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欧冲突：“特朗普现象”还是结构性矛盾所致？

金玲

近一年多来，美国在单边主义道路上越走越远，采取的一系列单边主义措施引发了美欧多领域矛盾。在一系列重大国际问题上，美欧显现分歧。美国政府狭隘地理解和维护本国利益，背离多边主义国际秩序原则，不断“退群”，并否认欧盟作为其战略盟友的存在价值，质疑欧洲一体化进程，甚至对其挥舞关税大棒。这一切，令欧洲深感失望。

美国鼓励欧盟成员国脱欧，质疑欧盟战略价值

近几十年，美国虽不像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那样坚定支持欧洲一体化，甚至还曾将欧洲一体化视为对美国利益的挑战，但并未从根本上偏离1962年肯尼迪总统的欧洲政策立场，即欧洲一体化可以避免欧洲大陆的战争，为美国应对全球挑战造就更强大的盟友，为跨大西洋的繁荣提供更大的市场。

然而近年来，随着美国在单边主义道路上越走越远，美国政府的欧洲政策已发生根本转变。美国政府不仅质疑欧盟作为战略盟友的价值，而且公开表现出极端疑欧的立场；否认北约对于美国安全的战略价值，认为其是与北美自由贸易协定一样糟糕的协议，对美国来说成本过高；认为欧洲盟友搭美国便车、占美国便宜，甚至一度拒绝就北约第五条集体防务条款作出承诺。这让一些欧洲政要不由得感慨道：“完全依赖别人的日子已经结束，欧洲人需要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贸易问题上，美国走得更远。不仅拒绝欧盟的伙伴地位，而且发出“欧盟的建立就是为了利用美国，美欧之间的贸易是愚蠢的”论调。更让欧洲焦虑的是美国政府所表现出的极端疑欧立场，不仅公开支持英国脱欧，鼓励法国脱欧，视欧盟为“德国的工具”，而且对欧盟内部疑欧政党态度暧昧，对欧洲内政持“极端立场”。一些国际人士认为，美国的欧洲政策正在分裂欧盟。

美国连续“退群”，挑战欧盟多边秩序理念

美国的一系列“退群”举动，挑战欧盟关于国际秩序的根本主张。欧盟作为一支特殊的国际力量，在软实力方面具有制度和规则优势，视多边主义国际秩序为其和平与繁荣的基础。2003年，《欧盟安全战略》首次提出有效多边主义，指出“在全球威胁、全球市场以及全球媒体的世界中，我们的安全和繁荣日益依赖有效多边体系”，并将建立在有效多边主义基础上的国际秩序明确为欧盟三项战略目标之一。在其最新的全球安全战略中，建立在国际法基础上的多边国际秩序被确定为欧盟内外安全和繁荣的唯一保障，并提出：“作为中小国组成的联盟，欧盟通过共同的力量推动一致的规则遏制权力政治。”

本届美国政府则认为，多边机制只是各国妥协和迁就的产物，将协议缩小至双边、小范围谈判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因而日益将现有多边机制视为实现美国利益的羁绊，不仅在“恪守美国工人优先这一竞选承诺”的理由下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还相继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权理事会等机制，并采取单边行动削弱世界贸易组织（WTO）的合法性。美国政府《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将其外交政策建立在现实主义和主权国家基础上，这与欧洲的政治理念渐行渐远。

美国一系列单边主义举措正在重塑欧洲对美国的认知。欧洲认为，美国单边主义政策是美国全球角色转变的标志，其不再是维护世界和平与秩序的稳定力量，其政策的不确定性正威胁欧洲和世界的安全与稳定。德国总理默克尔针对美国的单边主义表示：“我们长期以来认为美国是维护和平的力量，这将不再是一个确定性因素……美国单边退出伊核协议正损害国际秩序中的信任。”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美国国会演讲时公开批评美国政府的孤立主义、民族主义和单边主义。

美国抛弃伊核协议，无视欧洲安全利益和经济主权

美国不顾欧洲盟友等方面的强烈反对，于今年5月8日单边宣布退出伊核协议。在美国宣布退出伊核协议的当天，英国、法国、德国联合发表声明，呼吁美国避免采取行动阻止其他缔约方实施协议。但美国无视欧洲的呼吁，祭出极限制裁措施，并威胁要经济制裁与伊朗有贸易往来的欧洲企业，试图从根本上扼杀协议，以至于欧洲理事会主席图斯克发出感慨：“拥有这样的盟友，欧洲何需敌人。”

