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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热交织

2018-11-26马召平

延河·绿色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张莉马丽

马召平

亭亭玉立的比喻大概指的就是这样两条腿,修长而又纤弱。在拥挤的人群中像两根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藕,显得特别醒目,让人浮想联翩却无邪念。我会不由自主猜想她的面容:一张冰清玉洁的脸?一双波光粼粼的黑眼瞳?我曾印证过很多次:女人腿好的不一定脸好,脸好的不一定胸部好,头发好的不一定皮肤就好。很多有着好身材让人动心的女人转过脸来大多是令人失望的,不是颧骨高就是牙龈多,不是嘴大就是眼神黯淡。

人群是拥挤的。我注视着两条腿之下的一双帆布白球鞋,鞋帮是那种无瑕的白,白得让人感觉是刚从商场穿出来的,让人联想到青草之上滚动的白色高尔夫球,想到河床上的卵石。

现在是七月,城市陷入酷热之中,地铁成了避暑的场所。那些长满腋毛的女人和露出胸毛的男人在拥挤的地铁里神情专注地玩着手机,从不顾及别人的目光,而我常常低着头看见各式各样的鞋子和腿。一拨人下去了另一拨人上来了,许多人的面孔是看不见的。他们的身体交织而出的气息让地铁变得污浊不堪重负。

我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坐了一站又一站。我是一只没有脑袋的蚯蚓,在明亮的地下穿梭着,我要去的终点在哪里?我惧怕阳光还是讨厌黑暗我说不清楚。我突然间感觉到我又像一只无头苍蝇,带着无助和愤怒的无头苍蝇。

这几天,马丽正和我闹离婚。每一次吵架,马丽总是喊着要离婚,她会很快速地从衣柜的抽屉里摔出来结婚证,然后用力扯着我去离婚。马丽常常用手拍打着桌子或者门框,大喊着说,这日子不能过了,过不下去了。马丽有些歇斯底里,头发随着头的摇晃乱飞着。她通常也会喊破嗓子竭尽全力地说些脏话。而我的一贯做法是不予理睬,像个赖皮或者无赖,任凭马丽怎么拉扯就是不动。有时候我会冷笑,我对马丽说,你认为离婚就那么好玩吗?你说离就离吗?

看得出,很多次的离婚都是马丽吓唬我的,她闹上一会就抓起提包急匆匆地去上班了。

马丽之所以要和我闹离婚是因为她觉得我喜欢上了别的女人,马丽看见过我和一个女人在咖啡店里喝茶。马丽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狠狠地扇了我一大耳光,然后又像风一样扬长而去。

马丽显然是气疯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出门就让车撞死。马丽大声诅咒着。我气愤而又羞愧,除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咖啡店里忍受着别人的观望,竟然手足无措。

那个女人是老板的相好。老板安排我陪着她在咖啡店里虚度时光,不知道怎么被马丽发现了。她大概是在咖啡店门口待了一阵子的,集聚了足够的力量进来的。我至今想起两个女人仇视的样子就觉得心跳加快。我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想不明白我的生活为什么会成为这个样子?我感觉不是糟糕,是完全是乱了套。

马丽曾经讨厌我夜不归宿。关于夜不归宿的问题她和我大吵过几次。不管我怎么去合情合理地解释,马丽的观点一致。她说,谁知道你干啥去了?这个花花世界就是给你们男人开设的,你当我是傻子?看看樱花路上有多少站街女就有多少贼眉鼠眼的男人。

马丽大概是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她为此在十二点之后常常反锁屋门。不管我怎么哀求,她总是蒙头不理。站在门外,我两眼酸困,满腔怒火却又无从发起。

我夜不归宿是因为我是一名司机。老板的所有应酬大多集中在晚上。晚上要约人吃饭,吃完饭要去喝茶或者去唱歌或者去浴足或者去洗澡或者打牌……我的工作就是在拥堵的车流中接送酒足饭饱的客人,常常会折腾到大半夜。夜不归宿是我的职业特点。尽管我也厌倦这样的工作,但我别无选择。

我陪伴的这个女人叫张莉。老板不方便见她的时候,我就常常带着她去吃饭唱歌包括爬山旅游。如果说她和老板是一种男女关系,我们的关系就算是哥儿们的关系了。我和她有着太多的相处时间,她的喜怒哀乐我全都知道,包括她的例假期我都知道,但我们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系。我们就像两个磁极一样的铁石,自然保持着物理上的距离。

张莉比我小两岁,单身,长得不算难看。她是一家酒店的楼面经理,老板在招待客户的饭桌上认识了她,一来一往就熟悉起来了。熟悉的程度让我不用猜就是那种非常亲密的男女关系。老板委托我给她送过很多东西,我和张莉彼此心照不宣地伺候着老板,都是为了有一份好的生活。

但一段时间来,不知道什么原因,老板开始厌倦起了张莉。有几次张莉当着老板的面哭得稀里哗啦,说我真的爱你,我是真喜欢你才想和你在一起的。那个时候,老板似乎有些动情。他会狠狠地抽两口烟,对张莉说,两情相悦岂在朝朝暮暮。老板接着就说我还有个应酬,你和小周去吃海鲜吧,阳澄湖的螃蟹在阅江楼上桌了,你们去尝个鲜吧。小周是老板对我的称呼。事实上,老板和我年龄相仿,私下里老板会叫我小舟。我姓周名小舟。不管是小周还是小舟我都觉得顺耳,但我看不惯老板的做事方式,面不改色地撒谎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每当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得带这些女人们出去晃悠了。

我拉上张莉出了老板的办公室。我知道过不了一会,老板就会打来電话。老板会直白地责问我,这么长时间,你怎么还没把张莉办了?老板说的办了就是要我把张莉睡了,老板会以此为理由顺理成章地把张莉扔回她原来的位置。老板会破口大骂,说一个女人家如此下贱,背着我乱搞。这是老板应付难缠女人的常规手段。对那些脑子简单的女人,老板的办法也很简单,热热闹闹吃一顿饭送一张银行卡就了事。要是碰上胡闹的女人老板的态度就是冷漠,随你闹。你不怕身败名裂我怕什么?老板的无赖表情让那些女人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的结果是哭哭啼啼走了。

