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的云南美术
——从云南省博物馆所藏作品谈起
2018-11-22
目前,学界对抗战时期云南美术史的研究仍较薄弱,如黄宗贤先生的专著《抗日战争美术图史》,对云南美术也只是略作概述[1]。基于此,本文以云南省博物馆所藏抗战时期的美术作品为线索,结合抗战时期昆明作为后方中心城市这一历史背景来考察入滇美术家所进行的美术活动,尝试分析作品在特殊时期被美术家所赋予的社会功能,为学界研究抗战时期的云南美术史提供一些认识。文中舛误难免,还请方家斧正。
一、历史背景
作为抗战时期重要的后方中心城市之一,昆明吸引了不少沦陷区的高等院校及各界名人前往避难。据统计,抗战时内迁云南的高等院校有十多所,其中较为知名的有1938年西迁昆明的西南联大[2]、1939年在昆明办学的国立艺专[3],这些院校为云南输送和培养了大批人才,使昆明成为抗战时期重要的文化艺术中心[4]。然而,伴随而来的是,大量的内迁人员需要面对通货膨胀、物资紧缺(如住房、粮食和日常用品)等现实问题,而他们的经济情况又普遍不佳,因此,总体来说,外迁人员在昆明的生活比较艰苦。面对这种生存困境,尽管当地政府和社会各界给予了一定的救助,内迁人员仍需靠自身努力来获取必要的生活保障[5]。不过,在面对各种困难的同时,内迁人员仍积极开展抗战救亡活动[6]。
在抗战时期的云南美术界,活跃着大批前来避难的外省籍美术家,其中就包括徐悲鸿、张善孖、陈树人、谢稚柳、黄君璧、林清霓等人[7]。据昆明的裱画师张宝善记述,抗战期间他曾为徐悲鸿、潘天寿、关山月、黄君璧、唐兰、季康等画家装裱过书画[8]。一方面,这些入滇的美术家们在云南的山水之间学习、工作、生活和采风;另一方面,同其他内迁人员一样,他们也需要面对种种的生活困境,为了生存,他们或是通过赠送或变卖作品给云南的友人、富商、军政要员等人员的形式,或是通过变卖作品的不得已举措,来换取必要的生活保障[9]。更有像徐悲鸿那样的美术家,为筹集抗战军费而先后在保山、大理、昆明等地或举办劳军画展或进行义卖,无私地支持抗战[10]。在以上的种种情形下,使得这些美术家的珍贵作品或多或少地留在了云南。
图一 徐悲鸿 骏马图轴 纸本设色 1942年作 纵136、横67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图二 林清霓 山水图轴 纸本设色 1943年作 纵112、横52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二、作品考察
图三 林清霓 荷花图页 绢本设色 1943年作 纵26.8、横34.8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图五 徐悲鸿 喜鹊图轴 纸本设色 1942年作 纵81.5、横39.7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图六 徐悲鸿 喜鹊图轴 纸本设色 1942年作 纵112.6、横34.3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1942年,徐悲鸿在昆明举办劳军画展,《骏马图》(图一)即展品之一。据画作的题跋“燮成先生惠教,壬午画于昆明劳军之展,悲鸿”可知,此作的上款人为“燮成先生”。画家林清霓作于1943年的《山水图》(图二),题款“燮成先生雅属并希正之,癸未新春于渝州萟庐,林清霓”,上款人同为“燮成先生”。林画虽作于重庆,但有证据显示,在1943年间,林清霓时常往返与昆渝之间。如其《荷花图》(图三)的题跋“癸未秋清霓仿陈白阳意,时客昆明翠湖之东”所示,1943年秋天他是客居昆明的。因此,徐作与林作所言之“燮成先生”应是同一人,而此人即是严燮成。严錞,字燮成,曾任云南著名商号永昌祥的总经理,1942年担任昆明市商会主席,后任云南商业联合会理事长等职,是云南有名的富商[11]。像严燮成这样的富商,如果说他购买徐悲鸿画作的目的是为了支持抗战,那么,他接受林清霓的赠画,又是出于何因?由于文献匮乏,林、严二人私交是否到了以画会友的阶段尚难以断定。更大的可能是,前来昆明避难的外来画家林清霓迫于生存而需卖画来获取经济来源,作为本地富商的严燮成则出手相助,向林购买画作。
图七 张善 孖双虎图轴纸 本设色 纵365、横143.5厘米云 南省博物馆藏
