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生【中篇】
2018-11-21杜若
杜若
奶奶从楼上跳下来的时候,我正抱了端端在院子门口晒太阳,阳光悬浮在灰雾里,一团困重,光线也一度虚淡,端端已经睡着,又起了风,我便抱着他回了屋。
堂屋的时钟长年停留在九点五分,时针分针的角度倒是很像奶奶无法闭合的虎口。
难以想象奶奶是如何爬上七楼,又如何跨过围栏,她的腿即便是平日里枯坐,也会筛糠般抖个不停。她的死我并不意外,生死就像是她每日嘴里嚼的酸枣,腻烦了就吐出来,干脆利索。所以,死于她不是服软,只是一种任性的绝烈。
奶奶静静地躺在那里,因为拒安假牙,她的嘴巴像过风的门框。血迹里咸腥弥散,老鼠们闻腥疯动,暴张的门牙彼此噬咬,从残损的井盖里探出头来。不远处的荒草丛里,躺着一只行将腐化的猫。因为还未入夜,天色看起来像稀淡的墨水。
这是小镇繁华的中央,跟无数个被地图湮没的镇子相比,它沾了一部获奖电影的光,虽然一度被赫赫宣扬,但很快又归于平寂。这名气说到底也跟平头百姓无关,不过是此地风物上了像。他们依旧很务实地活着,不必担心个人素质影响整体风貌。于是父亲先搁置了奶奶的后事,理直气壮地去讹诈敬老院。
那里的老人们对于父亲的查问都显得尤为热情,这大概是他们枯燥生活的趣味谈资,他们对于奶奶的强横总是尽量退让,省得找事。奶奶死了,他们正好借这个由头尽情咒骂敬老院,父亲更加觉得占了理。
因为奶奶头部着地,颅骨像被豁亮撕开的暗角,殡仪馆人员说这要费很大事,价钱上不会低了,父亲摆摆手,说不必费事了,直接烧了吧,反正人活着也是一场空。不如化成灰风里散了吧。
父亲全程无泪,仅仅眼眶微红,我也没有丝毫诧异。
他恨奶奶由来久远,并且多次公开表白。可是在我们家族里,我却发现他最像奶奶,不管是那蒜头一样的鼻子,还是脸颊两侧阴郁下垂的肌肉,甚至咒骂时眼里的寒光,都如出一辙。这真是逃不过的宿命。相反,奶奶最偏爱的叔叔,却没有半点跟奶奶相似的地方。
父亲曾恨恨地在上个除夕,在扯了丝的陈酿催化下,说出了一句让我和唐奈都吃惊的话,他说奶奶杀过人。
当时已近两点,我孤身一人来到了顶楼,鞭炮的碎屑被风裹着打旋,树杈上塑料袋刺啦啦响。整个小镇像座劫后余生的空城,我怀揣着叫人心惊的秘密,心里却莫名兴奋。
下楼的时候看见父亲端了一碗饺子,拿了半瓶酒,颧腮酡红地奔向402,那里租住了一个孤身写作的人。
我知道父亲又被自己的善举感动了。
奶奶的后事完毕,父亲唤来了散落在各地的亲戚们,这些亲戚大约几年得见一面,不老也不死,总是说着同样的事,问着同样的问题,比如我做什么工作?收入多少?有什么打算?我总是笑笑,客套两句,就转身退出。假装听不见他们对我的窃窃私语。
有一次,他们的交头接耳被风传送到我耳朵里。
物喜这小子,就这了……宿堂那么奓毛的脾气,咋生出一个蔫瓜呢……
整天捯饬点不当吃不当喝的玩意……
他们像表情竞赛一样,争着把脸上的遗憾做到最足。
我知道,他们在叹息完毕,会各自受用比较后的窃喜。
不过这次,他们没了这样私聊的机会,在父亲的酒肉款待和激昂怂恿下,他们围堵了敬老院的大门。
他们的表情都无比义愤,一个人甚至敞开怀露出了文身,只是这文身年深日久褪了色,又在褶皱里走了样,原本应是一只凌厉猛虎,现在看起来只觉得老病衰朽。
哄闹中,院长走了出来,这个人或许见过点世面,厚底镜片下潜隐一丝笑意。父亲这群人在他眼中跟泼皮喽啰无异,但他的嫌恶只是一闪,他摆正了父亲踢翻的凳子,表情竭力地痛心疾首:老人去了,我也很難受,发生这样的事,是我们医院照管不周,自然也脱不了干系,你们来无非钱的问题,三五万都好商量,这里都是老人,打扰了他们也不好,这地儿虽偏,离派出所还是挺近的,我大侄子在那儿上班,昨儿还来我这喝茶呢!
院长的笑一直泡沫似的浮在脸上,父亲和他的随从们显然是被将了一军,很羞赧地集体沉默,于无声里便落了下风。并且说好里应外合的老人们也都封门闭户没有现身。
时间胶着着,我闭上眼,不想让这尴尬落眼太多。
耳边突然有嘶嘶的声音,像蛇吐芯,睁开眼,却是父亲在哭,声音慢慢变大,哭泣里还加注了很多唱词,诸如:我只这一个亲娘,死得这般凄凉,黄泉路上娘走好,阳世里儿为你主张……
父亲的哭声像缭绕的烟,扑不散灭不了,我只能强压硌硬听下去。随从们也都跟着号起来,真情假意,哭成一片。我被这奇异的景象震惊得无所适从,父亲见到奶奶尸身没有哭,出殡时没有哭,这个时候反而哭得不能自抑。
我骂不了哭不出,羞耻满满地站在一边。
院长白眼睁睁地看着众人号哭,一筹莫展,转身走了。
哭声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整体气势渐渐弱下去,一些声壮气厚的还在撑。
不过,这渐衰的号哭很快被两个警察制止了,除了我,似乎没有人察觉他们何时来到,父亲的一干亲友们都作鸟兽散,哭了这么久,耗费的能量总算对得起父亲的酒肉了。只剩下入戏太深的父亲,还沉溺在自酿情绪里,拉他不应,我赌气扔下他一人,走了。
父亲一连数十日不见人,老魏说他好像去了敬老院。
十天后,父亲回来了,跟老魏和作家凑桌子喝酒,看见我,志得意满地喷着酒气,说钱到手了,十五万!
随后的这段经历被父亲在公开场合讲了无数遍,每一次都会附加新的转折和笑料,他在一次次的演绎里获得满足。
他在敬老院办理了入住手续,院长即便知道他来意不善,也无可奈何。于是白天父亲抱着奶奶的遗像在院子里晒暖儿,一旁的唱戏机里放着哀乐,晚上他就号一段哭丧的唱词,他还把奶奶的照片缩印了很多张,让它们隔三岔五地出现在院长的抽屉里、书册里、车的后视镜里……
一周后,本就备受糖尿病折腾的院长,更是险些精神失常,很自然交了白旗,破财免灾,打发了这个瘟神去吧!