老板名叫林生,是我的同村乡党,也可以说是我小时候的玩伴。但我必须叫他林总,只有当他喝醉酒语无伦次喋喋不休说胡话的时候我才会叫他的名字,借此再数说他一番。小时候,他是我的跟屁虫,而现在我是他的下属。他在这个城市拥有四五个公司,门面不大生意却很张扬,说透了就是时下流行的皮包公司:挂几块牌子,印几本项目册子。事实上就是几个人在跑业务,拉到什么业务做什么。我除了给他开车,还要张罗各种各样的接待,招聘新人和处理被他抛弃的女人。我名片上的身份是总经理助理、行政办主任、人事部主管……总之,我是万金油,那里都能用得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为这樣的工作而焦头烂额内心折磨甚至有些人格分裂,但我无法摆脱老板林生。我不知道离开林生我还能干什么还会干什么?有时候,我会诅咒林生遭遇一次恶性疾病或者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但是面对林生对我亲兄弟般的信任,想起我们的乡村时光,我又期望林生飞黄腾达,生意一帆风顺。

我的妻子马丽曾经是林生的女朋友,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事情。当初林生把马丽介绍给我的时候说,护士最会照顾人,找她当老婆没错的。林生很积极也很热情,他在外省的城市里帮我张罗着婚事就跟我的亲兄弟一样。那时间,马丽卫校毕业,在市中心医院心内科做护士,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连衣裙,挂着烫金的胸牌。马丽个子不高,肤色也不白净,看起来单纯可爱。可谁又能想到,结婚后不到两年马丽性情大变,邋遢不说,而且常爆粗口骂人,尽管那时间她已经升任心内科护士长。

现在来说说林生吧!这个和我一起在李家村长到18岁的农家孩子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村人应该是没有料想到。对于外省的那些生意场上的老板们来说,谁又能想到,林生18岁前的经历是凄惨的。他的母亲在他三岁的时候突然消失了,他和父亲相依为命。林生的父亲一辈子都在村上的砖厂做活。林生18岁之前的活动场所基本上就是村上的砖厂。小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在砖厂旁的土崖上打酸枣掏地瓜,长到十三四岁后就和父亲一起在砖厂做活。当然,那是在他放学放假之后的事情,他总是帮着父亲干活,目的无非是多挣一些钱上学。

我清楚记得那些年林生在村子砖场干活的情形。从春天开始,村子里的砖厂就开始点火冒烟,我站在村口常常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热度,比如我看见砖厂崖边上的白杨树在热气中扭扭晃晃飘动着,比如我看见砖厂上空的云朵在窑口的热浪烘托下像一张焦黑了的纸。砖厂的热是窒息的热,似乎空气全被蒸发抽干了。除过春种秋收的特别日子,林生的爹一直在砖厂干活。他精瘦,肋骨一根一根凸显着,像旧社会的长工。他沉默话少,歇息的时候就蹲在砖厂的大杨树下一口一口抽旱烟。自我记事起,他常常搬运着一架子车的砖坯拉进砖窑里,再从砖窑里拉出来烧好的砖。窑里的炭火旺盛,他常常光着上身,整个上身被熏得黑亮黑亮。我见过正在烧制砖胚的砖窑,整个窑墙壁都是红的,刚出窑的砖头也是通红的,像铁铺里烧红的生铁。林生的父亲一年四季都是这样,在窑里出出进进。他的眉毛似乎早就被火烧没了,只有牙齿黑黑的发着一层釉光。每次林生带我去砖厂,林生的爹都要骂林生,骂林生不在窑上好好干活到处乱跑。林生的爹骂完林生就追着撵打林生。我跟在林生屁股后面跑,我们跑远了,林生的爹就回去干活了,随后,林生也就回家喂羊喂猪喂牛。喂完了就劈柴烧水,等着他爹回来煮面。

林生的母亲跟外乡人跑了,有人说是跟贩牲口的跑了,有人说跟那个四川货郎担子走了,也有人说林生的母亲是掉进北面耕地里的机井里淹死了。有人就说,前几年,村里的机井里淹死了不少人,泡得发胀,面目认不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村里刚性的人太多,夫妻吵架气不过就有人喝敌敌畏或者跳河跳井,人死了就在自家地里挖个坑埋了。发生这些事情,村里人的议论是经久不衰的,常常要持续一两年的时间。但更多的人认为,林生的母亲是跟人跑了。日子太苦了,林生的爹又是那么老实巴交,一辈子就是吃苦下力气的命,只会在砖窑上做苦力。家里没几件像样的家具,土布缝制的棉衣都没有。

林生就是在这些传言中沉默寡言起来,从小学到高中,他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在我们打群架、早恋和与父母对抗的青春期里,林生一直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的他长得瘦弱,但个子高出同龄人一大截子,冷峻的面部上有一双特别大的眼睛。他的衣服似乎很少换洗,头发也是凌乱的。冬天我们上体育课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惊讶地喊,林生,林生,虱子从你的衣服里爬出来了。林生似乎浑身都爬满了虱子。同学们大惊小怪地喊叫时,林生的脸开始红起来,最后抖抖身子就跑开了。大家知道他去厕所捉虱子去了。那个年代,乡村的虱子遍地繁衍,就像空气中飘浮的花粉一样无处不在。那个年代,除了夏天在河里凫水外,我们一年四季是不洗澡的。责任田到户,家家户户撅着屁股在地里刨粮食,想高产多打粮食卖钱,谁还有时间和精力去在灯下一只一只地去捉虱子。

