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语义学/语用学界面之争*
2018-11-23伍思静张荆欣
伍思静 张荆欣
(吉林大学,长春130012)
提 要:语义学与语用学的界面之争由来已久、历久弥新。各流派基于其对语义内容、语境内涵的不同理解,建立各自关于语境对语义的影响的观点,从而形成对语用学与语义学关系的不同看法。本文对近年来讨论此话题的各派观点进行梳理和分析,发现近十年来这一论题引发更激烈的论争,并由此衍生出三大主要路径和六大主要流派,现已成为当今语言哲学界最前沿的话题之一。迄今为止语义学/语用学界面之争仍无定论,但是各流派对于语义、语境、语境依赖性等问题不断深入的研究,为系统探索语义学与语用学的关系、深化意义理论研究提供诸多启迪。
1 引言
自语言产生以来,语言的意义就是人们孜孜以求的共同话题,而意义问题则成为语言学、哲学、心理学等众多学科的核心话题之一。语言学的两大分支——语义学与语用学都致力于研究语言的意义问题。早在语用学创立之初,学者们就一直关注一个问题:在命题的真值判断中语境(语用因素)与字面意义(语义因素)结成何种关系。换言之,语义学与语用学的关系如何。这些问题催生近年来语言(哲)学界的研究焦点之一:语义学/语用学界面问题。
21世纪以来,最小语义论、语境论和相对论等思潮,合力推动意义理论向纵深发展。最小语义论分化为3种形式:激进最小语义论(Bach 2004,2007)、最小语义学(Borg 2004, 2012)与自足语义学(Cappelen,Lepore 2005)。 语境论思潮汹涌,也催生出不同形式。这些形式虽具家族相似性,但又立场各异,从最为激进的场合论(Travis 2008)到渐趋温和的关联论(Sperber,Wilson 1995)、真值条件语用学(Recanati 2011)、默认语义学(Jaszczolt 2005)以及接近于最小语义学的指示论(Stanley 2000)等。而从语境论异化出的相对论在推进语境效应的形式化与突显语境参数对于真值评判的作用中,对语义内容与语境因素的关系予以重释(MacFarlane 2009, Lasersohn 2012)。
上述理论对意义本体及相关概念的认知,体现在对语义学与语用学两者关系的不同表征之中,可分别为“划界观”“界面观”和“融合观”3种路径。本文将对近二十年来各大流派对语义学/语用学分界的不同态度和观点进行分类阐释,对其贡献和问题做出进一步的思考与探索,以期为语义学与语用学的分界、语义内涵、语境概念及作用、未言说成分等语言(哲)学界争论不休的问题提供更多有益的启示。
2 语义学/语用学界面问题源起
语义学是一门从古希腊柏拉图“指称论”就开始展开的古老学科,主要研究语言的字面意义。而语用学则是语言学领域内的一门研究语言意义的新兴学科,最初由Morris于1938年在其《符号学基础理论》中提出并将其定义为研究“符号与解释者的关系”的学科。之后很长时间,语用学被当成语义学的“废纸篓”,每当人们遇到语义学无法解释的语言现象,就将其投入这个“废纸篓”中,希冀由语用学做出阐释。然则,随着难以用语义学解释的问题越来越多,语用学范围的不断扩大,人们开始追问:语义学与语用学的边界究竟在哪里?虽然语义学与语用学的研究对象都是语言的意义,但是Leech指出二者的区别在于语义学研究语言的意义,而语用学研究用法;即前者关注语言能力,后者关注语言运用。他进一步设定判断某一论题是否属于语用学范畴的标准为:(1)是否考虑言者与听者;(2)是否考虑言者意图和听者阐释;(3)是否考虑语境;(4)是否考虑通过语言或依靠使用语言而实施的行为。一旦满足其中一个标准,则应视为语用学范畴(Leech 1971:320-321)。然而,如果以此为标准,很多甚至大部分传统上公认属于语义学的话题都将划入语用学范畴,比如词义的变化、多义词等,因为这些词语意义的选择和确定都离不开语境的作用。此外,经典格赖斯理论认为言者意义包括“所言”和“所含”:“所言”是句子的字面意思,真值条件内容,是语义学的研究对象;而“所含”则指言者意义的其他部分,非真值条件内容,属语用学的研究范畴。这一分界因为其逻辑清晰、易于把握而广为接受。然而,随着意义研究的深入,人们发现,“所言”的解析不能独立完成,有赖于对象特征、时间、语境等多方面语用机制的介入,因此“所言”并非只是句子真值条件的解读,其本身的确定有赖于“所含”的参与(伍思静 刘龙根 2012:35)。 这就是 Levinson(2000:186-187)提出的“格赖斯循环”的现象。可见,语义学与语用学的分界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简单易行。语言学家们在试图消解“格赖斯循环”的过程中,从不同角度,通过不同语言现象探索语义学与语用学的分界和关系,形成诸多流派。
