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
2018-11-26包利民
包利民
小径
推开矮矮土墙上的小小柴门,惊飞了栖在墙头短栅上的几只蝴蝶和蜻蜓,进入南菜园,脚下一条窄窄的土路,在夏日的阳光下,满园的果蔬芬芳流淌,拥抱着我。
我沿着那条小路慢慢地走,路过一小片菇娘,那是我们的最爱,喜欢它在嘴里被咬出的清脆响声。左边的架上,细蔓舒展,顶着小小黄花的黄瓜在风里轻轻摇晃。而右边的辣椒和茄子,离泥土更近,很谦逊地沉默着。再往前,便是那些张扬的西红柿,已经红红黄黄,缠绕着风和目光。爬得更高的是豆角,在更外层的地方,陪伴着它们的,是园子边缘的向日葵,青青的,抬着头,迎向如瀑的阳光。
走在这条小路上,一步一种情怀。会遇到蜂儿,遇到蝶儿,遇到许多匆匆或悠然的虫儿。
到了南园的南墙处,再穿过一道更矮小的柴门,就进入了大表哥家的后菜园。那是一片更为广阔的热闹所在,中间依然是一条直直的小径,直通大表哥家的后院门。我几乎每天都去大表哥家玩,所以,我们两家菜园中的小路,已不知重叠了我多少的足迹。虽然短短几十米,却长如整个成长的岁月。
村周围都是庄稼地,田垄纵横,各种作物站立在大地上。田地里有许多毛毛道,就是人们在庄稼间踩出的一条便道,与田垄的方向相反,或横或斜,宽不盈尺,垄台上踩得极坚硬。走在上面,一步跨越一个垄沟,每一步大小相同,走起来很有节奏感,就像不停地踩在琴键上,踩在心跳上。两旁高高的玉米一片默然,狭长的叶子不时地拂着人衣,人脸。连风都渗透不进来,人就淹没在一片绿色里,淹没在正在灌浆的玉米的清香里。
后来到三里地外的邻村上初中,我们不走两村相连的大路,而是抄近走一条小路。那条小路曲若回肠,每天的早晨,我们便踏上那条小路,穿过一片小树林,走过高冈上的边缘,下了一个陡坡,路过几座荒坟,便到了小河边。小路并没有断,小河的清浅处,几个大石头罗列其中,像一个省略号,连接起前后的情节。过了河,经过一片草地,绕过一片密而大的黑森森的林子,便到了邻村。
那条路过诸多风景的小路,洒落多少朝霞晚照,洒落多少我们的笑声和足音,只有年少的时光知道。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故乡的大地上,曾经那些熟悉的小径,已不知有多少湮没在风尘里,可是在心里却是越来越清晰。现在每天的黄昏,我都会走上河边那条小径,树木掩映,流水怡然,路上只有斜阳和青草覆盖。不管是杂花生树,还是落红满径;不管是风行雨过,飘叶飞雪,小径就在那里,承载着我的脚步和心情。
其实,不管我们走出多久多远,走过多少朝天大道辉煌前程,在心底,总会有一条细细的路,不管有多曲折,不管穿过多少幽暗,涉过多少河流,从不断裂,而且只能自己一次次地去走,没有时光的阻隔,走向生命中最美的所眷所恋。
悄悄
许多事物,如过去的岁月般,蹑手蹑脚地来,无声无息地去。就像此时的春天,在飞雪的身影里,轻轻地印上一份极淡的暖。
夜里的一场雪来了,在梦外纷纷扬扬。早起的一望洁白,重叠了它们多少寂寂的脚步。而中午的时候,阳光也是柔柔地渗透,大地上的雪开始慢慢地燃烧。这样日复一日,忽然有一天,就会于不经意间发现,树的枝丫上,不知何时鼓出了细小的芽苞。就像冰封了一冬的心情,不知于哪一刻开始,变得明媚而柔软。
走得越慢,越记不起过程。那条河流仿佛昨天还凝固着形状,今日就成了大地上生动的一笔。那些冰了无痕迹,就像不曾来过。河水的轻唱,唤醒了岸上沉睡的种子,浅如春梦的绿。青草又唤醒了虫儿蛙儿,无迹的风也唤醒了花儿,花儿唤醒了蜂儿蝶儿,所有的呼唤都是无声的,似乎只是一刹那,一个纷繁喧闹的季节就来了。
往事也如季节一般,在心底暗暗地生长葱茏。它们像暗夜里游移的猫,不时地就融入某种心绪和心境之中。时光是一个放大镜,美好的很近很清晰,忧伤的痛苦的,便模糊成一片若有若无的背景。有时候会在半睡半醒之间,感觉到那些游离的思绪,一点点地汇集成许多似梦非梦的情节,动人心弦,似乎是回忆,又似乎是憧憬。醒来时便逝去无痕,只余一丝丝的暖意,美丽着一天的心情。
等待的过程也是这样美好。就像等待一朵花开,等待一片云生,等待一场相遇,没有焦急的情绪惊飞时光的轻缓,也没有纷乱的足音扰动心境的清幽。而这样的等待,也是需要让自己的心情平静得如水般,清澈而透明,像小孩子的一双眼睛。那个小孩子便从岁月深处缓缓地走来,那时她喜欢我家里的那一盆盆的花,姐姐们逗她,说送给她一盆,那盆还没有打骨朵。她依然非常高兴,说是先放在这里,过一段时间再来拿。然后有一个多月她没有来家里,再来的时候,那盆花不知何时已经开放了,她高高兴兴地捧走了。
说到花儿,就想到了曾经到过的幽谷里,清溪兩岸那些灿烂的野花。它们就那样静静地开谢,一年一年,没有欣赏的眼睛和赞叹的话语,陪伴着它们的,只有水中的影子,围绕的蜂蝶,和路过的风儿。它们无缘于朝霞夕阳,却也会有着短暂的月色涂抹,在那人迹罕至之处,它们并不是寂寞着的。