但谁也没有想到,浑身爬满虱子的林生会成为村里第一个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1982年,林生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正在砖窑上跟父亲一起用架子车运送湿乎乎的砖坯。林生每年暑假都要跟着他爹去拉砖块挣学费,林生去窑上拉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午可以在砖窑上吃到一碗不要钱的片片面,面里有豆芽和青菜,偶尔还有肉臊子。林生为此在砖窑上拉了几年时间的砖,而就在那几年间,林生瘦弱的身体竟然结实起来,嘴唇上的胡子也黑乎乎一片,脖子上的喉结更是明显地突兀着。但林生的话越来越少像个哑巴。林生除了干活就是看书,他的书页因此都是卷曲的,有着饭渣的污迹。大概是经常把书插在裤腰上,他的课本也经常是湿巴巴的。林生看书的时候,就有人喊,林生,想不想娶媳妇呀。林生,书上写的都是啥呀。林生不说话。他的父亲在一边嘿嘿地笑着,笑完了就喊林生拉砖去。林生在砖窑上干了五个暑假。第六个暑假,林生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了。林生的通知书是承包砖厂的李二顺的儿子从村会计家里捎来的。李二顺的儿子不识字,说不知道谁给林生写了这么厚的一封信。里面不知道塞的啥,看起来鼓鼓囊囊的。我记得那个信封厚厚的硬硬的,摸起来感觉里面像装满了钞票。我记得林生打开通知书的时候,他的脸在太阳下格外的红。大概是兴奋得缘故,林生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终于他嘤嘤地哭出了声音,像个小姑娘似的。哭声中他朝着弓背拉砖的父亲喊:爹,我考上大学了。

林生的爹很快跑了过来,日渐消瘦的他对着林生说,考上大学了?你这么日能?成精了?卖弄个啥?好好干活!

林生的爹是知道上大学的好处的,他一连串的责问大概是嫌林生有些张扬。林生的爹瞪了林生一眼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拉砖去了。倒是其他窑工围了上来,咂着嘴巴交口称赞着,不时地喊着让林生的爹买烟买糖。后来承包砖厂的李二顺给大家发了纸烟。李二顺四十出头,常年板着脸不见笑容。但他对林生好,每次林生来窑上搬砖,李二顺就过来和林生说几句话,比如让林生帮他算个账,认几个字,但更多的时候是让林生辅导他的儿子和女儿学习。李二顺的女儿叫李小娟,小名叫娟娟,很机灵的一个女孩子,初中时年年都是三好学生。李二顺的女儿李小娟喜欢让林生辅导作业,为此李二顺有时候背着人也多给林生几块零花钱。李二顺说过,咱村里以后有出息的就是林生。当时有人嘲笑,也有人不以为然过。大家实在想象不出来林生能有啥出息?在他们看来,有出息就是能到镇上或者去县城当干部。林生有这本事吗?当林生考上大学的消息传遍全村时,大家开始回想起李二顺说过的话。难道说,林生以后真的是要成为国家干部了?林生要读大学的地方是上海。上海是个花花世界,村里一些人看过《上海滩》电影,大家知道黄浦江畔的上海是个大地方,比省城都要繁华的多……

烟雾弥漫中,日头还是那么厉害,但砖窑里温度似乎超过了日头。林生光溜溜的脊背上有着手抠出的数十道指印,一些指印结了痂,看起来像被谁抽了几鞭子似的。

那个夏天是林生最后一次在砖窑干活。立秋不久,林生背着自家一床旧被褥去了上海。林生走后,他爹还在砖窑上拉砖。北风刮起的时候,林生的爹在院子里一个人烧水,煮面疙瘩。林生的爹最爱做面疙瘩:面粉用水一搅和,黏黏稠稠之中,用筷子夹成块形状扔进开水锅里,煮熟后撒上盐浇上辣子醋就吸溜吸溜吃下去,管饱一天。

林生去上海读书后第一年没有回家,第二年也没有回家。不过他常常给他爹邮寄回一些粮票和钱。学校一个月给大学生发放23块钱的生活补助,林生精打细算,一个月能节余下八九块钱。后来我知道,林生不回家的原因就是省车费,从上海到我们村子,有两千公里的路程,车费上百元。再说了,林生寒暑假里还可以帮导师整理项目材料挣些钱,还能在学校后勤上勤工俭学挣些生活费用。

林生后来常对我说,苦日子有苦日子的好处。要是我家光景好,我也不会那么用功读书,也就不会憋着劲想考大学跳出农村。

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林生的人生之路出奇的顺畅。他大学毕业后分在了苏北的一个郊县工作,先是在县上的组织部写材料,后来就当科长,再后来调到区工商局做副局长。十年时间,在江南水乡湿润的空气里,林生曾经黝黑的面容渐渐变得白净而又亮堂起来,他浓重的北方口音里也开始夹杂了温软的吴语方言。

1998年,阔别家乡多年的林生在村里摆了几十桌宴席给父亲过寿,人们惊讶地发现,曾经弱不禁风、沉默寡言的林生成了一个大腹便便、非常健谈的城里人。除了肚子大,林生的后脑勺也堆上了一道厚厚的肉皮。不过,从整个身体的发育来看,林生的体态还算协调,尤其他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大,能看到一溜长长的睫毛。看这后生的气势,乡亲们大概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寒门出栋梁,林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那是个冬季,天上落下细碎的雪花,林生显然已经不适应这样的寒冷了,他不断地跺着脚,陪着乡亲们喝酒。大伙嘲笑他的细皮嫩肉感慨着世事如烟,试探性地询问他的婚姻状况。林生表现得很是诚恳地说明了一些情况又欲言又止了。那个冬季,乡亲们喝得东倒西歪。酒足饭饱之后,大家晕晕乎乎地看见,一辆小车拉着林生和他的老爹离开了村庄。带着无限惆怅和酒意,一些人說,林生和他爹应该是再也不回来了。有人也在担忧,林生的爹会习惯南方的生活吗?

林生离开的时候给乡亲们留了话:有事情就找他。林生说得很真诚也很有底气,乡亲们有些感动也有些木然,这娃事弄大了还没忘本。不过,一生围绕土地生活的村民,谁能有什么事求他。再说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苏州,跟一个荒凉偏僻的北方乡村有什么关系。

这也就是显摆显摆。村头的王老三自我嘲笑地说,这是人家撂话,说透了就是我们的孩子都没出息。

但我很快联系上了林生。父亲打来电话告诉我,说他见到了林生。父亲显得郑重其事,你记得吧?林生,就是和你小时候耍得最好的林生。父亲在电话那头有些激动地说:他现在做大官了。你找找他,看不能给你找个事干。你们小时候耍得那么好,他应该能帮到你。

我复读了两年总算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毕业后在城里也找到一份工作,但是干得很不舒心。那是一家民营企业,老板每天忧心忡忡,叹息世风日下,对于员工的工资他扣来算去,活像现代版周扒皮。后来,我辞职了,和别人合伙做过小生意,但都不如意。

在父亲的再三叮嘱下,我鼓起勇气拨通了林生的电话。林生出乎意料的热情让我心潮涌动。

过来吧,自己人不说客套的话。随时欢迎你。

我见到林生的时候,也见到了李小娟。

那天,林生在淮海路一家酒楼欢迎我的到来。林生说,十多年没见面了,真是挺想念的。林生指了指李小娟对我说,认识吗?