3 当代语义学/语用学界面之争
总体而言,语言(哲)学家们基于对语义学和语用学关系的不同理解,对二者的分界进行不同的阐释,并对语境依赖性、言者意图、语义内涵等相关问题展开激烈的讨论,在本世纪初更是思潮汹涌,形成百家争鸣之势。这些思想各执己见、各有侧重,我们可以将其对语义学/语用学的分界问题的阐释归纳为三大主要路径和六大主要流派。
3.1 三大主要路径:分歧及其阐释
3.11 三大主要路径
语义学/语用学划界观以Bach,Borg等语义最小论者为代表,坚持纯语义的所言观,主张为语义学/语用学清晰划界。他们认为语义学/语用学“界面观”将语境依赖性作为语义学和语用学的区分手段,认为语用因素凌驾于语义因素之上并贯穿意义阐释过程始终,是一种误导。坚持划界观的各流派虽然在某些问题上仍有分歧,但是在语义学和语用学关系问题上的主要观点可概括如下:(1)句子语义内容是由其句法结构与词汇内容充分决定的;而句子的语用因素属于话语内容和相关事实;(2)语境不能简单归于语用概念,应区分语义相关语境与语用相关语境;(3)语义学关注句子的语言意义,或语法意义;语用学关注句子的使用意义,或言语行为意义。
语义学/语用学界面观以语境论者如Recanati(2004, 2008, 2011)为代表,坚持语义学和语用学存在交叉界面,难以清晰分界。人们越来越多地认识到语义学和语用学虽然各有研究领域、对象和方法,但在面临诸多语言现象的时候,简单地将二者做出划分,已经不能解决二者的问题。以Recanati的温和语境论观点为例,其在语义学和语用学关系问题上的主要观点如下:(1)纯粹的语义内容不能构成完整命题,只能在语境中得到扩充和拓展,从而阐释完整命题;(2)大部分自然语言中的句子本质上是语境敏感的;(3)自然语言的句子真值内容不完全取决于词汇内容与句法结构,而是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语用因素。
语义学/语用学融合观以持默认语义观的学者Jaszczolt(1999,2005)为代表,主张意义是动态的统一体,以之为研究对象的语义学/语用学应当走向融合。融合观试图将语用因素融合进语义学之中,认为语用信息也是为实现句子真值服务,为字面意义做出必要的补充。以默认语义学为例,其语义学与语用学关系可概述为:(1)语义的确定是默认推理的结果;(2)默认推理是根据交际意图指称性的强弱而进行的自动推理,并非对语境因素的选择;(3)语言的意义是动态的统一,并不存在语义学/语用学的界面分歧。
3.12 三大主要路径的分歧
以上三大路径代表着学界关于语义学和语用学关系的主要观点,三者对于字面意义等语义因素与语境等语用因素在意义生成和评价过程中的作用和关系迥然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究其根本,引起这些分歧有以下3个基本问题。
第一,纯语义内容是否构成完整命题。各学派对于句子语义内涵、层级及其在句子真值评价过程中的作用做出不同的阐释,主要围绕下面一些问题:什么是句子语义;句子语义包含什么内容;是否存在任何语境下都不变的句子语义;如果是,为什么同一个句子在不同语境中表达不同的意义;如果不是,那么在真值评价过程中到底哪个成分起到关键性作用?这些问题在遇到某些特殊句子的时候更加让人困惑。比如不同的人说出含有指示词的句子“我是老师”,指示词“我”指代不同的对象,句子也就表达不同的意义。通常而言,持有划界观的学者认为句子的语义内容是由其句法结构与词汇内容充分决定的,本身就可以构成完整的语义内容,不会随着语境的改变而改变;界面观则坚持纯语义内容不能构成完整命题,只能与语境等语用因素共同作用,构成完整命题;融合观采取中间立场,认为语用因素是语义内容的补充,句子意义的确定是默认推理的结果。对语义内涵的不同理解让各流派对语义学与语用学关系理解从一开始就大相径庭。
