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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同流

2018-11-23尹学龙

北京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雪山

尹学龙

我常常盯著地球仪上的欧亚大陆板块好奇地看山水走向,见那地势最高的青藏高原由西向东延伸出气势恢宏的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三大山系,至中国四川猛然向南扭了90度,横断为落差悬殊的南北向高山峡谷,顺势甩出了云贵高原,向南直接东南亚。山脉水脉至此并没有结束,继续向着印度洋、南太平洋奔腾而下,跨过赤道,翻越海峡、岛链,又向东一扭,扭出了澳大利亚、新西兰,隐隐约约与一群岛礁相接。

我想,从北半球到南半球,从欧亚大陆板块到太平洋,山,带着水,大旋大转,大起大落。那些山山水水在时空转换中是怎样保持了亲缘关系?于是我去了青藏高原、云贵高原和南太平洋,看到了雪山、溶洞和珊瑚礁。我看到,山中藏着最好的水,水中藏着最好的山;山水相依相伴,交流交融,一起流进了时光隧道。

雪山

我喜欢横断山脉的雪山。这不仅因为它们是世界上最年轻最漂亮的山系,而且因为它们以多种地貌,教科书般地展现了欧亚大陆板块乃至地球的内在肌理。

青藏高原和横断山脉的雪山各有千秋。论绝对高度和山脉长度,青藏高原雪山首屈一指;但若论相对高度和变化多端,横断山脉则无与伦比。横断山脉兼有雪山冰川、纯粹石峰、高原草坡、青山绿水多种风貌;青藏高原只有前三种风貌,缺青山绿水。或者说,青藏高原有的,横断山脉都有。但青藏高原没有的,横断山脉也有。

横断山脉是雪山大系,冰川之家。梅里雪山、贡嘎山、四姑娘山,稻城亚丁的仙乃日、央迈勇、夏诺多吉雪山,周边皆有众多雪峰簇拥,地貌惊险奇绝。虽然由于印度洋暖湿气流沿南北向峡谷侵入,冰雪融化较快,但因山脉与青藏高原的雪山相连,又得到数不尽的雪山冰川支持。这里有垒起世界屋脊的基岩,有滔滔不绝的江河源泉。雪山冰川的威力,在于石与水混合一起,生死不离,冰冻百万年而无怨无悔。越是天寒地冻的季节,它们的凝结越是牢不可破。

山即是水,水即是山。高原从海拔6000米、7000米处轰然崩塌断裂,绵延数百公里的山之大系变成“水之洪流”,从天上垂直而降。横断山,峰谷落差状如瀑布的山。峻峭娇艳的四姑娘山南面山崖急剧下降,一泻5000米;雄伟险峻的贡嘎山主峰向着东侧29公里处的大渡河,以6000米的落差陡然坠下。山形山势,恰似太平洋的惊涛骇浪,骤起骤降。

锥子般又尖又细的角峰,薄如蝉翼、削铁如泥的刀脊,锯齿状锋利无比的山岭,斧劈刀削的绝壁,陡峭而又光滑的坡面,满布塔林和洞窟的冰川,银光闪闪、寒气逼人的锋芒。那是怎样的鬼斧神工?有大刀阔斧,也有精雕细刻;有点石成金,也有千锤百炼。处处是毛骨悚然的悬念,命悬一线的刺激。利与钝、柔与刚、简与繁、细腻与抽象,在刀光剑影中融为一体,天衣无缝。雪山冰峰,可望而不可即。以威风凛凛、通体透白的梅里雪山为例,它至今无人能够攀登,不仅是因为海拔太高、气候太冷,而且因为冰与石互相摩擦、刨蚀,形成无比险峻的山形。