我说,认识啊,小娟比原来更漂亮了。

呵呵,林生眯着眼睛说:小娟,看来今晚这酒你得喝一杯。

李小娟那天看起来有些矜持,像个陌生人,从始到终很少说话。

宽大的包间里,就我们三个人吃饭。那天我是喝多了。他乡遇故人,想到我的未来和林生在一起,我是有些激动,结果自然是喝多了。

那天我才知道,林生不在政府干了,辞了公职自己办了公司。林生说,单位的公文材料把他写傻了。写的全是别人的话,碰上挑剔的领导,一个字一个字斟酌修改,感觉自己就是打印机。后来虽然做了个副局长,也算混点人模人样了,但还是和各种各样的材料打交道,开各种各样的会。再说了,单位的人都围着一把手转,副职说透了还是看人脸色,所以厌倦了就不干了。

林生喝了一口酒说,时代变了,我们也是要顺应潮流,才能永立潮头。

对于林生辞掉领导职务自己创办公司的举动我很吃惊。惊诧之中,我和林生频频举杯,在乡情的感染下,带着对人生的重新定义,我们喝得一塌糊涂。我看见林生去卫生间吐了几次,舌头开始有些打翘。但他坚持要喝,他说他有一个小秘密,睡眠不好,如果能畅快地喝一场酒就会很快入睡,而且会一觉睡到大天亮。

哈哈哈,喝喝喝。在林生的热情下,我恍恍惚惚又豪情万丈。

那天的酒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老酒。我们频频举杯,说着小时候的事情,我感觉有麦子和高粱的气息在四周荡漾,酒让人变得柔软自由,像空气一样在夜色中自在漂浮。

我在林生公司办公室做主任。公司的主要业务是做医疗器械代理,小到手术钳大到德国西门子磁共振。业务就是和医院做生意,赚取的是中间差价。林生的公司不大,十多个人,除了司机小赵会计丽娜后勤李小娟和我之外,其余都是业务员。业务员很少露面,只有签订合同的时候回来盖章子。那些都是大学毕业生,没有多少社会经验,但却热情有闯劲。一次一次的碰壁吃闭门羹,有些人坚持住了有些人辞职改行了。

林生的公司不算大,但业务面向全国市场,包括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林生说,咱们老家的县医院买过他几台医疗设备,金额不大,但市场也算是开拓出来了。当然,那些医疗设备都是从厂家直接发货给医院的,所以说我的工作就是陪林生去酒场饭局应酬。经过几场酒局的检验,我的酒量还可以。因为这个原因,林生让我做了办公室主任,给我买了名牌西服印了名片。后来,司机小赵嫌弃工资太低走了,我就兼起了司机的角色。那是一辆老式的北京现代汽车,噪音极大空调也不好,但是我拉着林生做成了很多事情。

说实在的,最初看到林生这样的皮包公司,我是有些失望的。但后来我发现,林生的人脉资源很广阔,从卫生局领导到下面的各个公办医院院长,林生很是熟悉。林生不仅熟悉医疗行业的,公安的、财政的他也熟悉,甚至军界他都有关系。有一段时间,林生拿来两幅军牌让我给车装上,说以后上街就不用怕警察了,上高速也不用交钱了。林生很是自负地说着,好像他就是这个城市混了多少年的小顽主。

多年后我知道,林生所有的关系都是他在做区工商局副局长时建立的,也有一些是酒肉朋友,关系处得非常好。那些年,朋友们讲义气也都很给面子,有什么业务和项目上的消息都是第一时间告诉林生,并以内部的关系私下运筹如何顺利拿到项目。林生表现得也很豪爽,日常的吃喝玩乐不说,逢年过节,他都会亲自去政府部门送购物卡的。当地最大的商场购物卡,汇聚了国内外知名的商品品牌,领导们的消费基本上都是在那里进行的。所以说,林生的生意一直做得不错,他似乎也不急躁,一年有三四个大单子就知足了。

林生的一个大单子是在苏北一家二甲医院签订的,德国新款磁共振,价值两千多万。为了签订这个单子,林生请医院院长和医务科科长去了海南旅游(名义上是学术交流会)。在蓝天白云的三亚海景别墅酒店里,林生安排了海鲜大餐和美女全陪,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单子很快就签了。事后我得知,这个价值两千万元的医疗器械,林生赚了三百多万元。

林生最常用的招数是安排麻将场子。在城市高档酒店开上几间房子,邀请一些权势人物到场。这样的场子上,林生会兴高采烈地输掉大笔大笔的钱。当然,这是事先计划好的,邀请的显贵牌友也是心知肚明的。一般情况下,我和李小娟基本是固定作陪打牌的。在我和林生共事的三年时间里,林生的生意做得一帆风顺。一家十几个人的小公司,一年最少也能挣个千八百万的。后来我就死心塌地地跟上林生干了。

记得在苏北第一年过春节,林生豪爽地给我发了三万元的奖金。要知道,那是我原来打工一年的收入啊。所以我是感恩戴德的,暗下决心好好干,拼命地干。值得一提的是林生对我很是信任,平时的吃喝拉撒都是我去结账,林生常常会把银行卡掏出来递给我,从来不过问消费了多少。他的几张银行卡密码我是清楚的。我不能簡单地去把林生看成我的儿时伙伴,他既是我的老板也是我最亲密的兄弟,所以说,林生交办给我的事情我都会豁出命去办。

