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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布”变形记

2018-11-21黄德海

鸭绿江 2018年10期
关键词:塔布费恩艾伦

黄德海

“塔布”(taboo),常译为“禁忌”,意思差不多是“这件事做不得”。形形色色的塔布虽然让人束手束脚,人却也不能随手丢掉它们。生活之所以能成为可能,就是因为“我们遇到的人绝大多数是受制于几乎出于本能的一个塔布网”,“一切由官员或警察来执行(或不执行)的法律、条例必须变成塔布,印在每个公民的心上,流在每个公民的血管里……没有社会能够依靠任何别种方法健康地生存”。比如,没有不许偷盗的塔布,私有财产就不可能存在,因为单靠警察管不了无偷盗塔布的所有人;比如,没有欲望塔布的存在,人们便容易“麻天木地、乱七八糟地放纵”,甚至都会障碍一篇曲折精妙小说的产生。

内森·英格兰德(Nathan Englander)的短篇《窥视秀》,不妨看成一个精妙的欲望与塔布各自的变形记。在去港务局的路上,艾伦·费恩先生,也就是过去的艾里·费恩伯格,鞋尖磨坏了。这个小小的插曲,打乱了艾伦习以为常的生活节奏。按部就班的工作和循规蹈矩的生活就此裂开一条缝隙,钳制其行为的塔布松动了,隐藏在两者背后的秘密欲望被调动起来。他走向窥视秀演出场所,在走进之前,做了取消塔布时最外在的防护措施,“只花了一瞬间向后张望,看命运是否安排了同事或邻居来目击他的行动”。

欲望之所以称得上欲望,就是因其在想象中的幻美或难以抵抗如塞壬的歌声。停留在艾伦记忆中的窥视秀,是他童年时一场隔着玻璃的欲望幻梦,“木制隔板缩进两侧的墙壁,窗口的最底下会射进来一道光。窗户厚厚的玻璃上满是污痕和指印,总是因顾客浓重的呼吸而蒙上一层水雾。”这层玻璃隔开欲望世界的两端,顾客能看见里面,里面的人却看不到外面。那个触不可及的欲望世界,勾起了童年艾伦足够多的幻想,也让他被折磨,“他记得自己颤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双手夹在腿间取暖。那时他生怕自己会冻死,或因激动就此丧命。他会纵容自己就那么想下去,把宝贵的欣赏时间花在阴郁的想象上,想象自己在隔间里倒地不起,就此一命呜呼。”

欲望已经充斥在童年艾伦心间,但成人制造的塔布和对欲望实现方式的无知阻碍着他。正因为这阻碍,欲望便氤氲成完美的梦境,其伸缩的过程尤其让人难忘。现在,成人的艾伦又一次来到这里,场景变换,原先隔开欲望两端的玻璃去除了,欲望的对象变得触手可及。那些记忆中永远触碰不到的欲望对象,现在近在眼前,“男人抬手伸出窗口,刺穿了与幻想世界之间的屏障。艾伦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从没见过梦幻世界被人像这样捅出入口。”记忆中的童年欲望迷梦,瞬间消逝。

人永远是追梦的高手,幻想中的欲望没有实现,人就会把它变形,仍然变成梦。艾伦触摸到了玻璃背后真实的欲望对象,却并不甘心,幻想中企求完美的欲望,促使着他做起了另外的梦,“那女孩就是完美的化身,艾伦绝望地渴求着她”,“女孩就起身向他走了过来,身材高挑、姿势优雅,他梦想中的女人”。真实的触摸发生,欲望的梦想与现实对接,“在过去几年里,艾伦从未像现在这样情欲勃发”。得寸进尺,艾伦“想爬出那扇窄窗,和这个女人融为一体”。

塔布走得并不慢,就在你以为可以不管不顾地实现完美欲望的时候,它恰好就赶到了,梦被惊醒,仿佛现实也恰好走到这里,“板开始下降,他的时间用完了。在必须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艾伦抽回了手。”艾伦陷入天人交战,一边是家庭和日常构成的塔布,一边是自己的欲望梦想。他想离开这里,可欲望的幻梦哪里会这么容易克服。艾伦陷入羞愧,却也承认,“只要那妖精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握住他的手,让他再摸一次她的身体,他宁愿牺牲其他一切”。他几乎想丢掉整个此前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世间生活,不顾一切走进这诱惑。

人与自己的完美欲望梦想,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步,永远不够尽兴。这一步之遥,往往充满无数的变故。当艾伦准备再次步入梦境的时候,布景变换,他魂牵梦绕的女孩消失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当年学校里的拉比。如果我们此前还不明白为什么艾伦·费恩过去是艾里·费恩伯格,不明白为什么艾伦的妻子被称为异邦人,现在大约可以猜到了,艾伦是犹太人,拉比是犹太教对老师或智慧者的称呼。从某种意义上,拉比唤起了习传的律法塔布,见到他们,艾伦的欲望之梦遇到强大的阻力,他“全身都冷了下来”。

