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李走了,但神话永不终结
2018-11-23荣智慧
荣智慧
漫画家斯坦·李去世了。作为开启漫画“白银时代”的作者,他与杰克·科比创造的一系列超级英雄,使当时已渐趋衰落的科幻漫画重新焕发生机。1961年的《神奇四侠》,1962年的《蜘蛛侠》给了DC漫画的“超人”系列一记猛击—那些付不起药费、追不到女孩、抗拒自己成为超级英雄的毛头小子,成为美国人大肆追捧的新偶像。
漫威漫画是时代的产物,也是美国主流文化的产物。从冷战至今,超级英雄的敌人的身份不断变换,他们的自我认同也逐渐陷入混沌。如果日趋走下神坛的超级英雄能够摘下面具,人们见到的将是传奇的开始,还是神话的终结?
蜘蛛侠“革命”
漫威漫画公司推广新漫画的唯一绝招,就是派一个热情寒暄、套话连篇、活力四射的人出门“公关”,这个人就是主编斯坦·李。
身为主编,每一格漫画里都有他精力旺盛的影子,有时咄咄逼人,有时善良友好。他还长期泡在“读者来信”的页面上,时不时对竞争对手“冷嘲热讽”。
斯坦·李还喜欢“爆料”幕后情况,让读者窥探编剧、画师云集的“开放式办公室”。当代名流忍不住一拥而入,甚至连电影大师费德里科·费里尼和让-吕克·戈达尔都造访过漫威的办公室。然后,斯坦·李会火速在“读者来信”里花上巨量篇幅来渲染一番。
那是DC漫画的超人宇宙扩张的年代。而漫威宇宙突然“寒武纪生物大爆炸”,这里挤满了穿着制服的全新英雄:神奇四侠、绿巨人、蜘蛛侠、雷神、X战警、奇异博士、夜魔侠和复仇者联盟……他们都在短短三年内涌现,并立刻拥有了大量的读者。更重要的是,漫威同时获得了文化上的声望。
当时的《时尚先生》(Esquire)杂志报道,漫威的超级英雄在美国的大学校园里已经成为了一大现象。超过5万名大学生成为“蜘蛛侠粉丝协会”的成员,并把蜘蛛侠视为他们最爱的“革命性英雄”。斯坦·李也成了大学巡回演讲的常客。
漫威漫画成功的秘訣,严格来说绝不是内容的成功。它和DC漫画一样,本质上都是穿着紧身衣的角色从第一页打到最后一页。但是,漫威开始捕捉到青少年的感受,并利用“思维定式”将它表达了出来。
斯坦·李和杰克·科比发现,自恋的青少年希望在漫画里看到自己。于是他们“对症下药”地创造了一个宇宙,其中充满了自恋的青少年,或者举止像自恋青少年的成年人。
DC英雄都是一些步入职场的成年人:绿灯侠是一位试飞员;闪电侠是警察兼科学家;超人是《星球日报》首席记者,书呆子模样还是伪装的。再看漫威的蜘蛛侠彼得·帕克,他是一个爱抱怨、被同学排斥、如假包换的书呆子。X战警,那种青少年的孤独感、虚无感,是被变种人的形式包装后依然满溢出来的青春期味道。
漫威的超级英雄展示出了DC超级英雄所缺少的东西:人情味,或者说确定的个性。当时的超人和其他DC英雄的举动,多出自未经深思熟虑的责任感,和与生俱来的无私精神,而漫威的角色个个带上了事先设定好的个性,更精确一点,叫“人格障碍”。
因此,火焰人约翰尼·斯通,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只要有一点点被人小瞧,立刻就会大发雷霆。绿巨人这个暴脾气完全是愤怒的产物,而且看起来和科幻文学的起源《弗兰肯斯坦》莫名类似。蜘蛛侠的行为动机主要是对叔叔的死深感内疚,并且大量的时光都用来自哀自怜—这种不情不愿的英雄在DC漫画里几乎找不到,那里每一个平凡角色都渴望穿上紧身衣。但在漫威漫画里,英雄们一肚子不乐意,还喋喋不休地吵个没完。
漫威的超级英雄展示出了DC超级英雄所缺少的东西:人情味,或者说确定的个性。角色个个带上了事先设定好的个性,更精确一点,叫“人格障碍”。
到1967年,漫威漫画的销售额已经逼近DC漫画。斯坦·李下了一个精明的赌注。他的故事有效地讨到了充满荷尔蒙和肾上腺素的美国青少年的欢心。他知道比起DC的“超我”,读者们一定会选择漫威的“本我”。
“真实的谎言”
斯坦·李和漫威漫画、后来的漫威影业,本来就是娱乐工业的一部分—不仅要“蹭热点”来反映社会现实,也要对读者进行心灵安慰。在漫威漫画刚刚名声大噪的日子里,冷战是美国人无法避及的话题。
《神奇四侠》第一本里面,Reed Richards 和他的三个伙伴因为宇宙射线而获得超能力。故事时间正好是1957年,苏联发射Sputnik卫星,加加林成为第一个进入外太空的地球人。所以,他们的当务之急就是代表美国赶超苏联,时不时言辞羞辱一下铁幕对面。Commies(communist party member的蔑称)是漫画里面随处可见的词。
绿巨人浩克的诞生,也源自苏联间谍的破坏活动。科学家班纳的助手是一个名叫Igor的苏联间谍,在实验室里故意造成伽马射线的辐射,意外促成了绿巨人的诞生。这个长得就非常“反派”的家伙,听命于铁幕后的神秘人士,他们的目的是窃取美国的核机密。
漫威宇宙里,最坚定的反共人士是钢铁侠史塔克。作为一个亿万身家的实业家,他想为祖国解决越南问题。漫画中对北越的刻画,则是冷战时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刻板印象—凶残的红色游击队。而且,钢铁侠还跟社会主义阵营里的各种装甲“恶棍”们混战,黑寡妇也在此时第一次出场。中国也在这场斗争中出现,因为其中一个反派叫Mandarin(普通话)。