第二,语境对句子意义的作用如何。语境是语用学的重要概念,语境的内涵和作用则是厘清语义学和语用学关系的关键问题。随着对意义问题的深入研究,几乎无人否认句子意义或多或少受到语境成分的影响。各流派对于语境的内涵和影响这一问题争论的焦点主要集中于语境包含的成分及各成分影响句子真值的方式和途径。事实上,虽然讨论语境的论文早已汗牛充栋,对语境的层级和内涵研究越来越深入,但是到目前为止语境的核心问题,也是语义学/语用学关系的关键问题——语境在命题真值评价过程中的作用——仍然人言言殊,众说纷纭,没有定论。
语境的分歧主要围绕两个问题:其一,何为语境;其二,不同类型的语境在句子意义生成和评价过程中有何种作用?持划界观的学者通常认为语境对意义的作用是有限度的,通常是在完整语义内容完成之后才提供一定语境信息,作为句子意义的补充;界面观则认为只能在语境信息的作用后命题才能完整,因此语境之于意义不是补充因素,而是必要因素;融合观则认为语义是默认推理的结果,而默认推理不是对语境因素的选择,而是根据交际意图指称性的强弱而进行的自动推理。因此,融合观并没有将交际意图看作语境内容,并不承认语境在意义生成过程中的巨大作用。
第三,交际意图是否属于语境内容。交际意图是讨论语义学/语用学关系的另一个主要问题。由于语言交际是有目的的活动,故而交际意图是话语出现的原因、言者活动的根源,以及解析话语意义、判断句子真值的重要依据。Grice(1975)的合作原则强调根据语用推理探索交际意图是理解话语意义的途径。而关联理论(Sperber,Wilson 1986)则认为交际的成功有赖于将话语意义与语境假设进行关联,其中对言者交际意图的分析尤为重要。在语义学/语用学关系的探讨中,各流派对交际意图在意义生成和解析过程中的作用也有着不同的解释。
何为交际意图,交际意图在意义的生成和真值判断中有怎样的作用?持划界观的学者通常认为,交际意图是话语语境的一部分,因此只是在语义内容完整之后才对句子意义起到一定的补充作用;界面观的学者通常也将交际意图视为语用范畴的重要成分,对句子意义的完整起到必要的决定作用;而持有融合观的学者则将交际意图与语境分离,凸显交际意图的重要作用,认为“交际意图是保障说话者话语中的参照物,其类型与强弱决定默认值的确定,也就以动态的方式渗入语义内容”(姜涛2015:49-52)。三大流派在这几个基本问题上的主要分歧可归纳成表1。
3.2 五大主要流派①:分歧及其解析
如表1所见,不同路径在以上3个问题存在重大分歧。同时,即使在同一路径内部,也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和论争。尤其是持有分界观的字面论与持有界面观的语境论,已成为各种理论和流派的竞技场。事实上,除了持融合观的默认语义学外,近年来最为引人瞩目的五大流派——最小论、语境论、相对论、表达论与场合论,分别隶属于字面论与语境论。对于各种理论的分歧与区别,很多学者曾经做出各自的划分(Macfarlane 2014;Stojanovic 2008,2012; Korta,Perry 2011; Cappelen,Lepore 2005; Bach 1999,2004)。 最小论代表人物Emma Borg(2012:29)针对当下各种主要理论的阐释,分析对比、究根溯源,将这几种立场置于一个级差量表上(如图1):量表的一端为形式论视角(最小论),而另一端是使用论视角(场合论),而其他几种立场则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
表1 三大流派的主要分歧
图1 Emma Borg:语义学/语用学关系的
语境论代表人物 Recanati(2004:128)也根据各方理论对语境、对真值条件内容的影响程度不同以量表形式区分5种基本立场(如图2)。传统字面论与(激进)语境论处于量表的两端。前者拒不接受语用因素对真值条件内容的介入,而后者坚持语用过程对真值条件的全面影响。其余3种立场则介于其间,不同程度地接受对真值条件内容的语用介入。
图2 Recanati:语义学/语用学关系的
图3 划界观与界面观的五大主要流派