跟着父亲一道回来的,还有奶奶的遗像,那是叔叔婶婶相继过世后,奶奶执意要入住敬老院时照的一张照片,奶奶脸相本就冷硬,被放大后更是每道褶皱都赫然犯拧,浑浊又锐利的眼,在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时,盯着我凛凛地说:我死也落不到他手里。其实奶奶也不过是逞强,不管她是寿终正寝还是凶死暴卒,她的后事最终还是会由父亲经手。只是她或许想不到,她的厌世自了,最终还是便宜了这个不被她待见的儿子。
隔日取了钱,至晚间,父亲就把存折塞到了我手里,拿着吧!手里有钱,心里不慌!我有点诧异,依父亲的路数,他会用这点钱胡吃海喝或“拥兵自重”,绝不会这么快且全部交付给我,想到平日里他看端端的眼神,我明白我不过是沾了儿子的光。
那一晚的唐奈很兴奋,拉着我跟她做爱,她丰肥的身体像面鼓胀的帆,铆足了劲。她叫床的夸张让我尴尬,我自知无法让她次次满意,就让她轻点声,她说她自己听了兴奋。
她的声音带着葫芦摇沙般的憨傻,在床上時就有些违和。
唐奈在信用社工作,是那种快乐过剩的女人,眼睛和嘴巴也很合拍地长成弯月。她嘴甜心热,邻里长辈们都喜欢她,她曾在奶奶的葬礼上,哭得回肠荡气。一起灵,她又开始花腔哭丧,我想起她和父亲的这点共通,不由失笑,唐奈摇摇我的肩,笑啥呢!跟个傻逼似的!做爱也不专心!
她骂人撒娇都自带热浪。
我家门面里卖肚尖粉的老魏说,小奈是块烤红薯,甜丝丝热乎乎。你小子他娘的跟块生铁似的!
唐奈不拘小节,行为上偶有放肆粗率,惹来话把儿,我也不太在意。
直到她肚皮隆起,给我生出了眉眼口鼻都极似我的端端,我舒了一口气。
很难说清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外人若初见,会觉得他慷慨豪迈如大河奔流,可是交接几次,就会豁然露底,尤其醉后,沉沙渣滓毕现。他有过很多职业,唱过戏、当过兵、教过书、开过饭馆,余生就依傍于这一栋充作旅馆的楼里,当一个争酒逐肉又好女人的房东。
色淡味寡的母亲自然不是那丰饶有味的浇头,这注定父亲有时只能饥不择食混个肚饱,可是意识里永远滋溢着生生不息的馋,这馋就跟昨晚被雨浇注的荷叶一样,早上的时候,它是个聚满水的脸盘,风吹水溢,我用它洗了把脸。
父亲的馋总是见缝插针般窘急,有一天被一个倚门啜饮的女人收了魂魄。女人外乡人,身份职业不明。那天雨过,天上有虹,女人化了跟天色一样的妆,并把头发松垮垮地斜放在胸前一侧,双眼似对不上焦般迷离。
一瞬间,父亲觉得所有的酒都不够味了。
很快她就做了免费房客。父亲湍急的情欲在她身上找到了出口。
那时母亲已经病重,多年的类风湿让她缠绵病榻,苦不堪言。
他曾经无视母亲痛苦的呻吟,在传音效果很好的隔壁间里跟女房客发出忘情的呐喊,那一刻世界在他们眼中微缩得只剩下快感。而我的房间就横亘在他们中间,那时正值高考,我毫不客气地去敲击墙壁。直到那厢声音收敛。
女人有一天卷走了父亲的钱,可能为数不多,所以失望之下还顺手洗劫了我的扑满,那是我存了好久用来买航模的,少年心性,那种打击非同小可。甚至使我萌生了死意。
父亲回来发现失了盗,也不怎么吃惊,他大概早已盘算好成本和代价,没有便宜是白占的——一个貌美的女人肯跟一个老头子睡上几个月。可是我却前所未有地恨他入骨,我去买了三包鼠药,想要就此做个了结。
彼时父亲已醉,隔屋抛送鼾声,母亲痛苦地呻唤,整个家是腐木下阴生的菌丝,自带霉烂的潮气,日暖晴光无从巴望。
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我的计划不好实施,作为执行人,必定最后一个才轮到自己,可是据说毒物伤人特别难受,我在电视上看过很多七窍流血的镜头,不知现实里会不会一样惨痛可怖,我那多病多灾的母亲,叫我怎么忍心?
我是个没种的人,父亲从来都是这样骂我,临事我总懦弱无胆,但那一晚,我特别想证明自己,于是我提走了父亲的鸟笼。
第二天,我把沉寂的鸟笼扔到了他面前,两只终日聒噪的暗绿绣眼已经冷硬多时,我这个连杀鸡都躲得远远的人,生平头次杀生,随后也手抖犯怵。父亲马上炸了,蹦起来甩给了我两个耳光,说我出息了,有本事来弄死我啊!没本事就别逞强,杀两只鸟算毬本事!我捂着热辣的脸,很多发狠的话一股脑涌到嘴边,到最后不过挣扎出几句俗套,可是声音已然变调,字字迸恨:你再欺负我妈,就跟这俩鸟一样!不信试试!我孱弱的身骨还撑不起太大的气场,自以为的背影傲然只是徒增可笑。但据父亲后来的表现,当时的我还是镇住了他。随后他虽说没对母亲端汤奉药,但规矩安分了很多。
但即便末路知返,也已经于事无补。
母亲弥留时曾把指甲嵌进父亲肉里,恨意弥足地持续了好久,几截牙刀般的指甲枯索脆裂,直挺挺地战死在父亲的手肘上。之前母亲多次昏迷,最后一次醒来后,已经不能说话,我想那时如果母亲还能张开嘴,她一定选择用牙齿。在发泄完这平生的恨意后,母亲溘然长逝。
母亲故去后,父亲对女人似乎没了热情。也许是他年老体衰无力再去应付床笫之欢,也许是他良心发现后顿悟了。对我这唯一的儿子也开始态度化冻。他每日遛鸟喝酒闲逛,并委托了作家房客写他的故事。他的口述里,固然有虚假注水的成分,但也有部分真实足以让我窥探一二。
父亲在对奶奶表达恨意的时候,总是卡带般反复一句:这歹毒的老婆子。
1966年的冬天,父亲刚满十四岁,穿着撅肚子黑棉袄,腰间系了一条麻绳,妄图截住飕飕作祟的风。可是徒劳得很。风恶意地灌进每一寸不能贴合的皮肤空隙里,他恨不得做条狗,自身附着一层皮毛。
与冷联姻的是饿,他饿了一整天。
父亲本家一位老伯在人民食堂里当师傅,他看父亲瑟缩得可怜,就盛了一碗羊血粉条给他,让他猫着腰蹲在灶台边吃完,饿狠的吃相让这个出了五服的老伯几欲掉泪,他说你慢点,慢点,粉条太瓷实,吃快了光噎。