美国抛弃伊核协议触及欧洲安全红线，让欧盟非常难受。对欧盟而言，伊核协议的签署不仅是多边主义外交的胜利，更是其核心利益所在。西亚北非之乱以来，恐怖主义和难民危机严重威胁欧盟安全、稳定和团结，成为欧盟民众的主要关切，也是造成欧盟内部民粹力量上升的主要因素。因此，维护南部边境的稳定是欧盟的核心利益，其对伊朗政策的优先诉求就是避免大规模冲突造成地区局势进一步恶化。

美国为实现极限施压的目标，挥舞次级制裁大棒，限制欧盟与伊朗的经济往来，使欧盟担忧其经济和外交主权受到威胁。欧盟当前虽采取措施对冲美国次级制裁的影响，但面临严重能力缺陷。面对美国在伊核问题上的霸凌，欧洲陷入艰难处境。如果不能形成有效反制，这将为美国控制欧洲贸易和对外政策创下恶劣先例。

美国挥舞关税大棒，威胁欧洲繁荣

紧密的经贸关系是跨大西洋关系的重要纽带，但随着美国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抬头，美国的关税大棒也挥向欧洲盟友，跨大西洋经贸关系呈现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

美国的贸易政策让欧洲处境尴尬。奥巴马担任美国总统时，欧美曾一度雄心勃勃地推动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谈判，试图在全球范围确定新的贸易规则，共同维护在世界贸易格局中的主导地位。如今，欧洲昔日的盟友不仅指责其对美贸易建立在不公平的基础之上，而且以国家安全的名义对其征收钢铝关税，并威胁针对欧洲出口的每一辆汽车征税，这在欧洲引发广泛的愤怒和不安。欧盟贸易委员马尔姆斯特伦表示：“认为欧洲的钢对美国国家安全构成威胁，简直荒谬。”法国总统马克龙则对美国发出警告：“对于友好的国家，我们什么都可以谈；但当有人拿枪顶着我们的太阳穴，我们什么都不会谈。”

相比钢铝关税引发的双边贸易摩擦，欧盟更担心美国政府在全球范围引发贸易战以及瘫痪世界贸易组织所带来的系统性风险。作为世界大型贸易体之一，欧盟经济增长和就业高度依赖开放的市场和多边贸易体系，视世界贸易组织为战后自由贸易秩序的重要基础，也是实现其利益的机制性保障。但是，美国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和单边实施关税威胁的举措，严重侵蚀世界贸易组织的基础。欧盟认为，美国的一系列举动是对自由贸易秩序的威胁，给世界经济带来不确定性，直接影响欧洲经济的复苏、增长以及长期繁荣。

欧洲陷入深度困惑和焦虑

面对美国日益严重的单边主义，欧洲陷入深度困惑和焦虑，面临新的战略选择。

目前，欧洲内部围绕跨大西洋关系走向辩论的核心问题是：美欧在一系列重大国际问题上的冲突究竟是“特朗普现象”还是双方的结构性矛盾所致。将冲突归因于这届美国政府政策的观点认为，跨大西洋关系中安全依赖、经济依存、价值观共享的结构性支柱没有发生改变，“特朗普现象”具有临时性。短期内双方虽有冲突，但在美国建制派力量的平衡下，跨大西洋关系会维持原状，中长期不会发生质的改变。与之相对立的观点则认为，“特朗普现象”是跨大西洋关系恶化的症状，在这届美国政府以前美欧已经疏离，美欧矛盾具有结构性、内生性和必然性，是各自在经济全球化进程中的地位以及安全利益日益分离的结果，未来双边关系将进一步走向离散。

欧洲目前还没有形成应对美国战略转向的共识，处于战略摇摆和模糊期。传统大西洋主义者认为，仍应坚持尽力维护跨大西洋关系，通过必要妥协将美国留在现有制度框架中，以共同维护战后形成的多边秩序。另一种观点则认为，美国的战略调整具有深厚的政治和社会基础，欧洲应寻求更加独立于美国的对外政策，联合其他大國共同应对美国的单边政策。德国外长海科·马斯明确表示，塑造欧美关系的共享价值观和利益已经衰落，要打造“多边主义者联盟”来制衡美国方面的本国利益优先理念。

（作者为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研究员、欧洲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