马丽是林生交给我的一个艰巨任务。那一年,林生带人去康复医院安装彩色B超时认识了刚刚毕业的护士马丽。从安装到调试,林生前前后后去了医院十多次,因此认识了马丽。那时候马丽二十出头,长得不算太漂亮但很水灵。马丽总是主动给林生打电话,说是要给林生介绍医院分来的年轻护士(林生大概是向马丽透露了他单身的情况)。

马丽的热情让林生头疼不已,却又无法直接拒绝。林生为此安排我处理这件事情。那时候,著名的俄罗斯马戏团在野生动物园里上演,全城轰动,一票难求。林生拿给我两张票让我带马丽过去。当我和马丽身子挨着身子坐在冰凉的水泥台阶上看老虎钻火圈的时候,就对马丽产生了好感。马丽身上挥散不去的福尔马林气味让我着迷,我看见了马丽呼之欲出的胸部和长长的睫毛。尽管马丽其他的部位发育得并不见好,但是我还是喜欢上了马丽。

马丽是个好女孩。得知我喜欢上了马丽,林生在一次酒后显得很是高兴。祝贺你小子啊,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林生说完哈哈大笑,那笑声让我难堪也让我恼火。我不知道林生是为摆脱了一份烦恼高兴,还是因为恩赐了我马丽而自鸣得意。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怀着这种矛盾的心情向马丽靠近的。我为自己的居心叵测与强烈的猜疑感到羞愧与不安。在我与马丽开始接触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忍不住向林生打问马丽的嗜好与审美情趣,林生总是不以为然,说马丽很好办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只要上了床,任何棘手的事情都会理顺了。

林生一脸坏笑:马丽是护士,懂得比你多。

后来我也知道,林生要我处理马丽这件事情的时候,也正是他处理李小娟事情的棘手时期。

李小娟是在丈夫去世后来到林生公司的。李小娟的丈夫仝小峰在一个早晨突发奇想去抢银行,结果刚掏出刀子就被银行保安当场击毙了。据媒体报道,本是吓唬人的塑料子弹在保安近距离的射击下进了李小娟丈夫的心脏,李小娟的丈夫仝小峰就那样猝然离世。他还没有靠近银行的柜台就被一颗塑料子弹击毙了。

据媒体报道,仝小峰是一个腼腆的没有任何犯罪前科的男人,常年跟着建筑队干活,后来做了建筑工地的库管员,收入还算可以,为什么要去抢银行?而且抢劫的手段简单可笑(没有任何掩饰和谋划)?对于媒体提出的这个疑问,李小娟也想不明白,她在丈夫的遗物里发现了不少的碟片,除了情色片外,基本上都是令人荡气回肠的劫匪片。当然,李小娟也听到了工友们对她丈夫的评价:一个看着和善的打工男人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高中毕业后,李小娟就随社会大流出来打工。先在广州做过工,当过酒店前台接待、在超市做过收银员。后来跟随工友在苏州工业园区的一家电子装配公司做流水线工人。她在二十七岁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丈夫仝小峰。仝小峰初中毕业后也是南下打工。他和李小娟在镇上上过同一所初中,在初二年级还同过一个班级。两人见面说起少年时光就觉得很是温暖。二十七岁的姑娘算是大龄青年了,接触了几个月后,李小娟就和仝小峰结婚了。那时候,李小娟的父亲李二顺突然离世,李小娟内心一片荒芜,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李小娟的父亲李二顺在42岁那年被砖胚压死了。那年夏季,暴雨多。一天深夜,李二顺从窑里出来撒尿,看见一场院的砖胚都没有被塑料薄膜遮盖。天空响着炸裂的雷声,窑工们都回家了,李二顺一个人手忙脚乱地遮盖着垒好的砖胚。结果,一摞砖胚倒了,砸中了李二顺,有一摞砖坯倒了,砸向了李二顺。李二顺就那样死了。后来,也有人议论,说砖胚那么单薄,怎么就压死人?没有人见证,所以有人坚持认为是雷电劈了李二顺,说李二顺对待窑工们太苛刻。但最后,大家的议论更为客观:说是李二顺有心脏病,血压血脂都高,应该是心脏病突犯猝死的。

李二顺死了,砖窑还得烧砖。村上算清了李二顺的承包费用,又把砖窑转包给了其他人。李二顺的媳妇寻死觅活地向村委会要了一笔人命钱,然后就四处打听着招赘。村子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李二顺死后留了不少的钱,托人说媒的人不少。后来,一个很精干的小伙子成了李小娟的继父。李小娟和她的弟弟死活不答应母亲招赘,但李二顺的媳妇还是和那个小伙子住在了一起。那个小伙子据说来自秦岭深山的一个猎户人家,家里很穷但为人强悍。和李二顺媳妇住在一起后,就开上了李二顺的拖拉机,还在村里开了现代化的磨坊,日子过得很是红火。

那时候,李小娟已经读初三了,她的弟弟也读初一了,两人选择了住校不回家。后来李小娟中考失利准备读高中考大学,但那个年轻的继父不同意李小娟上学。村里人清楚地记得,秋风吹起的午后,李小娟跟在她的继父后面,说我要上学,我去县城读高中……李小娟说得多了,那个小伙子就转过身吼:上什么学?一个姑娘家,读再多书还是要嫁人生小孩一辈子伺候男人!

李小娟提着篮子割过几天草。李小娟割草时被土蜂蛰过,被菜花蛇咬过,也被一些贼眉鼠眼的人欺负过。后来,在母亲的努力下,李小娟去了县城读高中,李小娟很努力地学习,但高考还是落榜了。据说離她理想的大学差了两分。后来,李小娟就去南方打工了。她要供养弟弟读大学,弟弟也上了高中。后来的事情是,李小娟的弟弟考上了一所军校。再后来就是李小娟结婚了丈夫又去世了。她不在工厂干了,在劳务市场找工作时意外地来到了林生的公司。那时间,林生的公司要找一个会做北方面食的厨师,李小娟就来到了林生的公司。据说,林生吃了一碗面后就让人去喊厨师,李小娟就那样富有戏剧性地和林生相逢了。人生就是这么的悲欢离合。当然,李小娟在承担做饭的同时也负责起了林生的生活琐事。有人见过李小娟在商场里为林生买裤头,一买就是一大包。有人见过林生带着李小娟常常去吃大排档。海鲜米线是林生的最爱,也是李小娟喜欢的。有人看见李小娟烫了发,身上的服装比起原来多了时尚。有人就说,林生和李小娟谈恋爱了。