当然,在2008年漫威电影《钢铁侠》上映时,苏联间谍消失了,史塔克也不是被越共捉住的,他的主要敌人依然是美国的主要敌人—不过是“911”之后的,塔利班。“Mandarin"自然也没有了,漫威发现中国电影票房市场容量巨大以后,干脆把电影的首映式放到了北京太庙。
而且,超级英雄之所以能够身为“超人”、心系祖国,也是由于漫画作品为他们设计了“道德父亲”。这位道德父亲不一定和超级英雄有血缘上的关系,但是他会抚养他们长大,同时是主流价值观的完美化身。像蜘蛛侠,刚获得超能力的时候,首先想到通过力量偷鸡摸狗,博佳人一笑。当他放任罪犯逃逸,自己无所作为,他也并不认为自己要承担任何责任。
直到这个罪犯杀死了他的叔叔(养父),彼得·帕克才追悔莫及。叔叔临死前对他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由此成为他心中的道德律令,督促他惩恶扬善,对罪恶绝不可能视而不见。
X战警、地狱男爵、刀锋战士受尽人类的歧视,却依然无怨无悔地保护人类,正是因为他们的父亲的“教诲”。刀锋战士和地狱男爵都由人类抚养长大,X战警有着共同的道德之父:X博士。
这里的父亲形象,起着拉康理论中“父之名”和“父之法”的作用。父亲的劝诫成为超级英雄的行为准则,特别是随着父亲的死亡,准则不再面临更改,成为永恒且不可逆的存在,最终成为超级英雄心中的绝对律法。是这一道德父亲,将尼采式的“超人”,转变成娱乐工业里符合大众期待的“英雄”。
救世主何为
时移世易,英雄也不再那么像“英雄”了。他们更像是“反英雄”。这种角色在20世纪60年代的创作中已经成了一股潮流。“反英雄”并非反面人物、反面角色,而是他们的命运变化正在对传统的价值观进行“证伪”。他们的身份可能卑微琐碎,对宏大的政治和道德概念冷漠淡然,但动机并不邪恶。
典型的作品,像1956年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1961年的小說《第二十二条军规》都勾勒了“反英雄”—普通人的生命历程。而在科幻漫画里,正是1962年的蜘蛛侠带领一众超级英雄逐渐“走下神坛”,这也是斯坦·李和漫威的历史意义所在。
无论是“超我”式的神,还是“本我”式的邻家男孩,当他们面临反英雄的思潮时,同时都需要解决一个根本上的问题:既然英雄并非天生注定,他们该如何看待“救世主”这个无可更改的身份?
“救世主”的存在,暗示着一些对立关系的存在:圣与俗,永生与死亡,神与人。耶稣就是将这些对立关系连接起来的中间项。他是神之子,也是人子。他的肉体是人,灵魂是神。他在《圣经》中宣称,“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在科幻漫画里,超级英雄和耶稣的作用一样,是作为唯一的中间项存在的。他们对抗或者体现世界关系里固有的文化冲突,并通过自己的行动解决结构上的问题。如果没有超级英雄的救赎,大都会永远腐败滋生,哥谭永远堕落黑暗,纽约将被毁灭无数遍。
进一步的问题是,超级英雄出身微末,走向英雄的反面,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必然关心人类。如果他们不想或者不能成为耶稣,那么人类作为这一链条末端的“大众”,该如何被对待?
科幻漫画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才出现真正严肃意义上的解答。1986-1987年,阿伦·摩尔、大卫·吉布斯为DC创作了漫画《守望者》,并获得了1988年的雨果奖。《守望者》解构了超级英雄的概念,故事讲的是几位退休的超级英雄为了调查一起好友死亡事件,重出江湖,最后却不得不面对另一位好友发动的、毁灭人类的阴谋。
《守望者》中的超级英雄要么是普通人的“Cosplay”,要么已经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它影响了此后超人、蝙蝠侠作品的内容走向和思想深度。相对于漫威漫画“英雄反思”主题的浅尝辄止、爆米花味十足,《守望者》提出了一个后现代式的虚无主义命题:反思英雄—生命的本质在于谎言,只有为人类树立共同的假想敌,他们才能苟活在建立于谎言之上的乌托邦中。
文明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同样的矛盾属于超级英雄,也属于政客、精英以及那些启蒙与被启蒙者、拯救与被拯救者。
有些超级英雄打败假想敌,有些超级英雄把自己塑造成假想敌。超级英雄的制服、面具、武器……所有的伪装,本身就是一个弥天大谎。他们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编织了也许本来属于虚妄的、人类的“期待”,而恰恰是 “小丑”—这个“蝙蝠侠”故事里最为阴险多智的恶人,希望揭开蝙蝠侠的面具,用真相来摧毁虚假的秩序。
时至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超级英雄的神话外壳已经逐渐斑驳脱落。《黑暗骑士崛起》指向了人类的真正需要—对真相的不需要。在这个意义上,超级英雄其实是西部片的“变种”,约翰·福特的电影《要塞风云》和《双虎屠龙》都表达过同样的意思:为了让蛮荒开化,谎言必须提升为真相。
也就是说,文明建立在谎言的基础上。同样的矛盾属于超级英雄,也属于政客、精英以及那些启蒙与被启蒙者、拯救与被拯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