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浅论《山本》中的“先知”形象

2018-11-24金浩文

北方文学 2018年26期
关键词:先知山本

金浩文

摘要:贾平凹的《山本》是一部记述他“秦岭之志”的小说,其背景之宏大、人物关系之复杂、叙事手法之成熟都值得我们深入地探究。本文旨在分析《山本》中一个的“先知”式人物——瞎子郎中陈先生的形象,解析其作用,试图探究作者的创作意图。可以看出,贾平凹《山本》中的先知,是剥离了西方宗教隐喻,带有中国儒道色彩的形象。

关键词:山本;形象学;先知

贾平凹在《山本》中塑造了诸多复杂且鲜活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整个小说的故事就是在这群涡镇居民的互相作用、恩恩怨怨中展开。与此同时,书中还有一位特殊的人物——瞎子郎中陈先生,他具有着先知般的预言才能,却仿若游离于整个故事之外,游离于涡镇十年间的风云变幻、腥风血雨、龙争虎斗之中,却是在与涡镇居民的闲聊中,在看似平常的风轻云淡间,处处透露着哲学与玄机。《山本》是贾平凹的第十六部长篇小说,在写作技法上已经极为成熟,形成了贾平凹特有的风格,正如他在《山本》后记中所说:“在我磕磕绊绊这几十年写作途中,是曾承接过中国的古典,承接过苏俄的现实主义,承接过欧美的现代派和后现代派,承接过建国十七年的革命现实主义,好的是我并不单一......什么都吃过,但我还是中国种。”(1)因而要更好的理解《山本》中陈先生的先知形象与作用,我们需要从世界文学中的先知形象开始谈起。

一、先知形象溯源

中西文学中,皆有相当数量的作品中塑造了“先知”这一形象,例如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为俄狄浦斯揭示其身份谜团的先知提瑞西阿斯(Tiresias),又如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姑,巧借金陵十二钗图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完成对主要人物的命运预言,也交待了小说故事发展的基本走向。他们在功能上具有着共性,即都能预知未来,给人物指点迷津:“梦中的他,可能扮成巫师、医生、僧侣、老师、祖父、或其他任何有权威的人。每当主角面临绝境,除非靠睿智与机运无法脱困时,这位老人便出现。主角往往由于内在或外在的原因,力有未逮,智慧老人便会以人的化身来帮助他。”(2)但与此同时,中西文学中的先知又极具差异性。

西方文化中,先知承载了深厚的文化内涵与宗教寓意,涉及到被召唤者、观察者、殉道者等角色。被召唤者的含义源自希伯来语“拉比”,意即先知是神任命的,承担起神与人之间中介者的角色。托利弗·伯曼在《希伯来与希腊思想比较》一书中这样定义“先知”:“先知,被神差遣传讲启示的人,其职分是向人民传达神的信息或代神发言。先知的职责不都是预言,最重要的是以神的旨意教导当代的人,使他们归向神。”由此可见,西方的“先知”,其本质属性是人——虽然具有着超人的属性,其中心职能是解读和传授神意,形成了与士师、君王、祭司完全不同的职责。可以说,西方先知的形象是与宗教密切相关的。

而在中国文化中,从孔子时代开始,就否定了西方先知的中心职能,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又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拒绝谈死亡以及一切超现实的事情,即反对宿命论,也就是从根本上否定了宗教存在的必要。故而中国传统小说中的先知,其自身往往即是神,或是仙女,或是菩萨,或是得道的高僧、道士等等。而他们揭示预言的方式,往往是通过偈语、“判词”等隐晦的途径,但他们往往并不在乎他们的预言是否能被受预言者理解,泄露天机只因为“机缘”巧合,而其后的一切,只看当局者的“造化”而已。而《山本》中的先知者形象,则在融合了中西小说的共性特征上,又有着自身的独特文学内涵。