虽然这两种划分是广为流传且最具代表性的,但已经是多年前的划分,并未能加入近几年的研究成果,而且简单的量表并不能完全体现各流派之间的分歧所在。事实上,这几大流派的主要区别分别关涉语言哲学领域中几个引起激烈讨论的论题:语义内容、无错分歧、语境内涵与语境依赖性。因此,我们采用4个核心问题区分这几大流派,如图3所示。
划界观与界面观的五大主要流派可由4个问题进行粗略的区分。可以想象,语言哲学家们在探讨语义学与语用学之间关系的路途中苦苦探索,遇到的第一个分叉口,即语境对于真值的影响。字面论者坚持语境对句子真值的影响是极为有限的,而语境论者则认为语境对句子真值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故而,前者是语义语用划界观的主流,而后者则坚持语义语用界面观。字面论的学者们继续行进,直到遇到第二个分叉口:语境敏感的词汇是否仅限于指示词。一部分学者持有较为强势的字面论立场,认为只有指示词才是语境敏感的。因其坚持语境作用最小化,故被称为最小论者。而另外一些学者认为语境作用虽然有限,但是语境敏感词汇并不仅限于指示词,他们被称为指示论者。而在语境论领域,语境论者遇到第三个交叉口:语境是否可以完全决定真值。一小部分学者坚持极端语境立场,认为句子意义的生成与阐释都离不开语境的全面影响,被称为场合论者。而一大批学者则选择较为温和的语境论立场。然而他们的观点也并不完全统一,尤其是在命题内容与语境的关系问题上,主张真值条件语用学(TCP)的学者与相对论②者的观点截然相反。前者坚持命题内容是随语境的变化而变化,而后者强调命题内容恒定不变。可见,在探讨语义学/语用学的关系时,最小论强调语境作用最小化;指示论扩展语境敏感词汇只是指示词这一限制;相对论强调句子真值具有相对性;真值条件语用学则认为命题内容随着语境变化而变化;而场合论者认为语境对句子意义的影响是全面而决定性的。当然,用一张图表阐释诸多复杂理论的分歧难免有过于简化之嫌,不过,据此我们可以对各主要流派形成一个简明的认识。同时也可以看到,看似纷繁芜杂的语义学/语用学界面之争实质上源于对几个核心问题的不同认识。
4 核心问题解析
4.1 语义内容
句子的语义内容一直是语言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孜孜探求的永恒话题,也是研究语义学/语用学关系问题的基石。咋一看来,句子语义内容就是句子字面表达的意义,也就是词汇意义与语法关系的组合,并无什么值得讨论的地方。然而,比如“天下雨了”在不同的地点说出,意义完全不同;且有时候它又会与“你就别回家了”这样字面形式完全不同的句子表达相同的意义。因此,句子语义内容似乎并不仅仅关涉词汇意义与语法结构,而是同时与一些其他因素相关。那么到底什么因素进入语义内容呢?从古至今很多学者做出不同的阐释,较为常见的有语义二分与语义三分模型。
语义二分模型除了 Grice(1989)的 what is said 与what is implicated的区分外,Kaplan(1989)将句子语义分为 content和 character,前者类似Grice所言,是可以在评判情境下评价真假的内容;而后者则是在各种语境中保持恒定的内容。Dummett(1997)区分 content of sentence types 与content of utterance,前者是一个短暂性命题,将时间参数与意义连接起来;而后者的真假则是恒定不变的(Dummett 1997:55)。与此类似的语义二分模型并不少见,比如 Barwise(1987)对 the info与Austian Proposition的划分。总的来说,虽然不同的二分语义模型常常给意义生成过程赋予不同的参数,比如时间、地点等,或者为两个语义成分不同的命名,但其实质都大同小异,即分为句子意义和话语意义,前者类似所言,而后者类似所含。如格莱斯循环所述,二分法最大的问题在于可以判断真假的所言是否完全由字面意义决定。指示词、品味谓词句、认识模态词句等无数的例子说明,完全由字面决定的内容无法判断真假。因此,二分法的困境唯有两种解决方案:扩展所言内容,让其包括一部分语用成分,如指示词、时间参数、地点参数,等等;或者将所言固定到纯语义成分,而将其他部分归于所含。