这些都是我来林生公司之后听人说起的事情。在欧文看来,林生和李小娟就像姐弟俩。李小娟经常在人后指责林生,说酒会喝死人的,别再贪杯了,谁爱喝让谁去喝。有时候,李小娟也会说林生吃饭时留点心,别再往衣服上滴油点了……从这些事无巨细的关心与爱护来看,林生和李小娟之间显得有些暧昧。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男女之情。

林生喜欢过的或者说喜欢过林生的女人应该不少。四十岁的林生一直保持着单身状态。他在中海大厦租了一套公寓,也不常回去。他的日常时间不是去全国各地见客户,就是在外面酒店开房打牌。前些年,林生爹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常生闷气,说这过得啥生活,住宾馆有人伺候就显排场?哪里有家有窝的感觉?林生的爹天天喊着心堵得慌,对林生说,要么他回老家农村,要么买一套房子,有能走路的地方和环境。林生是能买得起一套别墅的,但林生没有买房。他觉得租公寓住舒服。房间有人打扫,衣服也有人代洗。吃饭就在楼下,碰上了恶劣天气还可以叫外卖。林生的观念他爹显然是接受不了的。父子俩为房子的事情闹得很不愉快。在带老爹逛了西湖吃了南方的各式名点之后,林生送老爹回了老家。早些年,林生在老家农村盖起了敞亮的小洋楼,设计得很别致还安装了冲水马桶和太阳能热水系统,可林生的爹却喜欢去野地里拉屎,在老屋的土炕上抽旱烟。小洋楼安静地矗立在后院,一年四季房门紧闭,给外人的感觉是住在前院门口的林生爹不像房子的主人倒像个看大门的。

应该是林生的缘故吧,有人来给林生的爹提亲。说王村的田大婶不错,守寡多年,一幅菩萨心,能和林生的爹做个老伴,是件美满的事情。

有人也托话给林生,林生倒是没啥意见,但林生爹不同意,说一个人过惯了自在。林生的爹态度坚决,这事情自然而然就黄了。不过,有人发现,林生的爹后来去过王村几次,打问过田大婶。王村的人说了,灵山静安寺庙会,田大婶去帮忙做斋饭去了,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回来了。

林生的爹六十出头,穿着林生买的品牌夹克衫,有些扎眼地在王村里一闪而过。王村距离我们村三四里的路程,方圆十几里,大家都知道林生的故事。说起寡居多年的林生他爹,大家觉得真是该找个老伴了。盖那么好的房子,图得啥啊,还是老婆热炕头好啊。

没有老伴,林生的爹生活也是有滋有味。他除了看电视听秦腔戏,就是找人下棋。听说李小娟的继父——那个外乡的猎户在村里不合群,却和林生的爹走得很近乎。闲暇的时候,他们俩在磨坊的石桌上摆一盘棋,边下棋边喝酒。林生爹看似木讷呆滞象棋却下得好。赢了棋再喝两口小酒,就会哼上一段秦腔戏,像一道风景在村里闪耀。村里一些村人戏谑他:局长他爹,是不是王村的田大婶回来了?也有人故意递话:娟娟和她林生哥要成亲了啊?看把你们欢喜的。

借着酒劲,林生爹想恶狠狠地回敬几句,但这个老实的男人却想不起该说什么。

村里离上海那么远,这些闲言碎语是怎么传播回来的?没有人告诉林生爹。

我和马丽结婚了,这是一件让大家都感到高兴的事情。马丽从最初的矜持到后来的豪放,林生从开始的忐忑到后来的喜笑颜开,这些变化我都看在眼里,可以说我和马丽的结合大家都是高兴的。我自然也是兴奋的。虽然我知道马丽曾经喜欢过林生,他们之间有过一段人人皆知的交往历史,但我觉得不应该过于在乎,再说了这些都是我来苏北之前的事情。我一直这样安慰着我自己。林生也不止一次对我说他从没有真心喜欢过马丽。再说了,马丽和我上床之后对我的评价是我比林生强。林生就是一个花瓶,中看不中用。马丽在少女般的羞涩中说她很幸福。

马丽带给我的惊喜还有:作为城市化进程中的郊区群众,她们的村子拆迁了,政府的安置房盖好了。她家分了四套房,她父母同意给我们一套,虽然位置有些偏远,但对于不劳而获的我来说,这是一件大礼物。我在这个城市终于可以踏实地安家了。

我的高兴是世俗的。结婚那天,林生帮我张罗了清一色的奔驰车队,还给我们送了一套进口家庭影院和大屏幕电视。我的婚礼算得上风光,虽然见证者不多,因为距离遥远,老家来的亲朋好友很少。

我喝得酩酊大醉,结婚现场,借着酒劲我还是忍不住再次问林生:说实话,你和马丽之间到底有没有隐瞒我的感情?林生捶了我一拳,又和我连喝了三杯酒。

他说,我们一起长到了十八岁,你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说实在的,我和林生一起长到了十八岁,但在此后的二十年后,我们却成了老板与员工的关系。我们之间的了解显得模糊。我感觉到有道沟横在我俩之间。我不想去打听他的私事,平日里他也很少问及我的事情。我们彼此心照不宣地知道,我们之间谁也不会欺骗谁。

只有林生喝醉酒的时候,我们会兴致勃勃地说起少年时代的一些往事,说起酸枣、青杏、灰灰菜和小地瓜。那些苦涩而又黯淡的往日岁月,对我们来说似乎成了忆苦思甜的共同话题。我们会说起村里的李老三,说起那些盛气凌人的农机手,说起镇上让人垂涎的猪头肉……

