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为何偏爱单边主义

袁征

【摘要】作为一种外交思想和行为模式，单边主义一直贯穿于美国外交史中，只是在不同历史时期所表现的形式与程度并不相同。后冷战时期，美国对外政策中的单边主义色彩愈加浓厚。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各国之间的相互依赖日益加深，多边合作参与全球治理已经是大势所趋。在这种背景下美国单边主义抬头，势必会给全球治理带来冲击。

【关键词】单边主义 美国外交 “美国优先” 【中图分类号】D819 【文献标识码】A

国际关系中的单边主义有特定的含义，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上的单边主义，指的就是相关国家独自采取措施来维护本国利益的单边行为。广义的单边主义既可以是霸权主义的表现，也可以是寻求自我保护的“抵制主义”，表现出一种退而自保的不合作行为模式。而狭义的单边主义则是我行我素，唯我独尊，一味追求绝对的行动自由，实现自身狭隘的利益诉求，甚至践踏国际行为准则，不择手段来实现自己的战略目标。这往往是指某些特定大国的霸权主义思想和行为，一味本国利益至上，拒绝协商与合作，单方面采取政策，损害其他国家乃至国际社会的整体利益。广义和狭义的单边主义内涵上既有一定的区别，又相互交叉，我们所讲的单边主义通常是指狭义的单边主义。

单边主义贯穿美国外交史

美国的单边主义传统由来已久。单边主义的冲动一直存在于美国外交史当中，只是单边主义和多边主义实际上是同时并存的，并非截然排斥。作为两种外交取向，即使在同一时期，美国交替采取单边主义或多边主义的手法，以便实现美国的国家利益。不仅如此，不同时期的美国外交政策当中，单边主义和多边主义也是此长彼消的。如果单边主义成效不佳，那么多边主义就会抬头；反之，如果多边主义难以解决问题，那么单边主义的冒险就会更有吸引力。如同钟摆的两端，美国的对外政策实际上也是在多边主义和单边主义之间来回摆动。单边主义与多边主义的分野，表面上涉及的是一国在参与国际事务时是单干还是同其他国家合作的外交手法，实际上它关系到整个外交方略。

当美国还比较弱小时，外交政策取向所受到的关注度相对较小。但在美国成为超级大国后，一举一动影响巨大，单边主义思想和行为也备受关注。如果感到自身力量有限，美国也往往需要国际社会合作；而多边行动也不一定排斥美国的主导地位。实际上，美国是当代主要国际组织如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体制、多边军控协议的主要创始国和核心成员国。如果美国能够通过多边合作的方式达到其目的，往往还是会通过多边合作的方式。毕竟，那样做的代价会小许多。

并非只有在美国成为超级大国后才推行单边主义。历史上，美国所推行的“孤立主义”、中立政策、干涉主义等和单边主义并不冲突，甚至是相辅相成，如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美国建国之初，开国之父华盛顿就曾告诫美国人不要轻易结盟，不要介入欧洲的纷争，避免承担不必要的义务，保持自身行动的自由。作为一种战略选择，美国隔岸观火，单方面决定不介入欧洲的纷争。1823年“门罗宣言”的发布同样是美国单边主义外交的大胆尝试，本来英国提议要和美国联手发布声明，阻止欧洲的“神圣同盟”干预美洲事务，结果深思熟虑的詹姆斯·门罗总统决定抛开英国，单方面发布了由约翰·昆西·亚当斯拟定的国情咨文，抛出了“门罗宣言”，提出了三项基本原则，即“美洲体系原则”“互不干涉原则”“非殖民原则”。美国提出“门罗主义”之后一再被赋予新的内涵，这也成为美国用以反对欧洲国家干涉美洲事务的“挡箭牌”，并为美国在西半球的扩张打下了基础。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出于对承担过多国际义务的担忧，美国拒绝加入国联，以寻求自身行动的灵活性。面对欧亚大陆战火重燃，美国再次推行中立政策，对交战国实施武器禁运。冷战期间，美国单边主义外交实践也时有发生，1984年美国单方面退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同样是一种单边主义的行为。