大部分字面论者采用第一种解决方案,其问题在于随着特殊案例的不断发现和阐释,由字面论者划定的扩展到所言内容中的语用参数,即“基础组合”(the Basic Set)(Cappelen,Lepore 2005),包含越来越多的成分,有失控的趋势。而第二种解决方案面对的最严重问题是,是否存在不依赖于语境的语义内容。字面论者认为仅有一小部分句子是需要语境信息补充后才能确定真值(Borg 2012),而语境论者(Travis 2008, Moravcsik 1998, Recanati 2004)则以无数案例证明“没有任何命题是不需要语境提供的未言说成分的”(Recanati 1993)。另外,即使可以确定完全没有语境参与的语义成分,将所有其他成分都归于所含,那么所含的部分也不太可能用单一层级的方式进行归类。因此,语义二分模型已被大部分学者认为不能满足对语义内涵的划分。
随着对语义内容的理解不断深入,更多的学者选择语义三分法,其中较为瞩目的是 Bach(2005)和 Recanati(2004)的三分模型。 Bach 在所言与所含之间增加“隐性显义”(impliciture)这一层级,作为对纯语义的所言的扩展。隐性显义是建立在纯语义所含之上,通过语义充实(completion)和语义扩展(expansion)两个语用过程而得到的语义层级。Recanati则在所言与所含基础上增设句子意义这一层级来表示不依赖于语境的句子字面意义,这个层级通常并不是完整的语义内容,并不能判断真假。相对而言,三分模型比二分模型更为精致,却也有一些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虽然Bach与Recanati的语义三分模型有所不同,采用的术语更是迥异,但主要还是区分纯语义内容、部分依赖语境的意义层级和完全依赖语境的意义层级。纯语义内容和完全依赖语境的意义层级较易确定,但是部分依赖语境的意义层级却引起诸多争议,因为其语境侵入的程度和内容都难以确定。比如,“我是教师”既可以理解为“玛丽是教师”,也可理解为“玛丽是教师,教师有寒暑假”,甚而推演为“玛丽暑假要出去旅行”。最后一种推理自然是语境决定的,但是“玛丽是教师”和“玛丽是教师,教师有寒暑假”这两种语义层级却很难说都属于同一个意义层级,毕竟这两种阐释中语境对语义的作用已经有很大的区别,而现有的三分模型对此并没有清晰的划分。因而,虽然三分语义模型相对二分模型而言更有说服力,却仍然有待完善。
4.2 语境内涵
除了语义含义之外,语境作为语用学最为重要的概念,具体包含哪些成分,而这些成分又是如何影响句子语义内容,这正是语义学/语用学界面(分界)之争的焦点问题。由于语境的重要作用,从古至今诸多语言学家基于各自的语言观对语境内涵做出过不同的阐释,这为语言哲学家们对语境的研究带来诸多启示。在语言哲学领域,较具影响力的语境理论当属Kaplan(1975)的K-语境理论,他认为语境包含4个要素:实施言语行为的人、时间、地点和世界。虽然在大部分情况下这4要素之后基本能确定话语语境,但是在一些非典型话语中情况却比较复杂,比如,编码时间与解码时间不符的时候。再则,由于这种语境观没有考虑到参与人的背景与预设,所以在解决指示词语时有其局限性。③
而Perry(1998)则根据话语阐释的程序区分前语义语境、语义语境和后语义语境。前语义语境用以确定多义词的义项、多音词的选择,甚至使用何种语言表达;语义语境主要用以确定话语中的语境敏感成分,尤其是指示词语的指称对象;而后语义语境则用以确定字面意义之后话语中的未言说成分。这一语境分类简单易懂、广为接受,但是在解决某些特殊语言问题的时候却并非如此。比如,在 选择I’m a coach时,对coach这个多义词的选择应当依赖于前语义语境,coach会被理解为“教练”。但是假设言者Jane的孩子坐在她的大腿上很长时间,Jane说出这句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那么,对coach语义的选择就不能仅仅依赖于前语义语境,还须考虑后语义语境。因此按照语义解码的顺序划分语境的方式仍然不能解决语境内涵的问题。
