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之间的博弈
——读《梁子湖志》有感
2018-11-23谭徐明
谭徐明
(中国水利水电科学研究院,100038,北京)
2018年恰逢’98大水二十年。二十年前长江中游大洪水以及抗洪的经历可谓惊心动魄。这场大洪水再次引发了人们对长江中游自然史的追寻,对人与自然如何相处的探讨。两千年来尤其是近三百年江汉平原演变以及演变进程中,不同自然观与发展观的思想交锋为学者重新披露和阐释。这是当代治水思想的一次大讨论,推动了此后防洪策略的调整。值此’98大水二十年之际,《梁子湖志》出版发行,这是湖北江河水利志中的一部,是笔者近年所见编纂认真、下笔专业、内容丰富的一部专业志,为一方水土留下了有关洪水和防洪的系统记录。
无论是自然史还是人文史,梁子湖在江汉平原众多湖泊中不是最为著名,却堪称历史深厚。梁子湖地处长江南岸,是诸多湖泊的总称,跨鄂州、大冶、武汉、咸宁四地,与长江及诸湖塘互为连通。在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梁子湖湖区,圩垸内外或茫茫沧沧,漫漫无边;或阡陌之间良田、村舍错落,春天油菜金黄、盛夏稻田绿浪接天。梁子湖是远古云梦泽的遗存,历经沧海桑田的变迁。宋以降则是充满人与自然抗争、妥协的历程。江汉平原水利未来的发展,不能不正视它的前世今生。
江汉平原开发,始于春秋,盛于宋元,数千年的筑堤深湖,开渠垦殖,终在水旱交替的滩涂、沼泽上,云梦泽退去而代以鱼米之乡。至于明清,这里更是人口密集,号称“湖广熟、天下足”的天下粮仓。而于彼时千湖之省的湖北,因水而起的纠纷亦日益增多。今日梁子湖之声名与它持续一百多年于江湖间筑堤与毁堤的水利纠纷不无关联。下自地方士绅,湖北巡抚、湖广总督,上达朝廷大臣、光绪帝全数裹胁进来。这场纠纷跨清同治、光绪两朝,影响所及直至今日。起因是同治年间梁子湖与长江之间的樊口建闸,而深层次原因是明清以来人水矛盾而引发的地域之间人与人的冲突。
明代以来江汉平原农业高度开发,无数圩垸兴起,在耕地不断扩张的同时,蓄滞洪水的空间也在逐渐减少。至清道光初江汉平原大水,而其时鄂、皖滨江耆老,皆称前所未见。由是以往江汉平原频年大水,田园屡毁。昔所称前所未见大水,彼时习以为常。道光朝长江水灾已是朝廷上下关注的热点。其时最著名有赵仁基治水之策直陈问题根源。曰:长江之变非一日之变,建言治江之策其一是广湖潴以清其源,永禁私筑,已溃之垸,不许修复,勿复与水争地;其二是浚江筑堤,束水使深,水行其道。清嘉庆以来黄河频繁决溢,河工已不可收拾,长江治水更难以提上议程。同治朝时,武汉江夏与鄂州间发生洪水而引发了旷日持久的水利纠纷。
图1 梁子湖流域示意图
樊口旧闸——民信闸(1926年建)
樊口大闸——湖与长江相通咽喉(1972年建)
牛山湖圩堤
破圩还湖——牛山湖大堤爆破(2016年)
19世纪时,历经长时期的围垦,梁子湖湖区垸田与长江只一堤之隔,唯有长港之樊口江湖相通,汛期江湖混一,万顷粮田顿成泽国。同治朝在武昌地方官主持下开工樊口筑坝,以隔离江湖、减渍涝之害。时任湖广总督李瀚章以樊口筑坝增加长江防洪压力为由而尽悉毁之。由此筑坝建闸与否成为冲突暴发点。这场持续跨越两个时代的水利纠纷,从最早两岸家族之间的湖田之争,演变为地域之间筑堤建闸与平垸行洪的纠纷,引发江北江南之间官民对立。在湖广总督与地方士绅之间的激烈交锋中,官司一直打到朝廷之上。及至民国时期,湖北地方官从省到县无不涉及。20世纪50年代,在土地公有制和以粮为纲的方针下,湖区涉水纠纷平静几十年,而湖区围垦造田日复一日。80年代以后湖区人水矛盾再度尖锐。1998年长江大水以后,退耕还林、平垸行洪作为国家大政方针得以实施。人水矛盾而生发的社会冲突,梁子湖可谓典型且深刻。
人与水的相处最终归于人与人相处。无论是今天还是未来,水灾不会随时间而远去。2016年夏武汉内涝再次提醒国人,与水相处需要智慧,也需要制度约束。我们还要认识到随着经济社会发展,水灾不可能消失,我们可以做到的是减少和减轻灾害。江汉平原上水利与水害之间的博弈,依然是执政者不可不重视的关键环节。每一个时代都需要决策者超越本土本乡的视野,通过工程或非工程措施的实施来平衡各方因水而起的上下游左右岸之间的矛盾。
水为利深远,危害亦深远。湖区水利往往不以一村一县粮食之丰歉为准绳,也不以一季一年收获多寡为目的。维系良好的生态,可持续的经济发展之道当是今日水利应有的战略。梁子湖湖区富饶而文化底蕴深厚,个人未曾深入研习,泛说抑或有谬,权作抛砖之谓。
《梁子湖志》编纂,历时二十年,其间经历若干波折,编纂者坚守之难可以想见。有幸先读其稿,得见其充实资料、周全叙事,可知编纂者把握方志存史、资治、教化之要义,是书目的已经达成。梁子湖是长江中游人水关系演变、防洪方略调整之实证。人与自然和谐,讲求人与人和谐之道,需要以史为鉴。不仅资后人治水之道,亦资后人避水之害。《梁子湖志》成书,善莫大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