冷战结束后，美国的单边主义行为变得愈加突出。早期美国对外关系中，广义上的单边主义思想和行为居于主导地位。但二战后美国成为超级大国，狭义的单边主义思想和行为逐步抬头。到了冷战后这种倾向更為明显。小布什政府任期内，由于受到恐怖主义袭击的刺激，美国的单边主义发展到前所未有的极致程度。小布什政府高举单边主义大旗，确立了先发制人的安全战略，追求美国的绝对军事优势和绝对安全。小布什政府一意孤行，抛开联合国，建立“自愿联盟”，发动了伊拉克战争。美国还单方面退出《京都议定书》和《反弹道导弹条约》、反对《全面禁止核试验条约》、拒绝参加《禁止生物武器公约》和国际刑事法庭等。小布什政府不顾国际社会的反对，构建国家导弹防御体系，从而冲击了全球战略平衡。

同样，美国共和、民主两党在单边主义和多边主义的政策抉择问题上也有一些差异。通常来讲，共和党对于国际体系的看法更多带有现实主义的色彩，质疑联合国这类国际组织所能发挥的作用，因而，更易在对外交往中推行单边主义的政策；而民主党则相对更多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注重国际合作，认为美国的领导作用需要盟友和国际机制的支持，因此，其推行的对外政策多边主义的色彩浓厚一点。在小布什政府将单边主义推到极致之后，民主党奥巴马政府则推出“巧实力”，侧重多边协调与合作。

冷战后美国推行单边主义的根源

冷战后，美国单边主义对外政策的主要表现为：唯我独尊，强调美国国家利益至高无上；推崇先发制人战略，追求绝对安全，不惜发动预防性战争；藐视国际组织，漠视国际义务；信奉“民主和平论”，大力推广美国的价值理念；动辄挥舞制裁大棒，单方面施压相关国家。自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对外政策中的单边主义倾向愈加明显，其背后有着深层的原因。

国际格局发生重大变化，美国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其他国家难以形成有效制衡。冷战结束，国际格局呈现“一超多强”态势，美国成为当今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军事上，美国拥有世界上最庞大的战略核武库；经济上，美国是世界上第一大经济体。在科技教育领域，美国的科技创新与研发能力在世界上排位靠前。在软实力方面，这也是美国人所自诩的领域。小布什执政期间，新保人士认为，既然世界已是单极化，那么美国就要奉行和这种单极化所匹配的单边主义政策，“拒绝多边束缚，恢复行动自由”。

美国人对于国际机制的效用抱有天然的怀疑，而国际社会的无政府状态更强化了美国的这一认知。尽管全球治理合作大势所趋，但国际体系中的无政府状态是客观现实，各国利益不尽相同，难以在诸多问题上达成共识。况且，国际体系中的等级制度客观存在着，国际组织还难以充分发挥作用。而非传统安全挑战，尤其是恐怖主义威胁，更刺激了美国人的不安全感，单边主义倾向明显上升。

在美国成长的历史进程中形成的政治文化，包括文化理念、价值取向和思维范式，都会对美国对外政策产生潜移默化地影响，同样会助长美国单边主义的取向。

其一，美国社会强调个人主义的价值理念。美国社会重视个性发展，主张自主独立。由于美国特殊的历史经验，个人主义的理念在新大陆更加得到了固化和彰显。早期美国移民千辛万苦横跨大西洋来到北美大陆寻求个人发展和幸福生活，进一步塑造了美国人追求个人权益与自由的特性。个人主义的理念之后又在西进运动中进一步强化。美国的个人主义强调个人价值，推崇自我实现。当然，个人主义走到极致，也会导致自私自利，甚至不择手段追求个人利益。具体到对外政策领域，则是美国利益至上，不惜践踏国际准则，我行我素，漠视其他国家的利益。《美国传统英语词典》（第四版）对于单边主义的解释，就充分说明了个人主义价值理念对于美国单边主义的影响：“国家依个人主义方式开展外交活动的一种倾向，具体特征表现为最低限度地与其它国家进行磋商和吸收其它国家参与，即使这些国家是其盟国。”换句话说，单边主义就是把个人主义价值理念用于处理外交事务，侧重自我为中心，毫不顾忌其他国家的利益和感受。