山性就是水性,山脉就是水脉。山像水一样流淌,像水一样居无定所,变化莫测。雪峰之巅,暴风雪说来就来,漫天飞舞的冰雪源源不断地将雪山加高加固。与此同时,冰崩、雪崩频繁发生,无数雪岭冰壁顷刻塌陷,引起大地震颤,山谷轰鸣。高山峡谷之中,陡峭的山坡原本是一种掺了冰雪的冻土,土石依赖冰雪固定;一旦冰雪融化,土石便难以单独支撑。到了暖季雨季,脆弱的山坡植被先是浸透了水,如沼泽一般;继而被水流不停冲刷、揭露;最终,脱缰野马般一片片剥落。泥石流像浪花一样跳跃、旋转。飞沙走石如咆哮江河一泻千里。

这里有时光交错的山水奇观。最多的雨季在这里,最好的阳光也在这里。强烈的地势差、温差、气压差造就这里特有的植物多样性。在高山苔原,矮小灌木、野花野草和地衣苔藓蛰伏一起,其间藏有珍贵药材雪莲花、川贝母、藏红花、冬虫夏草;在雪线以下,笔直高大的冷杉、雪松,苍劲虬曲的沙棘,枝叶如岩石一样坚硬的高山栎,长成树状的大叶杜鹃,和挂在它们身上随风飘舞的松萝,共同组成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雪山脚下,常有江北的银杏、江南的翠竹、岭南的木棉和洋紫荆;在深切的干热河谷中,甚至能看到沙漠中的仙人掌、海南常见的槟榔树、鱼尾葵、三角梅。曾与恐龙同时称霸地球的植物活化石——苏铁,在金沙江中游出现,它与银杏、椰子树、木棉为伍,那是古与今、冷与热的交汇。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同一座山,从山脚到山顶,好几种气候,好几种地貌,如同穿越时光隧道。因此,这里更容易出现生命的奇迹。藏东地区有世上最帅、最结实的康巴汉子,天生喜欢在高原流浪,剽悍好斗,桀骜不驯,却又柔情似水,秉性中自有一种超越生死的草原贵族气质。高原仙境泸沽湖边有最原始的摩梭人,至今完整保存着母系社会和走婚制度,他们对格姆女神和男女情感的信念亘古不变。在雪域高原的草坡,身披蓑衣般长毛的野牦牛,四肢强壮,凶猛善战,总是在人迹罕至处悠闲地吃着名贵药材和奇花异草。喜欢藏在深谷竹林里的大熊猫,养成了适应横断山脉的垂直迁移习性,将熊的笨拙和猫的灵活融为一体,暖季上高山,冷季下洼地;既食肉,又食竹。同时代很多动物都已灭绝,它却存活了八百多万年。

石在冰中,如钢筋在水泥中,发挥了固化作用。由此可以解释,四姑娘山为何险峻陡峭的南坡终年积雪,稍微平缓的北坡反而雪少,正如青藏高原的冈仁波齐峰南坡终年白雪皑皑,北坡反而藏不住雪。那是上百万年冻结的水石混合的冰体,不是几天几月或几年飘落的雪花。那些纵横交错、布满雪山峡谷的冰川,周边温度很高,冰层却深不可测,五颜六色的砾石藏匿在蓝光闪耀的冰塔、冰窟中,都是古老岁月冰冻混凝的杰作。水与石超越生死的结合造就了冰山雪岭奇观,它们冰封中的矢志不移带来了高原大山的相对稳定。否则,冰川全部融化,高原山崩地裂,洪水泛滥,后果不堪设想。

不可想象,那巍然屹立的千百座巨峰皆是冰石混合冻结的物体,即相当大的一部分是水做成。许多人在亚丁稻城观望仙乃日、央迈勇雪峰,看到大片大片土石堆起的峰峦,误以为雪山已化,当地藏民告知,那土石之中尽是冰雪。在贡嘎山海螺沟冰川,有很长一段泥沙河床,到处是土丘、石堆和泥坑,走进去一看,泥沙之下,是阴森雪亮的冰层;乱石岗里,藏着层层叠叠的冰崖冰窟。在横断山脉,你看着像雪山冰川的东西,里面有岩石;你看着像石峰岩峡的东西,里面有冰雪。究竟其中有多少冰雪、多少岩石,不得而知。只知它们稍微融化,长江流域便洪水成灾,民不聊生。如果它们全部融化,屏障般的巨山就变成了猛兽般江河,山变成河,山没有了,洪水泛滥,我们怎能承受?

