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梓翁——纪念陈从周教授诞辰一百周年 洪一琤

几天前，在美国探亲访友的父母与我通电话时说起，他们此次在异乡巧遇了陈从周（梓翁）先生的女公子胜吾医生，缘于他们的老院长肖伯宣的女婿并元与胜吾是老同学，又同在洛杉矶，互相引见后，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白头老者话说当年陈王两家旧事，十分亲切，感慨良多。胜吾告知，今年是从周先生百年冥诞，陈家有追思纪念的安排，国内相关方面也将举办一系列的活动来纪念这位园林古建筑大师。胜吾讲：“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情深谊厚，子女辈均未继承父亲的衣钵，我看过令郎三年前写我父亲的文章，很真实感人，此次再写一篇吧？”这可能就是一份人世间的机缘巧合。

陈从周先生早就是园林古建筑界的一座只能仰望的高山，门生故旧遍天下，他的艺术成就已经轮不到我这个无名晚辈再来抄三引四地说一些外行话而贻笑大方了，但有着他与我十多年的忘年之交，记忆深处的那些点滴往事，足以为自己壮胆了。高山仰止，抚今追昔，我常常自问：是什么成就了陈从周？

从周先生出身在杭州一个家境殷实的商人家庭，八岁丧父，由母亲一手养大，她是一个旧式女子，没有很好地读过书，但她能背《千家诗》，在慈母怀中听她口授诗句是他对儿时最深刻的记忆，《千家诗》是他人生中读到的第一本书。这种教育方式在今日看来也是极重要与可贵，养成了他背书的习惯，对韵文学习的开始，知道了诗的境界，感受到了终身难忘的母爱。可以说，《千家诗》对他的一生起到了极其神秘而有生命力的作用。五岁破蒙后，他七岁开始在私塾中学习，从早到晚就是读书背书和习字，《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统统要背，其中《幼学琼林》一书将名物、制度、地理、历史包罗其中，以排偶的句法写出，尽管小孩不能全懂其内容，但是音节很美，朗朗上口，天天背诵。料不到就是这本书对他后来研究建筑史及园林之学起了很得力的作用，它无疑是一本最概括的事物索引，要不是孩童时代熟背于心，到后来需要用时再去查资料的话就可能不那么方便了，因而背诵的习惯伴随了他的一生。我曾经听他讲过，他对古建筑和园林的爱好，是始于童年对建筑物所产生的“莫名其妙”的喜欢，小时候坐在大人身上，呆望着那些木构老房子，从椽子到梁架柱子，经常痴问大人，这个分件叫什么那个部位又叫什么。他现在的许多建筑知识都是在问中而来又熟记于心的。他中学时代喜欢李清照的词，为了更多地去了解词人的身世，进而读了她父亲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这篇文章对他一生治学起了开锁的作用，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注定了他会与园林古建筑结下不解之缘。因此，人生的第一本书会给人留下终身难忘的印象，甚至会对今后的人生道路起着思想和行为的引导作用，至为重要。

从周先生是文科出身，自学改了行，当了四十几年建筑系教授。他在中学教过语文、史地、图画、生物等，在大学教过美术史、教育史、美学、诗选等，在建筑系教过建筑设计初步、国画、营造法、造园学、建筑史、园林理论等，并且还涉及到对考古、版本、社会学等领域的研究，可以称得上杂家了。“手勤、足勤、脑勤”是他一生坚持的治学方法，过去的教学资源不像今天这么丰富，一个教师往往要教授多门课程。为了更好地服从学校的安排，使学生们学有所得，他努力向前辈学习，充实自己的知识。他老年时曾经对王西野先生无限感慨地说过，他今天的成就完全是被逼出来的，更是与那些如今已经在天上做神仙的师友们当年无私的教诲和帮助分不开的，为此他常怀感恩之心。他时常戏称自己是古建筑的“函授生”，完全靠自学而来。对园林古建筑的研究，一开始时因自幼的爱好，对那些古建筑像看古董一样，浮光掠影地去认识，于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来了宋代《营造法式清式营造则例》等书籍来看，仍然一知半解，又利用业余时间将《中国营造学社汇刊》挑灯夜啃，逐渐有了一些眉目，知道了一个大概，直到这个时候才敢大胆地写信给在南京的著名古建筑专家刘敦桢教授，向他求教。基于之前的功课做得比较充分，因而得到了刘教授的奖掖，一种“自学用功，小心谦恭与诚恳热心、无所不授”的师生关系就在书信往来之中形成。师从中国古建筑研究的鼻祖朱启钤老先生问学的经历，也是依靠书信往来的。当时朱老年事已高，尽管他九十二岁时在信中说：“精神一天差一天，我不能如以往谆谆教你……”但每当回信时还是一如以前，依然累纸长函，论学论文，情深谊高，令人感动。刘朱两位前辈的几百封信件，可惜毁于“文革”之中，他每每忆及此事不禁老泪纵横。有了名师的指点亲授，理论联系实际就成了关键。他几乎每年都利用寒暑假，胸前挂着照相机，包里带着纸、笔、皮尺等工具，爬山涉水，上梁登塔，祖国众多历史文化名城的古建筑遗址留下了他的足迹，古寺残垣，废园旧宅，踏勘现场，丈量尺寸，绘制图纸，调查文献，积累了大量的一手资料并进行研究，留下了大量的笔记，《苏州园林》《苏州旧住宅》两部著作就是在这样的努力之下完成的。“文革”后期，尽管已经从安徽“五七干校”回，但还是在同济大学当杂工，心境恶劣。在此种境遇之下依然坚持每天晚上用毛笔小楷书写笔记，积累了几十万字，即后来的《梓室余墨》，这是一部研究古典建筑的精彩读物。他经常讲，一个人在逆境中应该多做点工作，到了顺境终能公之于世的。这就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切忌不要临渴掘井，那样是出不来好东西的。