在对语境内涵的阐释上,Bach(1999)提出新的模式:窄式语境与宽式语境。窄式语境指与语言信息共同作用决定言语内容的语境信息,例如言者和听者的身份背景、话语发生的时间、地点等;而宽式语境是听者用于确定言者交际意图的所有语境信息。前者用以决定语境敏感表达式的语义信息,而后者用以决定言者的话语意图。这一分界将用以完整语义内容的语境信息与用以实现言者交际意图的语境信息区分,有助于为语义学和语用学清晰划界。但是,正如关联理论代表人物Caerston所说“窄式语境无法为多数指示语确定所指提供依据”(Carston 2008:331),而所谓“纯指示语”的确定仍然有赖于宽式语境所提供的信息。所以,Bach的二分语境模型也未能提供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
4.3 语境对语义的影响
对语义学/语用学的界面(分界)研究,很大程度上是研究语境这一最为重要的语用概念对于句子语义的影响。随着对语境认识的逐渐深入,即使是最为极端的字面论者也不会全然否定语境对于语义的影响,因此各方观点的争议焦点不再是语境是否影响语义,而是语境从何种程度上影响句子真值。如果按照现在较为通行的语义三分模型,将语义分为纯语义内容、与字面表达相关的语义内容和所含3个层面。字面论者通常认为语境对语义的影响只是在极为有限的范围内。而语境论者则坚持语境对于语义的影响覆盖于意义的各个层面:他们质疑是否有纯粹的不受任何语境因素影响的语义内容;即使存在这样的纯语义内容,语境论者也认为其不能表达完整的命题,不能判断真值,而需要判断真值的命题则须语境因素的补充介入而实现。融合论者则认为语用与语义是动态的统一,二者互相推动、共同实现句子含义,其代表派别——默认语义学派认为语义来自默认推理,而默认推理则是根据交际意图指称性的强弱而进行的自动推理,并非对语境因素的选择,故而在默认语义学派看来语境并不是句子意义的决定性因素。总体而言,分界观、划界观和融合观关于语境对话语语义的影响的态度呈量表分布(如图4)。
图4 各大流派关于语境对话语语义的影响的态度
当然各大流派关于语境对话语语义的影响这一问题的态度源于其对于语义内容、语境内涵的不同理解,而这些不同的态度直接将他们引至不同的立场之下,并为自己的立场立论、辩驳,让语义学/语用学界面(分界)之争愈演愈烈,终成当今语言哲学界最为前沿、论争最为激烈的话题之一。
5 结束语
自上世纪70年代始关于语义学和语用学的划界之争就初见端倪,进入21世纪这一论题更是被无数学者反复讨论,并因此衍生三大主要路径和六大主要流派。各流派基于其对语义内容、语境内涵的不同理解,建立不同的语境对话语语义的影响的观点,从而形成对语用学与语义学关系的不同看法。同时,各流派为了捍卫自身立场而不断挖掘出难以解释的语言现象,比如审美谓词句、天气预报、引语、认识模态词,等等,这一论争有愈演愈烈之势。虽然迄今为止语义学/语用学界面之争仍无定论,但是随着各流派对于语义、语境、语境依赖性等问题的研究不断深入,这一论争为系统探索语义学与语用学的关系、深化意义理论研究提供了诸多启迪。
注释
①虽然默认语义学是语义学/语用学融合论的主要流派,但由于其强调交际者的默认推理,且认为默认推理不是对语境因素的选择,因此,在语义学/语用学界面之争中,并未卷入很多关键性问题的讨论,比如语义敏感词汇、语境依赖性等。而且,默认语义观的主要思想在3.1部分已经有较为详尽的阐析,因此我们在讨论主要流派的分歧时,不再将默认语义观列入讨论范围。
②图1将相对论归于语境论的做法也许会引起相对论学者的反对,因为相对论的观点与传统意义上的语境论的观点有较大差异,甚至可以说相对论建立于对真值条件语用学的批判之上。然而,由于相对论仍然坚持句子真值随着语境变化而变化;而且由于其强调语境敏感性,相对论甚至被称为非指示性语境论(de Sa 2007),因此我们将其归为较为温和的广义语境论观点。这一点在2015年北京大学举办的“Pervasive Context: the Problems and the Solutions”学术研讨会上,笔者与语境论代表人物Recanati和最小论代表人物Borg对此分类进行过讨论,他们为这张分类图提出建议和意见,也认可将相对论归于广义语境论的做法。
③Kaplan(1989)本人对这一语境观做出修整,试图强调在确定指示词语指称对象中言者意向的重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