我們的寿命太短,眼光太浅,难以与地球变迁史中的雪山冰峰对话。我们只能根据科学家的考察和想象,了解地质纪元下水与石冻结的冰川运动。冰川底部的压力融水,流进石缝,再冻结膨胀,以巨大的力量,在岩石内部冲击挤压,像炸药一样将岩石崩裂。寒冻风化作用不断制造的岩块碎屑,被冰川裹挟着,以肉眼无法看见的慢速度流动。冰川在运动中融化、又结冰,再融化、复又结冰,塑成冰杯、冰井、冰柱、冰洞、冰桥等壮丽的消融景观。地上地下的山体岩石无时无刻不被冰川冲刷、切割、塑形,众多的角峰、刀脊、断崖、深谷、滚石……无一不是冰川运动的作品。冰川,和它携带的砾石一起,大规模雕凿了崇山峻岭,改变了地球面貌。

冰从水中来,又区别于水。它硬如岩石,又能在高温和压力下瞬间融化。冰得石气,雪山之水,又得冰气。水在岩石的缝隙里,冻结封存千年万年。二者相互渗透,相互交融,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冰川融化的水,携着从岩石间溶解的矿物质,从岩穴石缝中喷涌而出,这便是世上最清冽甘甜、最好喝的水。因此,越是接近雪山冰川的贵州四川,越能酿出最好的酒。奇妙的是,这酒又像烈火,可以将生命燃烧得热血沸腾。

有谁的爱能比得上石与水的感情?青藏高原山有多高水有多高,太平洋里水有多深山有多险。江河湖海没有石头,水质便不洁净。大海之滨,惊涛拍岸,浪花飞溅,石与水借日月引力日夜不停地相互激荡,高潮迭起。在横断山脉的冰山雪岭中,这些千百万年冻在一起的石与水,以生命之绝唱支撑欧亚大陆板块之峰巅。雪水融化而成的大江大河,始终与高山峡谷难分难解,于是在横断山脉腹地,形成高黎贡山、怒山、云岭夹着怒江、澜沧江、金沙江并流数百公里的奇异景象。从大海到高山,从江河到冰川,从森林、高原到荒山,从亚热带、温带到寒带,时空不断穿越,但那石与水相依为命的忠诚永远不变。

是什么力量能使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三大山系横断为南北向密集的雪山峡谷?是地壳下熔岩流动造成的大陆板块撞击,还是那石与水交融冰冻的坚贞不渝?抑或是冥冥之中另有看不见的手?不得而知。

但我猜想,横断山脉雪山冰峰一定有欧亚大陆板块和太平洋之间生态平衡的奥妙。它是方圆数千公里山河大地赖以支撑的机关。

溶洞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下山水王国。迄今为止,它是人类远远没有探明的未知世界。

它被称之为喀斯特(karst),那是亚得里亚海北部的伊斯特拉半岛石灰岩高原的地名,被原南斯拉夫学者斯威奇(Jovan Cvijic)用来代指岩溶地貌,后来得到广泛认同。

岩溶,水对可溶性岩石进行化学溶蚀和物理冲蚀而形成的地貌。溶解的地下岩层进入暗河,流向远方,留下的遗迹便是溶洞。

在云贵高原和广西桂林,无山不洞,无洞不奇。地下洞穴网络之复杂,体系之广大,令人难以想象。洞中有峰峦、峡谷、怪石,也有泉流、深潭、瀑布。庞大的洞穴连着深深的竖井,竖井之下又有洞穴,洞穴之下又有竖井……这一切,都发生在寂寞无边的黑暗之中。

