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攸州
2018-11-22朱以撒
朱以撒
攸州正在春夏之交的节点上。这个与我长居的城市有几分相似的遥远地方,此时油桐花开得正旺,满山覆雪。桐花掉落下来,铺满山径,让人不忍踏过而小心翼翼。
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些植物让人记住,它们点缀了一个城市,它们的形态、色泽,使人在后来回味的时候,首先滋长起来。一种植物在一个城市有如此多的数量,总是表明它与这里的水土的默契程度大了,是适宜生长于这片土地,不能分离。有不少城市不断地引进域外的植物品种,它们是否适宜还需要经过时日的考量,但是油桐花和攸州,关系的密切已是久远,就如同人,适宜于这个城市的空气和水,迷恋它每一道菜肴的辣味,就不走了。人在桐树下行,油桐花不时就落在肩上、衣襟上,让人有几分伤春,想到它由小到大的过程,而今挺拔兀立,枝干之坚韧而落花之优柔,可以听到它脱离枝条的声音。一个城市、一道绵延的山脉,被无数的油桐花簇拥着,万千笑靥。
洣水和攸州长久地穿行,使这个城市一直在滋润之中。由于临水而多灵气散发,气息清新,绿山浮动,而土地的肥沃,似乎任意插个枝条,很快就会生成大树。从现在朝过去翻阅,又一次印证有才华的人都是聚堆的,城市不大,历来却有那么多留在史册上的人物,大儒、战将、高僧、巨贾,聚合于此,珠玉辉耀。灵龟寺在绿意掩映中露出如翼飞动的檐角,安宁平和。雨丝银线般地落下,一个人撑伞行于静寂的寺中,看到被雨水清洗得发亮的叶片,觉得来得适时,风声雨声,天籁之响,世上的嘈杂已远。寺院清净,草木也就尤其繁茂,知名的树种,不知名的树种,长到如此蓊郁,都可以写成一部生动的成长史,其中的磨砺是必经的,这似乎与人毫无二致。陈健民是我们徜徉于寺院里不可忽略的一个植物品种——他的笃定坚守,一以贯之,就如同屹立不移的一棵大树。一个人在潮湿的深山岩洞里苦修,蚊虫蜂起,瘴气弥漫,破灶湿柴,食难果腹,肉身受到了伤害,心却向往彼岸,以此为欢。他修律宗、密宗、净土宗、华严宗,苦修无涯,唯有自守。修行之余,他会走出岩洞,为攸州远近的山色所迷醉,信手写几首七绝,譬如:“岩边笔柏老而苍,雨里鸡冠醉欲狂。佳兴四时连不断,兰香过了又荷香。”一个人在短褐不完,藜藿不继之时,还是流露出对世间的情调,丰满而灵动,看到草木生长态,嗅到不同植物散发出来的不同香气,别有幽怀于风晨雨夕。一个人有了一个沉稳的走向,远离弦管填溢,朝歌暮舞,不思身寄庙堂之高处,也不梦萦江海之遥远,只是闭关、禅坐,苦苦修炼,颇似兰花生于深山丛薄无人知,却每岁于抽叶时抽叶,开花时开花,香满山谷,虽无人赏而年年如此。因为精神生活是极其私有的,不必看人眉眼,不必对外人道,更不必对外人解释动机起因,只是静静去做,持久去做,在不动声色中蕴藏力量。我看到陈健民的舍得塔了,此地静谧无尘,甚好。一个人、一行人撑伞而行,感受天风天雨的丰沛,拾级而上、而下,迎面浮动许多过往的人生,如同过往的风景。
凡是被称为仙的景致,总是有一些超凡的特色。它们的命名都在久远,查找不出谁人提出,而又如何约定俗成。它们隐于时光的背后,当年的人事已了,只有景致留了下来。
攸州仙人桥在山深处——大抵一些可以说道的,都不会轻易流露,让观者费用脚力,穿行于狭窄的山道,拨开藤葛枝条,逐渐接近。一个人曾经沧海、登过岱岳未必就能言说穷尽山水,那些小山川声名不著,甚至不见经传,却往往有独到的姿态与韵致,以小搏大、以小名而留大印象時有。攸州的一些景点由于不愿恣肆开发,反而有了一些玄妙,若养于深闺,不事张扬,更不将其渲染成喧闹的集市。于是远行者来,初觉无奇,进而深入,才知深闺里的大姑娘已经长成,眉眼都是风情,眼见得藏不住了。人们徒步而行,在湿润的山路上,真实的感受从脚底传到内心,颇合古风。想当年司马迁也是个行者,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嶷,浮沅湘,北涉汶泗,过齐鲁,西使巴蜀,天下靡所不至,全靠脚力。苏辙亦如此,过秦故都、汉故都,观终南山、嵩山、华山之高峻,黄河边上濯足,至京师观天子宫阙、仓禀府库、城池苑囿,知天下之大。他们都是一些不吝惜脚力的人,以跋涉观景为快意,以此达知行合一之旨。在普遍步行的时代,一个人赴京赶考,一个人北上访碑,靠的就是脚力,风土民俗,四时异景,皆在徒步中一一展开,见到众生相。