林生喝多酒的时候喜欢去两个地方,一个是夜总会,一个是KTV。我第一次跟他去城里的金巴黎夜总会,就被震惊到了羞愧。那是一间开设在地下大厅的舞场。T型台上每天都有俊男靓女表演节目,有杂技魔术,当然吸引人的就是脱衣舞。那些引起尖叫声的舞娘们在朦胧的灯光下水蛇一般地扭曲著。有时候,她们会走下舞台来到人群中,男人顺势会往她们的胸罩或者内裤里塞钱。有一次,林生轻佻地往舞娘的裤头里塞钱,塞了大概有上千块钱。但他的身体没有太多的冲动与迎合。在KTV,林生就放开得多,他左拥右抱几个姑娘,一杯酒一杯酒喝着,含糊不清地唱着歌,他最爱唱的是《弯弯的月亮》,还爱唱《我是一只小小鸟》,那种小桥流水的感觉会在朦朦胧胧中勾起我对家乡的思念。林生唱得很是投入,他的语调和情感显得很是饱满,对于过渡音的把握也显得非常到位。

事实上,当我跟着林生出入这些声色犬马场合的时候,也是张牙舞爪的,酒乱人性。我们都在酒性的驱使下放纵着自己。我有过羞愧与不安,但是面对那些热情的女孩子却很难把控自己。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姑娘们酒量奇好,在浓郁的香水气味中,我们常常是喝得东倒西歪。

不过,我清楚林生都是逢场作戏的。他有时候会借着酒劲骂那些姑娘们,骂得恶毒与愤怒。姑娘们有时候也恼火,但当林生掏出大把票子的时候,姑娘们又都眉开眼笑了起来。她们极力怂恿林生去开房,林生哈哈大笑,不合时宜地说散了吧散了吧,下次再开房。每次看到林生和那些女孩子的放浪形骸,我就会不由自主想起马丽,想起她和林生之间的事情。尽管我们结婚一年多来,马丽表现得很是体贴,但在我的心头,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一直在滋生着。尤其当我每次在马丽跟前说起林生的一些状况时,马丽格外关注,眼里流露着别样的光芒。那样的光芒让我觉得更加堵心。

十一

2000年底,苏北降下了一场大雪。我和林生从连云港去了苏州谈生意。苏州也在下雪,寒山寺里的枫江楼被大雪覆盖着,看起来像个茅草屋。狭窄的古运河在大雪下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苏州似乎回到了姑苏古城的风貌:寒意浓厚,富有历史的沧桑之感。

那天,我和林生分头办事,我去一家医药公司谈事,他去一家医院要账。当我办完事在宾馆等了林生整整一天,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的时候,才知道林生被检察院工作人员带走了。后来我听说,是张莉举报了林生,说林生行贿了某领导医疗器械高价中标,说他伙同某局长虚领财政补贴,说林生还偷税漏税……

那时候,林生又办了绿化公司、环保公司,还有现代农业公司——他和别人合伙建了十多个大棚搞绿色农产品种植。每个季节,我们都能吃到新鲜的西红柿和乳瓜。

张莉也在林生的安排下,从酒店辞了职去了农业公司做了经理。农业公司是合伙的股份制。说是现代科技,不过就是在大棚里装上了自动喷淋设备,架起了温度计和摄像头,种得还是那些反季节的青瓜西红柿。说是无公害,农药暗地里没少打。因为市场原因,大棚效益一直也不见好。林生当初答应张莉是年薪制,因为经营状况的问题,张莉只拿到了一半的工资。为此,张莉和林生有过争执。林生说张莉不懂经营,张莉说林生办农业公司是套取国家项目补贴。争执了几次,张莉恼羞成怒就不干了,后来张莉就把林生举报了。

十二

林生的事情在阳春三月有了眉目,张莉虽然实名举报,却没有确凿的证据。重要的是举报之前,区上的一位领导去世了,他是张莉指控林生的重要人物。人死了,事情对不上了,加上有一些重要人物在上面帮林生开脱,事情不了了之。最后落实的问题就是漏税,补缴了几万元的税款事情就结束了。

不过,林生出来后一直生病。说是头晕,以为是脑子上的问题,结果查出是胃癌。医生切除了他全部的胃,在大肠处造了一个人工胃。林生此后的饮食断断续续,人消瘦了不少。戒了酒,公司也不常去了,平时的业务都由我来打理。

我知道林生生活没有规律,早饭几乎不吃,喜欢喝酒,爱吃夜市大排档,尤其爱吃麻辣米线之类的东西。每次招呼完客户,他都要去夜市摊上吃米线。他是不喜欢吃那些鱿鱼海参的。他也爱吃茶叶蛋。公司楼下的李老太的茶叶蛋总是要留给他几个。这些原因大概和他的胃癌有关系。

在林生住院期间,我知道了一些事情。林生在县组织部工作时,认识了一个离异的女人。一次外出中遭遇车祸,女人去世,林生的骨盆大面积破裂,尿道受到严重损伤,手术之后,他彻底丧失了性能力。

你们是不是总觉得我在女人面前特别张狂。在医院,林生痛苦地笑着:那其实是虚张声势,甚至可以说是变态的,得不到越想得到。

林生说,带着无法言说的病痛,他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失去了方向。他认识的那个女人原来是做医疗器械的,林生也辞了职做起了医疗器械。但是这一行欠账太多,尤其苏北这地方,经济落后,很多项目事实上是和医院合作的。

我在医院陪了林生一个星期。我们有过交心的几次谈话。

林生说,人活着的价值到底是什么?是为吃喝还是流芳百世?

我说,这就是所说的人各有志,活着没意思也要活。你看那些倾家荡产换肝换肾的人,明知道希望不大还要抱希望,就是为了活着。活着就是最真实的人生。

林生说,像动物一样活着有啥意义?我倒想死了,死了就不累了。

住院期间,林生身上检查出来的病很多,他有严重的脂肪肝,因为血脂高,血液黏稠,颈动脉开始硬化。脑部供血不足。背部腹部还有很多的脂肪瘤。左胳膊臂膀上的一只瘤子有核桃那么大了……

在医院我也得知,林生出院后,说是要回趟老家看看老爹,顺便考察一下老家那边的生意。但是我们却去了秦岭。在一个叫孤独庙的地方,林生选择了一个独院的房子,可以看见对面起伏的终南山。后来,他委托给了一个年轻的画家看护。