林清霓的另一件《山水图》(图四),作于1943年,题款为“癸未春清霓,凤石局长方家雅正,清霓重题于昆明客次”,上款人是“凤石局长”,按此称呼,凤石应是一位政府官员。林氏与这位官员的关系可能亦非友人,不过此次赠画的目的可能不是为了获得直接的经济利益。在抗战期间,昆明当局政府优待外来的社会精英、知识分子[12]。如果说林氏赠画给富商严氏是为了获取经济利益,那么他赠画予政府官员则或许是在积极寻求当政者的庇护,这种选择合乎情理。无独有偶,徐悲鸿作于1942年的《喜鹊图》(图五),题款为“凤石先生雅教,壬午春,悲鸿”,上款人也是凤石。如上所论,徐氏亦有可能通过赠画的方式来获取政治关系。事实上,徐悲鸿曾与多位云南政要有过绘事往来。其中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人物,是龙云的二舅子、长期在民国云南省政府担任要职的李培天[13]。在另一幅1942年作的《喜鹊图》(图六)上,徐氏题款“子厚先生惠教,壬午始夏,悲鸿客昆明”,此位“子厚先生”即为李培天。不仅徐悲鸿,不少来昆的画家都与李培天有过关联。谢稚柳在一件作于1944年的《春江无极图》[14]上跋文“春江无极,用元人笔写,寿子厚先生五十初度,甲申八月,稚柳谢稚,时在昆明湖上”,明言此作是给李培天祝寿的。同是在1944年,陈树人亦绘有《梅竹双清图》[15]赠予李培天,图中题款:“双清,卅三年夏,子厚先生法正,弟陈树人。”几位画家赠画予李培天的预想结果,与林清霓赠画与政府官员“凤石局长”的目的实相类似。结识像李培天这样的政界要人,进而借助其影响力,几位画家在昆明的活动必定会更加便利。
在战争时期,掌有军权与掌握政权都很重要。在龙云主政云南时期,他就独揽军政大权。因此,军界的关系亦受流寓画家们所看重。一方面,与军界要人结识,美术家们期望能得到更多的庇护或其他便利;另一方面,以美术鼓舞抗战士气,也是美术家们爱国行动的具体表现。
1938年,被国民政府赈济委员会聘为委员的张善孖来到昆明,期间创作了一系列抒发抗战情怀的作品[16]。张善孖以虎画著名,其笔下的老虎形象威武雄壮,强烈地激发了民众奋勇抗战的热情,《双虎图》(图七)就是此类作品的典型代表。此画没有纪年,题款“志舟先生博教,张善子”,“志舟先生”即为龙云。结合张善孖的行迹、作品题材及龙云的实际情况来判断,《双虎图》的创作年份很可能是1938年。1938年,时为云南省政府主席的龙云正全力支持滇军参加抗战。身为赈济委员会委员的张善孖,显然是要与龙云商讨救济款事宜,而他本人也在以卖画募捐的方式来支持抗战[17]。若在此时张善孖虎画相赠,时机和寓意就再合适不过了,以画为纽带,既可疏通公务,又能鼓励抗战,可谓是一举两得。
抗战爆发后,画家黄君璧避难川蜀,期间也曾到过云南,如在1944年,时任“国立”艺专教授的黄君璧就曾游览石林并在昆明举办画展[18]。云博藏黄氏之画作大部分的纪年均为1944年,这批藏品的最初来源很可能就是黄氏在昆的画展。藏品当中有一件《山水图》(图八),是黄氏1944年居重庆渝州所作,画上有两则题跋,跋一为“一片空濛杳霭中,幽人独向千峰入。甲申春暮,时客渝州之作,黄君璧”,跋二为“泽汇先生属题,奉泽生将军清赏,君璧记于昆明”。根据语意推测,黄氏是先作画及题写跋一,后因需将画作送人而再加题跋二。在跋二提到的泽汇先生、泽正将军,即为曾泽汇、曾泽正兄弟。此作很可能是1944年曾泽汇在黄氏的画展中购来赠送给其兄弟曾泽生的。曾泽生是一位著名的滇军抗战将领,在抗战爆发后参加了台儿庄会战,1944年时他正任滇系部队第60军184师师长,领兵驻守在滇南边境[19]。曾泽汇此时将该画赠予兄弟,或是有勉励其奋勇作战之意。黄君璧欣然为画作再题跋语,一是看重曾泽生的身份,二是为尽美术家支持抗战之责。
三、小结
通过以上考察可以发现,抗战时期流寓云南的美术家积极与当地社会各界沟通联系,团结互助共渡难关。他们联系的对象,有商界人士(如严燮成)、有政界人士(如李培天)、有军界人士(如曾泽生),沟通的方式有赠送或变卖作品、公开举办画展或进行义卖。通过这些举动,美术家可以换取一定的经济利益或生存所需的生活保障,可以得到当政者的庇护或其他便利。更令人感动的是,一些美术家不计个人得失,积极举办义卖画展来为抗战筹款。他们所创作的美术作品,不仅具有美育价值,同时也附带了价值交换的社会功能,更是体现了美术创作对抗日救亡呼声的一种回应,如徐悲鸿笔下的骏马、张善孖笔下的猛虎,充满了悲壮之豪情,蕴含了顽强抗敌之崇高理想,富含有鼓舞人心的现实意义[20]。