父親哪管得了这些,他这一辈子都是这个急相,包括对待女人。奶奶曾骂他是匹红眼恶狼,又骂他孤煞星。
父亲吸溜的声音太大了,引来了一个扎着皮带的负责人,穿着簇新的军用棉袄,人高大得近似畸变,看见吃得正欢的父亲,就用龙爪大手揪着他的头发,父亲被这么冷不丁一抓,嘴里的热气还嘶嘶作响,半截粉条挂在下巴上,嘴里的羊血烂乎乎摊在崎岖黯黑的牙路上。这一幕羞耻的悲剧深深烙在父亲心里,多年后他给我们提起时,给那个落魄的作家提起时,隔了悠悠岁月,仍可见他的愤恨不甘。
头发被揪掉了几撮子,头皮洇着数十血点,随着步履加快,血点膨胀成了血珠,又被朔风冷凝成了血痂。父亲肚子虽混饱了一半,可是打开的味蕾加倍刺激了饿,比刚才腹中空空更觉得难挨。回到家里,人不见饭也无。爷爷早丧,奶奶是个野脚女人,家又临着路,据说过往司机都喜欢在老家堂屋里喝口茶歇歇脚。
父亲对着清锅冷灶发了火,他的怒气像把湿冷的草,被饥饿和寒冷内耗得烧不起来。他四肢僵硬,发飙的动作滑稽笨拙。更不幸的是,他的举动被奶奶尽收眼底。
奶奶拾起了被父亲扔在地上的黑锅和罩褂,晚饭前,奶奶点起了一把火,乡间的冬天,人们都习惯围拢火堆扯话,周围的闲人们都靠近了这赤裸明艳的火焰,奶奶把父亲藏匿于床底的盒子也一并扔进了火里。
那是父亲捡来的铅笔头,他用来画画用的。父亲说到这里时总是一脸傲然,要不是那死婆子千方百计阻拦我,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画家了。
父亲说这个,我是相信的。小学时的美术比赛,父亲帮我画了幅图获了奖。虽然是幅人物素描,却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她的眼仁里有冰凌一样通透的光。
那光永恒留存于画中,就像那晚的火焰在父亲的眼睛里长年不熄,恨意昭昭。等到下一场火焰在他瞳仁里燃烧,已经是四年后了。往事让他呆怔,旁边的战友用胳膊肘顶了下他。父亲从回忆里苏醒,精神重新振奋。
他唱了段《南阳关》,又即兴翻了几个跟斗,火光映红了父亲的脸。台下一片鼓掌欢呼。
父亲在入伍前,曾考上了魏城县剧团,可惜名额被人顶了,他丧失了离家的机会,灰心之余,无可留恋,就收拾了包裹去了海漠。
当然,彻底让父亲死心离去的,是我的小姑姑。
父亲信笔涂画的小女孩,在父亲的口述里,就是我的小姑姑。
可是知道有小姑姑存在,却是去年的事。有次去仓库找东西,无意间翻出那幅获了奖的画,被装裱得排排场场,灵位一样安放在一张旧供桌上,我拿给父亲,问他还记不记得,他戴着老花镜端详了半晌,突然就老泪纵横起来。
他说这是你姑姑,你的小姑姑啊!
父亲告诉我,是奶奶杀死了小姑姑,之后又把她扔到了井里,那井口像一只伸向地底的眼睛,深而窄,让人倒吸凉气。井那时还有蓄水,散发出一股浓重的腐熟气味,胃酸一样层层涌上来,人们往井口压了块大石头,湿腻的青苔围裹在洞口,总有优雅的蜗牛在上面缓步蠕行。
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是跟着戏班子游走的那几年,每一天都像在秋千上荡漾,有一种心悸的快乐。在奶奶毁灭了他的画家梦之后,他又迷上了唱戏。
那一年父亲十七岁,比小姑姑大了十一岁。
父亲个子不高,但身形矫健,给戏班打杂,有时充作龙套上台翻几个马车,偶尔也能混半片西瓜两颗枣。
有一天父亲得了一块花手绢,高兴得不得了,说要带回去给妹妹。手绢带香,父亲怕香味跑了,就绞尽脑汁想个能存留的方法。他嫌自己身上气味腌臜,就自作聪明地偷偷把手绢缝在一位女演员的戏衣里,可惜一个烟头引发的火灾不偏不倚烧着了那一堆戏衣,父亲疯了般去和火撕扯,被周围人拉开。父亲哭得哽咽难言,班主很是感动,带着父亲去集上喝了碗羊肉汤。就在那时,父亲从班主口里得到消息,他考上了县剧团,班主连夸父亲有心劲儿,又赏给父亲了五毛钱。父亲在店里给姑姑买了一顶减价帽子。
欢天喜地地跑回家里,却到处找不到小姑姑。叔叔寄居在亲戚家里,没有人见过她。问奶奶,奶奶说老生病养不活送人了,父亲冲着奶奶吼,谁让送人的?你还是不是人?奶奶一脸漠然。
父亲疯了般狂奔在村里村外,扯着嗓子叫小姑姑,依然无果。
回到院子里,疲惫得一屁股蹲在地上傻哭,却意外发现井盖好像被人移动过了,滑腻的青苔上留有一道明显的痕迹,父亲起了疑。
听邻居说,连着三天,半夜里,听见小烟不停地哭,她娘扯着嗓子吼她,一会儿不哭了。可是隔了一会儿又开始哭。哭得很瘆人,当时心里嘀咕,这丫头撞客了吧?
深夜,月光很明,父亲看见奶奶悄悄走到井前,往香炉里点了两支香,嘴里还念念有词。
父亲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推倒奶奶,逼问她姑姑在哪儿?奶奶还是默然不答。父亲试图移动井盖,孱弱的胳膊却使不上劲。
第二天寻来伙伴,合力移开井盖,一眼望去,一团墨黑。
为什么不用绳子下去?我问。
父亲叹息一声,那时我还是个小孩,没主见。井也太深。再说了,后来那名额被顶了,那老婆子用参军的事威胁我。她跟村支书关系好着呢!父亲表情意味深长,接着又像是横了横心,知道你奶奶为什么讨厌我吗?我撞破过她的好事,那男人半夜来找她,我拿了铁锨把人打跑了,又把男人掂来的秫秫面撂到了水沟里……自那后,你奶奶就恨上我了!后来我跟集上余老头学画画,画成的第一幅画就是你爷爷,我把画像摆到堂屋正桌上,让他天天看着你奶奶……
你叔叔是个马屁精……
父亲说在那个家里,唯一让他留恋的就是这个妹妹了。他不遗余力地赞美这个天使般的妹妹,说她如何灵秀,如何乖巧。
妹妹没了,他和这个家仅存的缀连也没有了。
父亲端详着那幅画,好像在岁月里遥看着姑姑。
唐奈磨着我,要我把那十五万拿出来在城里定套房子,我说这镇子跟县城没什么区别。她嘴一撇,净扯淡!