经常寂寞着的,是我们这些在红尘扰攘里的人。寂寞的缘由太多,也经常是因为不能言说的心事。不能言说,便在心里独自涌动,或酝酿,或沉甸,一份只自知的甜蜜或怅惘。在平静的神情下,无人知晓的种种,常让我们品味出一种来自灵魂的孤独或惆怅。
寂寞的时候,不妨出去走走,在黄昏,在将暮的大地上。让脚步也轻轻缓缓,让目光也温柔欲滴,让心情也万虑皆宁。走得轻了,才能听到美好的呼唤;走得慢了,才能找回丢失的自己。
我就喜欢在那样的时候出去小走,在山下,在河畔,有时候会遇见流水吻着花影,有时候会看到早升的月邂逅迟落的夕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隐入夜色,风渐渐凉了,便感觉到自己依然存在。
暖夜
春天的夜里,其实温度并不高,特别是在小兴安岭的深处,春天很短很浅,直到立夏以后,雪才渐渐融尽。可是喜欢走在那样的夜里,已经脱去了厚厚的棉衣裤,能感觉到一种暖。那份暖,是从深且长的冬天里慢慢走出来后的喜悦,就像不远处有一个明媚的世界,脚步轻轻,走几步就会身处其中。
回望身后巨大的冬天,依然有着一种不真实感。可它依然是温暖的,包括最冷的夜。儿时的温暖,来自旺旺的炉火,滚热的炕头,还有炉畔亲人讲的故事,还有炕头上那只慵懒的猫。后来的冬天,在零下三四十度的夜里,童年的种种已经消散。没有了炉火,却有了一盏醒着的灯,没有了故事,却有了一本喜欢的书,没有了那只猫,却有了枕畔流连的梦。
用情节温暖季节。情节并不只是来自乡村那些祖辈相传的故事里,不只是来自淡淡的书香里,也不只是来自回忆来自虚幻的梦,更多的,是来自心底依然葱茏着的希望。所以,无数个漫长的冬夜,都会生长着丛丛簇簇的暖。
就像童年的春天,虽然树还没绿,草还没萌芽,燕子也还没有回来,可是我们在大地上的脚步,已经开始歌唱,我们的脸上,已经开始绽放笑容。那些料峭的夜,也被我们用成长的渴望和最清澈的梦焐暖。我们的心,已经先于我们的脚步,奔跑进了那个热闹而繁盛的季节。
喜欢那样的晚上,星月满天,微风轻送,满院的果蔬气息弥漫,古老的树下,我们一群孩子,听白胡子的爷爷讲古老的故事。折一只阔大的向日葵叶子,扑打着不安分的蚊虫,树的枝叶间缀满了星星,落在我们的眼睛里,全是憧憬的光。
在那样的夜里,就连恐惧也是温暖的。我们也经常去邻家,听满头白发的老奶奶讲故事。那是另一种传说,田间地头,鬼狐无常,越害怕越想听,越听越害怕。经常是不知不觉间,我们就紧靠在一起,烛影摇摇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伺着。故事结束,夜已深,一出房门,发一声喊给我们自己壮胆。趁着人未散,我飞快地翻过短墙,扑入自家明亮的灯火里。
有一年十一长假,我们同宿舍的几个,都去一个同学的家里。他家有一片果园,我们就住在果园边上的房子里。夜里我们便在园中散步,西风长长,天上将近中秋的月,已经渐圆渐满,空气中全是流动的馨香,一时烦忧顿忘。坐在树下软软的土地上,有人提议,大家各讲一个难忘的场景,必须是夜里的。大家讲的每一个场景,都那么熟悉,都唤起暖暖的回忆。听着的时候,我偶尔抬头看树上,想着会不会有一只苹果宿命般地掉落,砸在我的头上,砸出来一个超级大脑。
轮到我讲的时候,我想起了某个夏天。那时已经过了听老人讲故事的年龄,而是和村里许多半大小伙子一起,去江边参与大堤修建。那个晚上,是我第一次喝酒。都说第一次喝酒不醉,可是,在那片荒甸上,大江之畔,在火光中,我就喝醉了。然后我就到了大坝顶上,想吹吹风清醒一下。结果便一下子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夜已深,不远处的他们还在欢声笑语。那个晚上也有很大的月亮,我就那样枕着涛声,盖着月光,睡了一觉。无梦,却像一个梦。
大家講完场景,便都回房里睡觉。我和另一个男生睡在木头床上,后来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窸窸窣窣的,在床底下发出,一时有些毛骨悚然,捅醒同学,开了灯,模模糊糊间看到床底似有一物蠕动。于是大呼,大家全醒了,拥进来,议论纷纷。最后,我们投奔的那个同学,拿了一把锹进来,伸进床底,再拿出来时,锹上盘着一条蛇。我们都没有害怕,那蛇盘在那儿,头高高抬起,左右晃动,眼睛溜溜的,可爱至极,像动画片里的精灵。蛇被放进外面的黑暗,我们都有了些不舍。
不管遥远着的,还是近在身畔的,所有的夜晚都值得眷恋,所有的温暖都来自感动。就像这个依然风雪的春夜,我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温暖的土壤中生长出的嫩芽,也许,会在你的眼睛里,开出同样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