看似铁板一块的巨型岩层,却发生着匪夷所思的坍塌。岩石裂开,流水冲蚀,洞孔不断扩大,岩层突然崩塌;裂缝增多,流水再溶蚀,直至形成更大洞窟。坍塌,是建造高原喀斯特洞系的持久动力,是大自然造就丰富多彩秀美山水的行为艺术。有了岩层奋不顾身、接连不断地塌陷,才有了暗河循环流行的渠道。

洞窟、隧道、竖井、漏斗、天坑、地缝,纵横交错,互联互通。高原腹地两千多米厚、数十万平方公里的石灰岩层,整个被掏得空空洞洞,如蚁穴、鸟巢。这个成千上万洞穴支持的网络体系,又是一个在高原内部精心设计和制造的稳定结构。

人类,最初是在天然洞穴中居住生活的。人类给自己打造的城市建筑群,至今保留着洞穴的某些特征。而高原的洞穴体系,恰似人类建造的地下都市,这个都市的“居民”是无孔不入的地下水网。

种种迹象表明,地下与地上是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以地上形成的思维和视觉习惯,无法理解地下溶洞里的山脉水脉。许多好奇者进入星罗棋布的洞群,越走越远,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走出洞口。探险队员在洞窟中行进,不慎跌入陷阱般的暗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洞有多深,水有多深。但是水,怎样做到像蛇一样上下游走灵活自如?仅凭地表所见,水向低处流,不可逆转。然而在溶洞世界,规则彻底改变:上下多层互联的洞穴管道,如同自来水管系统,形成了强大的水压。水,借助洞穴管网水压,毫不费力地由低向高、由下向上流泻。

地下洞穴,是一个层层叠叠与世隔绝的世界,也是一个奇迹不断发生的幻境。时空和流水一样,盘旋、扭曲、滚翻、逆转。石头,能发芽、开花、结果,变成人物、禽兽、亭台楼阁。岩溶,就像魔术师,变幻出一座座藏满珍宝的地下宫殿。

石头变成水,水又变成石头。滴水溶石变成滴水生石。带着丰富矿物质的水,经过石缝间的滴漓,碳酸钙积淀,日积月累,无中生有般长出了漂亮的钟乳石。

走进一个个庞大的地下溶洞,借助人造灯光,可以看到千奇百怪的钟乳石雕塑艺术品:石管、石柱、石幔、石盾、石幕、石旗;盔状、丘状、塔状、菌状、蘑菇状。所有石雕形状,都来自千变万化的水形态。笔直的岩溶石管、石挂是激流、瀑布、水帘的化身;石笋、石树、石花、石葡萄是飞溅水、卷曲水、凝结水的变形。钟乳石珍品——织金洞“霸王盔”、银子岩“混元珍珠伞”,是各种线状水、卷曲水、凝结水、薄膜水、毛细水综合作用的结果。洞穴里交织一起的石挂群、石瀑群、石树林、石塔阵、石笋阵,史诗般记录了地下泉流、瀑布、江河、湖泊相互激荡和碰撞的壮阔景象。

那是水吗?显然不是原来的水,而是溶进石头的水。那是石头吗?显然也不是原来的石头,而是融进了水、因水而生的石头。在这里,水与石没有了界限。两者在化学反应中彻底向对方打开了自己,消融了自己,又凤凰涅槃般获得新生。

钟乳石,以水为源,与水相依为命。它如花似玉的皎洁来源于源源不绝的供水,它滋润光滑的肌肤靠的是水乳一刻不停的喂养。它的品相是地下水充足与否的标志:水源好,它如青春少年,雪白透亮,活力四射;水源不足,它如衰朽老者,颜色发灰,暗淡无光;一旦断了水,它便迅速枯萎,崩塌断裂。

从某些钟乳石的断面可以发现,其内部构造是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毛细管,如微缩的地下洞穴网络结构。互联互通的洞窟,是为了储存足够的地下水;细密水流循环往复地冲刷切割,又使洞穴的网络管道保持畅通无阻。从某种意义上说,钟乳石是一个奥妙无穷的储水器。它像你在海边捡起的一块脑珊瑚遗骸,向下倾倒,储水会源源不断地倾泻,很久才会干涸。