从周先生能有今天的成就除了他的天趣和学力之外，还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造化。其实他最大的人生贵人应该就是他的夫人蒋定女士。蒋家是海宁硖石望族，著名的军事家蒋百里先生就是蒋家的重要成员。另一个重要人物则是诗人徐志摩了，他恰好又是蒋定的表哥，正是这样的关系，一下子让他走进了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社会阶层。梁思成和林徽因便成了他的老师，梁、林两位是国内建筑界的翘楚，古城保护和古建筑的思想和理论影响了他一生。当时梁在北京大力保护城墙，他也在苏州呼吁不要拆城墙，他的行动得到了梁思成的认可。在传授他理论的同时又给了他许多参与古建筑设计的实践机会，其中最著名的扬州鉴真和尚纪念馆，赵朴初推荐梁思成主持设计，梁先生又力荐他参与具体设计建造工作。两人在扬州彻夜长谈，涉及古建、文学、美学、历史等方面，从中受益良多，终身受用。从周先生是一个特别重情义的人，他被打倒正在安徽“五七干校”劳动期间，当他从报纸上看到梁思成逝世的消息后，想着老师去世了总要发个唁电表示一下，但他的处境是不允许外出的，于是他与“工宣队”进行了好一番理论，最终得以一个人拖着病体翻山越岭走到县城邮局，终于发出了“人何以堪”的唁电，表达对老师的深情。后来在古建筑学术界便有了“南陈北梁”的说法。

徐志摩死后，从周先生在诗人陆小曼等人的帮助下编写出版了《徐志摩年谱》。当时文化界存在上海和北京两个中心，而志摩则是两个中心都能接受的核心人物。他通过这本小书的编写，以及陆小曼的从中帮助和引荐，几乎与志摩当时所有的人脉资源建立了联系，一个文艺青年奇迹般地走进了文化上流社会的视野，与别人不同的是，他利用这个朋友圈来虚心学习，不耻下问，使自己传统文化的修养、诗词文章功底得到了长足进步，为今后著作等身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的第一本专著《苏州园林》出版后，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之下，褒贬不一，莫衷一是，赞同者认为该书是国内第一次将苏州园林艺术进行专业化、系统化研究的重要成果，肯定了他“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的论断，形成了园林学的雏形。反对者则认为他资产阶级思想改造不深刻，在书中宣扬了士大夫的消极精神及奢靡生活方式，为此他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批判。直到三年之后，叶圣陶先生买了这本书，并在《光明日报》上撰文充分肯定了他关于苏州园林的研究和论断，局面一下子大翻转。叶老是文艺界的鲁殿灵光，十分赏识他的园林思想和诗文功底，不断地在京城“姑苏五老”及社会各界中大力推荐，使他有了向更多老一辈学习和提高的机会。叶老始终支持和鼓励他对园林学的深入研究，为后来“陈氏园林学说”的形成，起了关键作用。

“文革”结束后，全社会逐步形成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风气，广大知识分子爱国报国之情空前高涨，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教学科研工作中。从周先生更不用说了，他将对扬州园林古建筑及住宅的研究纳入了教学科研课题，亲自带领一班同学先后四十多次赴扬州实地察勘，手把手地示范，从历史、经济、政治、文化、交通等方面入手，查阅资料、寻找文献，撰写了许多专论，其中《扬州园林》一书以大量的照片、图稿、文字、文献资料详尽介绍了扬州园林。与《苏州园林》的作用一样，成为后来逐步修复重建的范本，许多逢劫遇难消失的古典园林建筑在书中留下了美丽的身影，仿佛在向后人叙说着当年美妙的故事。《园林谈丛》《说园》两部专著的诞生，真正形成了“陈氏园林学说”的理论基础。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方美术系主任方闻教授是研究中国文化艺术的国际权威，为了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建造一个陈列馆藏中国艺术品的展厅，专门来到上海与从周先生研究方案，“那好办，造个园！”他十分爽快自信地说。于是双方经多方考察，最终敲定以苏州网师园中殿春簃为蓝本，建筑物以明代风格为特色，叠山理石以明代山水画为范本来营造，以“明轩”命名。方案很快得到了美国方面的认可，其中包括了贝聿铭先生。在苏州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由苏州古建园林公司负责建设，从周先生亲自赴美现场指导具体建设。一九八〇年五月，苏州庭园——“明轩”，终于在世界著名的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建成了，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明轩”开创了中国园林走向世界的先河，这成为一个里程碑。“我为名园曾作主，苔痕分绿到西洲。”这是从周先生当时的感叹。

