一下马桶盖。洗手!我提示了一下,他避过我走近水管,洗洗手走了,我的洗脸盆发出锃亮的光泽。我找到那把黑雨伞,二小姐已经出门,他走的时候带上了门。正专注于自己胸膛里的那团火,因此,我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

追出好远,一仰头就想看天上的乌云,我克制自己不去看,可其实越想克制越难以克制。沉重的乌云后面,暗流涌动,云渐渐兜不住了,已经有雨点偷偷渗出并且砸在我的背上,路上的行人都匆忙了起来。我已经做好了奔跑的姿势。然而雨只表达了几分钟想要大起来的意思,我不知道灰压压的云是怎么做到的,竟兜着恍惚在它怀抱里的雨水渐渐消散了。

第二天整个上午,消散的云又回来了,它似乎对昨天遗忘了的风暴抱了复仇的态度,压得更低了,清早就有了夜幕初降的光线,终于在我把午饭端上餐桌之前,瓢泼而至,到处响起报复的快意。

二小姐还是没有回来,我把干净的家居服挂在浴室门口的衣钩上,以便他打开门能够直接进入冲澡,更衣、最后刷牙。他换上我递进去的家居服出来后,我进入卫生间,开始清理地砖、清洗衣服,每天如此。

然而,二小姐并没有回来,他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是的,他消失了。我接受这个事实用了两年的时间。

我用孤独惩罚自己,我害怕碰到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这是件可怕的事情。我知道这是件可怕的事情,是一次去交电费,当营业员递出来缴费凭证,我手摆动的频率显然吓到了她。

7

注定这是个血色的日子,我穿着大红的旗袍,跟在二小姐身后,盘子里每杯酒都是满满的,我的任务是对着陌生的面孔点头微笑,他们喝完杯里的酒,眼睛将我的脸扫出羞怯的红晕,酒浅了或者是干了,我就赶忙加满,他们嗞——一声喝下酒,眯起眼、点头、微笑、点头。除了二小姐,其他人我都不熟悉,充其量只能叫做校友。

火车到了郑州时,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我是打算两手空空离开家,可两手空空如果也包括身份证和户口本,这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黑人”。

我们的婚礼简单到没有婚纱,没有婚戒,没有结婚证。一年多没见的二小姐仍然顶着一身洁净的光环,他粉色的衬衣领子围着酡红的脖颈,大红领带躲进大红毛衣,西装笔挺。逃离成功的喜悦和私奔的刺激掩盖了一切,空气里洋溢着中国红的喜气。他转身看我时,轻呼出来的酒气被墙上的囍字映出喜气洋洋。

十二点十五,他的父母正发动三轮车准备出门,他们走得很匆忙,连身干净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而这个时候,光头李亮正一手举着酒瓶子给姐夫酒杯里倒酒,姐姐生了两个闺女,好容易得了个小子,姐夫高兴,李亮也跟着高兴,姐姐终于扬眉吐气了。

新修的柏油马路通畅无阻,十二点四十,二小姐的父母路过自家的麦地,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掉,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亮眼的白。同时,拉着满车铁矿的光头李亮登上东风卡车,刚刚的酒晕还在他的两颊隐隐藏藏。他天天从山上的铁矿拉一车铁矿,送到镇上的铁厂,这条路,他闭着眼都能知道哪里有坑哪里有洼。

下午一点十五分,十字路口,三轮车拐往大路,分神的一瞬间,他们和光头李亮相遇。上一世到底相互看了多少眼,才让他们如此巧合地相遇,没有擦肩的相遇将是怎么的惊心动魄,我的公婆将永远不会知晓了。光头李亮熟悉车离合、刹车就像熟悉自己的鼻子眼睛一样,然而,他竟不知晓他呼啸的车屁股带着一件不应该有的东西飞驰了十几公里,那是二小姐母亲的上衣。她那天穿了红色的棉衣,棉衣被呼啸的风撕开,一半留在自己身上浸自己和丈夫的血,一半消失在车子扬起的灰尘里。它鲜艳,把太阳映进了云层下面。曾经装载过各类粮食作物的三轮车压住他们的身体,后轮仍在旋转,它与空气摩擦出刺耳的声音,掩住了二小姐母亲嘴里的咕嘟声,红色慢慢浸染进路边树槽里的积雪。

当各种巧合扎堆时,唯物和唯心就会混乱成团。我相信二小姐和我一样,曾经怀疑世界的存在,怀疑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轮回报应。我们脱下红妆,傻愣愣地被人套上了孝衣,终于可以称作我们了,朝思暮想,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们的时候,却是孝服加身。

我第一次将自己完全裸露在这张床上,就是现在我身下的这张床。“一个都不能少”已经消停好久了,不管是什么东西,总是从新鲜到疯狂,再到平淡,直至沉寂。

麦子开始抽穗之前,一切都处于静待之中,我的小腹凹成一弯温顺的船,静静悠荡,它从出娘胎就开始为了二小姐而孕育,我要將这只精美的船捧到二小姐面前,距离婚礼,已经过去百天。

他开始靠近我,我已经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

早上的时候,我换上大红窗帘,大红的囍字将嘴咧满整个屋子。床单是大红的,被子枕巾都是大红的。他的气息在黑暗里被满屋子的红催促得越来越急,他身上的皮肤被红色映衬着,火一样烫向我。窗外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黑得一团糟,即将到来的乌云从西南方向压过来,天太黑了,也就无所谓乌云不乌云了,但是它带来的压抑从天外而来,闷雷轰鸣,闪电将黑暗撕扯开,裂缝亮过天际。

田野里,麦子开始抽穗,绿叶间长出锋芒,青涩麦香从竖起的麦芒尖开始往上飘,悠荡着与黑暗中的闪电合为一体,从门缝、窗缝钻进来,由四面八方压向床。

二小姐身上的潮湿开始占据整个床,然后从床上往上升腾,升腾,再从屋顶逼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麦香、蝴蝶、刺蝶花和男人的汗味混合起来的熟悉味道,它几乎撕裂了我的鼻腔。

蓦地,我腾起身子,翻身趴在床沿,我甚至没有注意到二小姐被推到了地上,我其实真的不是有意的,可是,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我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酸腥的胃液和苦涩的胆汁从嘴里喷射而出,呈现汹涌之势,一浪接一浪。

红尼,本名刘燕燕,生于1979年,山西临汾陶寺人,有作品散发于当地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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