我并非不知唐奈的心思,當初她嫁我,也是听说了老宅将要被开发成度假村,家里多口人能多赔出二十多万。这一消息的传播与父亲有莫大关系,那时父亲逢人就说,我家房子地基深,盖得牢,院子大,位置好,都商定好了,起码得赔给我六七套吧,两套住人,两套出租,其他都卖了。传得久了,大家都信以为真,于是就有媒人上门提亲。我这个众人眼里二胰子一样的男人,也成了香饽饽。可是过了这么久,开发的事情依然遥遥无期。唐奈觉得上了当,对我这样一个挣钱如随缘般的男人,多少有了点轻视的痕迹。
我娶她,一方面是父亲的意思,他觉得只有这样一个女人才能中和我的脾胃。唐奈又一脸添福的喜相,在生下端端后,父亲更加笃信他的判断。另一方面,也因为唐奈是我初中同学,我对她虽没有过情窦初萌,多少也有点同学之谊。
唐奈是那时班上爱出风头的女孩之一,很早就把嘴唇涂得血红,热衷拉帮结派。记得有一次她向我要作业抄,说了几遍,我装没听见,她就把我的书包倒了个底朝天,还踩坏了我用纸片糊的白塔,我恨得打掉了她手中的折扇,她一怒之下撕了我的作业,结果害我被老师罚站了两节课。回家吃饭时,我突然气涌如山,委屈地大哭起来,母亲问我,我嗫嚅着不肯说,父亲撂了筷子,骂了句软蛋走人了。
父亲走后,我才将原委和盘道出。
晚上放学回来,母亲数落我,说唐奈那丫头多好,肯定是你小子犯拧。我至今不知唐奈用了什么魔法哄住了她,只是后来想到如果母亲能活到我和唐奈结婚,依唐奈的热乎做派,她们俩或许会很投契。
我告了状,唐奈也没有召唤她的众姐妹收拾我,反而在第二天赔给了我两个包子,我随口说了声好吃,她下午就又给我带了两个。鉴于这四个包子,我对唐奈的印象不至于太坏。另外,她有些方面也的确让人佩服,记得最清的是她站讲台上唱歌,唱的是《轻轻地告诉你》,一开口,下面就笑坏了。她的粗腔憨嗓把这歌的甜腻全搅坏了。唐奈眼一瞪,听我唱完!居然也没人再起哄,都安静地听她唱到了底。末了,她又模仿港台腔嗲声嗲气地说了句:sai sai。
相亲再见时,我正赋闲在家,媒人来家铺陈了一大堆,说这姑娘如何眉眼喜洽如何嘴甜招人,最后说出名字时我吃了一惊,接着失望地干笑,委婉地拒绝媒人的好意,却被父亲一句不识好歹驳了回来。第三次见面时,卧房里,唐奈握住了我的手,对于女人的希冀,我虽是毛玻璃一样不甚明晰,但也知道唐奈绝不是我想要的类型。上职院时,也曾遇到过心仪的女孩,可是最终一切起承转合都在自我想象里完成。我始终是个自卑的后缩者,即使在唐奈明确发出讯息的那一刻,我依然故我。我的冷淡大概是挑起了唐奈的兴趣,她更加热情挑达,所以在不久后,我终于被她的攻势所击败,后来唐奈总是不无调侃地说,你是我的人了!我会负责的。以后要乖乖听话哦!
而实际上,这个家里,的确是她主外,我主内,唐奈应付现实的能力在上学时即已凸显。
所以,对于要娶她,我尽管有排斥,最终还是应允了。
人们对于我一个打零工的,能娶到唐奈这样有正式工作的女人,都觉得是我赚了,何况,唐奈的到来给我们这个灰冷的家庭增添了亮色。所以评论都一边倒地倾向唐奈。父亲却好强地不以为然:我们家有门面,有旅馆,坐那儿不动就能收钱!
父亲的话也没错,可是镇子虽小有名气,说到底还是小镇,人流量不大,所以旅馆生意萧条,只靠一楼的门面收点租金。
对于那笔钱的去处,我有我的打算。我想把老宅打造成一间民宿,听闻这个镇子要被政府改造成特色旅游小镇,虽然此类消息一再风传,但这次应该是动真格的。我那在市政府工作的同学早已购置了一套镇上的商品房,只坐等它价格狂飙上涨。我家的老宅虽然不在镇中心,但荒僻和幽静更贴合民宿风情。
我在老宅的一个桧木柜里找到一件中山装, 时间让它泛潮发霉,却没有摧毁它的挺括。想必当年它和主人有过一段互为映衬的快乐时光。我把它带给了父亲。
关于这一件中山装的来历,又经他口述化为了作家笔下的文字。
父亲从军转业回来,被分配到了剧团,这是父亲心之所向的地方,不过命运迂回了一点,总算没有薄待他。他有一个交好的朋友,是当年一起在戏班待过的保魁,两人本就是故交,现在又成了同事,关系好得形影不离。一个打脸,一个就在旁边扇扇。父亲扮相极好,演《辕门斩子》里的杨宗保,英气逼人。父亲生平的夸张用到了戏里就是感情充沛,这种表演方式倒很契合那个炽热的年代,所以反响总是很热烈。演出一结束,两人就去喝酒吃肉,父亲总是抢着付账。
保魁是个孤儿,连父亲也不如,这大概也是两人交好的一个原因。于是两人常常惺惺相惜,一次对酌,保魁酒喝到一半,突然放下,热泪盈眶:咱俩都是苦出身,哥比你更苦,你好赖还有家人,哥是啥都没有!以后你就是我的家人了!说完,再次举杯,一饮而尽,父亲被感动得泪眼汪汪。酒精烧热的情绪里,两人越说越多,越说越痛,父亲甚至把奶奶一些不为人知的事都倾倒了出来。保魁拍拍父亲,我是没娘,你有娘还不如没娘呢!没想到你比哥还惨!