地上水与地下水形成的良性循环,使得喀斯特地区的水资源得到了有效保护,地下暗河的水势持久不衰。溶洞,成为名副其实的水世界。

在云贵高原和广西的诸多溶洞漫游,即便打着伞,也总是被淋湿衣服。洞口,常常被水帘遮住;洞顶是会下雨的石头,滴水昼夜不停;岩石罅缝中到处渗水,时有水柱从大石缝喷泻而出。走进幽深曲折的洞穴深处,常见地下河在峡谷乱石中奔腾咆哮,水声震耳欲聋。飞湍、涡流在逼仄的狭洞里乱剜乱刳,如狂奔乱蹦的困兽。

那些溶岩组成的层峦叠嶂究竟藏了多少水?谁也不知。只听说这些地方不时发现新的地下河流和湖泊。许多地下河源流不明,涨落无序,来无踪去无影;有一些地段只听见岩层中传出的流水声,看不见河流在哪里。

我在贵州绥阳县双河洞游览了6公里长的地下河,望着洞中四面八方的漫漫水系,听着滔滔不绝的地下河流瀑布声,常常怀疑这云贵高原的大山之下是否藏有比地上更多的江河湖泊?甚至觉得那千山万壑之下,也许整个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雾重庆,雨桂林,江南梅雨,还有贵州的“天无三日晴”,都是丰富的地下水跑到天上兴风作浪的气象。海量的地下水从溶洞中蒸发,变成遮天蔽日的云雾和绵绵不绝的阴雨,降落、渗入地下,滋润花草树木,又被完好的植被保存下来。然后再蒸发,再降落,天与地合二为一,云雾雨雪与江河湖泊交流循环。烟雨晕染着峰峦,半遮半掩,如深深浅浅的水墨;山与水地下地上,情意缠绵,如形影不离的知己。

那些溶了岩石粉末的水,好像发酵的酒,在清冽透明中自有一份浓浓的暖意,在荔波小七孔、桂林漓江形成美轮美奂的景色。那是一种艳丽的绿加蓝,携带着幽深峡谷和阔大溶洞的气息,散发着高原山峦的浓厚韵味,又向远方大海的色调跃跃欲试。像酒一样,溶岩在水中分解、融合、發酵得越好,水质越纯净、柔和而有张力,外在影像越是奇幻。

中国长江流域,从云南东部、贵州全境、四川南部长年累月的雨雾,到湖南、湖北沿江地区的连续雨季,再到江南的梅雨季节,似乎是一脉相承的水墨画世界。始作俑者,会不会是云贵高原藏着海量地下水系的喀斯特溶洞?

珊瑚礁

一堆小小的腔肠动物,一个沧海桑田的梦,再加上阳光、潮汐,便造就了海洋奇观珊瑚礁。它是水中生出的石,活着的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山海同体生命结构。

据说科学界曾经对珊瑚虫的分类很长时间无法确定。它有点像青藏高原上的冬虫夏草,后者藏身于空气稀薄的世界之巅,以蝠蛾幼虫与菌座嫁接的诡谲方式打破世人所设的植物与动物界限,成为冬天是虫夏日却是草的珍贵药材。珊瑚虫瑰丽的色彩、岩石般坚硬的骨骼展现了妖艳的植物之身。

实际上,它既不是植物也不是矿物,而是海洋中一种古老而又有持久生命力的腔肠动物。单个的珊瑚虫只有米粒那样大小,是它们庞大的族群聚合体,让人类的肉眼误认为水下森林或岩礁。

珊瑚,在自身携带的共生藻的协助下,能吸收海水中的钙和二氧化碳,然后分泌出石灰石,形成骨骼与灰质外壳。当珊瑚虫死亡之后,其骨骼遗骸积聚起来,就变成石灰岩层的礁盘。

浩瀚的南太平洋,远离大陆,波浪滔天,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海岛。我在大溪地巴拉巴拉岛、茉莉雅岛、呼阿希尼岛、塔哈岛一带海域漫游,寻找珊瑚造礁的踪迹。