山间景色在这样的时节汪洋恣意,一茎柔弱小草,一株参天大树,都在追慕阳光,迎迓风雨。植物的本性就是如此,不因乔木高大和小草卑微而见出生的差异,各各适时顺生,再自然不过。尽管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生长态,但立根安稳是共同的特征,然后才是抽枝散叶。一些爬藤在幼小的时候搭在同样幼小的树枝上,多长过去,树高藤长,使平日的匍匐之姿转变为凌空而起,便让人想起侯方域、刘熙载所说的“借色”。所谓“借色”,说起来就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人与草木有一种天生的亲和,大抵相似之处繁多,只不过人是游移不定的,而草木,以挺拔不移以至得长生。
终于到了仙人桥下。
仙人在上,已是一道缥缈的影子,只有这座桥,凌空飞架,让人抬头仰望,白云悠悠,往事影影绰绰。早先,它应该是一面石壁,天地生养,渐渐壁立千仞,立于其上可扪浮云。无尽的时日磨洗了它的容颜,中间部分慢慢剥落和风化,碎片跌落。西风强劲,密雨斜侵,最终洞穿,成为一座高悬头顶的石桥。想想这个由实转虚的漫长经历,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那双看不见的巨手,使坚硬化为柔软。那垂虹一般的弧度里,延展着一种沉着的气量,是别于人工穿凿之迹的——天工之物都是如此品性,自然而然,不可重复其形制和美感。有水珠晶莹地滴落下来,那是仙人从桥上飞升而起的泪珠。有人问此桥可以度人吗?回答是可以。其实,在下面仰望是最诗意之举了,我们对于美好景物的想象,还是拉开一段距离,会显得更为空灵和轻盈。
在过去的时光里,攸州居然有二十多个书院,金仙、凤山、峡山、石山……书院林立,文气氤氲,终日弦诵不绝,风雅鼓荡。人在笔墨畦径里,稽古观心。那时日子不似今日这般富足,却能安穷乐志,砥节立行。进了石山书院,似乎有吟咏之声传来,素心同调因而畅适,不禁想起鸣琴而治的世道。晴耕雨读,诗礼传家——作为一个朴素家庭的实在念想,在农耕社会是很有普遍性的,也是从这里走向更广阔空间的必由路径。书院庄重雅致,洁净清新,犹如文士与生俱来的洁癖,对古贤人的景仰,对只字片纸的敬惜,使陆续来此的行者心生敬畏,不由放轻脚步。遗迹的作用就是这样,即便剩下几方残石、几节断垣,也能传递当年气象。石山书院有幸重生,而其他的书院,在它最后收敛书声的黄昏里,那位衣袂飘飘、神色平和的师长讲到哪一章了?也是在如同此时正逢春夏之交的惠风里吗?南来北往的文士,在此问道、请益、撰文、交友,院净无尘,使剧谈风雅而不知夜半至,能不神往!这些人领袖沾惹着油桐花的清香,心里想着此地甚好,何日泛舟再来。现在我看到的石山书院当然不是千年旧制,古雅韵致融今日情调,犹老树春深又绽新花,古拙而生动。一个城市的自然景观当合于自然之道,使人宜生宜长以为乐园。而一个城市的人文景观,譬如书院,有和无是不同的,多与少是有别的,涓滴细流,总是在人们的进进出出中无声滋润,时日久了,言说中有了几缕古人意趣。一个人徜徉书院,察觉到院内院外的差别,俗世声色,此刻被文雅之气化解,便驻足倚栏,多想一点心事。每一个人心中都需要有一个书院,它的静穆、平和、优雅以及持抱一往的力量,会使行色匆匆,心急火燎的人们生活中多一些斯文的情调。徐缓之调性是书院的常态——徐缓地阅读、思索、感悟,徐缓地递进、向前、提升,使一个人的身心渗入古风古意而退去俗艳浮薄。这个过程静水深流一般,往往急切不得。铁画银钩是书院必备的课程,一个孩童拈起羊毫,看上去只是和一个埋首于游戏机的孩童动作上有所不同,其实在动作的背后,是一个不同的审美走向。在越来越浓厚的俗世场景里,我对书院的寄寓仍是旧式文人之思,即循古贤人之路数,金声玉振,规沿风雅,于康衢大道直行。
走出石山书院已是艳阳中天,绿意盈目,莺声转老,洣水、攸水波光粼粼。在这个人间四月天里,一个远行者,与这个城市的片断交接,内心渐渐温暖起来。记得在《一代宗师》里,宫若梅曾经说过如此有哲理的话:“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是的,久别重逢。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谭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