其二，“美國例外论”与天赋使命的价值理念。“美国例外论”是理解美国自我形象、民族主义、政治文化和外交政策的关键。所谓例外，无非是独特，与众不同。“美国例外论”宣扬了一种观念：“美国人组成了一个异常优秀和伟大的民族，他们首先代表了对个人主义和自由的信奉；他们建立在个人自由主义的理念基础上的神话和国家，树立了值得向世界其他地方输出的榜样。”美国人不仅认为美国同其他国家不同，而且比其他国家要完美。这种经典的自由哲学可以追溯到第一批到达北美的欧洲移民时期。那时到达北美大陆的盎格鲁-撒克逊人中许多是清教徒，他们自认为是上帝的选民，而新大陆是实现宗教理想的“净土”之所在。美国版图的不断扩张和实力的日益强大进一步强化了优越感。不仅如此，美国的例外论、自由主义和道义的思想促使美国产生一种使命感，进一步推动美国去重塑世界。美国人认定自己肩负着上帝所赋予的使命，打造一座“山巅之城”，把世界从野蛮、落后、无知、颓废、腐败中拯救出来。如同宗教领袖约翰·温思罗普（John Winthrop）所言，“我们将建成整个世界的山巅之城，为全世界人民所瞻仰”！

其三，种族主义意识。最早来到北美大陆的新移民为白人清教徒，以“上帝选民”身份开始了在新大陆的宗教理想的实验。一方面，“上帝选民”的意识激励着他们勇敢面对各种艰难困苦；另一方面，这种意识也让他们滋生了种族优越感。虽然种族主义理念在当今美国社会中受到批判并为许多人所不齿，但根深蒂固的种族优越感依然影响着美国对异族他国人的看法，并在美国处理与其他不同文化的国家的关系中表现出来。

纵观美国的历史进程，人们可以发现，当实力不济时，美国人的优越感就推动美国采取“孤立主义”的做法，避免卷入欧洲纷争，同时着力构建“山巅之城”，为世界树立榜样。当美国成为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之时，内心深处的优越感和使命感一直存在着，美国人往往不能抑制内心的冲动，利用实力来实现自身的利益，至于其他国家的合作与否就会显得无足轻重，单边主义就会大行其道，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美国优先论”与单边主义

特朗普执政以来一再强调的，“美国优先”（American First）是其对外政策的主基调。所谓“美国优先”实际上就是美国利益至上，“把美国人民和美国安全利益放在第一位”，而不必考虑其他国家乃至盟友的想法。而对于多边国际合作，则采取消极的态度，不愿承担更多国际义务，特朗普政府对外政策的单边主义倾向日趋明显。

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各国之间的相互依赖日益加深，多边合作参与全球治理已经是大势所趋。在这种背景下美国单边主义抬头，势必会给全球治理带来冲击。

一是破坏平等的国际秩序，对多边合作造成冲击；当年小布什发动伊拉克战争，使得多边国际体系遭受重创，国际局势紧张。时任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曾十分忧虑地指出，绕开安理会“采取单边主义或通过集团联盟采取行动”的逻辑一旦被接受，“将开创先例，导致单边和不合法地使用武力的行动泛滥”。二是破坏全球的游戏规则，甚至对国际法构成重大冲击，给国际社会带来不安因素；三是在单边主义思维模式下的贸易保护主义容易引发贸易战，不利于世界经济与国际贸易的稳定发展。可以确定，逆潮流而动，藐视多边合作，只顾自身的单边主义行为很难行得通，最终会被国际社会所唾弃。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

【参考文献】

①布热津斯基：《大棋局——美国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缘战略》，中国国际问题研究所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

②王联合：《美国单边主义：传统、历史与现实的透视》，《国际观察》，2006年第5期。

③王晓德：《美国文化与外交》，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