椰子树的剪影在蓝天白云下摇曳,峰峦秀美的海岛被雪白的珊瑚沙项链缠绕,一团团绿色海水焕发出生命体的灵异光彩。山与海犬牙交错,海湾被珊瑚礁切割成不同流向的水域。堤礁,挡住了大涌大浪;环礁,将大海围成了平静的泻湖;台礁,如攒簇的花朵,招惹着蜂蝶般的群浪。带上浮潜工具,游进任何一片海域往水下看,五颜六色的珊瑚礁如滚滚波涛,无边无际。

凝视彩色珊瑚形成的眩晕,仿佛仰望满天云霞产生的幻觉。这一切,不过是太阳在水下的影子。

珊瑚是太阳的忠实追随者。它只在地球南北纬30度以内大洋中生长——太阳强,它便强;太阳弱,它便弱。在赤道附近、太阳活动的中心,天火熊熊燃烧,沙滩滚烫,海水温热,珊瑚如鱼得水,蓬勃生长。就像大溪地的鲜花,它将太阳的热能转化为生命的奇迹。它以星光熠熠的触须、闪耀着珠光宝气的骨骼反射太阳的光明;以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千变万化的图案显现太阳七色光谱的魔幻;它晶莹剔透的形体,层出不穷的造型,恰似一团团正在燃烧的火焰,那正是太阳之火在大洋深处转换成的生命之火。

珊瑚造礁,在水下造成令人屏息的山峦景观。那些巨型礁盘,像云贵高原,表面上舒缓平淡,腹内却暗藏着数不尽的机关和陷阱。其间飞崖、巉岩、怪石纵横交错,盘根错节,如暗藏的城堞、堡垒;洞窟穴窍上下勾连,回旋往复,形成错综复杂的网络体系。

似乎是对珊瑚造礁的回报,大洋中众多海洋生物汇聚到珊瑚海域。在珊瑚生态保持良好的马尔代夫和大溪地,成群的鲨鱼在海湾游弋,大型鳐鱼和苏眉鱼游进了浅礁区,肥胖的海参和蓝色海星满布海滩,礁石的罅缝中藏匿着武装了各种甲胄的大型贝类。乘船出海,可以看到海豚的倩影在风口浪尖上飞舞腾跃。在帕劳、塞班岛、巴厘岛、海南岛潜水,皆可看到成群结队的蓝吊、黄金鲹、蝴蝶鱼、五带豆娘鱼、狐狸鱼、黄金吊等热带鱼群在珊瑚礁中悠闲游荡,它们体色靓丽,斑纹绚烂多彩,与珊瑚的颜色混合交融,难以辨别。

这里是汪洋大海的腹地,大风大浪的中心。天地日月的引力,海底火山喷发的岩浆,极地冰川融化的寒流,强热带气旋风暴,都汇聚在汹涌的波涛之中。 珊瑚虫是最优秀的冲浪者和弄潮儿,它生于风浪,长于风浪,喜欢迎着风浪,吸取被卷起的泥沙中的营养,同时被风浪摧残;然后,再恢复,再被摧残,再恢复……如此反复循环,逐渐成长壮大。说来也奇,无论哪个海岛,要寻找珊瑚,就要追踪风浪;只有大风大浪所在海域,才能发现形色最好的珊瑚。

寻觅珊瑚礁的踪迹,不知不觉到达大洋中的火山地震带。世界上最美丽的岛屿,往往是火山喷发和珊瑚造礁共同作用的结果。越是火山地震频发的海域,珊瑚礁越是发达;越是朝不保夕的危险地带,生命越是焕发奇异的光彩。