被调起的欲望没那么容易屈服,再加上拉比的咄咄逼人,艾伦开始反击,“听听你自己说的话,拉比。你总在不停地攻击人。”这段争执,带出很多犹太人的处境问题——不熟悉犹太传统的,不妨不求甚解(当然能甚解更好),把这作为塔布在犹太群体中的变形——又因为医生的加入,产生了复杂多重的辩论效果。不过,无论怎么复杂,没有内化为自身律令的塔布,不过是强横的禁令。虽然艾伦仍然恋恋不舍拉比提供的庇护所,“他的心里仍然有些希望能再度活在他们的世界里。在那里,一个人要么信神,要么不信,要么是个好丈夫,要么就是个坏人。那里的正义天平总会倾向某一侧。”艾伦放弃了截然分明、戒备森严的犹太律法塔布,立刻按照人的自然本性做出了选择——遵从自身的欲望选择。自我选择一旦完成,塔布之魅即告消失,其造成的心理壓力也随之解消,现在艾伦终于可以好好地面对拉比们了,用不着再或明或暗地逃避——“他不想再随时随地想起拉比,不管是把车停进车库,还是到地下室去换保险丝的时候”。

那些想起拉比们的时刻,正是塔布如影随形的追击。艾伦以为,认识到塔布的此一变形,自己就将从压抑中解脱出来。只是,被召唤出来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容易收手,更为古怪的变形出现了。现在,原先出售身体女孩的位置上,坐着艾伦的母亲和妻子。塔布绕开了一切化装,直接化身为它最日常的形象——或者,这次塔布的变形,就像是孙悟空变化成自己,但仍是七十二变之一。艾伦自以为解决的欲望安置问题,现在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母亲冷静地告诉他,没必要为了欲望发泄毁掉什么,即使她并不赞成他跟妻子的婚姻,但也明确告诉自己的儿子,欲望问题就该在小范围内解决,没必要为了可以在内裤上解决的欲望“毁掉一套上好的西装”,更没必要因此而“毁掉一桩婚姻”——妻子也表示同意。这次,计算理性替代了习俗塔布,而自以为逃脱了塔布的艾伦,不过陷入了新的塔布之中。

现在,小说来到了尾声,新塔布已经完成它的变形,艾伦以为自己这下可以彻底放松,但欲望的变形不甘示弱,现在,它诱导着艾伦变成被欲望的对象,小说也开始变得迷离惝恍。经过小小的慌张,艾伦很快适应了这角色,像他心仪的那个女孩一样,“他的动作缓慢,态度漫不经心。在他看来,作为欲望的对象,这种冷淡恰到好处”。

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但必须意识到:“生活永远是一种克制,不但是在人类,在其他动物也是如此;生活是这样危险,只有屈服于某种克制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取消旧的、外加的塔布所施加于我们的克制,必然要求我们创造一种由内在的、自加的塔布构成的新的克制来代替。”无数敏锐的人会意识到这新旧塔布转化的过程,艺术的根芽正在其中生长。

《窥视秀》是在这新旧塔布转化中生长出来的小说。艾伦那些不断变形的幻想,一会儿针对的是旧塔布,一会儿针对的是新塔布。仔细查考起来,对艾伦形成规约的旧塔布,是犹太旧典和此前社会的礼俗(nomos),而艾伦自己正形成中的新塔布,是原子式个人欲望的自然释放和当代社会习以为常的计算理性——或者说得更清晰一些,后者是正在形成中的新塔布,而前者,几乎是要取消所有构成欲望禁忌的塔布本身。我很怀疑,艾伦最后的表现,是自以为看到了旧传塔布执行者的恶劣行径和世俗用心,就可以安心地取消欲望塔布本身。

取消了欲望塔布,会怎样呢?以一种未经反思的对抗塔布态度确认自身的行为,很可能会像“用廉价的放荡来反抗‘维多利亚式的岸然道貌,常常是‘拿十九世纪的坏面貌去换取十八世纪的坏面貌”。塔布越是多層级、有差别,就越容易疏导或束缚反抗者极端的破坏能量,社会与人的相互适应也就越平稳,而表现在艺术中,则是越丰富多样。单一、单向、单薄的塔布系统,并不会换来身心的丰富和解脱,相反,最终人们看到的,将是一片精神的不毛之地,包括行为、精神和想象在内的一切,都不得不下降到身体和欲望的层面——塔布消失无踪,欲望在不毛之地为自我立法,只好径直回到身体,回到本能。

人是动物和超人之间的绳索,既需要塔布提供有效的自我保护,又不停地企图挣脱塔布的束缚。正是在对塔布爱恨交织的挣扎之中,人生成了精致微妙的样式,也产生了诸多精微深湛的艺术。从欲望塔布里一层层解脱出来,却简单地回到欲望的自然选择,我们能看到的,差不多只是或繁复或直接的——简陋。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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