有了这次酒后的心事互吐,两人的关系更胜从前。父亲买只鸡腿,总要分给他保魁哥两口。保魁买双鞋垫,也总是想着父亲。
日子像繁密的锣鼓,台上台下一样匆忙。父亲跟一个高干的女儿恋爱了,他身上的豪气(匪气)很受女孩子的欢迎。这个女孩扎了两个辫子,细瓷一样的皮肤,身上总是飘着一股白玉兰的清香。父亲因此更受领导们器重了。前景美好得让人望而生妒。这一段闪亮的日子,被作家用深情的笔触描述,一如他笔下的姑姑。
春意漾暖的晚上,连风都是光洁溜溜的,轻浮地要撩开女人的裙裾。父亲和恋人姑娘在玉兰树下接吻了,那吻初始是浅尝辄止的蜻蜓浮面,但父亲太过激动,一度要失掉自主力,姑娘拒绝了他。父亲在渐趋平静后,两人去西街喝了碗羊肉汤,有情饮水饱,一般的食物都能吃出特别的味道,更何况鲜香肥嫩的羊肉。
父亲回想起那个晚上,说从来没有那么好闻的花香,那么好吃的羊肉。他觉得身子轻盈欲飞,带点酒醉的兴奋,活过的恨怨不平似乎全都消失了,它们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凸显现今的幸福。
只是整个恋爱过程里,父亲始终没敢把姑娘带回家过,那声名狼藉破刹陋院的家,那始终冷眼瞧看他的奶奶,在父亲心里是永久的禁区。
姑娘家人大概也反对吧,所以父亲也无缘得见,父亲深信,随着感情日渐加深,有些事水到渠成后,拜见女方父母是早晚的事。晚来说不定有晚来的好处。
有了女朋友,好朋友们就暂时疏远了,这也是人之常情,父亲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可是人心难测,在别人善妒的眼睛里,就生出了别的意思。
小年夜的礼堂联欢,父亲穿了姑娘送的中山装,在接受了一圈人的羡慕和赞美后,跟几个投契的年轻人开始了自由耍玩,酒喝大了,肉吃美了,肢体就开始狂放,父亲一个鹞子翻身没稳住,手里的烟头飞掷出去,把一个新请的横放于礼堂前排的毛主席像给烧着了,父亲见状急忙扑救,周围人也都热心帮忙,所幸只是烧损了一个角,大家也没往心里去。
入夜,父亲还做了娶新的美梦,父亲说他梦见姑娘穿着红袄,灶膛里的火很热,奶奶变得很慈祥,端了碗饺子给他吃,姑娘一边给他剥着蒜,一边笑吟吟地瞅着他,一切温暖又美好,这大概是父亲内心最渴望的生活吧。
可是第二天,团长就找父亲谈了话,措辞的云淡风轻跟脸上的惊怕互相出卖。父亲心里咯噔一声,已知不妙,但态度上依然逊顺谦卑。末了,父亲装作无意地说了句,保魁哥的烟落这儿了。团长的表情骤然生变,但只是一瞬,很快平复。父亲想到保魁生性节俭,老自己卷烟抽,就把自己在海漠抽的“铁人”给他了两包,那烟横纹细枝很是独特。
当下父亲了如明镜,他来到宿舍,保魁正一人在床边缝袜子,父亲随手带上了门,喊了声哥,保魁一抬头,父亲直接朝胸口一拳,保魁从床沿蹲到了地上,父亲又喊了声保魁哥,接着又是一拳,保魁捂着胸口,脸扭成一团,父亲又叫了声,我的亲哥哎!一脚飞起,连踹肚腹腰窝,保魁倒地不起,父亲用毛巾擦擦手,径直走了出去。
父亲的这场暴揍悄无声息,后来听闻,保魁被打断了两根肋骨,父亲以他武生的身手闻名,也以他武生的身手获罪。
父亲说,打完人后,他觉得浑身舒畅,世界上没有比报仇更爽快的事了!
可是爽快完毕,父亲也意識到等待他的是什么,他就要和眼前这一切告别了。
他蹲守在姑娘家的楼底下,希望能再见她一眼,就一眼,父亲觉得死了都值,可是从入夜等到天光大亮,再到日中,行人渐多,父亲依然没有看见她下楼。父亲拖着疲累的脚后跟来到了西街,跟多年前一样,他嘴里的羊肉还没嚼碎,食兴就被人粗暴破坏,父亲被人拘住,上了背铐。
父亲后来知道,团长本有意把此事遮掩过去,可是在父亲的冲动下,终至无可挽回。打断肋骨反而成了小事,烧毁毛主席像却是让人两眼一黑的反革命大罪。事发后,跟父亲恋爱的那个姑娘去求了她父亲,她父亲本就不同意两人在一起,但想到此人若下狱,铁定是跟宝贝女儿成不了了,倒不如帮帮他吧,于是原本十年的刑期被革委会主任大笔一挥,缩短了一半。
父亲参军那日,天早早飘了雪,父亲的周身却沸腾着暖意,心热得似乎要掏出来沾点雪气。奶奶没来送他,她原意是想让父亲去做工养家,于是只给他用老棉絮凑了个袄。
父亲被送去劳改那日,天也是极寒,他的目的地与五年前一样,也是遥远的海漠。父亲坐在闷罐车里,听见不知谁的收音机里传来一句唱词,那是他们在剧团经常练习的:哭笑红尘耳,纵分离,一时来去,天涯长记。父亲突然悲从中来,哭得气噎喉堵。
目的地是一个农场,建在海漠的最北边,天蓝而高,云白而大,很诗意的天空下,是一片生了癞头疮的土地,有着一眼绝望的荒辽无际。
父亲作为反革命罪犯,清闲的活儿是不会沾边了,他的日常就是种地、挖土方,在冷硬如铁的地里挣命,女人自然是惦记不动了,只有在偶尔肚子不叫时,才会在回忆里找补点温情——他的恋人和他的妹妹。
后来因为父亲能演会唱,被一个热爱戏曲的干部“提携”做了“牧羊倌”,父亲常常盯着羊(他说羊比人还瘦),像旷夫看见寸缕未着的女人,眼里失火的他常常跟在羊屁股后边,分门别类地算计着这块红烧、那块清炖、剩下的炸成丸子……
口水常在舌尖汹涌,他得了一种一饿就狂躁的病,饿中还掺加了馋。有一天,父亲给中队长干私活回来,又错过了午饭,虽然不过是稀粥薄饭和盐渍菜叶,可是苦寒地,一顿不吃,也近似要死人。父亲的身体和意识瑟瑟抖抖,一个曾做过骟匠的人笑嘻嘻地来到了他跟前。
骟匠用私藏的刀片截了公羊的卵蛋,未等焐熟,两人分食。随后骟匠用草木灰敷到公羊伤处,竟然一切照常,没人发现。
后来两人胆更壮,合作把一只羊的肠子掏了出来,用小刀割断,埋在土里烧了吃,肠子逦迤,又脏又黏,气味难闻,可他们不在乎,怀念起各自吃肉喝酒的日子,遥远得好像隔了几辈子。
可是很不幸,这只羊在隔日倒毙。父亲说羊误食了毒草,因为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他以为可以就此糊弄过去。可是管教却觉得事有蹊跷,于是暗中盘查,终于逮到了准备故伎重施的父亲和骟匠。
可是骟匠居然跑了,在父亲还呆愣时,忽然有阵风从身边刮过,狂掠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里像片纸灰,周遭的人和羊都乱了起来,管教开始厉声警告……父亲后来回忆,说这人看起来很精明,不知道怎么在那一刻犯起了迷,那地方往哪儿跑?天然的大监狱!