图八 黄君璧 山水图轴 纸本设色 1944年作 纵85、横56厘米 云南省博物馆藏
[1]黄宗贤:《抗日战争美术图史》,湖南美术出版社,2005年,第82-83页。
[2]经盛鸿:《抗战期间沦陷区的高校内迁》,《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年第2期,第99-104页。
[3]红帆、高翔:《“国立”艺专与昆明抗战美术活动》,《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17年第1期,第65-68页。
[4]参考蒲元华整理的关于内迁云南院校的文章《综述》,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编:《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五十三辑,《内迁院校在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20页。
[5]关于抗战时期内迁人员在昆明的日常生活及他们带来的社会变化,可参考丁小珊《冲突与融合:抗战时期昆明外来人口考察》,《中华文化论坛》2013年第7期,第52-56页;李巧宁、陈海儒:《抗战期间内迁高校学生的日常生活:以西南联大和西北联大为例》,《甘肃社会科学》 2011年第6期,第202-206页;以及盛美真《抗战内迁中云南社会风尚的变化及转向》,《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99-104页。
[6]如话剧义演、出版抗日宣传壁报、举办画展、抗战义卖、开展木刻运动及街头宣传等。见抗战时同济大学的学生韩忠山先生的回忆文章《同济大学内迁期间开展抗日救亡活动的回忆》,载《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五十三辑《内迁院校在云南》,第205-209页;及《“国立”艺专与昆明抗战美术活动》,第65-68页。
[7]这些名单是依据云南省博物馆的藏品整理得出的。
[8]详见张洁云整理的张宝善回忆文章《我与宝翰轩》,《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四十九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28-235页。
[9]在民国前期,书画家公开售卖书画及带有公益性质的鬻艺活动司空见惯。参见陶小军《大雅可鬻:民国前期书画市场研究(1912-1937)》,商务印书馆,2016年。
[10]关于徐悲鸿在云南的主要活动时间和地点的详细考述,见马诚《徐悲鸿在滇西的那些日子》,《云南档案》2014年第8期,第25-27页;以及沙平《徐悲鸿大师在云南》,《云南档案》2012年第5期,第15-16页。
[11]严氏的生平,见《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四十九辑,第187-205页。
[12]丁小珊:《冲突与融合:抗战时期昆明外来人口考察》,《中华文化论坛》2013年第7期,第55页。
[13]李培天,字子厚,曾在民国云南省政府担任过民政厅长、粮食局长、财政厅长等职,其简介见徐友春主编《民国人物大辞典》,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93页。
[14]图见云南省博物馆编《云南省博物馆藏画集》,云南美术版社,1999年,第178页。
[15]同[14],第167页。
[16]汪毅:《千秋正气,一代虎痴:张善子先生艺术年表(下)》,《文史杂志》2012年第4期,第66页。
[17]同[1],第130页。
[18]黄君璧的生平简介,见黄君璧文化艺术协会编《黄君璧年表》,《中国书画》2015年第9期,第84-85页。
[19]关于曾泽生的生平,参见刘浩《缅怀曾泽生将军》,《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四十辑,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59-73页。
[20]同[1],第 147-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