站在秦岭山峰上的时候,林生苍白的脸上有了几抹血色。他说做一只鸟多好,可以匍匐大地,又能俯视大地。那时候的林生看起来特别真诚实在,就像我18岁之前认识的乡村伙伴。

十三

世上的一些事情真的令人诧异。林生的母亲神奇般地回到了村里。那个年轻时有些姿色的女人在春暖花开的五月回到了村庄。那时间,村庄的洋槐花开得灿烂,留守村子的老人们都交换着自己做的槐花饭。有人就发现了林生的母亲,像个乞丐一样东张西望地进了村子。不过,她显得很是苍老,村里人一时难以辨认出来。最后,当大家得知她是林生的娘后,发出一阵阵惊呼声,随后就喜悦地簇拥着她回了家。

据村里人讲,林生的母亲的确跟着四川的货郎担子去了四川。不过去的是四川的深山,据说和陕西的汉中交界。山外的世界日新月异温饱无忧,山里的日子过得艰难。货郎担子结过婚,妻子去世后留有一个儿子。儿子对林生的母亲不好,常常指桑骂槐,要不是货郎担子好说歹说,林生的娘早被赶跑了。据林生的娘说,她几次要逃离,却迷失方向。二十年后,在人口普查中,她对上门普查的人悄悄地说她是被人拐卖的。后来,公安民警出现了,接着带她出了深山,去了火车站买了票还给她了路费。就这样,一路打问着,林生的母亲终于回了老家。她的门牙掉了两颗,背驼得厉害,一只眼睛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几乎丧失了视力。

林生母亲回来的第二天,林生的爹莫名其妙地头痛口角不断地流口水,一时间神志模糊不清不省人事,却奇怪地打着震天的呼噜声。村里人异口同声说是中邪了,欢喜之邪啊!大家手乱脚乱地请来王村的田大婶,说是要做法。结果折腾了半天,到后来林生的爹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送到县医院说是脑中风了。等林生赶回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林生在家料理老人后事的时候,我和张莉的事情被马丽发现了。张莉保留了我和她的所有短信记录,还有开房的记录。张莉的目的有两点,一是和我结婚,二是不结婚必须支付她一笔钱。张莉清楚我不会选择离婚,她就是想要一笔钱,因为她在股市里赔了不少钱。因为举报林生,她也没有了工作。她是快要疯了的人。我承认我当初对张莉认识不清。在林生委托我带张莉游玩的最后阶段,我和张莉之间从哥儿们的关系进展到了赤裸裸的男女关系。我承认我的定力不行,我也承认在我的内心有着对林生的报复。当我按照林生的指示把张莉睡了之后,张莉就咬牙切齿在我跟前诅咒林生,我当然是附和的。在此后与张莉的亲密接触中,我也口无遮拦地把我所知道的林生所有烂事全部说给了张莉。当然,那些烂事成了张莉后来威胁林生告发举报林生的证据之一。那时林生应该是心知肚明的,但他没有对我说,在我跟前只字未提。

那应该是个炎热的夏季,我却觉得浑身发冷。我和马丽在家里沉默着对峙着。一只寻找光明的苍蝇嗡嗡地扑打着玻璃,窗外洒水车空洞的声音一遍一遍响起。我看到茶桌上的那把明亮的水果刀闪着耀眼的光。我觉得站在阳台上默不作声的马丽会突然转过身来杀了我。但我很快发现,马丽的怒火已经熔铸成了冰冷的石头。她对我的冷漠勝似千万句恶毒的咒骂。

十四

热和冷是一种生命的感受。就像一枚硬币的双面。当我夏天流下一身汗水的时候,当我站在村庄宽阔的田野里,弯腰收割麦子的时候,一粒粒汗水从身体里奔涌而出,如同饱满的麦粒从麦穗中爆裂。汗水从额头上流进眼睛,脸颊,嘴巴,湿透衣服。那时候,热的近义词是腥咸的汗水。当我血液涌动,浑身战栗地拥抱每一个娇态十足的女人的时候,当我醉生梦死般地和林生应酬在生意的酒桌前,热是生命虚无奔放的气息。那时候,热多像一头野兽,驱赶着我们,而狂热之后的冷是麻木的。

林生的公司倒闭了。像所有倒闭的公司一样,林生欠了银行一大笔债务。他前些年办了那么多的公司,他的现代农业公司没有赚钱。他的医疗器械全是抵押在医院。

我想起林生曾经的豪言壮语,他要办集团公司,公司要上市。林生甚至注册了一家教育咨询公司,说是要办高考补习班。

李小娟去了静安寺,说是出家了,谁也没见过。也有人说她在静安寺不是出家,是像王大婶一样去做斋饭的。总之,没人见过她。在张莉举报林生中,还有一个指证,说李小娟是林生用来性贿赂领导的,李小娟陪睡了很多领导。当然,张莉的整个指证也没查实。

所有的一切轰然倒塌。不过,有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是,林生竟然在云南一个偏远的中学设立了一个奖学基金。这件事情谁也不知道,包括我。我听说林生把很多的钱投给了基金。当然,基金的账户也被查封了。

十五

2003年霜降那天,我和马丽离婚了。离婚是我提出来的。马丽站在门口无声地哭泣,后来终于哭出了声音。她的哭声让我既厌烦又惆怅。不过,我没有恐惧与担心,我觉得心情异常平静。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一只鸟飞过就像一只苍蝇飞过。更深处的云层里,似乎有一架飞机的声音传来。

哭过之后的马丽看起来比往日显得柔弱。她看着我说,你有什么打算?我苦笑了几声说,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住的地方。马丽说,你可以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找到了房子再搬吧。我突然觉得有两行热泪流了出来,我转过了身背对着马丽大声地喊道:我现在就要走。

那是马丽父母给我们的政府安置房。房子装修完不久。为装修房子,我和马丽跑了多少家建材市场,和装修队争执了多少次,最终才比较满意地装修了房子。我们特意把一间小房子装修的像童话世界。因为马丽说房子装修好了,我们就生孩子,生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孩,培养成电影明星。而如今,我们却要离婚分手了。

我把所有的银行卡都给了马丽。我觉得我是一个罪恶之人,我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想到去找林生。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见林生了。我知道很多人都在找林生,银行、医院、警察,还有那些我至今陌生的业务员。

我知道林生一定会在那个地方,我为我突然萌生的念头激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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