火山爆发,天崩、地裂、海啸。岩石化为浆液,大地烧成焦土,海水烧成云烟,空气被火焰蒸发,一切污泥浊水和毒蛇猛兽都在这里化为灰烬。同时,火山又喷发出了新的岛屿、湖泊、江河、岩石和土壤,天地万物由此获得新生。喜欢在边缘地带生存繁殖的珊瑚虫,不惜赴汤蹈火,就在火山口的周边海域安营扎寨,形成裙礁。至此,珊瑚虫与太阳、火山完成了最完美的结合,将生命之火与天地之火融为一体,获得了源源不断的能量和热量。

珊瑚造礁,在风浪里,在天旋地转的动荡中,生生不息,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了海洋面貌。它引起海水倒灌,洋流改道,海底变浅。靛蓝的海水变成碧绿透明的玉液,幽冥深邃的水下出现了大片浅滩和礁盘,万顷波涛被分割成星罗棋布的泻湖,相互激荡的海面变成不可逆转的洪流。

从中国海南岛到澳大利亚,从美国夏威夷到塔希堤,从巴哈马到加勒比海,从印度洋、太平洋到大西洋,赤道以外、南北纬23度以内的所有海域,岛屿岛链层出不穷,明礁暗礁星罗棋布,珊瑚造礁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太平洋两万多个岛屿,绝大多数分布于南北緯30度以内的海域,显然与珊瑚造礁活动有关。

最小的变成最大的,最软的变成最硬的;死者成为活者的支柱,过去成为未来的要素。珊瑚虫在繁衍成为庞大生物族群的同时,用自己的联体遗骸结构打造了水下最大的生态系统。或许有一天,它在浩瀚的大洋中建起一条条堤坝,将一座座孤岛缀成岛链;在茫茫的波涛中架起一座座桥梁,将远隔重洋的五大洲联为一片。最终,它会在无垠的大海中变幻出新的大陆,建造出一个包含山峦、土壤、河流和众多物种的崭新世界。

雪山冰川、喀斯特溶洞、大洋珊瑚礁,都是改变地球面貌的强劲力量。在连续剧般的地貌变迁史中,贯穿着石与水的传奇故事。

在雪山,石与水宁愿忍受遥遥无期的天寒地冻,共同筑起冰山雪岭,将自己封存千百万年,只求长相厮守。冰雪融化,岩石松动,众多河流喷涌而出。江河裹挟砾石,山脉夹着水脉,在高山峡谷急升陡降,在密网般的地下洞道蜿蜒穿行。

在喀斯特溶洞,石与水找到新的结合方式。水,通过化学溶蚀和物理作用,溶解并凿刻了岩石;岩石,凝聚并固化了水的形态,形成了缤纷的玉笋乳柱。水与石交融一体,打造了地下洞穴王国。

山与水同流。天上、地上、水下、地下,一路呼风唤雨,电闪雷鸣。高原、雪山、冰峰、峰林、峰丛、丘陵,云雾、雨雪、泉流、飞湍、瀑布、江河、湖泊,天与地之间大循环、大交流,每一种山水形态都耐人寻味。

江河,携冰雪之气,挟石灰岩之质,穿过千山万壑,流入大海。我猜它在海中变成洋流,继续远征,最终到达温暖的赤道附近,被无穷无尽的珊瑚虫当作营养,吸收、消化、再生,以骨骼遗骸形式,又还原成石灰岩。

这一脱胎换骨的轮回,赋予大地矿物质以生命意义。至此,石与水的故事与生命起源的故事奇迹般连接起来。

轮回没有结束。火山熔岩洪流在地下奔流起伏,地壳板块如波浪般迁移运动。天旋地转,引起沧海变成桑田,水下珊瑚礁又变成水上喀斯特。

原来,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化石中的生命不会完全死亡,只是基因的沉睡和储存。不知何时何地,它会苏醒和复活。随着星转斗移,山会变成海,海会变成山,但不论在峰巅还是在海底,沉积的岩层——海洋生物化石中的山水故事和生命信息不会消失,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

山是凝固的海,海是流动的山。山海同流。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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