骟匠跑在风里,一声枪响后,他往前栽倒了,头盖骨都被打脱了,脑浆糊了一地。
后来父亲又说,骟匠之所以跑,大概也是一心求死。
之后,父亲被带到了禁闭室。
禁闭室像一个被活埋到仅剩头颅的人,只留一个屋尖在地面,两平方的空间里,有一个圆孔以便出气和被监视。
他在一团黑暗里尤其怕死,怕到丧失了最基本的判断。他觉得这次估计得吃枪子了,跟骟匠一样,不过先后之分。
此后只要听见枪响,父亲就两腿一紧,头皮一麻。
他用他那善于想象的大脑,增补一些镜头,并联想到自己,想象的残酷远比亲见更恐怖。于是,禁闭室的时间如死前倒计时般寸寸难挨。
父亲撞墙、号哭、撕扯头发……突然吱啦一声门开了,管教扔进来俩窝头,并告知父亲,他被加刑一年,并说再发生一次这事,就地击毙,并朝天放了响空枪。
父亲两腿间哆嗦了下,湿了裤子。
父亲在首次说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我上小学六年级,他跟一个来家做客的狱友激烈地争论着,狱友说骟匠当时是被打中了后心,被打脱头盖骨的是另外一个,父亲言之凿凿地说,我亲见的,当时为了震我,管教特意带我从他尸体旁经过,我是瞎了还是疯了?会看错?父亲面有愠色,狱友依旧不依不饶,日!你以为你不疯?你从禁闭室出来,你他娘就没正常过,嘴里整天拉稀屎,瞎叨叨!父亲一时震怒,忘了来者是客,掀了桌子喊滚。狱友走后,我央缠着父亲继续讲,大概是我眼里少有这种被吸引的光,父亲觉得儿子是相信他的,于是生平零星的父子温情里,拉拉扯扯讲了很久。还顺带帮我画了幅画,就是那幅关于姑姑的画像。
在漫长的劳改生涯里,父亲等不到一个人来探视他,失了恋人,没了公职。奶奶对他的怨怼也一直持续到父亲劳改结束。
他一辈子像一座怪异的孤岛,他以为的归宿只是过渡,他以为的过渡却终成归宿。
在每一个被饑饿拉长的夜里,父亲的痛苦庞大纷杂。
劳改结束,命运又把他带回到他最不愿意回的故乡,他在村口小学当了民办教师,长年住校,工资的一多半用来买酒买肉,宿舍的酒瓶子占据了半面土墙。
父亲有时带着酒气去上课,劲头上来就跟学生东拉西扯一番。惹来校长不满,领导找他谈话,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你又不是管教,你能咋的我?枪毙我?如此了几次后,校长也只好眼不见为净。
奶奶经常颠着小脚来学校找他要钱,父亲不给,奶奶就站在父亲宿舍门口,再不给,她就坐在教室里,没办法,父亲就塞几张纸币完事。
父亲说在奶奶心里,他这个儿子就是个摆设,她能看见叔叔指甲里的黑泥,看不见父亲脸上挂的伤。
他在过了而立之年后,经人介绍跟母亲结了婚,当时他人穷嗜酒,又急缺女人,看见母亲不傻不残,就爽快答应了。
新婚之夜,父亲用一张门板做床,与母亲圆了房。
我上学前班时,父亲辞了教师,开起了饭馆,他天生爱吃,也爱伸手,饭馆里也没雇厨子,就母亲和他两人。
他看不上母亲没文化,说她在油锅着火时却往锅里倒水,把自己本来就美感不足的脸烧了燎泡。他厌弃母亲长年用羊油和皂角熬制肥皂,以至于洗出来的衣服总有一股浓重的羊膻。他痛恨母亲的轻信无脑,被人推销了一堆保健品,却一瓶也卖不出去,也不舍得自己吃,直到过了保质期,才心有不甘地一瓶瓶吃掉。他更受不了母亲把衣服穿得像个男人,木讷呆痴毫无风情。所以父亲一直女人不断。
母亲说父亲爱充大,死要面子,经常带一帮朋友来饭店吃吃喝喝,要不是我抠搜,哪能盖得起这房子?母亲说的是实话,虽然后来父亲曾一度简朴,也并非是洞察了自己是冤大头的事实,而是家里进项少了,不得已而已。
他们经常吵架,我常在床的另一侧,看见母亲蒙着的被子一起一伏,我就知道她又在闷声哭泣,有时她也不免哭诉两声,说自己命不好,做闺女时吃了太多苦,结了婚又跳进火坑里……
母亲二十八岁才结婚,跟着生父继母忍气吞苦,之所以延宕成家,是因为人太老实,又有点痴气。母亲常一边纳着鞋底,或一边择着韭菜,把这些陈年旧事反复叨叨,母亲说她自小死了娘,继母来时还是个姑娘,后来又添了弟弟妹妹,父亲在外地干活,收成顾不住嘴的时候,继母就让母亲去地里偷南瓜,有比她机灵的,能悄无声息地把南瓜背回家,母亲人拙,总是被看瓜的半大小子追上,挨一顿打,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再挨一顿打。吃饭时继母也总是紧着弟弟妹妹,有了给她吃一口,没了就算了事。因为憋屈和饥饿,母亲矮小黄瘦,整个人像一块被揉皱的糙布。
后来我想母亲所受的苦一定程度上救了她,否则换个人,估计就半道服毒上吊或自溺了。所以母亲常常在哭完后,又该扫地扫地,该做饭做饭。母亲的坚强里,多的是钝感和麻木。父亲是决计不会安慰她的,所以我常常在母亲哭泣时,紧紧抱着她的脚,把它靠在我心窝旁,以期代偿一点暖。
我在镇郊游走,希望能找到一截理想中的木桩。像父亲好酒一样,我的嗜好是做手工。我曾用银丝攒成一只独角兽,取名梦马。又用羊皮制成过四角宫灯,那灯在冬天挂起来,有一种昏黄的暖意。
父亲打来电话,说今天是母亲的祭日,让我早点回去。
回去时,老魏的店里出了事,两个高中生因为一个女孩大打出手,老魏上去解劝时被啤酒碴子误伤,带到诊所缝针去了。父亲和作家帮着他拾掇了残局,又关了店门。
父亲把刀头肉配着青椒炒了,又煎了几个荷包蛋,拌了个黄瓜,悉数在母亲的遗像前摆了摆,剩下的菜他就下了酒,提到我时,说我不孝顺,亲娘的祭日也会忘,没一点刚性,还不如刚刚打架的那两个学生!