“文理相通”是老一辈科学家的共同特征，这一点在从周先生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他专研建筑园林，精诗词，通昆曲，擅书画，考古文物等，种种杂学融汇贯通，化而为一。年轻时经李君秋引荐拜在张大千先生门下，是大风堂入室弟子，随师学画，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涉，早年的作品深受大千的影响，连字的风格也极似乃师。晚年在教学之余，挥洒兰竹，抒写心中的逸气。在大风堂学艺期间，有幸看到了无数张大千收藏的历代名画真迹，特别是宋元山水、石涛、八大的珍迹，不仅眼界大开，书画技法精进，而且对以后从事园林古建筑学研究工作具有深远的影响。将古代山水画的构图技巧用于造园规划，由四季山水的表现引申出，园分四季，植物种类要分季节等理念，从画中考证出石涛是叠石高手的论断。他结交了一大批书画大家朋友，谦恭有加，时相过从，这些大家在为园林修复建造中，厅堂布置匾额对联方面起了点睛作用，这是其他人所无法做到的。“明眼最爱从周画，笔底烟波洵石湖。”这是叶圣陶先生对他的赞誉。我记得有一次在他家里，他坐在书桌前一边与我的外公王西野先生闲话，一边拿着一本册页在画，半个小时竟然将一本二十四开的册页全部画完了，而且每页都不雷同，张张都是妙品。“要将枯燥乏味的科学论文写得像散文作品一样，既有科学又有文采，让人读起来清新入口。同样文艺作品要讲究科学的严谨性，便于读者理解作者的思想。”这是数字家、诗人苏步青教授就“文理相通”与从周先生交流时的观点。《说园》是一部园林古建筑学的专著，换成别人写的话可能会写成十几万字甚至更多，而他却化繁为简，以短简的文字写成深入浅出的园林美文，情词并茂，点到为止，给读者以启迪，即使与园林古建筑学无关的人也能读得津津有味，回味无穷。《说园》对园林古建筑的修建甚至对园林文化和旅游的开发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古典园林与昆曲是共生的艺术，曲境与园境是文学艺术的不同表现形式。昆剧《牡丹亭》就是一个代表，从周先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将昆曲引进了校园，让大学生特别是园林系的学生都参与这项活动，在同济大学引起了轰动，当时华文漪、岳美缇、梁谷音等上海昆剧团的演员走进高校，走上讲台，成为一时佳话。在从周先生、俞振飞、谢稚柳、杜宣等先生的大力推动和倡导下，濒临失传的昆曲艺术不仅得到了传承，更是得到了推广，甚至传播到了海外，而且有着越来越多的观众，这是难能可贵的。在他身上人们感受到了“一切艺术之间都是互相作用互相影响的”，更增强了对伟大祖国传统文化的自信。

“还我自然”，是从周先生一生追求的意境。王西野先生曾经对此有过一个诠释：这是唐代诗人和宋以来理学家们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也是与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提出的“一切艺术都是自然的模仿”托旨不同，含义实一。浙江海盐县在南北湖炸山开石，破坏生态，从周先生从《中国环境报》中得知后，文人的耿实性格使他心急如焚，立即开始了拯救南北湖的行动，不顾自己位卑言轻，拍案而起，以“子民陈从周”署名给当时的国家最高领导写信告状，在信中发出呐喊：“还我自然，珍惜风景，救救南北湖！”引起了各方关注。通过努力终于作出决定：立即停止炸山采石，严禁在风景区张网捕鸟。迅速关闭了十几家石矿厂，南北湖的厄难得以终止。从周先生在生态环境保护方面是相当有远见的，他呼吁当地政府重新对景区进行规划改造，第一次喊出了“绿化就是文化”的口号，他深情地讲过：“不要再炸山开石，杀鸡取卵了。其实恢复了绿水青山，子孙才能真正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实际上是开了我们现今推崇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绿色发展理念的先声。通过省巿县三级政府的努力，终于将南北湖打造成为美仑美奂的旅游风景胜地，其中潭仙景点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名扬海外。南北湖永远记住了这个曾经拯救过它的老人。老一代的知识分子都有着一颗赤诚的爱国之心，强烈的报国愿望和积极的奋斗行动，有着通过自己的努力使伟大的祖国更加强盛起来的梦想。这可能就是那一代人普遍存在的社会责任和义务，更是我们今天所应该思考和学习的。

今天，在回顾百年从周园林艺术成就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他生前的一句戏言：“我百年之后，让名家做个雕塑，扔在豫园的池塘里，几百年后若被人挖出来，也算是个文物了。”其实从周先生本身就是一座永恒的中国园林，有情有景，思想丰富，可歌可颂，衍芬后世。