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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着地名好回家

2018-11-23文猛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白蜡垭口灯盏

文猛

地名

人在走,天在看,地名记着所有的事。

年轻的时候,一心想逃离村庄,逃离村庄那些土得掉渣的地名,逃离印记在那些地名上贫穷的生活,失落的人生,灰涩的记忆,苍白的日子,就像扔掉一件件旧的衣裳,土腥味的小名。离开故乡漂泊半生,等到身倦心倦的时候,心中梦中常浮现的总是最早出发的村庄,曾经那么土气那么苦涩的村庄地名,犹如父母的絮叨,亲人的问候,家园的温馨,心灵的鸡汤……

我们永远铭记从哪里来,因为我们知道我们最终会回到那里去。

我们老家有一个非常可以依靠的好地名——后山,有“后山”作为人生的后山,我们何惧风浪何惧飘零。

再往上的老家大地名在叙述上就有些纠结了。我们的祖辈是四川人,因为“高峡平湖”的伟大三峡工程,我们一下从四川人变成了重庆人。划归另一个省市本无可厚非,但人生档案上前一半籍贯填写“四川万县”,一半填写“四川省万县市天城区、重庆市万州移民开发区、重庆市万州区”,未来还会不会有新的填法?我们只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崔颢般乡愁啦!自己是哪儿人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在人生各种表格填写籍贯时都会填得如此支支吾吾、暧昧不清。我们不是在责怪改动行政区划的官员,他们有他们的道理,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种改动给故乡游子带来的迷惘是难以估计的,真不知道我们那些在天堂的祖先们魂萦故里借问酒家何处时,牧童该如何遥指故里的地名……

从地名出处的角度看,万州也好,后山也好,没有一座山没有一方水叫万州或者后山,那只是一个行政区划的地名。但具体到我的老家,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道坡每一方坪每一道沟每一方垭每一块地每一眼井都有令人刻骨铭心的地名。

故乡村庄的山水林田路,沟湾岔坡坪,给了我们粮食给了我们泉水给了我们梦想。哪个山头长什么草,哪条小路有水喝,哪道山坡埋着祖先,闭上眼睛历历在目。他们的名字如同我们的名字,也许是贱贱的,也许是土土的,因为我们都是村庄的子孙……

山以拥抱的热情伸出两条臂膀,山的胸怀就成了我们生活的湾。白蜡湾应该是故乡最大的湾,几十户人家就那么渔船避风般布排在湾中。

故乡白蜡湾自然是因为湾的两臂上长着大片白蜡树而得名。有树的守望,有井水的滋养,白蜡湾成了故乡最温馨的山湾。后来一场很大的运动把家乡的树木全投入土炉中,挺拔易燃的白蜡树自然难于幸免。工作队连根挖掉所有的白蜡树,白蜡树投进土炉中,白色的蜡泪熊熊燃烧,乡亲们的眼泪簌簌落下。

后来,家乡人多次栽种白蜡树,却没有一棵活下来。大人们说这也好,见不到白蜡树,就不会见到白蜡泪,忘记是一种最好的怀念。

幸运的是我们没有看见那白蜡树熊熊燃烧的白烟,我在白蜡湾出生在白蜡湾长大,樱桃红的时候,我们去樱桃湾摘樱桃。青草绿的时候,我们去枫木湾割青草。夏天岩豆饱满的时候,我们去岩洞湾打岩豆……抹去那些有着政治痕迹的记忆,故乡的山湾给了我们欢乐幸福的童年。离开故乡,浮躁的生活,浮躁的人生,让内心不再宁静。当失眠伴随而来的时候,心中只要一浮现故乡那些山湾,就有宁静,就有好梦。给心中留一方恬静的山湾,那绝对是永远取之不尽的心灵的银行存款。

山和山站着说话,他们的脚底就是沟。人总爱在路上行走,最怕被人带进沟里。沟总是比路低。比山还低的地方,就是人生的低谷。从沟底爬出来总会见到山顶,见到山顶总会见到又一条沟……这就是真实的人生起伏,这也是长大后才明白的道理。其实故乡那些叫纸厂沟、苦桷沟、松树沟、龙家沟、豪猪沟的地方就是真正的沟。

从白蜡湾家屋出门,沿着田边的小路,走过水井田、扁担田、三丘田、桑树田、烂谷田、芋头田、酒谷田,路过松林包,转过罗家地、龚家地、松树坡,穿过斑竹林,就是纸厂沟。纸厂沟是村里舀纸的地方,就是专门给死去的人烧的那种纸。大人们说纸厂沟就是死去的人的银行,纸厂周围飘满了等着取纸钱的人的灵魂——纸厂沟尽管山清水秀竹林茂盛,但不是人们爱去的地方,没有大人陪同,我们小孩子是不会去那里的。我详细叙述那条来去的线路,是因为大人们说,那条路上总有“倒路鬼”,你记不住线路会让“倒路鬼”领着你迷糊乱走,不遇鸡叫不遇狗吠是醒不来的。从家门走到纸厂沟,从纸厂沟爬上望乡坡,其实就是一生的路程——所以大人们有心思的时候,总会在门前石凳上坐下来,让直戳戳的心思在沟底转几个弯弯,然后回来。

因为有纸厂沟的原因,我从小对有沟的地方总有些敬畏,事实上故乡其他几条沟倒是非常有趣和值得回忆的。苦桷沟长满了郁郁葱葱的苦桷藤,在我印象中,那些青葱的苦桷藤除了挖来锤出苦汁液闹鱼外,没有其他什么用途。小时候总爱到苦桷沟挖出苦桷根来,然后到盘龙河边的滩边锤上一通,不一会儿就会有大片鱼儿翻着白肚子浮在水面上。因为苦桷沟我从小吃了很多的鱼,只是直到现在无论什么时候吃鱼总觉得鱼有苦桷味,也许鱼本来就有苦桷味吧!