父亲近来喝酒伤感,很容易哭,今天的主题是对不起母亲。
他恨他怨他痛他忏悔,不管起点是谁,根儿都在奶奶身上。
果不其然,他的话锋毫不例外地转向了奶奶。
奶奶冷漠的小脚走到了1986年,走到了我面前,抱起了叔叔家的堂姐,把我丢在了路边的石灰堆里,刚刚我和小堂姐正在和石灰泥。我们觉得这白泥很好玩,我的小手热乎乎的。堂姐走了,我开始觉得没意思,对着石灰撒了泡尿,冲散了刚刚堆起来的小山,一会儿我的手开始红肿膨大。热辣辣的疼让我咧着嘴大哭,母亲噙着眼泪把我抱回了家,我用发音不清的唇舌和有限的词汇叙述了经过。
一向温顺的母亲第一次在我父亲面前发了火,父亲绝对不会去维护奶奶,他也相信母亲说的话不假,可是他还是反手一巴掌扇在了母亲脸上。
那时他正在很细致地啃一只猪蹄,非得把猪蹄啃得白骨森森才算完事。父亲太欠肉了,饥馑岁月和劳改农场遗留的后遗症打铁一样夯进了他的生命,他对荤腥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渴求。打光棍时自然可以酒肉常伴,可现在多了母亲多了我,吃香喝辣的日子就为数不多了。那天他好不容易赊了只猪蹄,就着一两“一毛烧”享受,却被母亲的一声怒吼打断了。
母亲后来说,那是她最不想活的一天。后来母亲的类风湿痛到钻心蚀骨,她也想撑着看见我娶妻生子。
因为这句话,我多次在梦里哭醒。我梦见母亲站在蒸笼前,雾腾腾的热气遮了她的脸,我叫一声妈,她答应,又叫我了一声喜娃儿,忙活着给我蒸暄软的白馍,我又叫一声妈,她没回应,灶火前只留白热的哈气,我一急,咧嘴大哭,想要迈步去寻母亲,却无奈动不了,低头才惊觉自己已成襁褓幼儿。
母亲一生跟这飘然而袅的白气一样,模糊短暂,却有温度。
而实际上,我在去寻找木桩之前,已经先行拜祭了母亲。
我连续几晚做梦,梦见小姑姑在井底向我伸出求救的手,我攀着绳索下到井底,听见小女孩的稚嫩童音,笑声清脆却叫人心惊。我不知道这梦预示着什么,只是要找到小姑姑的心一日胜过一日。
我开始改造老宅,希望待姑姑出来时,她看到的故居是焕然一新的。在饥荒和苦难里夭折的姑姑不应再在井底受苦。
老宅是我太爷爷造的,那时候颇有家资,三合院用了清一色的红砖,年深日久,坚固耐磨的红砖斑驳褪色,却别有一番古意。比起周围僵而不死的残屋破院,它自有风度。
爬山虎盘踞整个墙面,像无数游弋的绿蟒,凉意森森。我喜欢这重阴浓绿。也不愿去刻意翻新,只是在院子里用草皮铺了绿地,打通了很多隔间,使房子显得宽洁敞荡,买来竹片和草席,用来装饰天花板和墙壁,也避免积水返潮。又淘来很多旧物,蓝色的皮椅子,粗粝的小矮桌,老工艺的小台灯……我又做了几个草编的小夜灯,挂在屋檐下。
院子里的石臼储满了水,上面漂了浮萍和落叶。
唐奈的眼睛无法认同它的美,她喜欢的东西都像新贴的门神,簇新,鲜艳。
唐奈和我冷战已久,她说我疯了。人家放着宾馆不住,来田间地头住你的破房子吗?并咬牙切齿要跟我离婚,第一千零一次地骂我无用。后悔自己眼瞎了。
老宅即将翻修完毕,工人们问那口井预备怎么办,我说不用管,我有用处。
我让他们帮我把井盖移动到了一边,一瞬间,一股腥腐味喷薄而出,几个工人掩了口鼻,黑压压的脑袋凑在了井口,七嘴八舌地吃着惊。
哎呀,老是深啊!
深得看不见底啊!
给你一千块钱,敢下去不?
有个女人陪他,他就下去了!
他们笑着,人慢慢散了。
晚上,我做了这间民宿的第一个房客,睡在自己翻新的雕花大铜床上,屋里有驱味用的雪羽香。只是这香味太甜暖,更适合女人。
天已黢黑时,我打开了房前屋后的灯,开始行动,把绳索的一头固定在院子的楸树上,另一头绑缚在我腰间,我用鼓风机往井里送风,因为不敢断定井下是否缺氧严重,就随身背了一个空气呼吸机,并戴上探照灯,打开探灯的瞬间,四周突然成白昼,阳光雪亮,一个小丫头在院子里憨玩,穿着碎花连裤袄,蹦得像只小鸟雀,父亲走了过来,往她嘴里塞了粒糖,一把抱起来,举得很高,小丫头笑得格格叽叽,笑着笑着有了回声,一切似乎回到了梦境里……
我关闭了探照灯,闭上眼睛,定了定神,随即又打开,开始往井下去。
我想姑姑在天有灵,看到他孱弱怯懦的侄儿为了她的尸骸而孤身下井,也该护佑我的周全。听说灵魂都是停留在她故去的年龄,姑姑应该还不知“侄儿”为何物。
隨着绳索慢慢下降,光照所及处,全都是青黑的霉苔,姑姑的骨骸想必已经被腐殖分解得差不多了。
如果她还在世,应该是这个家庭中我唯一亲近的长辈吧!像落日一样温情从容。
越接近井底,心情越激动忐忑,一分一秒都被拉长变形。在我的脚有所附着时,我松了一口气。
脚底的感觉并不松软,探照灯下,它还算平整,井底很小,一览无余,无非一些枯枝败叶和散碎骸骨,这里应该是蛇虫鼠蚁的乐园。
却丝毫没有人的痕迹。我失望得无以复加,恨不得去刨看井底的土。
爬出来时,让我疲软的并不是累,而是一无所获。
我很想把这一切告诉一个人,却没有对象供我陈说。我也没有去问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奶奶曾经移动了骨骸,再强大的人,也不会日日伴着女儿的骨骸生活,假如女儿的死真与自己有关的话。但想想,依靠奶奶一个女人的力量,这事似乎不好办。
老宅已翻修完毕,我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木头匾上:物喜居,开始试营业。
作家因感恩于父亲的多次酒食招待和慧眼识英,给我写了篇流光溢彩的宣传文章,并找来一个摄影友人,像拍明星一样,给我的工艺品们打了光调了色拍了照。他劝我在网上卖这些东西,我说太费时了,卖高了人家嫌贵,卖低了不值当。自己玩玩就行了。
也许是时机到了,这篇文章发出后不久,零零散散地来了些顾客,有的住店,有的参观,有的预订了我的工艺品。他们都带着一脸神往,不停地拍照,有的说这地方是她的前世今生,有的说他在梦里来到过,有的说话很接地气,你这个地方可以办喜事了,红砖屋,自带喜气,店名又叫物喜。双喜啊!