二、《山本》中的先知形象

《山本》中的瞎子郎中陈先生,曾经当过道士,为了躲避兵役自戮双目,后来就一直在涡镇当郎中。这样的背景,与《红楼梦》中的警幻仙姑的仙人身份截然不同,他在小说中自始至终是一个“人”的形象,至少在这部充满“魔幻现实”与“山海经”色彩的小说中,我们没有看到他展现出超越人性的那一面。

他具有着一般“先知”所共同具有的天赋,即能够预知未来。前一夜他刚提醒井掌柜“注意别让水淹”,后一天井掌柜即失足溺死在了厕所里。在小说的最后,井宗秀被暗杀,涡镇遭受了空前的灾难,百姓死伤惨重,陆菊人在恍惚中抬起头来,却发现“安仁堂的那几间平房却安然无恙,陈先生和剩剩,还有一个徒弟,就站在大门外的娑罗树下看着她。”(3)陈先生则表示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他不愿改变,也无法改变这一现实,“陈先生说:今日初几了?陆菊人说:是初八。陈先生说:初八,初八,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陆菊人说:你知道会有这一天吗?陆先生说:哎,说不得,也没法说。又一颗炮弹落在了拐角场子中,火光中,那座临时搭建的戏台子就散开了一地的木头。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打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山的一堆尘土么。陆菊人看着陈先生,陈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墙之后,远处的山峰峦叠嶂,以尽着黛青。”(4)小说的结尾将视角从涡镇逐渐拉远,读者和陆菊人一样,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以为重要的一切,涡镇几代人的恩怨情仇,建立起的所谓“功业”,对于秦岭来说,不过如一堆尘土一般,是过眼云烟罢了,秦岭各路诸侯的粉墨登场,如同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在苍莽秦岭山脉的壮阔背景下,以一种悲壮的方式结尾。

《山本》中先知的预言,以一种极为浅显的语言来表述,看似平淡、直白,但倘若仔细品读,却又具有某种深刻的指代与隐喻。在小说的开头,他突然养起了蜜蜂,旁人不解,他说这是让人看的,蜜蜂四处采花酿蜜是在削减自己的“天毒”。“陈先生说:蜂有天毒,人也有天毒。人再问:人也有天毒?陈先生说:人不知道削减啊!”(5)重新审视这句话,发现整部小说的悲剧性结局已然尘埃落定,陈先生一语道出了涡镇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就在不知道削减“天毒”上。这里的天毒也可以理解为是欲望,革命者的初心总是坚定而正义的,井宗秀最初选择投笔从戎,目的就是为了保护涡镇不受土匪五雷的侵扰,可随着故事的发展,他渐渐发生了改变,党同伐异,为了达到目标,可以不择手段。他一手建立了涡镇的防御工事,设立了完备的哨崗制度,可涡镇却比从前更加不太平,他与阮天保,皆是涡镇出生,可为了他们的个人恩怨,牵连了无数不相关的乡亲们,以恶报恶,终究是两败俱伤的结局。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一切人性的丑恶,自相残杀、好色、贪婪等等,归根结底就是欲望不断膨胀所致,而这,在小说的开端,陈先生已经洞察。

又如一次他在给病人看病时说:“这镇上谁不是可怜人?到这世上一辈子挖抓着吃喝外,就是结婚生子,造几间房子,给父母送终,然后自己就死了,除了之外活着还有啥意思,有几个人追究过和理会过?......每个人好像都觉得自己重要,其实谁把你放在了秤上?你走过来就是风吹过一片树叶,你死了就如萝卜地里拔了一颗萝卜,别的萝卜又很快挤实了。一堆沙子掬在一起还是个沙堆,能见得风吗?能见得水吗?”(6)这里又隐喻了涡镇里的居民关系,说起来人人都是邻居,是同族,是亲朋好友,可是一旦谈到利益,谁又顾及得了谁呢,这种思想也就注定了井宗秀试图建立起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从内部就是不可能实现的,这是人性决定的,正如陆菊人在大战来临前终于醒悟:“沙握起来是一把,手松开了沙从指缝里全流走,都气势汹汹,都贫薄脆弱,都自以为是,却啥也不是啊。”