山与山站着说话,脚底为沟。山与山肩并肩思想,肩膀处为垭。我们去登山,我们不需要从山头最高的思想处翻过,我们只想从最省力最智慧的思想处过山或者出山。所以,垭口是需要思想的地方,就像人,左想是一撇,右想是一捺,想来想去,人就是一垭口。

故乡山多,垭就多,但印象最深的还是灯盏垭和黄葛垭。

灯盏垭何以取名?从地形地貌人文历史上我一直找不出与灯盏有关的理由,其实故乡很多地名的取名都有理由也都没有理由。自从我们村的学堂迁到灯盏垭口,我一下就明白取名的理由,盡管灯盏垭在没有学堂的时候就已经那么叫着。

在故乡人眼中,人如果没有学文化,就是睁眼瞎,一生就白瞎啦。学文化就得有学堂,把学堂建在灯盏垭给人心中亮一盏灯,照亮人生的路,灯盏垭自然就神圣起来。我们在灯盏垭生气勃勃地读书长大,乡亲们在灯盏垭听着读书声歌声,遥想下一辈的幸福生活,让一种灯光照亮乡村,乡村就亮堂堂的。

从乡愁的角度,黄葛垭应该是最具有乡愁的地名。在全国的地名中,叫黄葛垭的地方很多。

故乡在蛤蟆山的环绕中,我们要看到山外更远的地方必须去翻过那高高的蛤蟆山。于是蛤蟆山就在自己的山脊上开了方坳口,不知什么年代起,坳口上长着一棵黄葛树。从山外进来,站在黄葛树下,故乡就在眼前。从故乡出去,爬上望乡坡,驻足回头,凝望故乡。从望乡坡再往上爬上坳口,站在黄葛树下,再看一眼故乡。踏上远路,未来路如何,还能否回到故土,自己也不知道……

那个坳口就叫黄葛垭。

“黄葛树,黄葛垭,黄葛树下是我的家……”我们从小就唱着这首儿歌跳绳、追逐,我们一直记着哪里是家。伫望天空的时候,我会唱着这首儿歌,因为我知道风声会把我的心事传达。

“我爱去两峰之汇,因为那里风最大,我不爱说话,因为我来自垭口……”听齐秦唱这首“垭口”的老歌,除了歌的旋律,我们还能说起什么,多少次梦到黄葛垭口,醒来泪水早已湿透枕头……

城里人去工作叫上班,乡里人去工作叫上坡。坡是阳光最充足的地方,坡是庄稼生长的地方,坡是祖先躺着的地方,坡是黄土最疼人的地方,坡是山最平缓的地方。

回忆故乡那些叫坡的地方,她喂养了我们红苕、洋芋、玉米、高粱、大豆,每一片坡都叫我们刻骨铭心。在这里,我不想去触动那些与饥饿有关的记忆软肋,我只想记录一处坡,一处长不出粮食,却长满了野花、长满了伫望、长满了泪水、长满了乡愁的高坡——

望乡坡。

前面的叙述中我已经说到过望乡坡,他就是故乡白蜡湾对面的高坡,高坡之上就是黄葛垭。

望乡坡上住着祖先,从家门出发,到纸厂沟取了漫天飞舞的纸钱,抬上望乡坡,这就是祖先们的一生。祖先们没有什么关于风水关于宝地之类复杂的心思,把自己交给望乡坡,因为望乡坡望得见故乡,望得见血脉相连的亲人,望得见炊烟犬吠和土豆般陡峭崎岖不平的心思,因为望乡坡上阳光最先照到,坡上那么暖和。

望乡坡上哭着远嫁的女子——“巴山豆,叶叶长,巴心巴肝想我娘。娘又远,路又长,哥哥留我过端阳,嫂嫂嫌我吃饭多,拿起扁担打哥哥。大哥送到朝门口,二哥送到望乡坡,妹啊妹,这回去了哪回来?石头开花马生角,公鸡下蛋回家来……”喜庆的唢呐,灶台上的油灯,黄土屋里的木梳,村头大槐树下朦胧的爱情。走过望乡坡,翻过黄葛垭,未来岁月的风雨,那都是泪雾般的无知无底……

望乡坡上哭着远行的乡亲——“走出村口你望一望,家中爹娘泪汪汪。纸厂沟中你望一望,跪拜祖先泪汪汪。望乡坡上你望一望,思乡人儿泪汪汪。黄葛垭口你望一望,远行之路泪汪汪……”弯弯的小河,青青的山岗,美丽的村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你成功、你落魄,割舍不去的永远是故乡……

自古文人墨客达官显贵怀念家乡,老百姓埋骨桑梓。在老家有一个公认的说法,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听到开门声音,突然听到狗叫声音,突然听到灶台井台传出声音,那是遠行的魂回来在寻找自己的足迹,在寻找回家的路。今天,我如此怀念故乡的那些地名,大约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只是远远还在故乡的亲人们,如果有一天你听到院中响起什么声音,千万别惊动,我知道回家的路……

责任编辑 王虹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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