我买了两套榆木茶盘,摆了几个粗瓷大碗,供过路人歇脚解渴。
慢慢的,顾客越来越多,我做手工的速度已经远赶不上客人的预订,我又不可能加快速度粗糙交货,就推出了“限量版”,奇货可居先到先得。这样一来,价钱也卖上去了,一个银丝攒兽,我最多卖过六百。我的手开始生茧,提不起重物。不过我也乐此不疲。
我的人生总是开张得比别人晚。
父亲这两天抱着端端前来转悠,欲言又止。
我觉得似乎有事,问了老魏才知道,两个堂姐来家里闹,争着要奶奶的赔偿金,说至少分给她们一半,不然就去告。父亲和叔叔不睦,两家不通往来已多年。如果两个堂姐不现身,我似乎已经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与我血缘如此接近的两人。
父亲嘴硬,两个死丫头片子!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毛都不会给她们的!别说她俩了,就是你叔叔婶婶在世,也轮不着他们!末了又忍不住得意,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老宅是写在我名下的,当初他们没人稀罕,现在也晚了!
作家说,你两个姐姐虽然是女孩,可是如果真要告起来,多少也会有人家一份的。我也明白,可是十五万元早已花光,到哪儿再去给她们弄钱?
作家说,唉,你两个姐姐真厉害!骂人的话真脏,跟老魏汤头上的白沫子一样!
又说,多亏小奈,拿出了自己压箱子底的钱,又借了一部分,凑了六万块钱给了她们姐妹俩了。还请她俩吃了顿饭,走的时候,又塞给她们很多土特产,你那两个姐姐笑得跟朵花儿似的,跟小奈勾肩搭背,不得不说,你家小奈很有一套!
作家不是做戏,也非在我面前有意调和,他是真心佩服唐奈。
我能想象唐奈在处理这起事件时所调用的全部表情和辞令,不过没想到的是,一向爱财如命的她,这次居然主动拿出自己的钱替我解困,这钱就像多年前的包子,让我对唐奈的感觉不至于走向不可逆转的败坏。
我去公安局的户籍窗口查询姑姑的户籍信息,却查无此人。我不死心,又去查原始档案,管理人员从一个带摇把的白色柜子里取出了枯皱发黄的户口本,上面显示的户主是我爷爷,家庭成员有奶奶,父亲和叔叔,却还是不见姑姑。
很快到了端端周岁,老魏自告奋勇要掌勺,就在物喜居里摆了桌,父亲兴奋得忘乎所以,抱着端端左亲右亲,喝了酒又开始说胡话,说本来没活头了,想一根麻绳吊死去,看见孙子又想多活几年。
唐奈也喝了不少酒,眼神里多了些湿度,那一晚,她留在了物喜居。也许我们都太孤单了,彼此说了很多话,唐奈说我早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偏去硌硬你,说着突然掉下泪。我想到她平日里的种种招摇作势,又想起初中时她唱的歌,不禁笑了起来,用手抚在她的背上。她把脑袋斜倚在我胸前,又落了两滴泪。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镇子还是老样子,预想中的开发改造没能到来。镇民们还是按部就班地生活,似乎谁也没失望。每晚的露天KTV里,依然有人在赤膊狂嗨,画面上的沙滩和比基尼会让人恍惚间回到90年代。
街道依旧在晴天扬尘,雨天和泥。
我的物喜居里,还是一派绿意凉风。
父亲的目光开始有些散淡,老魏说喝酒喝太凶,脑子被酒精泡坏了。不要让他再抱端端了。
他有时酒劲上来,就坐那儿痛哭流涕。有时又兴奋地唱上一出戏。
多年的酗酒,让他的记性越来越坏,有一次居然问老魏是谁?干吗坐我家里?
父亲恐怕要糊涂了。他的嘴里,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关于姑姑的一切,还是个硕大无解的谜。
唐奈的肚子开始如坟丘般隆起。
我常常骑着三轮,拉着她和端端在镇区里游荡,唐奈不再吵嚷着三轮丢份儿,她的眼睛里多了点暮色样的从容,父亲迅速老去,可还是不断酒,我让老魏每天给他炖稀烂的肉。他偶然清醒,坐那儿给我絮叨半晌,我就默默地听。唐奈经过,我就指着她的肚皮,你的孙女!父亲浑浊的眼睛里就透出喜悦的光。
我给第二个孩子取名叫暖暖。
听胎动时,我叫暖暖,居然得见她小手滑过的圈轮,像是隔着肚皮给我打招呼。
我搓磨着积茧的手,虽然累,可是心下很满足。
一日,物喜居里来了一群人,穿着打扮像是观光客,他们走走转转,有一个老年人,苍老得别有味道,她总是盯着我的脸看,身着一件深棕色披肩毛衣,举止雍闲,一望而知生活优渥。终于,她忍不住好奇走近了我。
你是宿堂的儿子吧?
我点点头。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你是?
我是你家的邻居,隔壁院子就是我家。我跟你父亲在学校是同事。
我想起了隔壁那已经坍塌的夯土房。
她的脸上像扑了些闪粉,一笑眼角眉梢的皱纹像阳光下的鳞片。
她走时带着恋恋的神情,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上她。
您还记得小烟吗?我姑姑小烟,我父亲的小妹子。
她愣愣地,努力回忆的神情让人感动。
小烟,名字好像很耳熟。
不過你父亲没有妹妹呀,倒是有一个弟弟。
您再想想!
你父亲真的没有妹妹,从来没有过。我跟你父亲一起长大的。
哦,我想起来了,小烟是你家后边云柏叔家的女儿,不过她很早就死了,好像是失脚掉到井里淹死的,你父亲很喜欢带着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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