他本人很有意识地隐藏自己的预言天赋,这就具有中国传统道家“隐者”的特征,在陆菊人请他算卦时,他拒绝了:“人在这世上要了解自己的角色和现状,我是个看病的,又是瞎子,我这里不说别的,只说病。”在小说中十八次写他治病救人的过程中,唯有两次他只谈病,不谈其他,那就是给涡镇的“英雄”井宗秀看病时,他似乎是刻意保持着对井宗秀的距离,因为他知道,英雄的功业是从来建立在无数百姓的牺牲之上的,在所有乡亲们以为井宗秀是涡镇的“救世主”时,似乎只有他保持了相當客观冷静的看法。在陆菊人与他谈到她的困惑的一段谈话中,他即委婉地表达了这种观点:“陆菊人说:那你看着啥时候世道就安宁啊?陈先生说:啥时候没英雄就好了。陆菊人愣了起来,说:不要英雄?先生,那井宗丞是英雄吗?陈先生说:是英雄。陆菊人说:那井宗秀呢?陈先生说:那更是英雄呀。陆菊人就急了,说:怎么能不要英雄呢?镇上总得有人来主事,县上总得有人来主事,秦岭总得有人来主事啊!是英雄太多了,又都英雄得不大,如果英雄做大了,只有一个大英雄了,便太平了?陈先生说:或许吧。”陆菊人代表着中国百姓最善良的愿望,即渴求和平安定的生活,但盲目相信“英雄”来拯救自己,却是无法实现的“黄粱之梦”。

但同时,他又兼具有着儒家传统的入世情怀,当涡镇旁的凤镇闹霍乱,他独身一人前往,归来时“瘦的皮包骨头,头发都花白”,但他怎样救治病人的,却决口不谈。当涡镇的居民发现有凤镇的人前来避难,都感到惊恐和憎恨,担心他们将传染病带给涡镇,只有陈先生力排众议,收留了这些可怜的人,并采取了及时的防治和隔离措施,使得瘟疫没有扩散,可以说陈先生身上具有着儒家的济世情怀。中国传统的儒道之争,在他的身上都有体现,既是矛盾,也是一种调和,这使得他的“先知”形象,比起西方与中国传统小说来得更为复杂。

陈先生的预言都隐藏在他的这些日常的、看似不经心的闲言碎语中,可这却偏偏蕴藏了小说根本性的结局,他看似游离于小说的主线叙事之外,又不是以一种全知全能的“上帝”形象出现,而是类似中国传统的儒道哲学,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徘徊,用老子与庄子的言说智慧,在巧妙的比喻之中将不可言说的天机教授于我们。

三、结语

《山本》中的先知形象,既是作者留给读者的思考空间,也是作者自身寻求安慰的来源。正如贾平凹在书的后记中所说:“作为历史的后人,我承认我的身上有着历史的荣光也有着历史的龌龊,这如同我的孩子的毛病都是我做父亲的毛病,我对于他人他事的认可或失望,也都是对自己的认可和失望。《山本》里没有包装,也没有面具,一只手表的背面故意暴露着那些转动着的齿轮,我写的不管是非功过,只是我知道了我骨子里的胆怯、慌张、恐惧、无奈和一颗脆弱的心。我需要书中的那个铜镜,需要那个瞎了眼的郎中陈先生,需要那个庙里的地藏菩萨。”(7)郎中陈先生这一先知形象,融合了中西小说中先知形象的诸多共性,同时也是贾平凹笔下独有的,具有秦岭风骨,融合中国传统儒、道思想的综合体,值得我们进一步探究。

注释:

贾平凹.《山本》,北京:中国作家出版社,2018:524.

温儒敏.《中西比较文学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114.

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519.

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519.

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16.

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49.

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534.

猜你喜欢

先知山本
谁是锁王
春江水暖鸭先知
螳螂之夜
《先知》中的立体世界观美学
我不是什么先知
春天的小先知(外两首)
春天来了
春江水暖鸭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